第六十九章 憑君莫話封侯事
殷小九嘴巴微微張了張,最後沒有反駁我。
阿凜突然像失去了全部力量,手腳一軟,撲倒在地。
「可它們還是有可能會過來。三哥,你不就是被……」
「你沒事吧!?」我急壞了。
阿凜伸出沾滿鮮血的手,一把抓住三哥的衣襟,在上面留下一抹黑紅的痕迹。
我感到濃濃的不安,急聲對他道:「三哥,我能醫她的,你不要殺她。」
「三哥,你變成屍魔了可怎麼辦啊?能變回來嗎?」
「鑾龍真君已經重傷,他勉強回去昆崙山,怕是得昏迷不醒很長一段時間。等他恢復過來的時候,就已經不需要再擔心了。」
我衝過去將她抱在懷中,只見三哥的劍從她胸口穿過,那血像泉水一樣從我指縫裡咕嘟咕嘟的往外涌,止都止不住,我跪坐的地方剎那間就變成了一潭血泊。
長生不死,這對中原修行界頂層的誘惑力是何等之強。阿凜拼了命的隱藏身份,就是為了避這追求長生之禍。若是這些長老受了蠱惑,真的放棄人身投向了不死者,八絕就會從上面開始向下腐蝕。等到了那個時候,連反抗的機會都沒了。
「你已經失敗了。」阿凜道。
阿凜跪在地上,手捂著自己的傷口,不住地顫抖,身子已經全都被自己的血染紅了。她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向三哥。
三哥露出一抹微笑:「行得通的。很快就可以了。我不會等著機會從天而降,我要自己創造機會。」
這是異常美好的理想。但是三哥才剛剛開始就……
「說過。死而復生的怪物。你已經是怪物了,呂不平,你想讓我變成與你一樣么?」
「是啊。」三哥坦然地說。
「所以你這根本行不通。」
三哥沒有答話,而是帶著我向另一邊走去,離開了這一地的狼藉。
殷九凜沉聲道:「眾仙盟並不在乎。」
「呂不平,你卻如何證明,你所做一切不是被高階的屍魔所支配操縱呢?你完全可以假意掩飾,再趁我們不備把我們也化作屍魔。」
三哥還未答話,阿凜就深深地嘆了氣:「行不通的,因為這才是最令人擔心的事情。」
飛騰的火焰撩在三哥的發梢上,燒焦了幾縷頭髮,但也僅僅就是這樣而已。
我慌了,抓著她的肩膀一個勁兒的搖:「你咋啦?你別嚇唬我呀!」
殷九凜問:「那你想怎麼樣?」
「也許會,也許不會。當師父將不死者帶到這邊的時候,最高階的hetubook.com•com不死者所選擇的就只有一條,那就是讓自己、乃至自己的同類存在下去。所以它們喚醒了更多的不死者,然後在生者企圖毀滅自己的時候,堅定而冷酷的把整片土地的活人全部殺盡。」
殷九凜像剛一露面的時候那樣,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我焦急道:「可是我們現在已經知道了!逐影掌門通情達理,讓他以掌門身份知會眾仙盟,派出德高望重的長老們去天盪山西一查便是!」
我心中大駭。別人中了這麼一劍是吃不消的,可阿凜是什麼人,怎麼能被這樣一劍刺倒呢?
我看著他的背影,用【明王決】去探三哥的魂火,自然是什麼都沒有感受到。我不知道化身為屍魔意味著什麼,可是三哥的言談舉止似乎和原來並沒有什麼區別,我應該擔心他嗎?
殷九凜皺起眉頭:「讓天下修士與凡間融合?這就是你想做的?」
「但你只是一個死人,你已經不是呂不平了!」
「而我死去的時候,便失去了推著自己的那隻手。我所做的一切,就像這顆石頭,沿著原本的軌跡繼續滾動。」
三哥靜靜的看著她,任憑她將我拉到三丈之外。
「那咱們還不趕緊知會眾仙盟?讓眾仙盟派修士出來,去天盪山西把它們都滅了不就好啦?」我大叫。
殷九凜看著三哥:「既然都已經死了,那為什麼還會做選擇?」
阿凜扭頭看我:「你用了【明王決】?他修為已經這麼深厚了,你看得透嗎?」
三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我想,你們在昆崙山的時候,已經聽雷項說了很多。」
殷九凜沒有理我,而是向三哥高聲道:「你已經死了,對么?」
「小九,你在生與死的懸崖邊站了很久。你想知道死亡到底是什麼嗎?」三哥一邊說,一邊漫無目的的在原地踱步,「所有的感覺都已經消失了,無論冷熱還是喜怒。你如果在此將我焚燒,我既不會感到燒灼,也不會感到恐懼。肉體的感覺和精神的波動都不屬於已經死去的人。」
不遠處的空間突然傳來一陣波動,三哥停下腳步,靜靜的看著那個地方。
一邊說,三哥一邊向遠處的一地鮮血看了看。昆崙山的六名護法剛剛死在不死骨龍的利爪之下。天盪山西,不死者們的大本營中,還不知道有多少怪物。
阿凜的牙齒緊緊地咬在一起,我甚至能聽到咯吱作響的聲和_圖_書音。她幾乎要把自己的額頭和三哥頂在一起,眼中怒火翻騰,死死釘在三哥的臉上。
「為什麼?」
「阿凜別動手!!」
「小九,別來無恙。」他輕聲道。
「因為它們知道,這邊有修行者的存在。它們雖然有很多修行者無法掌控的秘術,但也並不是修行者們的對手。不死者雖然遠遠強於常人,但化神修士若是使起翻雲覆雨之能,它們也是抵擋不住的。於是它們在權衡之下,停留在了天盪山之西。」
三哥在幾丈外看著她,眼中帶著一絲柔軟。
「他已經在做了。」殷九凜看著三哥道。
「沒事的,」我對阿凜說,「這是三哥啊。」
三哥道:「雖然不死者沒有修行者那般強大,但也不是十幾個化神長老能對付的了的。如果中原能在第一時間傾盡全力獅子搏兔,倒是能勝。倘若一隊一隊前去,也不過是送給不死者們的養料。」
我連忙叫她的名字,阿凜從喉中咳了幾蓬鮮血,這才喘過氣來。
「三哥,那可怎麼辦啊?」
「熊小五!離他遠點!!」
三哥正說著話,我餘光一瞥,突然發現阿凜的頭髮已經化成一瀑血紅。
三哥走到一塊石頭旁邊,用手推它,那塊大石頭緩慢的向前滾動。
當三哥的手觸到我的時候,我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我感覺自己有些不認識他了。
三哥點點頭:「西涼有不死者,中原也有不死者。如果生者們無法接受它們的存在,那生者就永遠會是不死者的敵人,它們或許真的會來。只是,我所知道的也並不完全。將我化成不死者的屍魔,也不過是一個獨行者。」
「既然死了,就不應該再出現在這裏。」殷九凜沉聲道,「這不符合天地之理。」
三哥搖頭:「身為不死者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神念會變得無比清醒,完全不會被情感左右。所以我看得清,之前的失敗並不是運氣差,能走到那一步才失敗,已經是運氣太好了。我不會繼續在夾縫中期盼著運氣的眷顧。」
「不然呢?」
他鬆開手,石頭藉著那股力量繼續滾著,滾著……
三哥沉默了很久,緩慢而堅定地撥開了阿凜的手:「你說得對。」
三哥將手中的劍隨手插在地上。他眺望著那虛假的彈雲山的山口,緩聲道:「小九,師父可曾與你說過什麼是屍魔?」
「不,因為三哥還在乎我們。」
「一劍八命……這就
https://m.hetubook•com.com是破宙劍?」
三哥擺擺手:「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屍魔只是與茅山煉製的殭屍相似的東西而已。直到我自己成為了它們的一份子,才明白並非如此。」
還沒等我打招呼,阿凜就對我吼起來。
三哥重新看向殷九凜:「九嬰,你就想這樣活著么?學著人類的樣子,模仿他們的喜怒悲歡,在他們的世界遵從他們的規則,像演一齣戲劇那樣活著,這是你想要的么?」
我張大了嘴,似乎明白了什麼。
「可是它們沒有往東邊來。」
殷九凜傷口噴涌的鮮血被慢慢止住,她重新恢復了平靜,扶著我站起身來。
「這就是死亡。這就是屍魔。這就是它們所自稱的『不死者』。不死者沒有任何感情。它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個選擇而已。當它們選擇殺戮時,憤怒、憐憫、殘暴,都不復存在。它們會精準而執著的完成自己的選擇,永遠不會被『恐懼』『踟躕』和『值不值得』這些念頭所阻攔。」
「生前一切與肉|欲相關的執著都會消失,而精神上的決意則會凝固,成為不死者們存在的意義。它們中的大部分是沒有什麼屬於自己的意義的,當上面支配它們的更高階不死者賦予它們一項意義的時候,它們便會去實現。」
「是啊,」三哥感嘆道,「【鏡篇】、【宇篇】、【宙篇】我都已練成。幾年來我修習不輟,現在已練就一劍九命。小九,我現在能殺你了。」
我連忙道:「那完全是運氣太差了!好死不死碰上昆崙山那幫狗東西才會失敗的!我們可以再試一次,你不是已經一統西涼了么?」
我忍不住又看向三哥,問了他另外一個問題。
殷九凜卻完全不買賬:「或許你說的不錯,中原修行門派更多的像是凡間那些鑽研學問的書院學邸。若他們能一直保持這種狀態,到了那緊要關頭說不定真的能免去一場爭權奪利的戰火。可是,除非不死者大舉進攻,否則何來這等天賜良機?」
阿凜招式漸老,腳在地上用力一踏,還想繼續追擊,三哥卻身形一晃,突然躍在她上方,手中劍輕描淡寫的在阿凜背後刺了一記。
三哥的臉上毫無表情:「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中原修行門派,總體還處於淡薄欲求、超凡出世的狀態。如果變革足夠迅速,他們仍然有機會以避免大規模爭鬥的方式、帶著一些體面、尊嚴和天真,在重新建立的秩序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分配好自己的權力。」
殷九凜思忖了很久都沒有說話。我輕輕拉了拉她的胳膊:「我信三哥。」
片刻之後,面前的景色突然一擰,憑空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洞穴,阿凜從裏面一躍而出。
我雖然在修行界混的時日不多,可也確實對八絕修士的行事方式有所感觸。他們雖然也會有一些機巧心思,但終歸是以仙人自詡。尤其是那些德高言重的長老和掌門,多多少少都帶著一股子老學究味的迂腐。就想想鑾龍真君,我曾經覺得他已經夠仗勢欺人的了,可到了臨危之際所說的那幾句話,還真是挑不出毛病。
阿凜跪在地上呆了很久,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她笑聲凄厲,如同悲號。
阿凜擺擺手,從我懷中支起身子。她扶著我的肩膀,卻是站不起來。
「活著的時候,慾望和理想就這樣推著我們前進……」
「是的。對八絕而言,區區屍魔只不過是一些在凡間作祟的小小妖魔。它們離中原隔著一層西涼,離著西涼又隔著一道天盪山。在他們眼中,那些發生在遙遠番邦小國的爛事,在他們心中沒有一點分量。」
「是啊。我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但我仍然擁有著記憶——死之前的記憶。我記得你像個孩子一樣,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後;我記得自己曾對自己說,我沒能顧好呂不嘆,那至少也要給你當一個合格的兄長;我記得大師兄,我記得柳夜輝,我記得我與小九許下的諾言……這些事情,以及那些與之糾纏在一起的濃烈感情,我都還記得。」
「所以,我的確已經不是我了。從某種程度而言,我只是我留在這個世界的殘影。當我看到小五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應該對他露出怎樣的笑容;當見到敵人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戰鬥。但那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應該』,而不是『我想要』。我已經無法增加任何感情,我無法對小五更好,也沒辦法對仇人更恨。我擱淺在了這裏。」
「小九,你看到了么?」他輕聲問。
「無論符不符合,我已經在這裏了,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搖著頭:「沒有……可是你放他走了,中原門派真的打上來殺你,可怎麼辦呀!?」
我拽了拽她的胳膊:「你不用擔心,這真的是三哥,我已經確認過了。」
殷九凜也不說話,只把我拉在身後。
三哥給域外境張開一個口子,鑾龍真君的身影如水波一般晃了兩晃,消失在我hetubook.com.com們面前。
三哥點點頭:「她若不想死,我又為何要取她性命。只不過……」
三哥道:「若不死者真的大舉進攻,那說明八絕的長老之內已經屍魔遍布了。」
三哥搖搖頭:「師父在一百年前就做過了。結果……」
「因為屍魔不死。」
五頭骨龍咬住地上的龍屍,將它們拖下了彈雲山的山口。地面上剩下一片血肉模糊,散發著濃濃的鐵鏽腥臭。
我不知道三哥還藏著什麼計劃,但既然他都這麼說了,那我自然不會多問。
我大吼出聲,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阿凜像箭一樣射了過去,掌中夾雜著帶濃濃的火焰。
三哥對她點點頭:「小九不愧由天地元氣而生,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底細。」
我渾身一個激靈,但是腳底卻沒動。三哥回頭看著我,他也沒動。我覺得無論如何三哥都不會害我。
我看著三哥,顫聲道:「可、可是你在對我笑……你……」
三哥點頭:「我當年帶著小五平定西涼,那就是最好的辦法。我原想,只要能一掌西涼,便可以開宗立派。按規矩,只要所建門派身正不邪,中原修行門派就沒有干涉西涼的資格。到了那時,我將修行界的各種操型御靈等生息之法傳於凡俗,然後再由凡俗百姓慢慢傳到關內……百年之內,天下即再無飢荒,人人安居樂業修氣養神。哪怕是萬中出一,天下也可得上萬化神。若不死者前來進犯,單憑一個西涼便可將至拒於天盪山之外。」
「她沒事……她沒事……」三哥慢慢走過來。他俯下身子,拍了拍我的肩膀。
「嚇著你了?」三哥問我。
三哥道:「小九,我也不知該怎樣證明。可我不是已經把不死者的事情全都告訴你們了么?你若是化了九嬰真身和我爭鬥起來,勝負還未可知。我何必冒這等風險?」
三哥手掌一翻,一柄看起來普普通通的長劍出現在手中。他在千鈞一髮之際將身子向後一揚,躲了阿凜一掌,接著又向後急撤,依次閃過阿凜接下來的幾次攻擊。
阿凜在跳出洞口之後就一直眉頭緊皺,對著三哥擺著一副戒備姿勢。她看我不動,便慢慢湊過來,一把將我從三哥身邊拉開。
「呂不平,你既然可以一劍九命,剛才為什麼不直接殺我?你想證明什麼?」
「天盪山西方的不死者,會到我們這裏來么?」
三哥平靜地說:「證明我是我。證明我沒有忘記你我之間的約定。」
我所擔心的事情只剩下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