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邙山
第八十四章 邙山落照
這個時候,就是再麻木的人,也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了!李岐豐用矟尖拄地,木然慘笑道:「他們來了!」
長安沙門藏淵見此末日來臨,索性不逃,跌坐于地,任憑敵騎踐踏,唱經而死。
顯然得到了游騎所報,故而東人專門集結重騎追來。登先者都是甲騎具裝,他們頭戴插著羽毛的鐵兜鍪,鐵環頓項覆面,身上披明光鎧,或者在鐺鎧外覆鎖子甲,甲皆到膝。騎士手持長矟,背挎箭囊。所騎戰馬都套鐵馬鎧,馬頭以鐵面簾覆蓋,甲身平腹,下用獸皮布裙,矯揉箭石。馬鞍左右兩側都掛著弓袋,馬後立著鮮艷顏色的寄生,隨馬賓士簌簌搖曳。戰馬一起撲下來時,兵器鎧甲相撞發出令人心悸的刺耳之聲,大地雷鳴般地戰慄不止。他們像洪水般自山坡魚貫而下,一起湧向疲累的西人殘軍。
見眾人望桃花而生悲,歧豐反倒心情稍寬了,四野空曠,並無追騎。只要大家能趁黑下了邙山,回瀍水匯合輜重,獲得從馬馱馬,飲食休息,再走不遲。歧豐經歷過五年前的河橋之戰,最後乘馱馬越崤坂西返,故而寬慰眾人道:「大統四年河橋之敗,比這更兇險萬分,賊也沒有來追,也都還回去了。今天高氏損失將士無數,更沒有大舉追擊之理。且回了關中https://www.hetubook.com•com,再做分曉。」
歧豐和從者在馬群間穿梭,身邊只剩下牛圓照、圓朗兄弟和安定梁元軌三人跟隨了。此時,一個東人重騎自他們身邊衝過,剛待要接戰之際,那東人的馬蹄卻不知被什麼絆住了,一個蹶腿,撲倒在地,將馬上的騎士甩在地上。那落馬騎士,落地之處距離歧豐等人不過五尺開外,那人雖似沒有重傷,但鐵兜鍪卻摔歪了,頓項橫過來遮住了臉。雖不能看見四周,他也深知所處危險,抬手就去拔腰間的短刀。不料腰刀也摔掉了,他心魂俱喪,來不及撥正兜鍪,就伸手在地上摸刀。
四周敵騎如影隨形,歧豐別說去救圓照,就是自身也是難保。他此刻心裏突然想起了從奴劉七,沙苑之戰全賴他拚死相救才能保全性命,如今更能依靠何人呢?突然之間,一個東騎似索命而至,戰馬噴出的熱氣好像快打到歧豐的臉上。而恍惚之間,竟不及看清對手衣著相貌,歧豐就只見眼前斫刀寒光閃過,登時臉上熱血湧出,一下子模糊了雙眼,他還沒有感覺到痛,但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沒有結陣的西人步卒,完全似羔羊般被東人騎士追逐殺戮。東人用戰馬衝撞,用長矟捅刺,用斫刀和圖書和短斧劈砍,用弓箭射擊,蹂躪往返于戰地之中,見人就殺。就在東人騎馬反覆蹈陣的幾番時間之內,鎬京之師歷經白日一天戰鬥尚且能保存的力量,很快就損失殆盡了。
東邊的山頭,像是霹靂驚炸,又混著金屬撕咬的巨響,好似整個山頭要被巨獸所推開。人們腳下的地面,也隨之發出了恐怖的抖動。
鎬京之師統軍賀蘭來武中槊洞胸,尚未氣絕,東人放掉矟桿,任其帶著矟桿在地上掙扎輾轉。他想找從奴來補自己一刀以免去痛苦,可惜從者死傷四散,竟沒有一個在跟前的。他就這樣扶著矟桿,手指抓地,良久方死。
再說西魏鎬京之師,趁著東魏集中攻擊己方右軍之時,在日落前倉惶地撤離了戰地,翻越了一兩個山頭,向著西邊昏黃色天際疾走。一路上,不斷有零星散騎從他們旁邊穿過。這些散騎,有西人也有東人。西人擔心被他們搶走馬匹,都不敢靠近,而是打馬急奔;東人卻往往靠攏過來,希望有些斬俘可以撈走,因此零碎戰鬥不可避免。步軍速度雖慢,但大眾齊心西走,並沒有因為什麼阻礙而停下來。
震顫還在加劇,胡疑的人們抬頭看天,天空雲深依舊,並沒有墮入塵寰的跡象。紅色的光線露出血抹的冷笑,雲與斜陽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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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在上,一副袖手旁觀的不屑。真正震撼的卻是像孤島一般的大地,仿似怒濤之巔,岩崩地裂,腳下的土地即將陸沉!天要晴了,夜色也不至於過黑,對於夜行的敗軍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紅雲如畫,裹著陣陣似雷鳴般的聲音上下翻滾。天空似乎多了一種震顫,雲朵的間隙也更大了,夕陽之光驟露驟隱,好像隨著天神之鼓點進退伸縮。震動愈加強烈起來,讓人擔心天神之怒,或可將愁雲撕盡,將金烏擲地,從而殃及這脆弱的邙山之頂。
辛讜之有傷,本來就跟在隊伍后列,敵騎衝來,根本無法躲避。他的兄長慶之不忍放棄他,沙啞著聲音沖讜之高喊說:「生死有命,如果躲不過,就讓我們同下九泉吧!」其實東騎賓士,殺聲四起,讜之也聽不清他說什麼。他用甲衣覆身,趴在讜之身上,承擔鐵蹄沖踏,冀望能夠獲得萬一的生還。可惜最後兩人都未能保全性命。
圓朗見此情形,豈肯放過此人。他手持長斧,口中發出暴喝的聲音,奔過去掄起長斧,猛地橫著砸向那東人的頭部。只聽砰的一聲,顱腦迸碎,立時將那東人砸死於地。他出了一口氣,正待回身,不想一騎東人飛馬而到,與圓朗側身相交,斫刀驟舉,已經剁進了圓朗的和-圖-書肩上。那東人也不停馬,棄刀而走。圓朗扶著刀,慢慢跪坐在地上,還沒有斷氣,但已無法救治了。更何況喪亂之時,各自保命不及,莫說圓朗跪地等死,他的兄長圓照,也在此刻被東人流矢射中左腳,箭頭穿過靴子和腳背,又自腳心穿出,透過靴底插入地下,竟把馬上馳射矯捷如飛的牛圓照釘在了地上,一時動彈不得。
回首邙山東側,悄無聲息,黑寂如寢。
鎬京之師軍主叱列胡侖,在東人破陣后扔掉長戟奔逃,被一個東騎從後面趕上,揮刀斬去了首級。
果然,不過多時,一群一群的黑影湧上了山頭。
東人的重騎迎面衝來,鎬京之師的督將們,只來得及喊一聲:「放箭!」驚慌錯愕的軍士們拼力射出了第一波箭,飛蝗般的箭頭打在鐵甲上叮噹作響,人們還來不及分清敵人有多少人馬落地,潮水般的騎隊已經衝到了跟前。人們拿起槊戟挺身迎敵,可面對咆哮而入的鐵面野獸,又有多少人有這樣的力量和膽識,能夠屹立潮頭獨擋波濤呢?抱定決死的戰士,將長槊捅進東騎的馬腹,被阻擋的東人鐵騎迅即環繞在他們的四周,長矟的鋒刃自四處攢刺而下,頃刻之間他們便死於非命。更多的西人並沒有頂住東人的坐騎,立刻就被狂奔的鐵猛獸撞倒在地,隨即被一波和_圖_書波湧來的馬蹄踐踏致死。東人的戰馬踏著死屍躥進了步軍陣中,絕望的西人四散躲避騎兵的衝撞,軍陣剎那間分崩離析,不復存在了。
西方天邊,亮色不減,以前濃雲遮蔽,灰暗沒有邊際,如今漸漸能分清雲彩的輪廓了。雲間間歇突然加亮,夕陽就在外頭,雖為層雲所阻擋,但也把雲朵燒成了火紅色。金烏將墜之際,迴光返照,路上行人馬匹,驟然置身於一種非常深的金紅色世界之中。
遠處一片桃林,在昏冥之際仍可見依稀綻開的紅白色花朵,搖曳于和風之中,宛若隔世的仙子,無動於衷地遙望世間血和汗的苦難。眾人遠望桃林,臉上帶淚,這種有花無果的美麗,如同盛開于彼岸凈土,根本就解不了一日苦戰的極度口渴。李岐豐拄著長矟,望著花映燦爛的桃林,想起了韋法尚在太子座前說過的話,他說「人生如枝上之落花,隨風飄零,不知所終。」早在撤走之時,因法尚腿部中箭不能行走,歧豐將他扶上自己的從馬,讓其打馬西奔,如今更不知生死如何?歧豐手下軍士戰死戰傷,留在身邊的,只剩下皇甫道、牛圓照、牛圓朗、史念佛、史靜、梁元軌而已。辛氏兄弟不在身側,讜之有傷,但慶之堅持扶著他走,一直也跟隨在大隊之中。隴西子弟玄德、玄同,都不知下落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