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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一處曠野，面前的隊伍突然停下。四周人聲不斷，不知匯聚了多少的部隊。俘虜們不知當前身處何地，也許還在邙山，也許已經到了其它什麼地方。這個時候，風開始刮起來，風很大，一股潮濕河面特有的氣息混雜其間。這些一天沒有進水的戰俘，一下子回憶起了水的味道，似乎渴裂的感覺，也有了一點點的緩和。

歧豐順手找到一根折斷的矟桿，拄著它慢慢跪坐起身，接著慢慢地站了起來。黃昏的一片金黃色光芒灑滿大地，但毫無溫暖，像是死神的顏色，冷漠地籠罩在滿地的死屍之上。準確地說，籠罩在滿地的死屍和即將死去的傷者之上。四周都是臨死前的呻|吟和哀嚎，但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助他們。

殘陽如血，黃昏的光照打在眼皮上，感覺好像全身浸沒于血泊之中。而眼睛灌鉛似的沉重，完全沒有力量打開它。全身飄飄然，就要脫離軀殼，漂浮在鮮血充盈的水裡了。殘存的意識，唯一記得的，就是不斷詢問自己，到底傷在何處，是頭顱掉了？還是軀體殘了？或是手腳給剁下了？於是，用意識試ｈeｔｕbｏｏk.cｏm.ｃｏm試自己的頭在哪兒，感覺自己的身體還連在一起嗎？結果仍舊是軟軟地漂浮感，沒有一絲力氣可以用得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李岐豐問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是死了吧！可該登臨的極樂在哪裡呢？恍惚間，他的精神漸漸沉沒，感覺自己的身體，自己的世界，一點點地，就像要稀釋在這無邊無際的血水之中了。

黃昏殘照，漸漸消散，金黃的微光正在同無邊的黑暗做最後的抗爭。鋪滿大地的屍山之上，零星散落了少許倖存的軍士，他們待在原地或站或跪，都丟下武器放棄了抵抗。藉助最後的光亮，東人策動戰馬在死人堆里踐踏，尋找活人。歧豐也立身而起，站在地上不動。他發現身側不遠，梁元軌也拄著一根旗幟撕裂的旗杆立著。他本想揮手，讓元軌把旗杆扔掉，但渾身好像沒有力氣，木然做不出手勢。遠處兩騎東人已經靠近，他們剁倒了幾個求降的西人，顯然發現了歧豐和元軌。

那隻白狼離歧豐不過數尺之遠，瞪了他一會，轉身齜牙仰頭，朝天嚎叫數聲和_圖_書，聲聲蒼涼悲哀，似北風吹過。此聲恍若來自遙遠北邊天際，古老而寒冷的地方，那是森林和草原的邊界，似曾相識又遙不可及。歧豐晃晃了腦袋，突然伸手摸到臉上剛才被狼舔過的地方。一條火辣辣的刀疤，從左眼下去，一直拉到下顎，所過之處皮肉翻滾，不過血已經止住了。

突然之間，一股股的熱氣哈在了他的臉上。接著他感覺有一個又熱又軟的東西在自己臉上爬，所過之處，一陣陣穿透骨頭的疼痛直插心肺！在劇痛的刺|激下，歧豐就覺得眼前的血海越來越模糊，他伸手去拍，手指頭居然開始動了！在這一瞬間，彷彿要消失的自我一下子回到了人間。他陡然一驚，突然睜開了眼睛。

一個東人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信馬而走之時，把弓箭一會對準歧豐，一會對準元軌。

就在這個時候，那匹狼一個轉身，朝遠處飛竄而去，轉眼就消失了。

天黑以後，活著的俘虜被集中起來。東人把他們用繩子串起來，四五人一隊，系在馬後，被拖著在黑夜中高一腳低一腳地走。

天雖然完全黑了，和_圖_書但東人點燃了無數的火把，在黑夜之中，就像一隻蜿蜒而行的火龍。越往前走，匯聚的人馬就越多，俘虜也越來越多了。歧豐看見這些俘虜之中，除了鮮卑和漢人之外，也有不少發束不同的羌人和氐人。

歧豐立時想起了沙苑戰前，自己與乙弗恩失落蘆葦灣中，為白狼所救的往事。難道眼前這隻白狼，就是當年救自己于渭曲沙苑的那隻？世間哪有如此離奇之事？歧豐的鮮卑小字叫雉奴，就是狼的意思啊！冥冥之中，果有天數乎？

歧豐一閉上眼，滿嘴鮮血的白狼就出現在眼前。他無奈地強睜開眼，心裏暗道：「白狼啊白狼，你也救不了我了！」他自咐此番難逃一死，索性不去想什麼了，一門心思默念南無。不知不覺中，乾涸的眼角又湧出了淚水。

歧豐在滿地的死者和傷者之間蹣跚穿行，藉助越來越微弱的光照，可看到遠處有不少飛快晃動的影子，那應該是東人的騎兵還在馳騁。這個時候，他發現尉遲提婆的開府司馬柴士彥橫躺在屍山之上，兩眼圓睜，一直注視著自己。歧豐大驚，扔掉矟桿，踉蹌著撲倒在柴士彥身旁。雖看不到他傷在何處，但他顯然還有氣息。柴士彥見歧豐來了，乾裂的嘴唇微微蠕動，似乎要對歧豐說什麼。歧豐的眼淚早就奪眶而出了，流在臉部的傷口上，引起一陣刺痛。他俯下身，耳朵貼近柴士彥的嘴，想聽他說的是什麼。但他的聲音太微弱了，氣若遊絲，無法聽清楚。只能勉強感覺有幾個可能的字詞，像是「汝」、「漢人」、「夏」、「高氏」、「夷」等等。再待細聽，卻見柴士彥兩眼無神，眼瞳散去，口裡的遊絲也完全消失了。和_圖_書

在他的眼前，出現的是一張毛茸茸的臉，一條紅紅的長舌頭正在上下移動，起勁地舔著自己的臉。歧豐大驚，手腳一下子有勁了，朝後面退坐了起來。那張毛臉也顯然被他嚇了ｈttps://ｗww•ｈｅtuboｏk•com•cｏｍ一跳，驚駭地蹭的倒退了出去。這下他看清了，是一隻白色的狼，個頭比狗稍大。因為天已漸黑，光線暗淡，狼的兩隻眼睛炯炯放光，而狼嘴滿是鮮血，嘴周的白毛都染成了紅色，煞是可怖。

前面火光搖曳，歧豐看見一團團的西人俘虜被用繩子串住腰，他們手上卻好像握著類似鏟子的東西，彎著腰在不停地掘土。無數的人排成圈，很快就有了一個大坑的規模。東人把俘虜推到坑裡，讓他們朝外面倒土。坑越來越深，泥土氣息嗆鼻。突然，坑邊的一個高大西人大吼一聲，揮動手中的鏟子砸倒了一個東人軍士。他手腳並用，想從坑邊衝上去。但他的腰上捆著結實的繩子，一動就帶起了周圍的俘虜，幾個人撞到一起。旁邊的東人一擁而上，一桿桿的長槊劈劈啪啪地亂刺而下。很快，這起騷動就被平息了。

走了幾步，他兩腿一夾，策動戰馬朝前奔去。就在此刻，他忽然抬指松弦，颼的一箭飛去，釘入了元軌的面門。鎬京之師的最後那桿旗，與元軌一起頹然倒在屍山之上。旁邊立著的，就是木然的李岐豐。他垂著手，沒有絲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