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明夷
第五章 阿史那無量
雪很可能再下,歧豐他們不能停在原處,只能啟程。幸運的是,下午的天空出現了昏淡慘白的太陽,這讓他們能辨清方向,以便繼續繞著山谷向西走。
見此情形,愣了一刻的展貴重新打起呼哨,歧豐也策馬高呼,率領眾騎一起朝前衝去。失去首領的虜騎不知所措,面對咋咋呼呼衝來的敵人,失去了戰鬥的意志,慌亂地撥馬逃走了。
歧豐喚那人過來。他見此人身材粗壯,跪伏在雪地上非常恭順,就對長孫遠說:「你把此人先收下,他能赤手取首領首級,必有過人之處。給他一匹馬,先跟在你左右吧。」
不過展貴早有準備,他在出陣的時候,就把弓箭伏在馬鬃上面了。看見對面的虜人抓弓拿箭,他閃電般地抬手搭箭拉弓,就在虜人弓弦拉開的瞬間,他的箭已經颼的一聲飛出,正中那人的右手掌。那人悶叫一聲,把弓丟在地上,箭頭插|進了雪地里。
此刻前方顯然有喧嘩的聲音響起來,像是一隊人馬在風雪中迷路,正順著風在朝前走。不過他們也被谷中的風夾雪打懵了,迷失了方向,停下來互相招呼以免彼此走失。
當大雪覆蓋了山谷和森林之後,鎬京之師以百余騎為單位,攜帶從馬和乾糧,進入到深山險谷之中捕獵。他們徑往東邊或北邊的山中而去,往往一去就是十余日。然後各帶獵物而歸,互相誇比所獲的多少。帶回來的獵物,有馬鹿、野豬、梅花鹿、兔子、山雞等等。軍中則獎勵獵手,篝火置酒慶樂,以度過漫長冬夜的時光。
此時展貴已經立馬雪地之上,用鮮卑語對前面的虜人喝道:「原州大都督的大隊人馬過境,爾等要是圖個方便,就回山中去吧!」
此後冬天很快就來臨了,由於有原州方面的糧食和馬料,鎬京之師也就能夠安心地開始冬季的狩獵和訓練。當然,作為回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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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也提供了一千人,參与了大約一個月的城防和其他一些設施的加固。但歧豐身旁的鮮卑老騎並沒有慌亂,長孫遠大致判斷出虜人的人馬不到三十騎,他準備上馬出陣,正待要翻上坐騎之時,不想展貴已經搶先策馬從他身旁奔出去。只聽得耳邊響起展貴的笑聲:「長者不用出馬,小小几個馬虜交給我來對付了!」
歧豐身邊的赫連盛說:「阿史那氏是突厥人,我在酒泉聽那裡的胡人說,西邊金山有部落叫突厥姓阿史那氏,是蠕蠕的鐵工,善於鍛造。」
長孫遠聽那人說話,不是鮮卑語,也不是阿至羅虜所說的河西匈奴語,有些聽得懂,有些又不甚明白。就連連擺手,用匈奴語喝問他:「你是什麼人?來自哪裡?」
一群停棲在山崖上的烏鴉,不知什麼原因,突然扑打翅膀,從山上飛下來。黑色的身影迅速橫著掠過交戰的雙方,從山崖上帶下來的積雪簌簌地飛落到人馬的身上。這使得本來還在跑馬的展貴一行,以為有來自山崖上的攻擊,一面縮頸伏在馬鬃上,一面勒馬停住。
長孫遠只得停下馬,抓住歧豐的韁繩,對他說:「把他們嚇跑就行了,不能退,也不要混戰。」
與此同時,在虜騎卻發出了驚慌的叫聲。原來趁著眾人關注交戰的時候,那個一直站立在首領旁邊的虜人,突然伸手抓住首領的馬鞍,翻身騎上了他的馬。他用一隻手摁住前面坐著的人,把他壓在馬脖子上面,同時另一隻手用刀尖刺了一下馬屁股。就在眾人的驚錯之間,負痛的馬兒載著兩個人已經沖了出來,在雪地上上下起伏,衝著李岐豐的隊伍艱難地跑過來。
這個時候,一陣風從前方吹過,雪花像飛來的箭頭順風而來。為了避雪,人們用手遮住額頭,或者把皮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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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低。前方隱隱約約有數點黑色的東西在雪花中快速地飛來,掠過人們的頭頂,翅膀快速拍打空氣的聲音當頭罩下,驚得馬上的騎士一縮頭。話音剛落,本來背著的弓已經快速地握在了他的左手,而右手上不知何時早就攥了一支箭。右手一勾弦,箭就搭上了弓。
大家屏息等待,但卻一直得不到任何人的回應。
深山之中人跡罕至,但偶爾也遇到過騎馬穿皮袍的虜人,因為人少,虜人都不敢正面接觸,而是掉頭順著山谷跑開。
「是烏鴉!」賀若縱看清楚飛來的東西,它們正隨著風雪向遠處遁去。
剛才還在耳語的兩個人突然分開,那個可能是首領的人沒有動,另一個突然策馬出陣,朝著展貴奔來。進入箭程,他勒馬發話,說的是北地匈奴語,不過和鮮卑話大致相通。他大致的意思是說:「這山裡都是我們世代打獵居住,你們快走!」
「他說的是」,展貴站在旁邊,聽了這個虜人自戕前的話,不覺重複道:「手持弓矢的人,都會有戰死的一天!」展貴一面收拾他的遺物,一面說:「這個人定有非凡經歷,也取過不少人的性命,不想今日死在這裏了。」就取了他的佩刀,系在自己的腰間。
歧豐邊走邊打量地形,兩側都是山,中間可通行的平地不過寬數百步。馬蹄下去,是深陷的積雪,雪地下面可能是乾涸的小河,不過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了。谷中寂靜無聲,只有馬蹄踏在積雪上嘎嘎地作響。不知走了多久,兩周的山坡仍沒有後退的意思,谷口似乎還遠得很。未時還沒有過,雖然已看不到太陽,但雪地上明亮白色的反光,使人不覺得有昏暗的感覺。
當他們圍住剩下來的兩個虜人時,天還沒有完全黑。
風很快就停了,地上捲起的雪花漫天飛舞,人和馬身上都是一身和-圖-書白雪。人們一邊扑打身上的雪,一邊緊張地朝前方張望。
聽到遇見虜人,騎士中的新兵都不免緊張,一時不知所措,甚至連除掉馬鞍上的積雪以便上馬都忘記了。
臨近十一月末的時候,歧豐所帶的騎隊,在往東數十里的山中,遇到了大雪。雪下來的時候,山和松林都完全看不見了,舉步走馬完全無法辨別方向,他們只好停下來等待雪停。沒法生火,只能刨雪就著乾糧吃幾口。他們早已學著虜人帶上了皮袍和皮帽,但晚上凍醒仍然是經常的事,這個時候就會聽見積雪壓垮樹枝,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掉落到地上來。
他望著那人,又說:「他姓阿史那,卻沒有名字,我且給他起一個名。」想想了說:「我為你起名『無量』,你雖來自荒蠻戎狄之地,願你早通佛性,歸於教化。」
那個人似乎能說一些匈奴話,只是句不連貫,結結巴巴的,他說道:「我不是阿至羅人,我是阿史那人氏,狼族的後人,金山人。」說罷手指遠處,接著說:「被抓來的,都死了,其他人。」說罷大忿,抓起地上的首級,用兩指插入其眼,用力將血淋淋的眼珠扣了出來。眼珠掉到了地上,他竟抓起粘著雪的眼珠,一口塞進了自己的嘴裏。
那個叫阿史那無量的突厥人雖然不明白歧豐的意思,卻咧嘴笑了,彷彿很滿意的樣子。
雪停了之後,山中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偶爾風起來,地上的雪就像密密麻麻飛出去的箭,順著風吹的方向,橫著飄過來。天色陰霾沒有太陽,但已經不影響馬在雪地上行走,他們開始頂著啪啪作響的殘雪往回走。
「阿至羅虜!」不知哪個人率先叫了起來。
走在最前面的人,很快就發現了雪地上深陷的馬蹄印。這附近山中一定有虜人,但虜人很可能人少,所以只能躲著他們走。儘管如此,在以新人為主的騎隊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還是引起了不小的緊張。這一路的馬蹄印都是向西走的,這樣總有一群敵人在前面忽隱忽現,怎能不讓人感到不安呢?
那個被射穿手掌的虜人箕踞坐在地上,嘴裏發出狼般的吼聲,阻止提著刀的人們靠近。他用左手抽出腰間的短刀,用匈奴語嘟嚕了幾句,然後張開嘴,毫不遲疑地把刀捅進了自己的咽喉。
展貴不再理他,轉身朝後面打了一個呼哨,策馬朝前飛奔。長孫遠等人立即明白了,都立刻策馬朝前沖了出去。展貴心裏的盤算,是趁著衝突混亂之際,射殺那個可能的敵酋,瓦解虜人的鬥志,把他們趕跑。於是,展貴一騎在前,七八騎在後,馬蹄在雪地上出沒翻飛,徑朝著那隊虜人而去。
此刻那個取下自己首領首級的虜人,正立在李岐豐和他親隨的馬前,接受盤訊。
載著兩個人的馬兒不過跑了數十步,在雙方人群的吃驚注視下,慢慢停下了。前面人的沉重身體一歪,側身從馬上跌下來,栽倒在雪地上。馬上剩下的那個人則緩緩地舉起右手,手裡攥住的辮子下面,是一顆血淋淋的首級!
長孫遠拿了馬鞭,踢著滿地積雪,來到那個兇悍的虜人前面。那虜人垂首站立,將首級扔在雪地上。他見到長孫遠靠近,突然雙膝跪倒在浸染紅色鮮血的地上,朝著長孫遠咿咿哇哇地大聲說起話來。
一陣喧囂,讓避雪的歧豐一行人都聽到了。雖然無法看清前面的情況,但大家的心都一下子懸起來了。畢竟他們只有二三十騎,前方如果是大隊敵人,該怎麼辦?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夾雪,讓兩路人不期而遇。風總是會停的,到時該如何應對呢?
長孫遠問了一會,那人斷斷續續地回答了。長孫遠轉身回來同歧豐說:「此人是西邊數千里金山部落人氏,姓阿史那。他被蠕蠕擄走,後來不知怎麼到了這裏。這些人待他如同犬https://www.hetubook.com.com狗,他早就心存報復了。今日見到官軍,就殺了首領前來投奔。」
這個人身材約有七尺,穿著打扮與阿至羅虜無異。但臉上除顴骨凸出外,卻有鷹鉤一樣的鼻子,鬍子雖然用刀颳了,但滿臉胡茬,給人一臉兇悍之感。彷彿一隻狼,剃掉了臉上的毛,但仍然凶光畢露。
果然,前方百餘步外,也有一群渾身白茫茫一片的人,他們也在驚異地望著前方,顯然也是剛剛發現李岐豐一行。他們頭上戴著貂皮的帽子,身上披著邊緣綴水獺皮的無毛皮衣,腳下鹿皮靴子。他們都牽著馬韁繩,不少馬留著較深的毛,總體來說都比較瘦。馬鞍也都很破舊了,上面大多掛著箭壺和皮桶。可以看見牽著馬的人都背著弓,雖然雪花還沒有完全停止飛舞,但已經可以看見前頭人的臉了。他們高高的顴骨煞是扎眼,黑瘦的面頰上,一雙細眼發出的眼光並無驚慌之色。因為雪的緣故,上嘴唇和下巴的鬍子都是白色的。
風更大了,人們只能跳下來,躲靠在馬的身側,低著頭躲避蓬蓬打過來的飛雪。
更為糟糕的是,雪又開始下了。不到半日的時間,原本以一條縱線前進的隊伍,就被分隔開來了。天色黑了無法聯絡,等到第二天歧豐和他的親隨們起身尋路的時候,他發現身邊的人只剩下二三十騎。歧豐命令:「射鳴鏑升空!」皇甫道、長孫遠等人將鳴鏑射向天空,在谷間發出尖銳的迴響。
虜人並無退去的意思,他們紛紛翻身上馬而立,似乎意在僵持。展貴注意到,中間有兩人並轡交談耳語。其中人的身側還有一個高大虜人站立雪中,他沒有馬,似是在馬前警護。他心中道:「交談兩人中,高大虜人旁的可能是首領。」就暗暗記住了他的相貌穿著。
歧豐說:「聞聽金山有鐵勒人,但沒有聽說過阿史那族,想必是一個別支。」
不過,接下來的情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