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明夷
第十七章 日蝕晉陽
此刻,史念佛策馬高平原野之上,見天朗氣清,而呼吸之間,新的春天氣息似乎已開始萌動了。天地蒼茫,氣象萬千,人的心胸,升起一股開闊遼遠的蓬勃感受。那首新譯的敕勒歌,則在心中和原野之間久久回蕩:
此刻外面的喧囂之聲早已消失,室內昏暗,也不知日蝕是否已經過去了。高歡沖高澄伸出蒼老乾瘦的手,高澄連忙伸出雙手握住,父親瘦骨嶙峋的手攥在手心,讓他心中寒意陣陣。
高歡再沖後面的斛律金和庫狄干說道:「大司馬和太師也過來,」見他們靠近,他用儘力氣說:「我的兒子們都交給你們了,不管是福是禍,你們都儘力而為吧!」
侯景放下手,問身旁的王偉:「我們北地人管這叫妖魔吞吃太陽,天底下要動弓矢的。你怎麼看的?」
侯景冷笑一下說:「高王歸天?我懷疑高王在玉璧回來的路上早就歸天了,不然怎會有不加點的密信?現在都是高澄那小兒,夥同陳元康用偽命欺瞞天下!」
高澄心中的寒意都已透入骨髓,他把頭埋在父親枯老的手上,兩手抓牢,就像抓住懸崖上伸出來的樹榦。可惜這棵樹也搖搖欲墜了。
此刻外面鳴角之聲清晰可聞。高歡不禁大驚,難道還在夢裡?還是西人圍城了?
兩位老人哭著俯首m•hetubook.com.com道:「萬死不辭!」
侯景此刻笑道:「還有一點,潁州刺史司馬世雲是我的人,我必先以此作為根本。」說罷揚手招呼隨從,出了林子,掉轉馬頭奔來時的路而去。
昏睡多時的高歡,漸漸被一陣鳴角之聲所喚醒。這是在一戰破四胡的韓陵嗎?還是宇文軍從沙苑追擊過來了?突然間,邙山的殘陽映入了腦際,鎧甲兵器撞擊和馬蹄踏地的雷鳴之聲咆哮而來。他不禁大喊了一聲,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突然,閑養在外庭的那匹高王坐騎,那匹赤色的驊騮馬,不知什麼緣故,它昂起頭,衝著青色的群山和廣闊的天空,發出一陣刺耳的長嘶。
內侍忙匍匐稟道:「天上天妖食日,城中將士在鳴角驅妖哩!」
樂遜也說:「日蝕是陰侵陽之象,有以下犯上之意,不知應在何處?」
天蒼蒼,
當日,隴上高平的原野晴空萬里,天上白雲流走,時晴時陰的緩丘之上,今年新出生的小馬兒擺著尾巴,三兩成群地奔跑嬉戲著。
風吹草低見牛羊。」
歧豐想:「日蝕做以下犯上解,為歷代觀點,早已有之了。而所謂強者將逝,卻也頗有道理,卻不知應在何人身上?而何人有此令天日示警的力量呢?」
發生日蝕的時候,歧和-圖-書豐正在長安蘇椿的府中。蘇椿是已故行台尚書蘇綽之弟,也是歧豐好友蘇植的父親。當日在坐的,還有時在長安的名士,如韋敬遠、樂遜等人。
「敕勒川,
「不去洛州了?」王偉邊幫侯景牽馬,邊問道。
在坐的都是飽學之士,當即明白髮生了日蝕。蘇椿吩咐下去,要家裡人不要慌張,不要對著天上看,以免傷眼,他命人點燭。韋敬遠卻抬起塵尾說:「不用點燭了,天象難得,不如順其自然得好。」眾皆稱是。
這陣嘶鳴,讓內室的人們心驚和不安,人們急忙看高王,他終於慢慢地闔上了雙眼。
籠蓋四野。
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還在晉陽府中。聽到了他驚醒的聲音,室內侍奉的人都匍匐在地。
說了一會話,不知不覺間,原本晦暗的四周又開始明亮了起來,看來日蝕很快就要過去了,從人們也發出一陣歡呼聲。
王偉點頭道:「是啊,晉陽來的信不加點,說明那頭開始磨刀了啊。現在天也示警,必動刀兵,須早做準備。一旦高王歸天,那頭動手,如無預備則將束手就擒。」
「日蝕了!」高歡閉上眼嘆息說:「日蝕是為我生嗎?我死亦何恨!」
敬遠接著說:「太平之時,國家太史靈台伺日有變,便伐鼓而令京師知之。天子侍https://www.hetubook.com.com臣皆著赤清色,帶劍以助陽,所謂順之者也。而今喪亂日久,播遷荒僻,朝中無人值宿,庶人愚夫都視日蝕為妖孽,只知恐懼而不知其所措。真可嘆息也!」
這時,得知消息的高澄慌慌張張地帶人進來,拜伏在地。
正月丙午,那天,侍奉的人們又看見高王睜開了眼睛。人們小心翼翼,屏息靜氣地在旁邊靜立著。室內極靜,似乎高歡那僅存的一絲氣息,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不知道過了多久,高歡的眼睛還是睜開的,他似乎在無盡地凝視著什麼,又好像陷入了一生征戰的回憶之中。
正此時,原本明亮的中庭忽然暗了下去。眾人都沒有在意,以為不過是雲彩遮住了太陽而已。倒是蘇椿的家僕慌慌張張從外面跑過來說:「不好了,天上的太陽沒了!」
陰山下,
日蝕自西向東移動,不久就進入東魏境內。此刻,東魏司徒、河南大行台侯景,正從陳留出發,奔虎牢而去。他的隨行不過百余騎,他們沿著蒗渠岸邊的驛道向西行。四周樹木凋零,四野平坦空闊。天空晴朗,極目西望,嵩岳山脈隱隱可見。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因為害怕,馬兒都停下來不肯前進。眾人不得以都下馬,牽著馬到旁邊的林間休息。因為樹葉都掉光了,即便在林中,hetubook.com•com也可以見到天上的情形。侯景和親信幕僚王偉,都用手搭在額前,看了看已經被可怕黑影吞噬大半的太陽。
高歡用虛弱的眼睛掃了一眼地上的眾人,發出微弱聲音的疑問,內侍聽見了,急忙爬起來,湊近過來,才聽得他問:「世子怎麼不在?」
王偉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鬍子,想了想回答說:「此乃日蝕,所謂陰包陽之象,也是以舊換新的時候。在下認為這是蒼天示警,司徒該下決心了。」
侯景抬頭望了一下,立刻喝令眾人道:「上馬!往南掉頭,去潁川!」
侯景向前邁了兩步,他的右腳偏短,走路有點微跛。他回過頭來指著王偉問道:「你的意思是,天也認為我該下決心了?如果我連天意都不遵從,那死了也怨不得別人了?」
他閉眼休息了一會,聽見房內人的移動聲,再睜眼看時,看見高澄和他身後跪著的斛律金和庫狄干兩人。
這一天,晉陽的天空有雲。雲朵連綿到天際,卻薄如繭絲,太陽穿雲而出,發出淡金色的光芒。陽光照在青色凝重的群山之上,山頭殘雪點點,映襯著山下寂然無語的幕府重鎮。
雪霽天晴,天甚寒冷,不過沒有風。眾人圍席而坐,望著陽光下清掃過積雪的中庭,一邊煮茶閑話。
高歡低聲對他說道:「武定初邙山對決,後悔不聽陳https://www.hetubook.com.com元康之言,不入關中掃清宇文氏。留下逆賊大患給你,死不瞑目啊!」
敬遠說:「日主強者,或為一至尊至強者將逝,而天下為之變。」
野茫茫,
「哼哼,」侯景被從人扶上馬,對王偉說:「洛州的破六韓常、虎牢的元柱,這兩個人名為我下屬,卻是晉陽府安插過來的人。我如果貿然輕身而去,萬一被他們捉了送到北邊,不是愧對今天上蒼對我的示警了嗎?」
內侍忙答道:「世子來了,在外間休息。丞相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
天似穹廬,
王偉在馬上拱手道:「司徒所言極是!潁川有河川之利,東連江淮,進退方便,可先據之以圖霸業。」
「我兒你過來。」高歡沖高澄招手,待他走近,對他說:「把大司馬和太師叫來,其餘人都退下吧。」
李岐豐帳下騎士史念佛,並未隨歧豐在長安,而是跟隨大眾重上高平原。他根據鮮卑騎士的記憶,把當時在汾水蒙坑谷口聽到的那首鮮卑曲子,譯作了漢文。由於只收集了片斷回憶,又做了漢文上的精簡,這首曲子變得簡短精鍊了。
東魏武定五年,西魏大統十三年(公元547年),正月朔,日蝕。
當天夜裡,高歡就不能說話了,也不能飲食。此後,他有時睡著,有時醒來。醒來后不能轉頭,就用眼望屋頂,倦極了,又慢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