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明夷
第二十六章 渦陽對陣
說罷,他也起身來,叫人牽過坐騎,巡視各軍,也算是稍微活動一下。
許僧副一擊未將馬上之人擊殺,抬手看斫刀,刀口捲起,幾乎不能砍人了。正值懊惱,突然被人從後面攔腰抱住,兩人站立不穩,一起摔倒在地。趁此機會,劉豐生的女婿韓曄騎著馬,騰出手拽住劉豐生坐騎的韁繩,拉著馬和馬上受傷負痛的主將朝後奔去。
紹宗擺手說:「我怕一打他就四散跑了!或是誘我攻擊?」
寒山戰後,侯景派兵搜羅南軍丟下的輜重,頗有收穫。此時偵得紹宗軍逼來,遂決定撤軍南走,欲渡過渦水,退保渦陽。侯景軍有士卒四萬人,但馬僅數千匹,而搜括得到的輜重卻有數千輛之多。雖驅趕百姓為之推引,無奈缺乏畜力,所去道路小河又多,一路行動遲緩。而偵騎往來飛報,東魏軍已經步步進逼,先頭騎兵所距不過數十里了。
慕容紹宗得書,以之引視諸將,然後令人回書,僅一句話:「實願與公一決勝負!」交與來使送回。
一會兒功夫,東邊馬蹄聲響,好像是張遵業的騎兵開始行動了。
「賊兵回頭,一看黑煙起來,軍心就亂了!我卻守住正面,把他膠著在這裏。」慕容紹宗不覺微微笑了起來,說與旁邊的斛斯壽聽時,彷彿看見勝利已在向他招手。
不到一會兒,侯景軍連殺帶砍,就殺到了儀同三司殷州刺史劉豐生的跟前。由於逃命躲避的軍士互相推擠踩踏,即便劉豐生本部的千余騎士戰意尚強,也被衝散掉,隨波逐流地朝後面退去。尚在猶豫而行動遲緩的劉豐生,連同他身邊僅存的數名親信騎士,瞬間就被披短甲持短刀的敵兵追上了。
慕容整大聲說:「元帥果然料敵如神,賊人真的偷襲側背來了!」前面的騎士們都跳下馬,持弓矢朝衝過來的騎兵射去。密集的矢石如雨撲去,侯景軍的輕騎哪裡敢來靠近,只是沿著箭程改做橫向掠陣,對射一陣,就迴旋奔回山丘之上。但見敵兵騎士紛紛下馬,有的盤腿坐在地上,有的大聲談笑,仿似不在打仗,而在遊獵一般。這邊的東魏軍將士,則恪守慕容元帥的命令,不輕易出擊追敵,任憑山丘之上人喊馬嘶,也不為所動,繼續守陣不出。
這是怎麼回事?不僅慕容紹宗不解,東魏軍陣前面黑壓壓的重裝騎士們更是納悶。他們眼見侯景軍騎馬靠近,卻突然聽得一聲令下,敵人前排的騎士都跳下馬,掄起馬鞭狂抽戰馬,受驚的戰馬朝前奔來,根本不顧前頭是東魏人的長矟森林。
如果侯景列堂堂之陣,和*圖*書與之對戰,則必敗無疑。但如今紹宗見得侯景軍騎前步后,成橫隊向東魏軍陣推進而來,如此漫不經心,不禁心生狐疑。料想侯景必是在中路誘敵,而將精銳出側背去了!所以急令兩翼和後背各軍收縮戒備,遇有挑戰,不得擅自出兵,以防中計。
親信都督斛斯壽過來問:「要不要衝出去打他措手不及?」
侯景知道紹宗為勁敵,此戰不勝,則無以在淮北立足。東魏軍尚未到之前,他就散盡金寶,將之配給精銳將士。他又擔心挾持來的諸軍不肯死斗,或臨陣降敵。於是專門刻了幾個烏鴉形狀的烙鐵,把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廣州刺史暴顯等各軍中軍主以上的人都召集起來,命他們宣死誓效忠,又在他們的手臂上烙上烏鴉形狀的烙印。紅色烏鴉是侯景的軍旗軍徽,他把這些人都刺字,以免他們偷偷去投奔東魏。
不料戰場之上,矢石亂飛,不知從哪裡飛來數支流矢,一支射中紹宗坐騎的脖子,另一隻則射中了他的腰甲。遭受重創的戰馬顛簸,紹宗翻身墮地。
侯景不等回信,就令在渦水之北擇一高處構築營壘,挖掘溝塹,將輜重百姓圈在其中。步騎環繞在外,以待東魏追兵。
慕容紹宗親信騎士圍成的空地上,放了幾個胡床,紹宗坐在中間的一個。雖然已經繯甲,但沒有活動,他仍然感覺寒冷,又在上身披了一件袍子。偵騎回報之後,他抬頭看了看灰暗陰沉的天空,對坐在側首的劉豐生說:「跛子不是不出,是在等風停。估摸中午風力減弱了,他們吃了午飯才會出來。我也早料到了,各軍都準備了乾糧飲水,且活動活動,等他出來再戰吧。」
此時東魏前軍已敗,慕容紹宗見局勢不可逆,遂下令後撤。說是後撤,其實各軍都快馬加鞭,紛紛朝北逃命。紹宗為避免步軍被包圍,造成大的損失,尚在率本部斷後截殺侯景追兵。
前排的騎士全被驚馬遮住了視線,而後面觀戰的慕容紹宗則看見下馬的侯景軍都在飛快地衝上來!雖然隔得較遠,仍可以看見他們只披了兩鐺皮甲,手持短刀,像被激怒的馬蜂,一團一團蜂擁衝上來。
眼見著前隊得手,侯景軍跟在後面的步騎大眾,都吶喊著撲了上來。一些人同還在前陣抵抗的東魏人對射,更多的人則不顧一切地湧入東魏人凌亂的陣中,衝殺蹂躪,使得本已亂作一團的東魏軍陣,朝後面散裂開去。
紹宗和他的侄子慕容整並轡而行,慕容整的坐騎突然無端歪過脖子,一口咬和-圖-書住了紹宗的腳踝。紹宗一驚,使勁拽腿,而慕容整也一邊回拽韁繩,一邊用皮鞭猛抽馬頸。好不容易馬嘴才鬆開,掙扎之下,紹宗的靴子都差點拽掉了。
到辰時,東魏軍早就列陣完畢。卻不見侯景軍出營迎戰。又過了數刻,東魏軍陣中奔出輕騎數十,馳向侯景營壘各處。但見侯景軍高壘深溝,避戰不應,只得回陣稟報。
事起倉促,身邊的騎士慌亂之間搭箭射出,沒有射中敵人,反將數名敵兵吸引過來。眼見情況危急,為了保護主將,劉豐生身旁的兩名騎士先後跳下馬,揮舞長矟驅趕敵兵。卻不料從後面衝過來一個敵人。
潁州刺史司馬世雲建議拋棄輜重,輕騎渡渦,急保渦陽。侯景大怒,斥責他說:「蠢夫見地!輜重糧草都丟了,怎地守渦陽?誰來跟我守渦陽?我寧守輜重,不守空城!」眼見不能及時趕過渦水,他讓王偉作書,派騎使送與慕容紹宗。信中言辭,頗以舊日同僚相稱,更回憶他與紹宗同在爾朱榮帳下的經歷舊事。又說:「漢興之日,即是韓信、彭越、英布同殞之時,智者且當三思。」最後問道:「公等此來為欲送客,為欲定雌雄邪?若欲送客,他日銜環結草,深銘此心!」
侯景待顯州刺史張遵業不薄,他對遵業說:「我和君之父兄都是舊友,你父兄給高王打仗,喪命疆場,我也甚是悲憫。我和你同為代人,不應相互為難才是。」遵業惶恐稱謝。侯景問他晉陽軍情,遵業皆告之。遵業稱妻小都在晉陽,希望放歸。侯景表面答應,卻一直扣住他不放。
慕容整帶領親隨飛奔西垂,剛與騎軍的督將交談,就聽得陣陣鑼響,但見敵軍大隊騎兵從遠處的土丘之上湧出,潮水般奔騰過來。敵人的騎士只著輕便獵裝,戰馬不帶甲,馳騁如飛,轉瞬就要到跟前了。
寒山戰後不久,慕容紹宗即引軍西移,進逼侯景。與此同時,儀同三司殷州刺史劉豐生引七千騎兵,日夜兼程,自河北渡河來會。晉陽軍中,顯州刺史張遵業作為先頭到達,開府儀同三司段韶,以及都督斛律光、張恃顯等諸部則還在路上。諸軍仍以東南道行台慕容紹宗為帥。眾號十萬,騎數萬,旗甲耀日,一路鳴鼓長驅而進,軍容盛極一時。
此時東魏先頭騎兵已到,他們遠遠望見侯景的大營,不動聲色地駐營監視。第二日,慕容紹宗的中軍也到了。除參与寒山作戰諸軍外,還有劉豐生、張遵業等新增各部,只有晉陽援軍的段韶等人尚未到。
跟隨他的親信騎https://www.hetubook•com.com士簇擁在左右,戰馬噴出的白汽連綿不絕,看來風確實小下去了不少。
這一仗,侯景軍擄得數千軍馬,輜重無數。另有數千俘虜,侯景本想坑殺,轉念一想,窮途求活,何必樹敵太多呢?而這些晉陽、河北軍人,留之恐生異變,還白白耗費糧食。於是把他們帶到渦水邊上,悉數放走。
東魏騎兵一時間人仰馬翻,像被割莊稼似的割到了一大片。
臨近深冬除夕,天色晦暗,直到卯時,天才蒙蒙發亮。天亮后風勢減弱,但風自西北吹來,對壘雙方的軍旗都迎風招展,獵獵作響。東魏軍從東邊出來,向北繞了一個圈子,變為東西向列橫陣,從北面壓向侯景軍營。這是慕容紹宗考慮到刮的是北風,故而背北向南順風布陣。
僧副見劉豐生大將裝扮,心中暗喜,趁著他們對抗前面敵人的空隙,突然衝到了劉豐生的馬側。他左手揪住馬鬃,右手掄起斫刀朝馬上的人砍去。卻不想那馬被拽疼了,受驚騰身而起,險些把馬上的主人掀下去。不過戰馬的這一騰起,砍下來的斫刀也失去了準頭,從馬上人左側大腿劃過。劉豐生那天穿的是一身漆成金黃色的明光鐵甲,甲裙一直遮蔽膝蓋,內襯犀牛皮的皮鐺。而這來敵的斫刀砍過,將他膝蓋上的甲裙切開,又把裏面的犀牛皮劃破,深入進去割開皮肉,割破了他的膝蓋,露出白森森的骨頭。
旁邊的隨從大驚失色,一起湧上來圍住元帥。親信都督斛斯壽扶住紹宗,試探了一下箭桿,見中箭不深,就一把拔出箭鏃。他迅速解開紹宗的衣甲,露出傷口,俯身吸出傷口內的血。紹宗也是久歷戰陣,並不慌亂,只在手心吐了幾口唾沫,抹在傷口之上。隨後負痛簡單包紮了一下,就站起身,在從人幫扶下跨上一批從馬。遠處的將士見他策馬而走,都放下心來,安慰說:「元帥只是馬中箭了,無大礙!」
左右都很驚駭,紛紛跳下馬要查看元帥腳上是否受傷。紹宗則連連擺手,要大家不要驚擾他人,自己也無有問題。而他自己則忍著痛暗想,這莫不是凶兆預警?與侯景交戰,須得加倍小心。蕭淵明這樣的人間蠢物,一生一世難得一遇,算是運氣;而侯景這樣的人間極物,一生一世總難避開,卻得戰戰兢兢,不可出絲毫破綻。
慕容紹宗早回到本陣,面對侯景軍的逼近,他不慌不忙地捋捋下巴的鬍子,暗自盤算道:「賊多是輕騎,朝我重騎逼來,非其所長啊?我倒是不怕他過來,兩軍接戰,我長矟戳他還不像戳草人和_圖_書似邪?他的弓箭又不能傷我重騎。」
慕容紹宗布置的東魏軍陣,是自西向東的橫陣。前排和兩翼都是騎兵,紹宗的中軍其實就是騎兵的一部分,居於中央位置。步軍集中在中部偏後的位置。這是紹宗考慮到侯景兵少,準備兩軍對壘之時,一邊出前排重騎蹈陣,一邊舒張兩翼的騎兵包抄侯景軍的側背。
倒在地上的僧副憑著力大,翻身壓在對手的身上,卻見劉豐生已被拉走,不甚惱怒。他對身下的東魏騎士說:「我丟的是富貴,你卻要丟掉性命,卻不值啊!」抽出腰間短刀抵住他的脖子,又問道:「剛才受傷的大將是誰?難道是慕容紹宗么?」那東魏騎士掙脫不動,知道必死,索性扭頭不語。僧副知他不會回答,就割下他的頭,騎上死者留在旁邊的馬,去追擊東魏敗兵了。
這些侯景軍兵士,只穿了圓領窄袖的布衫,外面披了一層皮甲,手持斫刀,身背後背著弓矢。他們撲入東魏重甲騎士的陣中,埋著頭只顧往裡面鑽,見著人腿馬腿,就掄起斫刀亂砍一氣。東魏重騎雖然了得,卻擠在一起無處施展跑馬殺敵的本事。無端被低著頭鑽來擠去的敵兵斫腿砍腳,大驚之下卻沒有辦法抵擋,只得一面拽著韁繩拉動坐騎躲避,一邊提著長矟在人堆中尋敵亂戳。無奈大家都擠在一處,馬頭一轉就撞到了他人,槊桿抬起來,不是打到同伴,就是互相撞擊,怎比得了猴子般靈巧的敵兵。此情此景,就如同狼群奔入騎隊當中,專門噬咬馬腿,馬驚人亂,又無可奈何。
他們在東魏大隊退走後,才轉過身來俘虜殘敵,收集馬匹,剝開死傷者的衣服搜羅財物。騎兵沖入東面東魏人留下的大營,守營軍士早就逃走了。營內輜重,包括馬匹、糧秣,全都落入侯景軍之手。
他急令慕容整及帳內親信都督數人,分別持將令奔赴東西垂和后軍,令各軍收縮戒備,以防遭到突襲。
恰在此時,偵騎飛報,侯景軍開營出戰,自南向北成橫隊前進,騎在前,步眾在後。
再說顯州刺史張遵業,本來領命去襲擊侯景大營,不料戰場形勢突發劇變,慕容紹宗的大軍早早敗走了。他們回馬過來,又陷入了敵兵的包圍。正值慌亂之際,遵業突然遙見侯景紅色烏鴉的中軍大旗,心生恐懼,鬥志全無,遂下馬解甲請降。
就在這個時候,紹宗旁邊的親信騎士都在喊:「元帥,快看前面!」紹宗急忙上馬,可以瞭望到緩丘下的遠處,敵我對壘的空地上,數百匹戰馬朝著己方飛奔而來,而馬鞍之上卻沒有騎手!
紹宗連叫和_圖_書不好,己方的騎士都擠在一起,行動笨重,如果被這些猴子似的敵兵圍上來,則難以施展開來。可是再想傳令出擊已然來不及了,想要後退?如此龐大密集軍陣,層層疊疊,一個命令下去沒有半刻一刻光景,哪裡挪得動?紹宗暗暗叫苦,卻不知如何是好,眼見著侯景軍潮水般地漫過驚馬,一下子就漫入東魏騎兵的陣中了。
由於部分東魏騎兵堅持穿插截敵,並儘力將侯景軍同己方步兵隔開,因此東魏軍陣並沒有完全崩塌,並逐漸和侯景軍脫離接觸,朝北面退去。而侯景軍因為人少,騎兵更少,也不能組織起足以致敵死命的追擊,因此也就取得不了決定性的勝利。
紹宗站起來,望著旁邊空的胡床,原本坐在上面的劉豐生已經回他的前排本陣去了。他來回踱步,自言自語說:「這跛子到底想要怎麼打?」
騎士們還在喊:「要不要放箭?」有人還在說:「下去把他們趕開吧!」而驚馬已經跑到跟前了,遇到阻擋,很多馬開始橫向掠陣,有的朝西跑,有的朝東跑,亂作一團。
天空依然陰沉如故,風漸漸停了,對壘的中軍陣前,侯景軍開始加速朝東魏軍逼近。
紹宗正要思索迎戰,突然登的一驚,大聲說道:「自南向北推進,他才幾多人馬,那的如此從容?侯景多詭計,好乘人背,不得不防!」
諸將挾寒山大破梁軍之勇,紛紛向紹宗請戰。紹宗估算晉陽軍可能還要五、六日才能到,又見各軍士氣正旺,而侯景軍軍馬少,眾寡不敵,還是背水布陣,身處絕境之中。他也想趁此機會,一鼓作氣拿下侯景。雖然嘴上說:「侯景用兵狡詐,非輕佻吳兒可比,諸位不可有輕敵之心。」但仍令各軍稍事休息,準備第二日出戰。
他突然靈機一動,喚來傳令騎使,讓他告訴軍陣東垂的顯州刺史張遵業,立即分騎兵繞行去進攻侯景軍後山坡上的營壘。不管是否打下,都要速速點火,讓營壘著火燒起來。
這個人也只穿了一件圓領窄袖的獵裝,背著一把長弓,不過他連皮甲都沒有披,衣服上血跡斑斑,手中斫刀的刀口上有好幾處缺口。此人名叫許僧副,是侯景的親隨之一。侯景身邊有數十親隨,各個都身懷絕技,如善射的田遷、段樂,善馬上使槊的于子悅。僧副身長八尺,力大無窮,號稱能赤手格鬥野獸,常常陷陣不|穿甲,有猛士之稱。
東魏軍朝北敗退,幸得侯景軍沒有追擊,才得收聚建制。慕容紹宗考慮到北面的譙城城防完備,水路便利,可以修整。於是率軍北上,屯于譙城,南距渦陽二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