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明夷
第二十八章 侯景奔梁
當時正值天黑風寒,司馬世雲行十余里,見後面火把搖曳,似有追騎趕來。慌亂之間,世雲的親信都督魏嵩停下來斷後。他持弓勒馬而立。天色黑暗,不見追騎面目,但見火光點點而來。他對著火光喝道:「部將逃亡,斬主將。司馬刺史的主將是侯司徒,與爾等何干?況且城中不久就斷糧了,大家都要謀求活路,何必苦苦相逼呢?今日放過,他日必定報答,如若再追,定不客氣!」說罷搭箭在手,對準遠處一火光射去,火光隨之而滅。
慕容紹宗早已回歸本陣。東魏軍陣鼓聲大作,鐵騎策動而起,自西向東,斜對渦水,向侯景軍發起衝鋒。鐵蹄踏地,地動山搖一般。哪些尚沒有來得及逃走的侯景軍士,見此情形,魂飛魄散,把軍旗兵器全扔在了地上,只顧保命朝左側飛奔逃走。而不及逃走的,被鐵騎的洪流追及而撞倒在地的,霎時就被踏做了肉泥。
侯景似乎早有預感,東魏鐵騎撲來,他已撥馬東走。剩下的侯景軍,尤其是右翼河邊那一部分的,都被擠到渦水邊。東魏軍只顧跑馬衝殺,毫不留情。尤其是晉陽騎兵,趁此之時,想要把上次被擊敗的顏面找回來,更是殊為賣力,沿河不斷將侯景軍士驅趕下水。侯景軍被成批地趕到渦水上,上岸即死,都爭相渡河逃命。無數的人擁擠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踩踏溺死者不計其數,渦水為之不流。東魏軍似有趕盡殺絕之意,甚至不顧哀求,將跪坐泥地中的侯景軍士一一斬殺。以至於渦水帶赤,冰冷的水面居然熱氣蒸騰,侯景軍的屍體漂浮其上,綿延不絕。
暴顯見事已至此,也拔刀呼道:「都隨我殺出去奪馬!」
東魏武定六年(公元548年)春正月,侯景軍仍與東魏討伐大軍隔渦水相持。侯景雖然連敗東魏軍,但時值隆冬,水運不濟,南朝糧秣難以順暢送達。而南到蒙城,西到陳郡,北至譙城,東達馬頭,凡東魏控制的各城各堡,都收羅百姓、堅壁不出,田野間顆粒無存,侯景軍四處搜糧而不得。新年剛過,軍中漸漸糧盡。侯景無奈,只得放各州擄來的百姓子女共萬人出城。被放出的百姓無衣無糧,號泣滿道,其飢凍而死者,絡繹一路,其情其景,殊為可嘆。
暴顯思量再三,想自身本以勛名顯于朝廷,不料遇上侯景作亂,裹挾其間,幾乎身敗名裂。如不能以奇功歸國,前半生宦海沉浮,豈不白過?想來想去,就傳人來,叫帶口信給侯景,還請他明早卯時過來觀營。
他見東魏軍沒有追來,就留了些人在北岸,協助零散跟來的敗卒過河。一兩日之內,王偉、許僧副、于子悅、田遷、任約和-圖-書等人都過了河,陸陸續續收集散卒,共有步騎八百人。也不敢久留,燒了船,朝南亂走。一路糧糗耗盡,天上雨雪交加,人們又冷又餓,胡亂搶掠了一些村莊。淮南承平日久,武備鬆弛,見到這些北人渡淮過來,不明就裡地又殺又搶,只得紛紛逃入塢堡中躲避。
眼見著侯景陣中微微騷然,慕容整突然閃身,伸手牽住身後一匹馬。他害怕馬突然奔出,一邊拽住韁繩,一邊側身下馬,恭敬地將馬牽出,立在馬頭旁邊護衛。馬上端坐一人,正是慕容紹宗。侯景軍中,凡是督將以上,多半認識紹宗,霎時軍中響起鬨然之聲。紹宗不慌不忙,摘下皮帽,舉刀至頭說道:「我慕容紹宗對天發誓,你等的家屬都完好。今日如果歸順,既往不咎,官勛如舊。如果再執迷不悟,休怪刀箭無情。我如有謊言,必死於刀箭之下!」
侯景軍本已匱糧,軍心早就不穩,且都是北人,不願意南渡江淮。如今見紹宗等人現身發誓,告訴家屬安在,指引他們北歸,頓時嘩然響應。原本就為侯景挾持各軍,騎兵先動了起來,後面的步軍也丟棄軍旗,哄然南奔。
僧副連從騎也沒帶,隻身起了一匹馬,朝渦水邊的渦陽城奔去。此時東魏人還沒有進城,而城中早已一片混亂,先跑回來的亂兵正在四處搶掠,為了爭奪逃命的馬匹或者掠來的女子,人們搭箭拔刀、亂作一團。只有遵業,一個人被鎖在居所,連守衛都跑光了。許僧副找到他時,見他的腳上帶著鐵鏈,被鎖在柱子上。就到院子里找了一個巨石,掄起來砸爛了鎖。看他的腿已經潰爛,不能走路了,就把他抱伏到馬上,一同奔出城。此刻城中已經失火,濃濃的黑煙騰入湛藍的天空,極為扎眼。
慕容整接著大呼道:「聽慕容大行台話的,都跑到南邊去,脫離戰鬥,就算歸順!」
紹宗親自挑選五千騎,卻故意不選城西晉陽人馬。斛律光得知坐不住了,乃親往紹宗住處請戰。紹宗說:「此番作戰,我將親征。斛律都督如有不便,可守譙城。」斛律光急忙自表:「明月願隨元帥出征,任憑差遣,但凡破了侯景那賊便是!」紹宗這才令段韶守譙城,斛律光帶三千晉陽鐵騎隨同出發。
他讓下人做一些飯,準備與親隨眾人再商議一番。哪知不多會,突然得報,侯景派親信都督賀蘭佛觀前來傳話。暴顯問門人:「賀蘭所帶多少人馬?」門人說:「有不下百騎,已圍住院落了。」
侯景星夜順渦水南奔,深夜時分到了硤石,聽見前頭大河流水之聲,知道淮水到了。也不敢點火,把散騎都派出去,沿岸搜羅船和-圖-書隻,只得了三五隻漁船。只能分批讓人上船,牽住韁繩讓馬兒跟著船泅水過去。天亮之後,人馬都到了淮水之南。
紹宗聽說司馬世雲來降,大喜過望,急忙召見,挽手引之入座,相待頗為殷勤。世雲甚是面赧,為求自保,遂傾言渦陽情形。紹宗盡得侯景軍虛實,知其已斷糧,不禁大喜,以手拍刀道:「此時不出擊,更待何時啊!」於是定下偷襲之計,擬仿效竇泰當年之襲秀容,挑選精騎準備襲擊渦陽。
賀蘭佛觀乃是侯景親信勇士,號稱可赤手格鬥猛獸。他不等回報,帶十餘人突然闖了進來。見暴顯和親信坐在席上,還不及起身,他不禁冷笑連連,沖暴顯大聲說:「行台請大人即刻前去商討軍事!」
再說慕容紹宗,佔據渦陽后,只派都督宋從古帶兩千輕騎渡淮搜尋侯景。從古到了淮南,聞聽侯景一路逡巡搶掠,竟不敢進逼。侯景得知后,派于子悅送信給宋從古,令之帶與渦陽的慕容紹宗。信上對渦陽慘敗並無怨言,還稱讚紹宗有韓信之才。不過提醒他兔死狗烹的道理,說「垓下若縱項羽東歸,何至日後引頸就戮」,直白地說「景若就擒,公復何用」,勸紹宗高抬貴手,不要斬盡殺絕。紹宗得信,一笑之後就將之用蠟燭點燃燒掉了。不久之後,宋從古稱南兵雲集,兵少不能敵,紹宗就命他北渡回來待命了。
佛觀瞪眼怒道:「俺只知道,行台要大人即刻前往!」話音剛落,他左手握刀,搶上一步,右手就欲抓住暴顯的胳膊。
宛如春|水洪潮沖碎堅冰,原本嚴整的侯景軍陣碎裂開來,左翼完全奔散,只剩下西魏任約所部,孤零零立在一邊。中間是侯景的本陣,保存較好,基本沒有動。而右翼被壓制在河邊,雖有騷亂,不能動彈罷了。
恰在此刻,原本跪坐在暴顯身邊的從騎伯恩突然立身,抽刀朝佛觀當面刺來。賀蘭佛觀眼中只看著暴顯,哪裡料到會遭突襲,竟無防備,被一刀刺入面門。暴顯左右趁勢撲上來揮刀亂砍,將之剁翻在地。佛觀的隨從見主將被殺,遭此變故,都哄然往外奔出。
想罷起身,拽住遵業,讓他跪坐在樹下。遵業無力反抗,知今日必死,也不做求生之念。就朝西跪了,念佛名發願,願往西方彌陀凈土而去。僧副將弓弦套在他的脖子上,上下旋轉數圈,很快就把他絞死了。他把遵業的屍體丟棄在渦水中,自己騎了馬,飛快地朝下游追趕侯景去了。
喊話完畢,侯景軍中鴉雀和圖書無聲。這時,司馬世雲策馬出來高喊道:「我是司馬世雲,你們都認識,你們的家屬妻子都安好,回來就可團聚了!」暴顯也隨之附和。
天氣惡劣,敵情不明,東魏軍並未繼續進軍。但從東魏軍陣中,卻分出了數騎冒雪東進。這些人都是侯景軍裝扮,不著北人的皮裘,而是布袍披身,用斗笠遮雪而前。遇到侯景斥候,都報上當日口令,對外則自稱廣州刺史暴顯所部。遇到盤查,他們撩起衣服,前臂上果然有侯景軍徽烙印。
因為缺糧,侯景所挾持的諸軍也漸有不穩跡象。侯景下嚴令禁止逃亡,並立連作之法,有軍士逃亡者,同隊的軍士皆斬首。軍主逃亡,斬統軍;統軍逃亡,斬部將;部將逃亡,斬主將。斬去的首級,高懸在軍門之上,來往人等,不管騎馬還是步行,都要從密密麻麻的人頭下面經過,以示威懾之效。
暴顯見到他,急忙上前去握住他腰上的刀柄,問道:「司馬潁州在北邊?可好?」
魏嵩走後,暴顯連晚飯也顧不得吃了,招集親信商議。其弟思明聞訊甚喜,拔刀說:「既然同大軍聯絡,不如趁此機會,搶先殺入賊營,取了侯景之頭前去投軍,也能賺的頭功!」暴顯聞聽連說不妥,侯景戒備甚嚴,豈能殺入。州長史張子諧說:「大人本屢請侯景前來觀營,都因有事未能成行。不如今日再去請他來,他如來了,則我等都執刀攻之。如得侯景首級,餘黨自然散去。」
暴顯甚窘,答道:「今天晚了,不如明日行台大人來我營時商議吧。」
寥寥數語說罷,魏嵩欲討得暴顯回書。暴顯略微遲疑,就在慕容紹宗信的北面寫了一個「諾」字,交給魏嵩連夜帶回。
值此情形,侯景敗局已定。
侯景帶百余騎東奔十余里,停下來讓馬休息,一邊收集敗軍。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原先俘虜的顯州刺史張遵業尚在渦陽城中,就叫過許僧副,讓他把遵業帶來一同逃走,勿要讓其落入東魏軍之手。
正在這個時候,東魏軍中奔出百余騎,當中三人都著錦衣,顯然是軍中顯赫人物。騎在中間的,是慕容紹宗的侄子慕容整。分列兩邊的,則是剛剛歸順的司馬世雲和暴顯。三人立馬兩軍陣中,慕容整清了清喉嚨,沖侯景軍呼道:「各位將士你們聽著,侯景作亂,罪只是他一人,同他人無關,何苦為他賣命呢?只要撥亂反正,歸順朝廷,你等不僅無罪,反而有功。跟著侯景,有甚好處,朝廷數十萬大軍雲集討伐,你等可有勝機嗎?打不過,遲早要逃到淮南去,客居吳地,寄人籬下,妻兒父子不能團聚,活下去豈不悲哉?你們的家屬都很安好,日夜
和圖書
盼望你們回來!」辰時剛過,兩軍遇于渦水之南。兩軍都以騎兵朝前列陣,一側靠渦水,一側朝背水一方延展。東魏軍除了甲器曜日之外,都穿有皮裘禦寒。而對面侯景軍中一片黃褐色布衣,與東魏軍相比甚是寒磣,既無軍容氣勢,更不能抵禦雪后的寒冷天氣。
侯景擔心挾持來的各軍不穩,卻不想親信將領中竟有人先叛亡而去。此人正是原潁州刺史司馬世雲。侯景得知甚怒,下令急追。
習習寒風自渦水對岸吹過,兩軍的軍旗都獵獵作響。對面侯景軍陣巋然不動,似乎侯景又在考慮何種奇計,難道他還能擊破第三次逼來的強敵?
使者剛走,暴顯又後悔起來,他深知侯景行事機詐謹慎,如被其覺察異狀,打草驚蛇,恐怕將招致殺身之禍。
魏嵩一身風雪,略有倦意,答道:「司馬潁州甚得禮遇。他從慕容大行台處得知,諸將家屬在鄴、在晉陽的,都安好!只要歸順,一概不究。」暴顯連連點頭,又問:「臨陣約降,要我橫擊侯景本陣嗎?」魏嵩說:「不用,只要大人率眾奔出。招討大軍將直擊侯景本陣。」
侯景本陣中居然有被甲婦人數十,不知是侯景從各地擄來的女子,還是來自南朝皇帝的賞賜。可憐這些弱女子身處亂軍之中,毫無還手之力,皆被東魏軍斬殺。
侯景敗走後,梁朝豫州刺史羊鴉仁棄懸瓠,歸還義陽,殷州刺史羊思達棄項城南走。至此,侯景作亂后,東魏被南朝所佔淮北各州城,悉數收復。只剩下西人所據七州之地,不僅沒有撤走的意思,而且河南大行台王思政不顧東魏十萬重兵近在咫尺,竟在潁川大肆掘塹修壘、加固城池,儼然是要長期據為己有了。
春正月己亥,慕容紹宗親率騎兵,從上游小黃渡過渦河,沿著南岸向渦陽進發。
過了數日,才得到消息,原來這些人是侯景所部,按理應是來歸順的。不過各城聞聽侯景之名如同鬼魅,都閉壘不納。北徐州刺史夏侯峙聽說侯景大敗南渡而來,既不敢開門接納,也不敢帶兵解除其武裝,只得仍由他們來去胡鬧。不過侯景缺乏攻城手段,見城都繞過,一般在村中搜羅過活。只是因過小城,被守城者登陴詬罵,侯景一怒之下才強行攻城,屠城而去。由此又死傷了不少人,城中又沒有積糧,實在是得不償失。
一行人來不及披甲,持弓提刀,從裏面一起湧出來,對著外面的騎兵胡亂放箭。外面的人剛知道發生變故,還沒有下馬,突遭一陣亂箭,先自損失了若干人馬,才紛紛跳下馬與衝出來的人對射。暴顯等人不避死傷,只管上來斫人搶馬,侯景的馬隊則聚攏過來圍攻。混戰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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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張子諧、門徒親隨陳紹安等都遭重創而死。暴顯等人搶奪馬匹后突圍奔逃,其弟思明的坐騎中箭,墮地不起,被追騎捕獲斬首。最後,暴顯只與左右二十余騎突出了軍營,一路冒雪西奔,投靠慕容紹宗而去。那些逃離軍陣,躲在南面解甲投降的侯景軍將士,見到如此殘酷的殺戮場景,很多人都落淚痛哭起來。既是對自身躲過浩劫的慶幸,恐怕更多的是為那些往昔並肩戰友哀號吧。
第二日午後,離渦陽六十里,停軍不前。出輕騎數百,四處搜殺敵軍偵騎,得數十騎,並得當日渦陽所用軍號口令。到未時時分,天上開始下小雪,雲雪低垂,天地灰濛濛的一片,不辨方向。天氣極其寒冷潮濕,東魏軍不能火食,只吃了些干食取暖。
慕容紹宗和斛律光並轡瞭望敵情。斛律光再遇當日勁敵,不免神色凝重。紹宗卻談笑如常,他對斛律光說:「靠水而戰,攻者勝。敗者被河水阻隔,一旦潰散,幾無逃生的機會。我今天就要用渦水做砧板,鐵騎為錘,將他擊成泥粉!」
斛律光不解道:「侯景軍軍容嚴整,都是久歷戰陣之士,恐不是那麼容易潰散的吧?」
向晚的時候,這些人順利地進入了渦陽,輕車熟路直奔暴顯軍營。門口軍士詢問其來歷,領頭的人這才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交給軍士帶入。暴顯見信后大驚,原來這是慕容紹宗的招降書。他急命人將來使帶進來,來人立在庭外滿身白雪,摘下斗笠躬身沖暴顯施禮。暴顯認得,領頭之人正是司馬世雲的帳內都督魏嵩。
他們騎著馬順著渦水向下遊走,走了十余里,還是沒有追上侯景。沿路不時有散騎奔過,都是些朝下游去的零散敗卒。東魏人似乎並沒有來追,僧副的馬不堪重負,喘氣連連。僧副就停下馬,拴住河邊的樹上休息。他見遵業體闊肥大,心想:「兩人騎馬,如何追得上主公。不如就在此處結果了他,不讓他落入敵手就是了。我且要快馬加鞭早點過淮,到南朝快活一回。要是給捉住了,那些恨我的人非把我活剝了皮去!」
暴顯大驚,本部軍馬來不及調集,身邊不過從人數十,萬一賀蘭佛觀前來拿問,如何是好?
紹宗笑道:「軍容嚴整不過表象,你看對面立著這麼多人,到如今還死心塌地跟著跛子的,恐怕不足一半了。」
第二日雪霽天晴,天空湛藍無垠,空氣寒冷清冽,沿渦水兩岸大地銀白如帶,襯映黑褐色的點點枯樹,延展直至天際。東魏軍整軍向東,鐵甲兵器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數里之外都能望見明亮的一片。
見追騎猶豫不再逼迫,司馬世雲等人才得以逃脫,一路北去譙城投降慕容紹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