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明夷
第四十二章 終南山結廬
歧豐想起跟隨尉遲提婆進山中捉山獠的往事,村中殺人的血腥味道頓時撲面而來,以至於他扭過頭,不敢正視阿難的臉。雨停后,阿難起身,提著東西下山去了。歧豐站在廊下,默默地目送阿難蹣跚孤獨的背影慢慢消失遠去。
空谷幽蘭,定有異香。唯不生於街市,不應以常禮求之。
歧豐一人在山中靜居,沒有僕役陪同。只用一個獠婢做飯,飯菜不過蔬食而已。獠婢叫阿難,暫時住在緊靠山下的村中。她每天來一次,除了做飯,還帶走衣服去漿洗,有時會帶些往來書信。
歧豐脫了鞋,坐在下首方。上首坐的就是韋敬遠了,他雖然年過五十,不過看上去並不顯老。那三人繼續坐而論道,頻頻讓僕役倒酒。歧豐只要了清水,坐在下首。
歧豐抓住斫刀后,放下火盆,把刀從刀鞘中明晃晃地拔|出|來。他左手持刀,右手抓了一支箭,拿起桌上的弩,用腳踩著,想要把箭上上去。
談了一會野人,隨後他們話鋒一轉,又說起一些別的事情。歧豐在下首,聽他們談論一些不痛不癢的事,半天也插不進嘴。他臉上還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心中不免漸漸有些厭煩了。
梁曠忙問:「既是野人,哪裡來的長斧呢?」
韋處玄接話道:「多年前就鬧過一陣子野人,雪天的時候,聽說有野人跑到村裡搶吃的。那野人披頭散髮,手裡還拿著一把長斧。」
李岐豐曾任荊州刺史,故而敬遠尊稱他為「府君」,不過在歧豐耳中聽到,此刻卻顯得生分,同「村野之人」相對,頗似暗含諷刺。
一日午後,突然下起了大雨,和-圖-書阿難就坐在廊下等雨停了下山。山中急雨嘩嘩而下,空氣濕冷,四周昏暗。歧豐見阿難抱著手坐在廊下望著大雨發獃,忽然想起遠在晉陽的姐姐,大姐的年紀應與阿難相仿。此刻,姐姐恐怕也是晉陽軍戶的奴婢吧?他忽然心生傷感,就問阿難說:「你還有親人在長安嗎?」
歧豐得信后,也沒有作答,此事也就漸漸過去。
歧豐早聞其名,而今成了鄰居,甚是急於相見請教。其實,數年之前在蘇椿的府上,歧豐和敬遠還有一面之緣的。不過當時席間人物眾多,歧豐也是一個晚輩,並未引起敬遠的注意。他想,敬遠既然淡泊名利,不結高門,自己貿然拜訪,怕會吃到閉門羹。就寫信給蘇椿,請他修書引薦。
「野人!」歧豐不由得大喊了一聲。那個人聽了,恐是擔心還有其他人衝出來,扭轉身慌慌張張地鑽到密密的樹叢中,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雨下的很大,雨聲掩蓋了其他的一切聲響。歧豐蹲在地上正準備吃飯,雨聲之外的寂靜讓他有些不安。他起身走到廊前看雨,地上的流水匯成小溪從木柱間穿過,朝低洼處奔去。茂密的樹叢在大雨中發出簌簌的響聲,好像裏面隱藏了什麼似的。風吹過來,樹叢就像怕冷般地抖動著。
雞犬之聲相聞,而鴻信不遠千里,是意老死不相往來乎?
韋敬遠隱居之處位於一個半坡之上,庭前的植物都經過了剷除,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看到阡陌縱橫的關中平原。在視野開闊的地方,有用碗口粗竹子搭起的涼亭,可供休憩觀瞻。四月https://m.hetubook.com.com天氣已經很熱,走了一身汗的李岐豐,在韋敬遠僕人的引領下,終於來到了敬遠和幾個訪友安坐的涼亭。一陣涼風從山間繞來,讓人頓感渾身舒暢。
這個時候,聽見韋敬遠同兩人說:「最近聽樵夫傳聞,深山中藏有野人,時常出沒,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久后,蘇椿收到韋敬遠的回書。信中只有一句話,上寫——
屋子造好之後,歧豐告別辛氏,用馱馬背了滿滿的書籍,同定恩一起到了山中的木屋。卸下書籍和一些物品之後,歧豐打發定恩牽馬回長安去了。這時正值三月末,天氣非常暖和,他準備在山中渡過夏秋兩季,冬天天寒下雪前回長安。
歧豐知道她是被擄掠來的山中獠人,卻不知道她還曾有孩子。
正好遇上抬杯飲酒的時候,歧豐乘機插話道:「侯景亂梁,江左支離,朝廷意欲進取江沔,不知先生有何高見?」
本來他想上隴回狄道的毗沙門寺靜居,毗沙門寺經李氏父子兩代施捨捐獻,可稱為李氏的家寺。寺中除供奉毗沙門天王之外,還藏有歧豐長兄須彌的遺弓一把,常年點長明燈供奉追福。李虎在世的時候,每年必建道場,供養僧人。李虎死後,歧豐又將父親所遺的甲騎具裝一副奉于寺中,齋僧供奉。凡此種種,都是為了護佑李家世代武運昌隆。
由於初次相談不悅,歧豐以後也沒有再次拜訪。後來蘇椿寫信詢問情況,歧豐答曰——
說到孩子,阿難的情緒略微有些激動,她閉上眼睛,不知是在回憶過去,還是在強忍淚水。
蘇椿時任武功m.hetubook•com•com郡守,他很快作書給韋敬遠,極言歧豐之才。
敬遠緩緩飲酒畢,輕放酒杯,這才抬頭慢慢對歧豐說:「府君所問乃是天下大事,村野之人不足與謀。」
寺中庭院深幽,加之隴西天涼較早,又遠離長安,確實是避暑讀書的好去處。
歧豐住下沒有幾天,想起當代名士韋敬遠也在終南隱居,就想去拜訪他。
歧豐一陣毛骨悚然,久臨戰陣的嗅覺讓他對身後的狀況強烈起疑。他抬頭看見斫刀掛在身側的牆上,弩放在桌上,但沒有上弦。他用左手拎起火盆,起身朝牆邊去拿斫刀。拿火盆是預防門口有什麼東西突然衝進來,山中有豹子,還有熊,不過下雨的大白天一般見不著這些大野獸。
就在這個時候,門口的廊前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好像有人撲通一聲跳到外面的雨地上。歧豐來不及上弩,大喝一聲,握刀衝出門外。就看見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苫褐的人立在外面的雨地里。聽見屋裡有人衝出來,那個人突然轉身,和歧豐一個對視。那個人滿臉鬚毛,看不清面目,手裡握著一個斷了木杆的半截矛,矛頭都漆黑生鏽了。
當時在座的,還有韋處玄和安定梁曠,都是不出仕的隱士。三人畢竟都是長者,歧豐施禮甚恭。三人正在飲酒,都露髻披服,箕坐席上,看見歧豐后,身子不動,只拱手而已。
此後,韋敬遠更是名動關中,遠播江表,都說是一個志尚夷簡、澹于榮利的天下奇人。大統末,韋敬遠隱居終南,枕帶林泉,蕭然自樂,時人稱為居士。
山中蘭草,或難苛求。
「說也奇怪不是」,處玄道:「官府hetubook.com.com多次搜山卻找不到野人的蹤跡。」
晚上又開始下雨。第二天早上暴雨如注,歧豐知道阿難上午上不了山,就自己生火煮食。
阿難搖搖頭,艱難地說了一句:「都沒有了。」
過了一會,阿難平復下來,她乾笑了一聲,對歧豐說:「我每想孩子,就念觀音菩薩。法師說,死去的人,得超度。」
不過究竟因重孝在身,擔心物議時論,還是不便遠遊的好。歧豐想,父親葬在終南山,何不去山中隱居呢?守墓讀書,既可免除非議,同時終南比鄰長安,必要時候往返也很方便。
又過了一會,仍然沒有人主動和歧豐交談,歧豐也找不到和他們談的共同話題。僵了很久,轉頭看山間流雲,從蔥鬱的山頭緩緩而下,白浪滾滾,宛如千軍涌過。歧豐暗道:「日日觀此氣象萬千,胸中怎不生些塊壘?平生知己相會,心中怎不長出英雄之志?」
歧豐踱回灰暗的屋裡,背對著門蹲下來,想把剩下的食物吃完。雨聲連綿不絕,聽不到雨中是否還有別的雜音。他蹲在地上吃飯,突然感覺從背後門口透過來的光影晃動了一下,中間夾雜了短暫變暗過程。他停止咀嚼,豎起耳朵聽,但聽不到任何異樣。
蘇椿回信說——
她見歧豐陷入沉思,又用手比劃說:「男人、孩子,都沒有了!」
夏天(公元552年),三十一歲的李岐豐感於在長安府中居住,交際應酬較多,頗有睏倦之感,想找一清靜之處讀書。
蘇椿即以敬遠回信送至歧豐處。歧豐見信,很是慚愧,於是擇日竹杖素服親往拜見。雖然早聞敬遠好飲,不過歧豐因在守孝期,只是帶了些竟陵hetubook.com.com特產的竹筍前往。
夏天日漸炎熱,歧豐讀書不輟。每天下午在樹下讀書,坐在一個木板床上,隨樹蔭移動而搬動板床。每夜熏香驅蚊,半夜退涼後方可睡下。此時聽風濤之聲不絕於耳,而心中澎湃激蕩,思緒萬千,鮮有倒頭就能酣然入睡的情形。
韋敬遠名韋敻,字敬遠,出自關右大族京兆杜陵韋氏。此人少即知名,博古通今,而無意仕途,雖官府前後十見徵辟,皆不應命。其後宇文泰主政,聞敬遠之名,命人徵召,以勛名相誘,仍不為所動。蘇綽病逝后,宇文泰搜羅人才,再次想起了韋敬遠。據說,他命當時掌控京畿軍政的大將軍賀蘭祥去請。賀蘭祥盛兵杜陵,鄉野戒嚴,然後華服握刀,與數十武人湧入廳堂。聲勢之盛,韋家上下無不匍匐股慄。韋敬遠正在吃飯,飲食自若,命人給賀蘭祥看座,招呼飲酒。對飲半日,賀蘭祥竟無言以對,慚窘而退。出來后,賀蘭祥對左右說:「韋先生雖不握刀披甲,卻不敢讓他懼怕屈服,真是奇人!」
獠婢阿難每日都來送飯。她約莫四十歲上下,卻因終日勞作,過早地刻上了歲月的風塵,以至於看上去似乎比韋敬遠還要年長。阿難的漢話不好,從早到晚很少對人開口說話。
他就在山中靠近父親的墓地旁,擇了一平緩處,令人砍除荊棘雜草,打下木樁,上面鋪上木板,搭建起一個木屋。屋頂則用幾層茅草覆蓋,密密搭建是為了防止夏天的暴雨。緊鄰房屋的一側,地面用木板搭在木樁之上。外面立兩根木頭柱子,支住茅草覆蓋的頂棚。這裏背靠木屋,三面無牆,通透豁亮,就是遮陽避雨的讀書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