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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帝四顧嘆息，仍口佔為詩，群臣中也不凡有和者。不過仍以元帝之詩為最優，其中有「楚憐武關月，漢悼白登山」之句。眾人聽了，都唏噓不已。楚懷王受誆于武關，漢高祖被困於白登，其情其景，或與今日相似吧。懷王客死敵國，漢高靠行賄匈奴而脫身，不知此番之災，究竟能否得以解脫呢？

爾朱敏麾下數十名騎士，早已披戴鐵甲，用頓項覆頸，手提長矟朝前衝去。梁人的亂箭打過來，他們好似渾然不顧，飛奔向柵欄，頓時與梁人短兵相接。梁人的防護不及西魏軍，何況爾朱敏所選都是剽悍善格的鐵猛獸，非比尋常。當前的梁人死傷慘重，守軍則被逼的步步後退，倒下屍體一路。西魏人的鋒頭已經伸入柵欄之中。

隨後，西魏騎兵開始穿越柵欄投入戰鬥。頓時，梁人的後撤變成了潰逃，人們擁擠著掉頭逃跑，只求躲過那些猛獸的踐踏。雖然他們也清楚，沒有抵抗的逃命，更易遭受鐵騎的無情殺戮。唯有堅強團結的方陣，才能在騎兵的驚濤駭浪中護佑性命。越是貪生怕死的混亂，就越難有人活下來，戰場的法則就是這樣殘酷而又公平。可是遭遇這樣的大亂，即便毗沙門天王親臨戰陣，恐怕也無力阻止千萬人們不顧一切的逃命行為了。

箭頭自腮而入，從另一邊穿出，王文達嘴裏的牙齒崩碎，滿嘴流滿鮮血，其狀煞是恐怖。從騎被嚇壞了，以為他受了重傷，都圍上來救治他。而王文達卻若無其事，他伸手摺斷箭桿，再將中間的那段從腮間血淋淋地抽出。隨著他吐出口中的鮮血，滿嘴的碎牙也掉落下來。

眼見王文達帶來的糧草輜重，加之王文達和善地同自己打招呼，歧豐心情舒緩了不少，急忙將他迎入帳內細談。文達摘下皮帽，脫下濕冷的皮氈，箕坐在胡床上看著從人生火。他滿臉倦容，卻急著對歧豐說：「我是兩天前過得漢水，一直趕路。路上都是挨凍受餓的梁人，我卻管不了啊！聽說你把他們的口糧都搜走了，哈哈！本來以為追不上你，後來聽說你遇到了柵欄，昨夜連夜趕過來。元帥命我給你送來五日口糧，另外命我助陣。不過我帶的人不多，只有五百人。」

當日辰時，西魏的騎兵再次兵臨柵欄。而梁人早在柵外部署了游騎，立刻飛騎回報。梁軍擊鼓出列，在柵欄后鼓噪示威。而這邊，高平騎兵都沉靜不語。隔著柵欄相對的兩軍，一步一騎，一喧一靜，對比十分鮮明。梁軍陣中軍旗如林www.hetubook.com.com，而高平軍的軍旗大多收起來了，只有歧豐本陣飄揚起黃色鴻鵠展翅于白雲間的大旗。

正商議間，大都督爾朱敏前來求見，原來他見昨日侯幾通單挑梁人猛將和帶騎追殺梁兵，立下了大功，也不甘示弱，要求今日打頭陣。將士思戰，歧豐求之不得，即刻照允。

當夜，不知是西魏人搶掠焚燒，還是逃跑的梁軍或逃難的百姓點火，反正柵欄內數千家民居著了火。熊熊大火燎上木製的城樓，其中的二十五座被焚毀。大火映照夜空，城內悲蹉之聲四起，這註定將是一個不眠之夜，而這隻是江陵即將遭受的沉重苦難的開始。

西魏騎兵一路追殺，梁人一路奔逃。從柵欄往江陵方向，梁人一路伏屍，死傷者枕藉而卧，連綿數里不絕。西魏人的騎隊過後，到處都可見梁軍兵卒抱著被砍斷的肩膀、手肘，坐在滿地的屍體旁，哭泣著流血等死。只是因為高平軍人數有限，加上目標在江陵，不可能離開道路追擊太遠，才沒有對敗軍斬盡殺絕。他們撇開散亂的梁人，趁著天色未暗，直趨江陵而去。

歧豐也注意到了，他立刻喊來親信騎士賀葛御，此人以善射知名。他指著前方對賀葛御說：「看見那個渾身白甲的人了嗎？」賀葛御點頭應諾，提弓策馬奔出，仔細觀察了一下，其實這個梁人身上至少插有十余支箭。看來他的甲胄很厚，或者裏面襯有熟皮等物，不易穿透。他遂即進入箭程之內，抽箭拉弓，瞄準梁人的面門射去。但那梁人並非靜止不動，而是在左右移動搏殺，他又身在高處，故而面門是朝下俯視的，可以射擊的範圍極小。賀葛御的箭飛來，卻從他的頓項側面飛過，並未射中。

梁元帝率文武親臨明鳳門的箭樓，從這裏可以看到北面一片焦灼如煉獄的場景。回頭南望，五里渡口星星點點的火把，一直延展到長江南岸，那是螞蟻般的西魏人正在渡江。遠處的長江南岸，無數的篝火在黑夜中熊熊燃燒，其狀可怖，令人絕望。

有人說：「這是從哪裡飛來的箭，看看是不是自己人的？」王文達擺擺手，嘟噥著說了幾句，不知他掉了幾顆牙，反正說話含糊不清，大意是說：「戰場之上，箭不長眼睛，不必追究！」說罷，把攥在手心裏的箭頭扔在地上，要了塊頭巾綁住面頰的傷口，翻身上馬繼續追敵。

自古以來，在戰場上成功運用野獸的並不多見。不比忠勇聽話的戰馬，這些野https://www.hetubook.com.com獸很容易引起己方混亂。大象撞開缺口，這可幫了西魏軍大忙。大象剛過，當前都督爾朱敏飛身上馬，帶領騎士朝大象留下的缺口衝去。梁人雖則驚慌，但沒有崩潰，急忙有數十人涌到缺口，提起長矟和斫刀，抵擋西魏人的馬隊。

賀葛御連搭兩箭，接連射出，卻都在梁人低頭時候打在他的鐵兜鍪上。就在這短短功夫，那梁人又連連刺倒數人。

就在這個時候，西魏軍的前鋒游騎，已經兵臨江陵城下。

前面又是火焰亂飛，又是鑼聲亂響，這會大象終於受不住了。其中一頭接連發出長嘶，這是面對恐懼的本能反應。騎在它頭上的馴象人感知不妙，連罵帶刺，卻已控制不了這個生氣的大傢伙。一頭大象扭動著巨大的身體，率先轉頭就跑，而另一頭見了，也一個轉身回頭追去。這可嚇壞了跟在後面的騎兵，躲避不及的人立刻被踩在地下。梁人的馬兒雖然見慣了大象，但面對大象發狂般的衝撞，沒有不驚慌失措的。受驚的馬兒左右亂跑，造成一片人仰馬翻的混亂。而這又反過來更加刺|激了大象，讓它們誤以為四周都是敵人，於是更加瘋狂地奪路狂奔。一路的狂顛，兩個騎在象背上的馴象人一前一後都跌落了下來，慘叫著葬身於狼奔豕突的混亂之中。

賀葛御覺得面上無光，他深吸一口氣，就待要再次搭箭射之。突然迎面飛來一物，他久歷戰陣，即刻本能地一縮頭，噗的一聲，一支箭射落了他的皮帽。幸虧他及時低頭，才躲過了這致命的一箭。畢竟太靠近了柵欄了，梁人也不會一直漠視他的存在。賀葛御來不及找尋地上的皮帽，急忙撥馬奔出箭程。

人們發現渡口舟楫亂橫，卻無人把守，原來守衛的梁人聽到消息，都棄舟逃入城中了。留下的這些船隻，本來是準備必要時逃難渡江用的，全都拱手送給了敵人。

他注意到，柵欄后一處土堆上站立著一個渾身重甲的梁人，他穿著銀白色的鐵甲，反射出奪目的光芒。與眾不同的是，那個梁人手持兩把長矟。準備地說，是右手一把長矟，左手一根短矛。長矟用於遠戰，短矛則用在貼身近距離拼刺。那人不僅力氣很大，而且動作靈活，出手又准又狠，長短武器在他手中就像兩根小棍一樣輕巧聽話。西魏人的長矟刺來，他用左右矟矛輕鬆擋開。西魏人一旦接近柵欄，準備砍開橫木時，就會被他一擊戳死。

亂箭飛來，大象焦躁不已，不和*圖*書停地揮舞鼻子擋箭，鼻子上的利刃打在箭桿上發出叮噹之聲。巨獸的皮卻是極厚，若非射中要害，很難對其構成傷害。見大象開始煩躁，馴象人怕其失去控制，連連呵罵，催動大象加快步伐朝前跑來。

歧豐聽后，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正好斜照的朝陽從撩起的帳門射入，一掃帳內的陰暗。歧豐暗自慶幸，昨日頂住了梁人的反撲，今天來了生力軍，天氣轉晴，正可再戰！

未到城下之前，李岐豐命獨孤博率千余輕騎奪取長江渡口。當夜，獨孤博的騎兵在江陵下游的五里渡到達長江岸邊。黑夜中看不到遙遠的對岸，滔滔江水沉默地東流，寒風自江面吹來，讓人瑟瑟發抖。生平第一次見到如此雄渾寬廣的大江，人們心中頓生敬畏之情。

不過，此後數日之內，躲在寒冷荒野中的那些敗卒，經過漫長而難捱的恐懼之後，不是凍餓而死，就是被四處燒掠的西魏人搜出。倖存者的肩胛上被打孔穿上繩索，趕到城下搬運土石，經歷了痛苦的折磨和可恥的羞辱之後，最終仍不免一死。

兩頭大象相繼衝破柵欄的阻擋，就聽得木頭斷裂的亂響，柵欄被撞出一個不小的缺口。受驚的兩頭大象繼續沖入梁人之中踩踏蹂躪，人們爭相躲避，留下滿地的狼藉。

眼見著要到巳時了，最先沉不住氣的反倒是梁人。就聽得梁軍身後一陣呵斥喧嘩，幾處柵欄前的梁人開始朝兩側跑散開。隨後，兩隻高大威猛的巨獸身影，頓時出現在柵欄口上，正是昨日威風八面的大象。幾個梁人慌忙推開柵欄，放出大象。大象後面，緊跟了不少的騎兵。不過梁人儘管對大象有信心，但鑒於昨日遭遇的反擊，也沒有再放出更多的步兵軍士。看來，梁人是想用大象示威一把，駭退逼攏來的西魏軍。馴象人用尖刺連刺大象，大象甩起鼻子，發出陣陣怒吼。兩個巨獸並排而行，相隔數十步，一起朝西魏人邁步逼近。

果不其然，西魏軍當前一排的軍馬，見著怪獸靠近，又開始煩躁不安起來。不過這次西魏人已有準備，見大象出陣，督將們立刻招呼騎士搶先下馬，以避免馬兒驚散。他們用布巾蒙住坐騎的眼睛，把馬韁繩捆在自己的腰上，既防戰馬驚慌，又防走失。這樣準備好了，將士們都搭弓射箭，朝當前的兩頭大象亂射。

缺口不大，又被梁人用身體堵住了，西魏人衝到近前，仍舊得下馬步戰。

王文達看了一會兒，已有十餘人接連被此梁人刺死，這極大地限制了和圖書西魏人對柵欄的攻擊。

歧豐看見了，立即命侯幾通、獨孤博各率下馬騎士，從缺口的兩側直撲柵欄。他說：「梁人精銳都被吸引，無暇他顧。你們各從左右打開一個缺口，與進去的人會合！」

柵欄邊的西魏人發出雷鳴般歡呼，紛紛撲上去猛砍柵欄，而被奪走氣勢的梁人則幾無還手之力。沒過多久，洪流終於衝破了堤壩的阻擋，先是一處缺口被打開，緊接著又一處缺口被突破。西魏人狂喊著沖入柵欄，把梁軍朝後面用力的推壓。梁人步步後退的陣型，則不斷遭受怒濤般的衝擊。陣型不斷被撕破，斷裂，使得前排的軍士陷入包圍，後排的人則驚慌失措地擁擠著後撤。不久，幾處突破的西魏軍陣已連成一體。

待賀葛御再回頭張望時，恰巧見到那個厚甲梁人突然立住不動，就像一棵樹被驚雷擊中，他渾身的鎧甲閃過奪目的寒光，遂即仰面朝天栽倒在地。

歧豐就向文達介紹昨日交戰情形，除了柵欄，還有梁人的大象。兩人商議對策，大象既然見過了，對付的法子自然也就有了。只是這個惱人的柵欄，或許還得強攻。文達帶來鐵鎧七十具，本來準備自用，如今都慷慨借予歧豐。歧豐大喜。

正當歧豐誇讚他的時候，不甘久立陣后的王文達早已帶著從騎策馬追逐梁人去了。哪知這個被稱作有射鵠手段的神射手，卻被不知哪裡飛來的流矢擊中了！

西魏人雖然打開了一個缺口，無奈缺口還是太小，而梁人為防止崩潰，也投入兵力殊死抵擋，這樣就極大地限制了西魏軍後續兵力的進入。涌到柵欄口的西魏人層層疊疊，卻很難擠入缺口。

當天黃昏，一大群烏鴉自北飛過江陵城，發出震撼全城的呱噪，引得城中的鳥兒也都齊鳴亂飛。柵欄被攻破的消息遂即傳來，城牆上的軍士，城中的百姓，宮中的內侍，他們一起膽戰心驚地抬起頭，羡慕地望著那群黑雲般的烏鴉，望著他們如逃難般掠過長江，飛往遙遠的南方去了。

歧豐思咐下一步對策，輾轉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剛亮，他披衣起身，卻見金色的陽光從東南方向照射過來，奪人眼目。天氣轉晴，就不會那麼濕冷，土地也會硬一些，對這些北方騎兵來說，倒也是個好消息。

在後繼的西魏騎兵躍馬跳過殘缺不全的柵欄，開始追逐逃命的梁軍時，賀葛御卻沮喪地獨自撥馬回來向歧豐復命。歧豐和他的身邊騎士立馬陣后，正在觀看大軍突破柵欄的盛況。此刻他的心情就如同頭上冬日正午的暖陽一m.hetubook.com.com樣，故而他沒有絲毫責備賀葛御，只是對他說：「射中厚甲梁人的是王文達王大都督，一箭正中面門，真似射落雲中之鵠，了不起的手段！」

此時歧豐令人舉起軍旗，本陣開始向前移動。高平軍最後一部分騎兵通過柵欄，沿通往江陵的大道一邊追敵一邊前進。很多梁人都躲進道路兩側的田地和荒野，暫時避開了西魏人的追殺。但很多梁人仍然沿著大路狂奔，尤其是那些騎兵，在柵欄內防守的時候，他們沒有發揮作用，此時逃生卻跑在最前面。

眼見亂箭嚇不退大象，西魏人急忙從馬上取出事先準備好的火箭和火把等物，手忙腳亂地點燃了射出，燃燒的火焰帶著股股青煙，在大象眼前和四周亂飛。為了恐嚇大象，西魏人同時敲起了銅鑼，發出一陣刺耳的怪叫。

按照事先的計劃，西魏軍並不急於猛撲柵欄，而是烏雲般逐漸向柵欄逼近，停在兩個箭程之外列陣。梁人似乎受到昨日成功守住柵欄的鼓舞，不僅沒有停止喧鬧，而且還用長矟跳出數十級頭顱，懸于柵欄之上，這顯然是昨日戰死的西魏將士首級。不過西魏軍不受其擾，依然堅持陣型不動。

王文達騎馬觀察敵情，指著梁軍對眾人說：「這都是些沒有經過大陣的人，哪裡比得了我方健兒？老虎撲食之前靜若處|子，被嚇壞的野豬才拚命嚎叫！」眾人聽了笑起來，膽氣更壯。

至於王文達，畢竟並非歧豐麾下，歧豐不便調派，就請他在後方觀戰。文達在陣外立馬遙望戰局，只見侯幾通和獨孤博兩路的突襲，的確令梁軍應對狼狽。不過柵欄之間的惡戰仍然慘烈，西魏軍士仍需貼身靠近並砍開柵欄，死傷接踵而至。

還沒來得及吃早飯，突聽說有援兵趕來，已到營門。歧豐一驚，急忙出營。卻見一支長長的馬隊蜿蜒而來，許多馬上坐著疲憊的軍士，而更多的馬上承載著補給物品。馬上騎士大多披著濕漉漉的牛皮氈，一看就是連夜冒雨趕路而來。領軍的將領歧豐認識，正是當年宇文泰帳內親信都督王文達。他在邙山同耿令貴、王胡仁一併血戰有功，揚名三軍。後來被賜姓宇文氏，賜名為傑，故而也稱宇文傑。他官拜岐州刺史，此時以領兵大都督身份隨元帥于謹南下江漢。

獨孤博所部在夜色下渡過長江。為了虛張聲勢，每個人都點了好幾支火把；過江的人，在南岸也點了無數的篝火。西魏軍過江后，沿江船隻被全部驅往南岸。西魏人派出船隻沿江巡邏，拘拿行人，江陵和南岸的交通就此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