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明夷
第六十四章 魏師北撤
獲免戾于明時,遂超隆于宗子。
寡田邑而可賦,闕丘井而求兵。
始解印于稽山,即驅傳於湘水。
豈妖沴之無已,何國步之長淪。
鑒於路途遙遠,而天氣嚴寒,軍中糧食有限,臨行前,西魏人分揀江陵俘虜中老弱幼小之人,一併處死。為此,他們利用江陵城垣周回的長塹,將人們驅趕入塹,然後填土掩埋。軍中有令,限一日之內殺完。於是環繞城牆數十里,竟成一片屠場。屠殺當日,天上緩緩飄落細碎的霰雪,吸走了不絕於耳的號哭之聲,長長的塹壕邊,殺人者和被殺者都在寂靜中忙碌和死去。人間地獄的罪惡,就這樣被無情的掩蓋了。
望否極而雲泰,何杳杳而無津。
直受性而好善,類蓬生之在麻。
惟古人之有懷,尚或感於知己。
于謹命眾將一同觀看。早有軍士撐起麾蓋,眾人立馬遠處,冷漠地靜觀坑殺的場面。
無田范之明略,愧夷齊之得仁。
蕭詧是梁武帝之孫,昭明太子第三子。他少有大志,不拘小節,知人善任,撫士有恩,又安於儉素,不好聲色。著有文集十五卷,內典《華嚴》、《般若》、《法華》、《金光明義疏》四十六卷,流傳於世。他年紀輕輕就被委以鎮守襄陽的重任,境內稱治,頗有政聲。若非逢此大難,也許或有一番建樹。可惜江南既破,諸侯攜貳,他內逼于元帝之不容,外迫於西虜之挾制,於是引狼入室,殘毀江陵,直至困守一隅,終無所成。究其所為,實屬可悲可恨。
交川路之雲擁,理惆悵而未怡。
忽值魏師入討,于彼南荊。
望南枝而灑泣,或東顧而潺湲。
君圉隸而為寇,聚臧獲而成師。
忽沉滯于茲土,復期月而無成。
歧豐聽得他如此說,甚為感動,急忙伸手將之扶起,好言寬慰,又命親信騎士隨之一同回去尋找庾季才。幸好天色黑了,俘虜群都停下來過夜,沈烱不僅找到了庾季才,還一併救出了吏部尚書宗懍。宗懍南朝名士,亞於王褒,長安也頗有耳聞。不過因為他勸阻元帝遷都,和*圖*書招致國破家亡。歧豐也聽說了這件事,對他不免冷淡。歧豐倒是和庾季才相談甚歡,以至於並轡而行。他讓人帶口信給沈烱說:「多虧您冒死搭救,庾叔弈果然妙才,我必向安定公推舉。」
蕭詧原以為江陵給了他,而原本的老巢襄陽也在自己治下。哪知西魏人兵不血刃奪走了襄陽,而江陵竟也留屯兵力,不給絲毫自由。留給他的立國之資,不過將士數千,民戶三百,和周回三百里被搜刮一空的焦土。城內十室九空、塹壕內外屍積如山,府庫中空空如也,糧倉所餘糧食僅夠支撐到來年開春。子城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宮中一片破寂蕭條,連侍奉的宮人都湊不齊。蕭詧入踐皇極,除了襄陽僚屬,江陵文武中只有張綰等寥寥數人侍立。至此景象,連蕭詧自己都感慨:「自古天子登基,似這等蕭索者,恐怕只有我一人了。就算侯景篡逆,也有十萬黨徒山呼萬歲。我這算什麼呢?」
徒仰天而太息,空撫衿而咨嗟。
再說西魏撤軍后,雖言把江陵還給蕭詧立國,卻把江陵城一分為二,只將東城交還蕭詧,而留兵西城。西魏人在西城設置江陵防,以前儀同三司王悅統兵屯守,名為協助防禦,實則監視江陵小朝廷。
冀無咎而沾慶,將保靜而蠲邪。
寂寥井邑,荒涼原野。
方叔振于蠻貊,伯禽捷于淮夷。
所謂江陵梁朝,不過區區三百里之小朝廷,且對長安稱臣。南朝的其他廣大地區,如長沙的王琳,建康的王僧辯、陳霸先,都仍奉梁元帝為正朔。江陵小朝廷,對南北大局的影響已是微乎其微。
有些人實在走不動了,乾脆坐在地上,任憑胡騎呵斥鞭撻,只顧垂頭念佛不動,直至胡馬踐踏而死,一路上都可以見到這樣垂頭蹲踞蜷縮死去的屍體。人群的頭上,禿鷲在高高地盤旋。路邊的樹上,一群群的烏鴉在上面棲息,毫不怕人。經過無人的村落,常可見豺狗叼著人骨從屋內竄出,或者懶洋洋躺在地上打量經過的人群。
彼南陽之舊國和-圖-書,實天漢之嘉祉。
悲晉璽之遷趙,痛漢鼎之移新。
屢征肇于殷歲,頻戰起於軒時。
遂胡顏而苟免,謂小屈而或申。
徒揄揚于宋玉,空稱嗟于司馬。
在逋穢其能幾,會斬馘而搴旗。
加以狗盜鼠竊,蜂蠆狐狸。
況華萼于霄極,寵渥流於無已。
此情此景,歧豐不由想起處決高平匈奴部落人的情形,還有更遙遠年代中,坑殺山胡、白額稽胡的場景。也是在冬季雪花紛飛的時候,周圍馬首相次如堵,中間的俘虜如羔羊般被推入坑中。所不同的,那些野蠻的胡人雖然絕望,但對於死,並不顯得十分的害怕,彷彿死不是睡去了,就是返回從前來的地方,所以他們死得很沉默。而過慣優越生活的江陵人,卻更依戀這個已經變得殘酷絕望的世界,他們雖然不敢反抗,卻不斷地號哭哀求,想要得到殺人者的寬恕,似乎還有獲取憐憫放生的希望。直到被無情地推倒,被冰冷沉重的濕土掩埋為止。
歧豐嘆息道:「天道循環,分久必合,只可惜我們趕不上而已。如今尚為『明夷』之局,天下大難之中。君子當正其心志,韜晦以待。」他想起老師蘇綽給自己的臨終囑託:「鳳兮鳳兮,當思高舉,韜光養晦,以待天時。」這不正是對明夷中君子心態的要求嗎?
伊社稷之不泯,實有感於恩靈。
豈三石于杜鄮,異五馬于琅邪。
有扈興于夏典,采芑著于周詩。
嗟余命之舛薄,實賦運之逢屯。
尚書右丞沈烱被歧豐救出,隨高平騎兵一起北上。歧豐念其年老,特意給馬一匹,令人為之牽轡而行。走了一日,向晚的時候,趕上了一支被押送前行的俘虜隊伍。沈烱看見太史庾季才赫然正在人群之中,急於呼之,但顧及自己俘臣身份,又不敢言語。繼續前行了一段路,正巧碰上李岐豐和親信騎士在路旁休息,沈烱急忙下馬,俯身向歧豐求情說:「太史庾叔弈是通天象天道的奇才,可以同高堂隆這些人相提並論,懇請向貴朝推薦,不要埋沒于蒼頭皂隸之間和*圖*書。」
文中慨嘆,江陵小國「昔方千而畿甸,今七里而磐縈。寡田邑而可賦,闕丘井而求兵。無河內之資待,同滎陽之未平」。昔日通都大邑的江陵,「彼雲夢之舊都」,而今竟成「寂寥井邑,荒涼原野」,徒令抱負無從伸展,只得「烽凌雲而回照,馬伏櫪而悲鳴」。
窺覦津渚,跋扈江眉。
彼積惡之必稔,豈天靈之我欺。
值諸侯之攜貳,遂留滯于樊川。
至於蕭詧,西魏朝廷准許其在江陵復國。以江陵城及周圍三百里之地為界,重建梁朝。西魏雖然把江陵交還蕭詧,可惜闔城男女都不在其內,所俘虜的十余萬男女軍民,全部解往長安。諾大一個江陵城,所留給蕭詧的民戶,僅僅三百戶而已,其實就是一座空城。另外,蕭詧的老巢襄陽,也被西魏吞併,設置襄州,由長孫儉統一管轄。
史念佛在塹邊監刑一日,見此情形於心不忍。他回來對歧豐說:「老幼病弱之人不驅入關中,卻又不願留他們一條活路,這未免太過無情了。運籌帷幄的人,把手一揮,就會死幾千幾萬的人,可從未見過死人的模樣。應讓他親自到塹壕邊,看著每個人都長什麼樣,說了什麼話,怎麼一個個抽搐著死的!何況被擄到長安的人,是這些被殺人的親屬,這股怨氣又如何得以消除。」
既有懷於斯日,亦焉得而雲寧。
驗往記而瞻今,何名高而實寡。
夜騷騷而擊柝,晝孑孑而揚旌。
歸歟之情何極,首丘之思邈然。
南方卑而嘆屈,長沙濕而悲賈。
既車徒之赩赫,遂一鼓而陵城。
恨少生而輕弱,本無志於爪牙。
元帝幼子犀首在江陵已被絞死,王氏、苟氏都淪為奴婢而上路。路上,苟氏不甘悲痛凌|辱,最終絕食而死。十萬江陵俘虜被驅趕北上,一路至襄陽,沿途都是丟棄的大批死屍。經過人馬所踐及嚴寒疾病,最後到達長安的,不過什之六七。
烽凌雲而回照,馬伏櫪而悲鳴。
史念佛道:「聖者以天下人為子民,故而四海賓服。如今天下三分,勝利者只想和-圖-書著掠奪他人的子女玉帛,難怪不能大統混一呢。」
歧豐只得說:「自來如此,我們要落入南人手中,也是如此下場!」
老幼被處置完畢后,西魏軍押送俘虜,分道上路。可憐江陵滿城官吏百姓,都被驅趕出城,僅靠步行前進。雪雖然停了,但天氣更為寒冷,慘慘陰風在昏晦的天地之間呼嘯。舉目而望,是無邊無際蜿蜒而前的男女難民,道路兩側儘是殘垣斷壁、枯樹廢井,一派破敗蕭瑟。而胡騎來回驅趕,待俘虜如同牲畜,人們的號哭之聲不絕於耳。經人馬所踐,加之風餐露宿、饑寒疾病,沿途倒斃者絡繹不絕。
皆首賞之謬及,謂維城之足恃。
既川岳之形勝,復龍躍之基趾。
忽縈憂而北屈,豈年華之天假。
可惜十萬俘虜中,像庾季才這般幸運者,畢竟極少數。江陵宮室官吏,大多狼狽就道,忍受饑寒和死亡的威脅。
既殷憂而彌歲,復坎壈以相鄰。
余家國之一匡,庶興周而祀夏。
到了黃華,就有太常寺卿徐綸等十餘人趁夜逃脫。他們沒有馬,背著大道在黑夜中走了二十余里地,天亮的時候到了一處荒僻村落。人們實在太累,無法繼續趕路,哭求一戶村民,暫時安置在其家中。不料追騎隨後趕來,將之盡數捉拿。為了實施懲戒,西魏人把徐綸和救人村民都投入井中,再用大石頭砸死。而除了捉到的俘虜外,該戶長幼都被一同帶走,居室則遭焚燒。
但歧豐沒有聽過庾叔弈的名字,沈烱見歧豐遲疑,就流著淚叩首懇求道:「他確實是位奇才,大將軍如有難處,可將我和他交換!」
昔待罪于禹川,歷三考而無紀。
何昊穹之弗惠,值上帝之紆奢。
同寤生之舍許,等小白之全邢。
至於所虜府庫珍寶和全城男女十萬,則一併由中軍和高平騎兵帶回關中。江陵俘虜中,具有降臣身份的,只有王褒、沈烱、黃羅漢、劉彀、殷不害等少數高級官吏及家屬,不過千人而已。其餘人等,不分貴賤,不論王公大員還是市井走卒,一概淪為奴隸。為了犒賞三https://www.hetubook.com.com軍,于謹特令選男女數萬人,分賞將士,自副帥長孫儉以下諸將,直至有功軍士,並獲數量不等的男女奴婢。
晝營營而至晚,夜耿耿而通晨。
或小善而必褒,時片言而見美。
神州鞠為茂草,赤縣繞于長蛇。
無河內之資待,同滎陽之未平。
自此以後,他頗生後悔之心,曾對左右親信說:「當初不用尹德毅之言,悔之晚矣!」尹德毅曾勸他設宴襲殺于謹諸將,武力奪取江陵。他又曾拔刀斫柱,失聲嘆息道:「坐困愁城,如龍陷涸澤!」其後,他意常怏怏,乃著《愍時賦》以明其意。蕭詧的父親昭明太子蕭統有《文選》傳世,蕭詧之文學水平也頗為了得,其賦曰:
他又說:「有一個老婦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女童,躺在坑中。行刑的人揚土填埋,那女童顯然不知死之將至,她對老婦說:『阿嬤,沙子迷眼!』老婦寬慰她道:『不要緊,一會兒就不迷眼了!』聽了這話,怎不心酸?」
等勾踐之絕望,同重耳之終焉。
昔方千而畿甸,今七里而磐縈。
彼雲夢之舊都,乃標奇于昔者。
不久,西魏軍開始撤兵北返。長安方面下旨,以長孫儉為大將軍,總管漢沔兩岸新近征服各州,兼任荊州、郢州刺史。同時進李岐豐為大將軍,仍統領高平軍全部,徵令入朝(荊州刺史一職已解除)。這樣,歧豐在軍職上有提升,而被解除了領民之職,隨大軍一起返回長安;而長孫儉則獨掌東南大局,將留在江漢地區。
蕭詧困居江陵,每誦「老馬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未嘗不盱衡扼腕,嘆吒良久。過了八年後,就憂憤而死,死時年僅四十四歲。
矧吾人之固陋,迥飄薄于流萍。
魏師旋即逐次北返。先由長孫儉所部去武寧,並接管漢東各地。同時,于謹中軍及李岐豐高平騎兵一同北撤,從武寧、襄陽、穰城,經武關道返回關中。撤兵期間,宇文護和楊忠所部作為殿後,仍駐紮東面要津,直至主力撤至穰城后,才沿沔水溯流北歸。
謝兩章之雄勇,恧二東之英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