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明夷
第六十八章 柔然滅種
突厥人聽了這番話,又見豆盧寧自始至終言談自若,才平息了下來,紛紛把刀插入鞘,坐下來飲酪,彼此發出很大的聲音交談,好像在集市一般。過了一會,首領透過翻譯問豆盧寧說:「您這麼鎮靜,想必是經歷過戰場的人吧?」豆盧寧笑而不答,撩起袖子露出粗黑的手臂。只見手臂上儘是刀疤,還有矟尖刺透留下的凹痕。群胡見了,都大喜,有人說:「男人有傷疤,就像女人有漂亮臉蛋,這樣看就順眼多了。」突厥人對豆盧寧又生了幾許欽佩。
民間聽了,很多人都趕去燒香拜祭。人們說乙弗氏死後已成菩薩,報復了蠕蠕人,法力很靈。一應祈福消災的事情,都有人去求的,據說還很靈驗。當年柔然公主嫁過來,被稱作蠕蠕女菩薩,而今她的墳墓埋于荒野,早就無人問津。而史上曾強橫一時的柔然人,作為一個群體,至此已不復存在了。
豆盧寧只配了一把短刀,跪坐在席子上,同群胡解釋說:鄧叔子等人已是窮途末路,國家授其儀同三司,安排在長安養老,永不回漠北,不會再和突厥人爭奪草場、牲畜了。
突厥使者剛住下,第二撥使者也到了長安,看來木杆可汗急不可待要翦除柔然殘部,以致於等第一批使者答覆的耐心都沒有了。
首領注意到豆盧寧沒有帶抉,毫不遲疑地擼下自己右手拇指上的玉抉,雙手交與豆盧寧說:「這個稀罕寶物,帶在您的指頭上,才是般配啊!」豆盧寧見那玉抉清綠澄澈,知道是不可多得的寶物,也就道謝收下了。群胡見了,也都圍上來,爭相遺贈身上寶物。
這次突厥人卻都沒有叫好,首領臉色沉凝,躬身施禮說:「一次或者是僥倖,第二次只能說您是神https://www.hetubook.com.com射手了。但願戰場之上,不要和您見面!」
豆盧寧驚道:「我也隨賀拔元帥征討万俟丑奴啊,同你阿干也熟識,甚麼時候賜給他的?」
過了兩天,進入隆冬十二月,第三批突厥使者也快馬趕到了長安。他們帶來的可汗指示只有一個,必須處死鄧叔子及其餘眾。
一行人來到屋后,見遠處河邊一棵柳樹的枝杈上懸了個草籽袋子,相去估摸百二十步開外。胡人取來弓矢,交給豆盧寧,請他朝前走到射箭處。豆盧寧看射箭站立處劃了一道線,和目標相去約有八十步,就擺手說:「不必走了,就在這裏。」說罷,站在百步開外,搭箭拉弓,對準袋子一箭射去。一發而中,箭頭穿袋而過,裏面的草籽嘩嘩地掉出來。
恭帝二年(公元555年)秋,突厥再次大破柔然,契丹、庫莫奚等部落或降或逃,突厥勢力已向東深入遼海。柔然余部僅剩男女數千,孤立不支,退于沃野之南。寒冬將至,牲畜喪盡,眼見著不能存活了。於是在十一月,柔然餘眾隨首領鄧叔子渡過冰封的河套黃河,向南進入了西魏境內,祈求接納。突厥首領木杆可汗意欲徹底撲滅柔然餘燼,得知其殘部逃入西魏,即刻派出使者去長安索取鄧叔子等人。
不久,一日相府聚會,李岐豐坐在豆盧寧身側。喝了一會酒,歧豐注意到豆盧寧手上有一個大號的翠綠玉抉,煞為眼熟,不覺頻頻瞄視。豆盧寧見了,就摘下來遞給他看。歧豐不接,卻問他道:「玉抉的內面是否刻有『南北』兩個小字?」豆盧寧急忙細看,果如其言,大驚,追問歧豐如何得知。
宇文泰猶豫良久,他說和-圖-書:「本想效法正光朝,留下蠕蠕余種,以備他年放回漠北,不致使突厥一家做大。」又說:「當年蠕蠕公主南嫁我朝,帶來的嫁妝有馬萬匹。不然東進洛陽,恐怕連副馬都沒有,這也不應該忘了才是。」
而豆盧寧卻不為所動,鎮靜自若說道:「鄧叔子既是我朝之官,國家法度在此,豈可隨意交給他人處置。」他用手推了推旁邊的翻譯,讓他說給突厥人聽,並接著說:「不過,你等如果確實和他有仇,要報復於他,兼及他的族人,朝廷自將明辨是非,秉公而辦。如果他果真有罪,削了他的官職,交與你們也無不可。」
歧豐道:「據說賀拔元帥遇害前不久,在山中狩獵,我兄一人獨擒猛虎,故而賜之!」
豆盧寧看著手裡歷經滄桑的翠玉抉說:「都說好物換百主、歷千年,此話不虛啊。」他要把玉抉交還歧豐,歧豐急忙擺手道:「不可,如今您是它的真正主人,受之無愧。」轉念又想:「得此物的人,幾乎沒有善終的,崔延伯、万俟丑奴、賀拔岳、我兄,不知道在他手上能否長久?」見豆盧寧坦然飲酒,似乎沒有去想這麼多。
就在這個時候,人群中一陣歡呼,原來鄧叔子被拖上來斬首了。劊子手的大刀砍下去,不少人都拍手叫好。這是因為柔然人在長安橫行二十年,如今得此報應,人們感覺出了一口氣吧。
群胡見了,無不拍手叫好。命僕人去摘了破袋子,重新換上新的布帶,裝了草籽,掛了上去。首領要來一支箭,這次很客氣地交給豆盧寧。豆盧寧也不遲疑,重新勾弦搭箭,瞄準目標,沉肩吸氣、寧神不動,然後抬指放箭,颼的一聲,再次命中目標。
他派豆盧寧去南城去看蠕蠕人眾,又www.hetubook.com.com見了鄧叔子。豆盧寧回來說:「蠕蠕都是老弱不堪的人,全無阿那瑰當年的氣魄。」至於鄧叔子,他是阿那瑰的叔叔,當年也曾出使長安,頤指氣使、好不得意,如今竟如喪家犬一般,西魏人對之嗤之以鼻。
隨後處死鄧叔子的妻子和子女。幾個幼童被突厥人揪住衣領,一手一個,好像拎小雞似的,快步提上來。這些幼兒匍匐在地,猶不知情,就被突厥人拽住頭髮,用短刀割下頭顱,扔到沙地上。慘呼之聲傳來,聞者無不心中一緊,不少人都低頭念佛。
幾個突厥人按耐不住歡喜之情,抓起鄧叔子及其妻子兒女的首級,翻身上馬,唿哨著奔入青門,招搖于長安街市之間。西魏軍吏,見之都躲開避讓。路人無不驚駭,人們說胡人如此猖狂,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青門在長安城東,外連灞橋,人們東出,往往送客至此,折柳贈別。河邊有一行柳樹,此時隆冬天氣,早掉光了樹葉,萬千枯黃的細枝如黃髮一般垂下。透過柳樹的枝杈,可以看到荒涼的河灘,河灘上是灰暗陰沉的天空。
突厥使者見宇文泰時,不脫氈帽,腰懸胡刀,不跪拜,只躬身施禮而已。宇文泰見過極盛時的柔然使者,不僅傲慢,還曾逼死西魏皇后乙弗氏。所以今天見草原新貴如此無禮,絲毫不覺得奇怪。使者下去后,宇文泰對左右說:「放出來的狗見主子有力氣,叫起來也比旁的狗聲音大。」他知道突厥人不好對付,派大將軍豆盧寧去接待他們。
過了小寒,宇文泰終於決定交出柔然人,由突厥人自行處置,共收鄧叔子及以下三千人交付突厥使者,關在灞橋東邊的寺廟和民舍裏面。
此時的突厥,已不再是當年向西魏獻馬通使的那m•hetubook•com•com個阿史那小部落了。木杆可汗威服塞外諸國,幅員數萬里,控弦騎士以百萬計,國勢之強恐怕只有極盛時代的匈奴可與之相比。突厥使者到長安,朝廷自是派人接待,而使者傲慢無比,要直接求見太師宇文泰。宇文泰知其難纏,仍不得不勉強接見。
宇文泰沉吟道:「我非捨不得鄧叔子,是擔心北虜持強威逼,一旦開了這個口,以後必定還有更多要求。」
歧豐黯然道:「實不相瞞,這應當是我阿乾的遺物!這『南北』二字是玉抉的舊主崔延伯所刻,意思是『縱橫南北』。延伯兵敗,玉抉被万俟丑奴所得。賀拔元帥隨爾朱天光平定隴右,又獲得之。後來賞賜給我長兄須彌,我兄陣亡后,沒入胡人中。」
豆盧寧年紀上和大將軍楊忠相仿,受封尚書右僕射、武陽郡公,他去到突厥人的住所,進去后,那些人早聚集在一起等他了。豆盧寧穿了一身白色的圓領窄袖戎服,腰纏金釘腰帶。他身長八尺、儀錶堂堂,突厥人見了,耳語說:「中國也有漂亮人才啊!」請他進來,給他騰出席子讓他坐了。
再說突厥人得到柔然餘眾之後,就擇期行刑。先從俘虜中,挑出沒有高過車輻的幼小男女百餘人配為奴,揀那俊俏的帶走,其餘都在長安市上賣掉。不過柔然主及其親屬旁支的幼童,不在此例,仍要處死。然後他們又挑出模樣好的年輕女子若干,供其帶走消遣。剩下的鄧叔子及其部眾數千人,則全部繫繩牽往青門外河邊斬首。
宇文泰聽說了當天的情形,有些後悔。後來,他想起被柔然人逼死的乙弗氏,就命人去秦州祭掃。第二年,又將她的靈柩遷回長安,與大統天子合葬,也算是了結了大統天子死前不能實現的遺願吧。
「啊,你m•hetubook.com.com這麼說,我就想起來了,確實有這麼回事!」豆盧寧又把突厥使者相贈玉抉的經過說給歧豐聽。
首領又說:「到了南國,人們間的禮數太多,我們也不慣行走街市,就在後面的河邊射柳消遣。大將軍要不要一起來試試?」豆盧寧聽罷,即起身道:「正合我意!」
于謹在座,他接話道:「當年蠕蠕逼死乙弗皇后,如今可謂是天道循環報應吧。」
處斬當天,很多長安人都來觀看,因為灞橋被阻斷了,東邊要進城的行旅,也被隔在對岸觀看。接近元旦的天色,即便辰時過了一半,仍然沒有大亮。而天上又更加的陰沉,河灘兩邊,陰風陣陣,猶如鬼魂低吟。
哪知突厥人聽他如此解釋,大為惱火,為首的人霍然立身,用突厥語罵道:「聒噪這些作甚,我卻要鄧叔子的頭!」見首領起身,群胡爭先拔刀而起,明晃晃十余把刀刃在豆盧寧前後左右舞動。這就好比在爭食的烏鴉群中擲入了石頭,惹來群胡一片喧嘩。那突厥語的翻譯,本坐在豆盧寧身側,見此架勢,嚇得臉色煞白,急忙垂頭捂臉不敢出聲。
歧豐忙問突厥使者的名字,不過又自語道:「阿干遇害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突厥人還在金山給蠕蠕做鍛奴,害我阿乾的不可能是他。二十年來,這玉抉定是換了多次主人。」
豆盧寧聽了,撫指大笑。
與此同時,在河灘上,柔然人被一輪輪地砍殺。從巳時一直殺到午後,堆起的屍體排滿河灘,一眼望不到頭。血水把沙地浸透,又流入河中,泛著泡沫順流而下。圍觀的長安人,早就受不了這個場面,紛紛地散去。行刑斬首,雖然很多人都見過。但這樣滅族屠戮,一日斬殺數千人的,即便經歷戰陣的人,也會覺得不適,更不說六坊居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