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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泰趁著氣息還算平順，抓住薩保的手，對他低語用人的原則。這都是他北巡以來反覆思考的，一定要薩保照辦。

薩保脊背發涼，說不出話，只頻頻點頭。

無人可答。

在賀蘭山下的大河邊，馬隊停下來歇腳，宇文泰找人叫來尉遲綱。他凝視著遠方青色的山頭良久，才緩緩對尉遲綱說：「我要儘快返回關中，希望可以見到陀羅尼和薩保一面。有些話要當面叮囑。」尉遲綱連忙應諾。過了半刻，宇文泰扭頭看著尉遲綱說：「賀蘭是忠誠的意思，我死之後，你們兄弟二人要盡忠少主，如同對我！」尉遲綱聞言，匍匐于地，落淚發誓道：「我婆羅和博居羅兄弟，誓死效忠少主，如有違背，天誅地滅！」

薩保唯諾諾應聲而已。

宇文護怕極了，知道叔父把自己當成了大統天子西魏文帝了。急忙掙脫，匍匐在地高喊：「叔父醒來，我是薩保，我是薩保啊！」

宇文泰卻披散頭髮，抓住宇文護遞過來的手，嘶啞喊道：「君行不義，外寇方強，為何不可除之？以能者代之？」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死死抓住宇文護的手說：「陛下，我對不起你，沒有把太子教好。」

宇文泰聽了，閉目道：「當年你為何不說？而今我要死了，李須彌也死了二十年，你說這些有何用？」

「我這一生，駕御英豪得其力用，主要就在於賞罰明晰，以身作則。在平涼議主的時候，我的資歷也很弱，不服甚至想推翻我的人，有的是。所以，你不要怕，閑置我這一輩的舊柱國，培植你那一輩的新ｈｅｔｕbｏｏｋ.cｏｍ.cｏｍ柱國。為人心胸寬闊，推誠待人，一定能夠……」話說到這裏，宇文泰心中無比矛盾。這是因為宇文護不是他自己的親生兒子，要用他，只是為自己兒子長大接班作過渡。可是一旦薩保大權在握，羽翼豐|滿，還願意拱手將國家交給別人嗎？

再說派出去的飛騎連夜趕到涇陽，正好遇到宇文護。原來宇文護日夜兼程剛到這裏，正準備休息一夜，明晨趕路。他聽說叔父已經不行了，大驚，決定不顧疲勞，連夜換馬再走。在第二天早上，宇文護終於趕到了雲陽。

他又說：「我的兒子們都還小，東寇南敵都很強大，天下未寧啊。這天下事，我就交給你了！你要努力，以成吾志！」說罷，從枕側取出早就寫好的遺命交給薩保，上面全權授權宇文護輔佐少主宇文覺。

「即便於謹，也要善加控制。但如果東邊來攻，必須起用於謹。」

「我不死，還不用擔心東邊，死了后，卻擔心得很！」

「有些人很有才幹，但要節制使用，如史寧、達悉武、長孫儉、權景宣、韋孝寬。」

他展看衣袖給薩保看，上面竟然有補丁若干。他說：「我性好質素，不尚虛飾。每餐必定雜以粗糧，衣帽服飾，穿戴多年也不更換。我執掌國柄數十年，姬妾不過才三五人。這些，都是你們效法的榜樣。你一定要訓導陀羅尼，切記不可驕奢淫逸，驕淫必定亡國！」

宇文泰見朔周頭髮花白，不禁唏噓感慨歲月的消逝。赫連朔周看見宇文泰憔悴待死的樣子，大哭wｗw.hｅtｕbｏoｋ.ｃｏm.cｏｍ不止。宇文泰反倒低聲安慰他。

尉遲綱心急如焚，再命輕騎飛奔涇陽道，在中途急招宇文護。

薩保點頭應諾。

但宇文泰幾乎不能飲食了，他知道生命的最後時刻即將來臨，而自己顯然是撐不到回關中了。他就命飛騎去長安，急招宇文護來見。同時大隊繼續前行，下山過原州，不入城見李賢，直接走牽屯山，穿過彈箏谷。一日一夜到了隴東平涼，宇文泰已完全不能進食。尉遲綱不敢再走，趕到前面的雲陽郡，將郡守府騰出來，安頓宇文泰躺下。

他又叮囑道：「多從後進武人中，提拔遴選新進人才。至於楊忠，其人用兵輕佻冒險，殘忍好殺，斷不可大用，不可用為一軍之主將；大野阿至羅，也就是李家三郎，今後閑置不用。提侯幾通為大將軍，代替他領軍。」

「對了，我知道你和二郎（宇文深）有矛盾。你可以不用他，但不可害他性命！」

薩保不敢看叔父的眼睛，低頭小聲答應。

午後未時，宇文泰突然大喊一聲醒了過來。宇文護連日趕路疲累之極，早就倚靠榻尾酣然入睡，此刻慌忙驚醒。外屋的人也聽見了，都不敢動，屏息等待。

宇文泰又看著薩保，目光依然透出往日的嚴厲。他顯然有所不放心，他說：「不可把你府中親信提拔到很高的位置！小人得志，必出大亂！」

他說：「五大柱國，除于謹外，其他的全部閑置。但你對他們必須非常尊重，不可在禮儀官號上怠慢了。因他們聲譽很高，影響盤根錯節，倉促不可翦ｈｔｔps://wｗw.ｈetubook•cｏm.coｍ除。最最要小心獨孤！他是唯一可以替代我的人！不過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要殺人！」

宇文護趕到的時候，宇文泰還在昏睡。室內昏暗，只點了一盞油燈照明。燈光黯然，微弱的火頭隨著暗風起伏，好像隨時都會熄滅。慘淡的燈光下，映照出宇文泰骨瘦如柴的身形。宇文護見了，如遇鬼魅，心中又驚又怕，跪伏在地，半晌不敢移動。

宇文護膝行數步，來到床頭，低聲呼喚：「叔父，叔父。」

半夜時分，宇文泰才真正醒過來。他認出了薩保，呼喚他靠近，抓住他的手不放：「薩保，我要死了！」說到這裏，一行渾濁的眼淚順著臉頰滾落。外屋的人都在哭，薩保卻哭不出來。

當夜，宇文泰勸朔周回去，朔周不肯，說：「我要護送您回涇州。」宇文泰搖頭不準，只說了一句：「我那兒也不去了。」

早在當年八月，宇文泰一行北渡黃河到達河套。到了八月下旬，他們開始沿黃河岸向上遊走，九月來到賀蘭山。此時，宇文泰每天只能吃下少許粥，仍經常嘔吐。他早已不能騎馬，而是躺在四匹馱馬拉動的高輪大車上。走起路來，馬脖子上的鈴鐺一路響動。天氣好的時候，他會讓人打開車上頂棚，仰望白雲流動的蒼穹。來自賀蘭山的清涼秋風吹來，他就使勁嗅動鼻子，捕捉如同家鄉陰山般的氣息。

薩保小心翼翼地把遺命收好。

宇文泰也知道自己管不了身後事，很多事情不得不說而已。

宇文護封鎖內外消息，同尉遲綱一起護送靈柩返回長安，然後發喪，詔ｍ.ｈeｔuboｏｋ•ｃoｍ.coｍ告天下。世子宇文覺（陀羅尼）繼位太師、柱國、大冢宰，出鎮同州（賀蘭祥在同州屯集重兵），宇文覺此時十五歲。

「親姻中，有很多人都很可靠，不會背叛陀羅尼。不過他們才能有限，不能大用，否則必定誤事。像永貴（宇文貴）、保興（宇文盛）、侯莫陳兄弟、赫連朔周，這些人就是。」

他又說：「江陵十萬俘虜，如有願意自贖，或者有親屬來贖的，都釋放為民。」

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冬十月乙亥，宇文泰卒于雲陽，時年五十。

宇文泰嘆了一口說：「我夢見鄧叔子滿臉血污向我哀求，請留下族中弱小延續種族。我做得太絕了嗎？」

半晌沒有回應，偷偷抬頭看時，宇文泰又睡過去了。

宇文泰不再說話，也不再理睬任何人。他抬頭看著屋頂，等待最後的時刻。昏暗的燭火搖曳，照著他皮包骨頭的身形和乾枯蠟黃的臉。一代雄傑，躺在那兒，同任何等死的老人沒有什麼分別。

不久，史寧隨突厥大軍西破土谷渾的捷報傳來。按照事先的計劃，宇文護加封史寧為安政郡公，徵令入朝，拜小司徒（同時解職涼州刺史）。開府侯幾通論功行賞，封廣武郡公，以其長子為兵部下大夫。同時賞賜侯幾通生口五百，仍回高平屯軍。

第二天，馬隊開始南返，首先要渡過黃河。此時的黃河還沒有結冰，不過馬隊泅水而渡，並不困難。只是宇文泰已不能上馬，他們找來一個羊皮筏，把宇文泰抱著躺上去，蓋上防水的皮氈，尉遲綱和宇文泰帳內的忠誠衛士扶住筏子，四周數十人圍成一個和-圖-書圈，一起泅水過河。

朔周無奈，只得與主人訣別。臨行前，他猶豫了一下，突然跪在地上說：「當年賀拔元帥遇害，隴西公長子李須彌陰有奪權之志。我們為了護送元帥遺體返回平涼，就違心曲意承迎。到了平涼議主，李須彌帶帳內親信都督十幾個人進來，準備拔刀脅迫諸將。幸虧趙貴站起奮力呼籲，眾人聽從，才定下去夏州接您的主張。當時情況極其危急，如果遲疑半分，恐怕被李須彌奪權，就沒有今日的太平世界了。」

他也知道，薩保比起自己，有很多缺陷。實際上，薩保是做不了自己的。不過，這樣也好。

其餘諸將，宇文泰也有囑託：「你讓這些人掌兵，各鎮方鎮：盛洛（賀蘭祥）、豆盧寧、博居羅（尉遲迥）、婆羅（尉遲綱）、李穆。」

下午，隴州刺史赫連朔周單騎翻越木峽關來求見。說也奇怪，此時宇文泰喝了一點水，好像有了一些精神。朔周乃是平涼議主的功臣，說也湊巧，雲陽離議主的地方也不遠。

薩保流著淚點頭答應。

在使用李岐豐和侯幾通的事情上，薩保沒有遵守宇文泰的遺囑。他繼續保留了李岐豐高平軍統帥之職，侯幾通也沒有獲封大將軍。因為這個時候，薩保最能倚靠的，就是賀蘭祥、尉遲綱、李岐豐這些幼年就在一起的生死朋友。

朔周低頭不語，宇文泰若有所思。

過黃河后，取道苦水河谷，一路上山直奔原州。山路漸漸高險，只得扔了大車，改由將士將宇文泰抱伏在馬上前行。九月底，到了離原州六十里的山中。

朝廷加封宇文護為柱國，鎮長安，實際行使中樞大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