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雲中蒼鵠
第四十二章 入道的念頭(中)
按照歧豐半生所學和經歷理解,儒道實是一體兩面,君子入世即為儒,出世即為道。廟堂殫竭與江湖淡泊,不過是君子人生的兩面,不僅不矛盾,實則密切不分。在他看來,佛教分佛理和佛禮,也就是大乘和小乘的區別。世俗信佛,偏於小乘,一切修行崇佛行為,是為了求平安、求極樂和求來世。士大夫研習佛理,則為領悟大乘。就像當年太子元欽請高僧升座為百官文武和長安士庶講經,聽眾之中,既有隻為誦經求福的普通男女,也有了悟色空的高士。不過百年來佛經不斷從西域傳入東土,經卷繁多,浩如煙海,甚至眾多偽經魚龍混雜其間,令人不知何處下手。相比儒家和道家,經典就那麼幾本,且流傳千年,註疏講解都非常多了,兒童發矇就可以記誦,研究起來自然方便很多。
話音剛落,就聽得傳來哼的一聲,眾人去看,原來是曇延法師。周弘正很高興,連連說:「師父請明示。」
於是歧豐說:「要了悟佛理,須得看三十年經卷。讀通般若、法華、金光明
www.hetubook.com.com、維摩、無量壽、涅槃、觀佛三昧、華嚴、觀世音、藥師、內律、大雲、護身命、金剛般若波羅蜜,等等,或許能夠升堂入室吧。」
歧豐連連謙辭。旁邊的韋敬遠笑著對周弘正道:「周尚書不談《老》《庄》?可惜了!李大將軍師從昆莫公,昆莫公有《老莊注》傳世。」
而周弘正並不知情,仔細揣摩歧豐的話,對其反應之機敏,不由得大為嘆服。他真心讚賞道:「明公所研,追古爍今,下官自愧不如!」
曇延這才緩緩說話,聲音不大,還略帶沙啞,滿室都屏息靜氣聽他的高論。
弘正於是問:「北地喜愛莁籌卜卦,測定凶吉;鄙朝士大夫雅愛《易》理,或論意象之體,或辨析卦象聖人之意。是否同器不同用呢?」
歧豐一笑,說:「《乾》《坤》雖大,但能喻君子一生,在下以為,當是在《屯》、《履》、《明夷》、《謙》之中。」
昆莫所作《老莊注》,僅在關隴有所流傳,關東江左都不得知。而且南北分裂數百年https://www.hetubook.com.com,雖有人員往來,但學術之風仍漸行漸遠。所以周弘正見《老莊注》,不覺耳目一新,他當即向歧豐索全本,想要把它帶回建康去。歧豐暗喜,恩師的著作如果能流傳江東,也算身為弟子的一份貢獻了。於是他說:「全本在家中,容我找人謄寫后再奉上。」弘正忙說:「在下有文書侍奉僧數名,如果尊允,可自帶文墨,敬抄十份。」這個事就算定下了。
山人曰:「吾歷遍各代著疏,或言猶未盡,或曲意解之,故有此難。」或曰:「何不試為之注?」山人曰:「夫天不言,而四時行焉;聖人不言,而鑒識存焉。道之為理,存於萬物而無形,無在而無不在。意欲著之,則偏難免,意欲注所著,則更偏之又偏也!隔代更偏,故後人仰之如高山巨海,無可通達者。此吾所不願為注者也。」
弘正又問:「明公參研必深,不知《易》中各卦,哪幾卦喻君子最恰當?」
弘正連說:「早已仰慕,早已仰慕。」遂與歧豐談玄。有僧人送來茶點https://m.hetubook•com•com,幾人稍微休息了一下。歧豐藉機將所抄寫的昆莫公《老莊注》序論和部分節選拿出來,交給周弘正等傳閱。書中開頭寫道——
「《屯》者,即鹿無虞;《履》者,履道坦坦;《明夷》者,用晦而明;《謙》者,君子有終。」弘正所問,早在多年前的高平,經歷西征失利的歧豐就在不斷思索。當時就有了這個結論,難怪能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更有好事者強難曰:「先生既知此理,當更注之,為後學之所借鑒。」請之彌久。山人撫髯長思,遂曰:「若欲新注,非唯為注而注,當徐徐引人深思,或可入玄玄之門也!」於是坐桑樹下,歷兩寒暑而注成……
時值中午,眾人都移到後堂用齋。這個時候,一直跌坐的曇延法師,才抬起手,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道:「半日盡說些俗事,甚無趣也!」眾人不覺尷尬,去看弘正,弘正卻畢恭畢敬拱手道:「恩師莫要著急,用罷飯,稍事休息,就講佛理。」
曇延這才說:「照我看,看了三十年,也悟不到!」
他開頭先說hetubook.com.com:「不光佛經多,佛門弟子也多啊。」說罷瞥了一眼坐在歧豐身後的惠乘。惠乘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急忙低下頭躲開曇延的目光。
歧豐不禁再次打量這個身材魁梧的比丘,居然令一代博學鴻儒拜師入道,想必定有非常之處。不覺對下午的論佛充滿了期待。
弘正聽罷,微微點頭。歧豐反駁的意思是說,北人務實,重在軍旅行政,不像南人士大夫居於清職無所事事,才會有對《易》的不同用法。
歧豐一聽,知道周弘正無非是說,你們北方不懂《易》理,只會用來占卜,哪裡比得了我們南方精研其中的道理,領會聖人之意呢?他想了想說:「論體辨卦,在下雖在長安居住不多,但耳濡目染,也非稀罕的事。其實器本是一個,用法不同而已。如行軍治民,比起坐卧清閑,自是少了時間。即便乘馬和紮營,偶爾取出莁籌來,這何嘗不是研《易》的一種方式呢?」
見歧豐不解,弘正輕聲說:「我已隨恩師行八關齋戒,過午不食。因為使命在身,不便剃度而已。」
午休后重新落座,由周弘正主m•hetubook•com•com持,他說:「儒釋道三教,皆由聖人所傳。弟子疏淺,不能辨析其致真致理處的深淺、異同。請諸賢解惑。」
有好事君子問于空空山人曰:「老、庄之作傳於世,可謂久矣。然言簡義奧,常分歧路,世為之難。先生出名教入自然,通達玄門,而來三十余年矣。請試為解之。」
賓主落座,弘正和歧豐略微拱手客套,敬遠在一旁引介,惠乘侍坐歧豐身後不語,而曇延法師仍似枯木跌坐,絲毫不與他人言語。寒暄畢,聊起所學淵源,歧豐師從李昆莫,屬隴西流派。隴西學派的源頭可追溯前涼時代。那時晉室衰微,胡人紛起,天下擾亂不寧,中原學者為了避難,很多都遷往西涼居住。使得隴上學術為之一振,播延數百年而不斷絕。李岐豐之師李昆莫,則是集道學之大乘者。歧豐常有棄世入山的想法,都源於此。儒釋道中,歧豐的道學修為多來自李昆莫,佛學主要靠自參。至於儒學各經,昆莫最喜《易經》,認為天下精奧都在此中,這對歧豐影響極深。也因此,歧豐同弘正談儒,僅止於《易》。
「怎講?」周弘正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