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天野蒼茫
第三十六章 再回漢東(上)
由於沌口大敗,宇文直已被召回長安,改令柱國陸通任襄州總管,協防江陵。宇文護閱書後,決定招李歧豐下隴,以朝廷指令任命李歧豐為軍司馬,去襄陽協助襄州總管陸通,負責襄陽及江陵戰事。調令三月底送到,四月,李歧豐僅率親隨數十騎下隴,而將總管府文武官吏,以及涼州諸將都留在原職,等待朝廷新任命的總管上隴。
宇文直沌口大敗,回京免官,但並沒有受到什麼懲罰。歧豐在隴上得到徵調,料想薩保是準備讓自己替代宇文直,但一到長安就被留下來,而剛才聽他說了半天,感覺最近半個月情況有所變化了。
歧豐與薩保已經多年沒有見面了。歧豐上隴前的幾年,薩保時常居同州,與母親同住,朝廷事項多是派信使往來傳遞。去年冬天,薩保的母親去世了,他不守喪,仍據大冢宰之職,朝野嘩然。為平息議論,這才搬回長安來處理軍政要務,把東邊的軍政要務,交給了剛從突厥返回的陳公宇文純。
薩保頓了頓,突然說了一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江陵局面很不好。一年前,我們還在沌口,王琳的金翅號稱江上無敵。一年後,吳明徹都打到江陵了。」他突然提高聲音:「這一切都在我相信了豆羅突!讓他做了襄州總管,喪師失地,一潰千里!」豆羅突就是宇文直。
「襄州還是讓他待罪立功。至於你的安排,我倒是想到了襄州東邊的漢東。我想在漢東建一個安州總管府,設在安州,總管漢東各州,從東面屏護江陵。你和圖書就去那裡吧!」
歧豐自原州下隴,還沒到長安,在涇陽就聽到陳軍已經發動夏季攻勢的消息。四月中,歧豐一行到達長安,沒有回府,而是住在隆慧寺。他派人去請示晉公,得到晉公的答覆卻是:「暫且休息,且等相見。」
過了兩天,有人送信來說,柱國燕國公于瑾去世了。于瑾是開國元勛,最早的六大柱國之一,又是李歧豐的長輩,歧豐既已回長安,按理應去弔唁。他正派人去長安市中買些弔唁物品,晉公的使者這個時候卻趕來了,請他立刻去冢宰府中議事。
此刻,他被引入一個開滿海棠的小院,滿地殘花,無人打掃。一回頭,侍從已經不見了蹤影。他輕輕推開雕飾著精美花飾的木門,陽光隨之照進室內。中間的小屋空蕩蕩,牆上掛著一件錦袍,正中間靠牆的案几上,架著一把插入鞘的大刀。右手邊屋裡,珠簾隨著微風略微擺動,可以看見靠窗的一個大榻上,半躺著一個人。
「母親歸天以後,我回到長安,把豆羅突叫過來,大罵他一頓。他大哭叩頭請罪,我也流下眼淚。總是下不了手的。太后把我們叫到宮中,天子也來了,一家人坐下吃飯。天子母子都為他說好話,這是家事,我也無可奈何。」
歧豐不知道怎麼插話,就像他說的,畢竟是他們宇文家的家事。突然,他看見薩保的臉上,此刻竟有了幾滴眼淚!他連弒兩君,也都是他家族的弟弟。即便沒有愧疚,多少也有些悔和怕在心裏吧?
屋裡靜了下和-圖-書來,這個時候,聽到外面有鳥的啼鳴。
歧豐輕應了一聲,先把腰間的短刀解了,放在案几上的大刀旁。然後輕輕掀簾進屋,只見薩保半躺在靠窗的大榻上,屋中並無他人。薩保抬手指了指,讓他坐在大榻靠門的一側。歧豐覺得不妥,他看見地上有胡床,就坐在胡床上,正面對薩保。
歧豐就退了出來,從外屋案几上取了短刀,這個時候聽見薩保在屋內咳嗽了幾聲。他忽然心中有一絲奇怪的感覺,似乎這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至於為什麼,他也不知道,也許只是人上了歲數,總感覺時日不多,容易傷懷。
兩人多年未見,似乎該有很多話要說,可真一落座,卻又找不出什麼話題來,顯得很是生分。所以薩保嘆了口氣,說了一句:「我們都老了!」便不再感慨了。他微微立起身,對歧豐說:「燕公去世了,你知道吧?隨公也快了,不能下床已經兩個月了。我叫人去探視,說已經瘦若枯骨,只等大限了!」
兩人對視一下,薩保嘆了口氣說:「你還是沒有變啊!」歧豐苦笑一下,下意識摸了摸微微斑白的頭髮。薩保其實變化很大,明顯老了,身上卻愈加發福,皮膚也很黑,臉上出現不少的斑點。
「你還是很瘦!」薩保補充道。
「哦!」歧豐立刻就明白了,這是為薩保過世的母親誦經呢。
歧豐就站起身來告辭。薩保似乎也想起身,但似乎有點力不從心,只是坐了起來。他望了望歧豐,最後說:「保重吧,回長安再見!」
歧豐在冢宰hetubook.com•com府前下了馬,將馬交給親隨,讓他們一併在門外等候。他獨自在門人的指引下,一步步走入冢宰府中。府院很大,四周靜謐無聲,只聽見自己靴子走在走廊石頭地上的聲響。從一個院落,走到另一個院落,見不到一個護衛或是下人。院中花香撲鼻,紅綠點綴,陽光照耀下,樹影搖曳。走了一陣,拐過一個迴廊,微微聽見有僧侶誦經的輕語。引導的門人早已止步退下,前面帶路的變成了內府侍從。他見歧豐步伐放緩,似乎側耳在聽,就輕聲說:「這是西域高僧在誦經追福。」
突厥木杆可汗將女兒嫁給北周天子后,兩國關係大大緩和。而木杆派往東部地區施行統治的突利可汗,也與齊人交好,並勸木杆納齊絹帛,替代舉兵劫掠。因此,當年自并州至幽州,齊長城邊界也無烽火。開春后,齊人遣密使來長安,除了弔唁宇文護喪母之外,一併轉達了齊主希望請和,兩邊休戰各守疆界的意思。宇文護此時正困於與陳朝的戰事,不願兩頭作戰,既然跟突厥接親,也願意與齊朝互聘講和,以便騰出手解決江陵危機。
自從天和元年北周、後梁和王琳三方聯軍在沌口被陳軍擊敗之後,大江之上的控制權就落入陳人之手。自夏口溯江而西,長江之上陳軍金翅橫行,如入無人之境。當年秋天,乘秋水暴漲,陳郢州刺史程靈洗以金翅大艦開道,深入漢水,直入北周沔州城下。金翅臨城發拍,巨石如雨,城上樓堞皆碎。陳人圍攻三十晝夜,沔州終於陷落,hetubook•com.com俘獲了北周沔州刺史裴寬,將之送往建康。
歧豐只得在隆慧寺中等待晉公召見。長安的天氣已經很熱了,一行人從高涼的隴右下來,隨身還穿著皮裘,連單衣都沒有準備。歧豐命沙門弘明回長安府中要來單衣,又要來十匹馬、鞍韉、被褥等物,並將府中藏書馱了十卷送來。歧豐問弘明:「夫人有口信否?」弘明答道:「夫人並無口信。」歧豐聽了,也就不再問了。
後梁朝廷坐如針氈,告急救援的使者,頻繁往來於連接長安與襄陽的武關道。北周朝廷也明白,沔州既失,一旦江陵再被奪走,漢水上游的襄陽便成為陳人的下一個目標。而陳人由勝利所累積出來的野心,若是一點點膨脹起來,顯然是要志在恢復往日蕭梁的疆界。既有荊、襄,還望益州,自江陵西上長江,就是入蜀的通道。若不以精兵猛士守住江陵,缺口一開,局面將愈加艱難。
「隴上多騎馬,自然生不出髀肉。」歧豐道。
沔州失守之後,陳人的下一個目標,顯然就是江陵了。開春后,陳軍在洞庭北口的巴陵集結力量。下遊船艦雲集而來,載來一船一船的士卒,為了安置他們,在江邊上建起了連亘的大營。同時,自洞庭運來的米糧船也絡繹不絕。北口外江上,金翅大艦游弋巡邏。這一切,都表明陳人的野心不止於一個小小的沔州,陳軍的艦隊很快就將溯江而上,目標直指江陵。
歧豐連連應諾:「一切聽您安排。」
「可他是天子的同母弟弟,也算是我的弟弟,我該怎麼處罰他?」
「阿至和_圖_書羅,進來吧!」
過了一會,薩保說:「我不留你吃飯了。我最近在食素,為阿摩敦祈福。」
歧豐聽罷有些吃驚,隨公就是楊忠,如此武勇之人,論年歲也不是太大,確實有些突然。
入春后,涼州總管李歧豐給宇文護作書論周陳形勢,請朝廷務必守住江陵:「江陵北屏襄陽,西守蜀門,東俯夏口,南連洞庭,為南北交通之樞紐,陳人志向之所在。當務之急,必死守江陵,頓挫陳人兵鋒。遷延年月,待其兵銳自消,或轉向經略淮南。」李歧豐信中談到此刻陳人水軍遠勝北朝,吳明徹等將領又志向遠大,如果在西線受到制約,或者將在東線自江入淮,收復被齊人奪去的淮南舊地。這樣就能化敵為友,反而在周齊對峙中有利於周人。反之,被齊人利用,則兩面受敵,局面將變得更加困難。所以此時齊人來請和,真是求之不得,東西罷兵,集中精力做好江陵防禦。
原來,陳軍急於奪取江陵,未等到夏水暴漲,就以大軍溯流攻江陵。陳軍吳明徹為統帥,水軍檣櫓遮江蔽日,直至江陵外江邊。陳人引水灌城,北周大將軍江陵總管田弘帶梁主退保紀南,留副總管高琳與梁僕射王操守江陵三城,晝夜拒戰已經半月有餘了。周軍陸上援兵自襄陽、漢東赴援,與梁軍馬武、吉徹諸軍匯合,在江陵外圍與陳軍交戰,目前戰事膠著。江陵戰事,名義上是襄州總管陸通主持,實則都交與江陵總管田弘了。
果然,薩保有接著說:「我是真心希望宇文家好,以前他們對我有很多誤解,我也想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