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兄弟鬩牆
第二十六章 兄弟
「主公說,若是大將軍問出來,那就是有意刁難我,讓我不必理會。」
「唐人、林中人並稱,豈不是也有內外之別?」
「在清河,義軍要打我,說我是爭他們的地盤。我攻下了城鎮,招來當地的大族,商議募兵復唐。大族們怎麼說?『軍中有夷臭』。」
「王郎是何時初見羽郎的?」
王仲大為驚愕。
酒香愈濃,王仲也免不了後背生出燥汗。
王仲據實以答,某年某月。
王仲站起身,在章白逸面前正坐,兩手貼額,長拜行禮。
「哈哈,」章白逸笑著說:「王郎的話看似謙遜,竟是把羽郎誇到天上去了。」
「唐軍。」章白逸笑了一聲:「羽郎也是奉的唐王旗號嘛。」
「絕非如此。」王仲正色說:「軍中上下人才頗多,天生之才卻少。軍士們追隨主公轉戰各地,善於征戰者脫穎而出,善於籌算者守土安民,善耕者賜其田畝,善招來財貨者賜其資費。主公帳下,並無完人,偶有所長,能得主公盡用罷了。王某也絕非大才,若不追隨主動,至今也是繩索套在脖子上的奴僕,成什麼大氣呢。」
「四十七年前,右將軍出北山,唐軍大破賊。」
章白逸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稱呼林中人時,餘下唐人便稱為河穀人。若有外族人時,便互稱唐人。」
喝完了酒,章白逸便開始隨意問起了話來。
「如何。」
王仲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只能點頭,並不回答。
「為何如此稱呼?軍中有夷人大將么?」
餘光當然瞥到了那長模樣古怪的羊皮上。
「軍士一日無糧,便要生變。在清河,我殺了大族,卻沒殺乾淨。林中人又要鬧,說當初唐國覆滅,這些大族都是牆頭草,諾曼大軍一來就降了敵,為何不殺乾淨!於是那些納了糧食、派了子弟從軍的大族也要殺。短短几個月的時間,清河不分大族、寒門、義軍,竟然都洶洶來攻。」
「羽郎剛才有一句話,『唐土積習已久』,這真叫我的無話可說。我也想唐人、歸義人皆為兄弟;我也想今日就發兵,南下擊破春申,報國讎家恨;我也想在軍中推令,口出『夷人』者杖一百棍。我能嗎?」
章白逸站了起來,摩挲了一下手掌:「今日得羽郎家書,真如在夢中一般!」
章白逸繼續說:「林中兒怎麼罵我、怎麼詆毀我,我只當沒有聽到過。我說了一句『夷兒終不可共大事』,卻被他們瘋傳。現在恐怕已經傳到你們都護府去了吧?」
「羽郎說諾曼、布爾薩、安息貴族,他捉了便是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殺盡的。軍力十倍之後,才敢推行參勤。羽郎即便是殺外族貴人,也不免擔憂民怨反覆。我在唐地,那些大族都是鄉賢、郡望,百姓都聽他們的。若不是三番五次的反叛,讓百姓也看出他們的惡來,我貿然便殺了,你說,現在我該埋在哪裡?」
「主公有令,敢稱夷人者,杖軍棍一百。」
王仲點了點頭。
這封家書隨著王仲度過了布爾薩海,在泥溝之中跋涉,路上遇上雨雪也免不得被濡濕。
「王郎北上之時,所見所聞,與都護府有何不同?」
章白逸舔了一下嘴唇,不知道是把金箔酒吞下去,還是把一句話憋回去了。
「我和羽郎易地而處,我不能提三尺劍開都護府,羽郎卻多半要把我的路子再走一遍。」
「林中人,便是夷人么?」
章白逸聲音平靜,但王仲卻感覺脖頸一涼。
章白逸盤算了一下,便問道:「那距離羽郎離開春申,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啊,」章白逸看了王仲一眼:「王郎當時便跟著羽郎了?」
不久之後,王仲就有一種如芒在背的感覺。
「唐土積習已久,使人行不得快意事。」章白逸說:「可是羽郎這信,我看了當真高興。唐人威震異域,上次聽到這種消息,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老頭兒,你聽說過么?」
「主公拔劍而起,不論唐夷,皆為兄弟。故而南地不稱夷人,只稱林中人。」
「王郎,我來問問你。」章白逸完全跳過了寒暄,直接指著一處羊皮末尾處,用極為開心的模樣說:「羽郎所說的那韓姑娘,真的是春申韓家的?」
「真是苦了羽郎了。」
可章白逸卻又始終笑呵呵的,卻又挑不出哪裡不對。
章白逸卻繼續開口了:「我一個地方找完,便去另一個地方。章家、韓家,關家,平日的親戚、鄰里,竟是一夕之間,盡數枉死城內。我總也找不到羽郎的屍首,幾日後我離開春申時,心已死了大半。若說有什麼好念的,便是指望羽郎或許逃出生天了。」
文士愣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了王仲一眼。
「諾曼人沒有殺掉我,諾曼大軍也沒有把我攆走,清河的大族卻遍地設屯置堡,派兵圍困。」章白逸說話的聲音,如同用小孩拿著木片划拉在院牆上繞圈走,磕磕絆絆卻總也不停:「不得已,我率領兒郎渡河向西。」
章白逸捏了捏下巴:「那時河陽的諾曼人已經被殺光了,義軍也變得和流寇差不多。幾支真心想要復國的義軍倉促南下,卻被諾曼和-圖-書人剿滅了。在河邊,我與帳下數百兒郎只有一頭牛、三隻羊。那牛是搶的老鄉的,瘦的像羊;那羊是迷路走到我們營里的,瘦得像兔子。幾百人分吃了這些,反倒更餓,然後我們從午後戰到入夜,殺了那流寇頭目。入夜後,我與兒郎們胳膊碰胳膊、肩膀挨肩膀,不敢解陣。那天夜裡啊,我身邊的人都哭,是餓哭的。」
那酒中飄舞著雪花一樣的飛絮,王仲定睛看去,才發現酒中竟然浸泡著金箔。
章白逸離開后,暖閣內的氣氛驟然輕鬆,王仲鬆了一口氣。
章白逸愣了一下,然後嗤笑一聲:「讓王郎見笑了。我家羽郎在南地,想必是個老實後生的模樣吧?可我要告訴你,論智謀勇略,我不及羽郎太多,這是實話。」
章白逸仰頭看著薄薄的木板,用手指敲打著矮桌。
他一邊走,一邊用劍鞘打著地面。
他自始至終沒有在大將軍面前提起都護府三個字,現在,卻是讓大將軍親口問出來了。
「王郎猜怎麼了?林中兒郎們反了。」章白逸苦笑道:「打春申,他們願意,只要秋天之前回家就行;到清河,他們可以來,只要讓他們日日有賊可殺就行;可是過了春申河,那就不行了。為何?過了春申河,對林中人來說,就再也回不去了、就會變成春申兒,只知道給唐王舔屁溝子。哦,那個時候他們不知道唐王是誰。」
王仲略微頷首。
「大族們乖巧,我一南下,他們又簞食壺漿,還在路邊豎了好些旗,上面寫著『將軍何來晚也』。募集了三千士兵后,我準備返回河陽。和上次一樣,剛出郡界,河陽大族就與清河大族聯手互保。誒,不說了,不說了。」
章白逸眯起了眼睛,極為仔細地看著那封髒兮兮的信。
王仲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
「羽郎心中說的那些歸義、平田、募兵的事情,幼年時我也聽過,不過大半記不住。起兵后,常常痛恨自己年少頑劣,不懂的多向人討教。當年羽郎與韓家娘相好,無事便去韓家玩耍。韓家祖父,是鼎鼎大名的將軍,門客又豈是凡品?我去找過羽郎一次,見到他與一眾老兵坐地閑談,用木棍劃出縱橫之列,以石子為城,談的是韓將軍當年出北山口破敵的布陣。那些老兵都是沙場宿將,見他一團孩氣較起真來有趣,有問必答。當年我只知華衣、好馬、美嬌娘,羽郎卻已經談著天下事了。」
「來時主公說了。」王仲回答道:「唐土積習已久,非一朝一夕能改。南地唐人四面環敵,若不結hetubook•com•com為兄弟,恐為外人所乘。主公說大將軍處處勝過他,這般情理中事,恐怕早就能料到。若是問出來……」王仲遲疑了一下。
章白逸詢問侍酒的老兒。
身為大將軍,章白逸卻用比較歉意地語氣對王仲說,恐怕要怠慢客人了。
等到王仲取出了一份家書,章白逸的眼裡便閃出了光芒。
章白逸說:「『歸義之人,皆我兄弟。不論唐夷,皆為胞族。禮儀之大,服章之美。庭生蘭芳,豈分東西。』這些話,我和羽郎小時都背過。一字背不出,父親便要打。我背得快,沒挨過幾次打。羽郎背得慢,背一次錯一次,打得手腫起來,打得後背發青,阿娘看了就心疼得哭。現在一看,羽郎都背到心裏去了,我卻就只是記得這些話而已。」
文士過來奉了茶,還沒有開口,章白逸就揮了揮手。
告辭之後,文士離開。
「王郎這般大才,便是不在羽郎軍中,必也能成大事的。」章白逸笑著說:「羽郎在信中,多有誇讚。」
「到了河陽,林中人都走了,我帳下只有四百餘人。王郎要笑話了,都是河穀人,都是唐地貴胄。」章白逸諷刺地笑了一下:「我們當時餓得瘋了,仰著頭摘桑葚、低著頭撿蚌蛤,還吃過碎麥殼拌的泥巴餅子,那種東西吃完了拉不出屎,我的執旗官就是被屎憋死的,也說不準是餓死的。這時,河陽大族們誘著一股『義軍』來打我們。」
「通告全城!南海大捷!」章白逸說:「王郎,雲城要歡鬧起來了!這城裡的酒怕是不夠的!至於開府,我為羽郎成此事!明日我進宮面聖,必准南海開府!」
奉酒的老人捧來兩隻茶色透明的杯子,為兩人注酒。
章白逸詢問的每一句話看起來平常,但卻經不起多想,因為處處設伏,不知道他真的想問什麼。
「是。」
「說來不怕王郎笑話,」章白逸說:「最初起兵時,曾盤踞四百多騎,劫掠春申四郊,好不痛快。我曾尋了一個安息人,此人與諾曼人有仇,願為我賺開城門。他追隨了我十幾日,也歸義,也姓了唐名。可是有一天,我一不留神,身邊的林中人醉了就便將他殺了。」
不知道都護寫了多少東西,只感覺章白逸看得很慢很慢。
比如都護府軍力如何、人口如何、城池幾許、疆域多大,不料這位大將軍最關心的倒是弟弟的婚事。
「當年離開春申前,我曾潛回城內四處尋找。若是能尋著羽郎,那便是萬幸。」章白逸的神態黯然了片刻:「王郎或許不知,春申一變,多少人家破人亡了。m.hetubook.com.com我曾親眼見到父親的頭顱,」章白逸比劃了一下和王仲之間的距離:「正如你我這般距離。」
「我帶著幾百兒郎四處轉戰,唐人村子見了我們就大喊『夷兒出林』,我們去了林中,林中人又喊『唐兒殺我』。軍中只要同時有了河穀人、林中人,便是一日不得安寧。後來,我將軍兒分作兩部,唐兒一部、林中兒一部,我在外廝殺,他們在營中內訌。春申漸漸待不下去了,我便勸說兒郎們北上。那時義軍蜂起,若能合併幾股義軍,或許能一鼓作氣攻破春申。林中人說我『春申兒,只知唐王不知袍澤』,紛紛潛走。林中人走時,還要殺掉安息歸義人,後來殺掉安息人還不解氣,連出雲人、阻卜人也要殺。為何?安息人時常招來諾曼追兵,所以軍兒都說歸義人心腸壞。」
王仲聽出來了,都護將所有的地名都改為了唐名,並且大概地描述了和唐土的方位。
王仲點了點頭:「都護聽說過了,那我就聽說過。」
隨後便自顧自地打開了那份寫在羊皮上的信件。
他說的,有多少是真的呢?
「金箔點酒,迎來遠客。」章白逸端起一杯,一口飲下:「王郎千里來此,為王郎盡此杯。」
章白逸說道這裏,竟然嚴肅的有些可怕。
老兒笑了一下,臉上皺紋如同風乾的橘子皮舒張。
王仲端起酒來,以拱禮飲盡。
章白逸神采奕奕,語調和舉止極有感染力。
王仲搖了搖頭:「島上義軍已經覆滅。我被關在一處叫做馬廄莊園的地方。主公率壯士數十人,趁夜擊莊園,我被救出。我渾渾噩噩地追著主公走了好些天,主公發現我會讀寫、會籌算,便將我納入唐軍。」
有些時候,章白逸會停下來思考一下,然後繼續朝著後面看去,不時他還會抬頭,詢問王仲一些地名。
聽著章白逸說著犯上的話,王仲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在震驚之餘,卻有一股笑意襲來,但終究沒有笑出來。
「果然如此。」章白逸已經完全鬆懈下來,抓來一隻軟墊歪在身旁,也讓王仲隨意:「羽郎少年時就與那姑娘有故。我問過他幾次,他都頂回來,讓我不要瞎想。我那時候就知道,羽郎是看上人家了。」
章白逸一皺眉:「羽郎信中怎麼說他聽過。」
「說了夷人會如何?」
「那林中人分不清諾曼人和安息人,只覺得都是碧眼兒便是惡鬼。軍中本有些安息歸義軍,見勢不妙,連夜潛走。幾個安息人憤恨難平,把接濟我們的村寨盡數報告給了諾曼人,結果那些村子就被諾曼人派兵劫掠了。」
「是m.hetubook.com.com啊,」章白逸說著又給自己續了一杯酒,一口飲下:「除了都是唐人之土,除了都是父老之邦外,也就沒有一點一樣了。王郎心中有什麼不痛快的地方,我都知道。」
王仲原以為章白逸會詢問一些別的事情。
「是的。」王仲說:「我主從來奉唐王旗號討賊。」
「輾轉了半年,打垮了四股流寇。為禍鄉里的都殺了,大族有民怨的都殺了,河陽百姓擁著我進了河陽。那河陽郡守,那『義軍』首領,都在寫信給春申,想要協同互保呢。佔了河陽城,大族紛紛來投,說北上勤王,願意出兵出糧。結果呢?我北上后,河陽又反。諾曼狗賊來時,大族們幫著諾曼兵圍困河陽。到了雲城后,軍中糧草不給、唐王如同傀儡、出雲豪強貌合神離。不得已,我只能南下。」
章白逸很開心,抓起了劍,走入了雪地中。
「今日不見外人,設宴迎接那些子弟,讓陶將軍去。」
都護問話時,有一說一便是,即便錯了,說出錯在何處便再無憂慮。
「唐有猛士!威服四境!好啊!好啊!」
「羽郎脾氣倒大,」章白逸說道:「我去了南邊,也得挨打么?」
可面對章白逸,卻彷彿憑空有了一層威壓,讓人只感到束縛手腳。
王仲心中暗忖。
「正是。」王仲點了點頭。
不一會卻有一個老者提了只小爐,在上面煨了一壺酒,不知道往裡面灑了一些什麼香料,不一會,淡淡的酒香就瀰漫開來了。
章白逸發現王仲不信,便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一早,我們發現流寇撤走了。軍兒一下四散了,全部去那些屍首上翻撿食袋。烤豆子、煮雞蛋、白麵餅子、炒乾麵、煮橡子,什麼都往嘴裏塞。那橡子澀得像葯,軍兒們還嚼一把喂一把。好些橡子發了青,不能吃了,我勸了幾次,還是有人吃,結果吃死了好幾個。那一天,周圍一些農戶前來投了軍,說被大族欺負得太狠,只要殺大族,什麼都願意。」
「主公與夫人卻是感情極好。」王仲說道:「韓夫人好習箭藝,主公便在各地設下箭場,不論男女,十二歲以上都要前去訓練箭術。」
酒中的金箔,尚在片片旋轉。
「王郎這是欺我無知么。」章白逸搖了搖頭:「這等強民之道,可不是夫妻小事。我看羽郎志氣頗大啊。」
「主公只是一心為唐人奔走。孤懸域外,唐人若不自強,真是誰也依靠不上。」
王仲將手伸入懷中的時候,章白逸只有一片至為誠懇的臉色,似乎毫無防備,也未曾想過防備一般。
王仲想了一會:「皆是唐人之土,皆是父老之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