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愛也無言
第六章 臨窗事
這未免有些風聲鶴唳了。我在心裏暗自想著。竹生先生走之後,西庵先生到底自己收起了郵票。就算匆忙無法細看,但趁著閃光燈的那一瞬間,又能做下什麼肉眼難以察覺,同時可以影響到後面郵票不翼而飛的手腳呢?能夠將郵票不留痕迹地分解殆盡的藥粉,恐怕在這個年代還是異想天開。
「這又何以見得呢?」
「那我似乎可以藉此做出判斷了。竹生先生的確對您的郵票做了手腳。」
「也就是說,他是為了不放過任何細節,所以才刻意花時間做放大版的嗎?」
翼川女士之後,是西庵先生最後一位懷疑對象,住在笠間的竹生先生。他是來自滋賀的考古學家。西庵先生之所以懷疑他,正是因為他是在這段時間內,唯一一個公開接觸了高松冢郵票的人。
如此看來,竹生先生在西庵先生的眼中,是一位形象鮮明的執著的考古愛好者。換位思考一下,從竹生先生本人的角度出發,他與包括西庵先生在內的集郵者保持聯絡,為的也是從他們手中獲取文物類郵票的資訊。便如他臨摹高松冢郵票一樣,入手與否並不重要,他更關注的是裏面的圖像和內容。他在西庵先生家以一個異常慢,技法卻不差的方式臨摹,也是為了儘可能保留完整、翔實的畫面信息——那才是他心目中的重點所在。
「否則,他直接像最後一張那樣,到我這裏拍三張照片走不就行了?」
西庵先生正在敘述當時的經過。「我當時便在他旁邊看著,一來評判他的臨摹技法,二來順帶著監視。以我的眼光來看,他臨摹的手法倒是不差,不過速度實在是慢。一個下午過去,他才堪堪臨摹完第二幅。我本想留他吃晚飯,但他堅持說自己上了年紀,必須儘早趕回笠間去休息。我只好答允他,讓他把最後一枚郵票拍了照,再送他出了門。」
「那我就詳述一遍吧。和*圖*書那天上午,竹生在向我電話確認之後,便從笠間動了身,按照他不耐熱的體性,我準備了涼茶等著他。下午一點半,他背著畫板和一袋換洗的衣服,一身大汗地進了我家。」
「那麼,接下來或許是我最後的問題了。我要問的是,竹生先生的風評怎麼樣?西庵先生有沒有聽說過關於他的好評或是惡評?」
「所以西庵先生甚至懷疑,他趁著閃光燈的一瞬間將三枚郵票換成了贗品,所以你才將確認是真品的時間推到了一個月前。是這樣嗎?」
「我在和我經營會社的子女們商量過後,有人提到了間諜用閃光相機躲避保安追查的故事。我一個激靈,想到了竹生也可能是故意臨摹慢,然後在利用閃光燈拍照時給郵票做什麼手腳。這也就是我現在把他也當做懷疑者的原因。」
「可我的郵票不是一枚被換走,而是三枚郵票全都不見了!」
「沒錯。」
「是指怎樣的細節呢?」
「他又不是狂熱集郵者,才不會像我們這樣對原印的郵票有特殊的執著。高松冢郵票,他早就收藏了發行量大,不值錢的加印版,這次找我臨摹,他的名義是也加以比對。」
「既然是對特定的郵票感興趣,那麼竹生先生有沒有像翼川女士那樣,請求你將高松冢郵票轉讓給他?」
「郵票一直就收在我起居室的郵冊里,我還不敢把它拿出去。」
時節已是盛夏,再加上一天最炎熱的下午,陽光自然強烈。而且,上了年紀的人要將郵票這種小圖案放大臨摹,必然要使用的一樣東西便是放大鏡。於是,只要竹生先生將放大鏡調整到合適的角度,又保持緩慢的臨摹節奏的話,儘管沒有燃燒起來,但聚焦的光線很可能便會對郵票的品相造成破壞。當時,在近距離查看的竹生先生注意到了這一點,而稍遠的西庵先生則沒有察覺。造成這樣的原https://www.hetubook.com.com因,是由於竹生先生長時間盯著近距離的畫板和放大鏡下的郵票,瞳孔的焦距早已調整到適合近距離查看的程度;而西庵先生的心理是「盯住竹生有沒有對郵票做手腳」,並未留心郵票細節上的變化,所以視焦還是我們正常的遠望平視模式。再者,高松冢壁畫的圖案是深色的,光線聚焦在郵票的一點上,留下的也是黑跡,不細看也是不容易察覺的。但竹生先生恰巧又是既細緻,又對文物愛惜的人,他察覺到了自己的無心之失對郵票的破壞,只好在心裏盤算著彌補這個失誤的辦法,最後,他只想到了這一下策——用自己偷偷帶來,本擬邊臨摹邊加以對比的加印版郵票暫時替換這張被破壞的票。
「我也沒說他一定就是做了手腳。總之我需要的是判斷,竹生到底有沒有對我的郵票下手?」
「郵票就是放在起居室里臨摹嗎?」
「非常怕熱。他身材很胖,在太陽底下待五分鐘便會是一身汗。他也明白自己一身汗地去臨摹未免不雅,於是事先也帶了衣物,先在我這裏洗了澡,然後才帶著在空調房裡吹涼下來的畫板和我進了起居室。」
「那當然。我既然知道他不是真正的集郵愛好者,怎麼願意讓他隨便觸碰我的珍品?我當時戴著手套,將郵票放在起居室內小茶桌,他的旁邊。他則架好畫板,坐在了茶桌一側的椅子上。然後將畫筆顏料放在椅子的另一側,便開始了臨摹。」
「或許,竹生先生現在,正在竭力尋找一枚品相類似的對應郵票,然後再找個時機,不著痕迹地掉包回來吧。」
「沒有休息。竹生這種考古的,一整天蹲在一個地方刷一塊瓷片上的土都幹得出來,四個小時還需要休息嗎?」
西庵先生無言以對。當然,我也沒有指望他的回答。竹生先生執著于親臨臨摹的原因,同樣https://m.hetubook•com.com是一個可能性無限的答案。可以說實時全方位觀察畢竟優於有限的照片,也可以說相機的取色和曝光影響還原。總之,這個問題並不能給出明確答案,也不會對我需要的的答案造成影響。
「竹生先生之前是一位考古學家,那麼他是如何產生對集郵的興趣呢?」
「竹生先生是怕熱的體質嗎?」
「竹生一開始也想在客廳臨摹,但由於之前翼川對這套郵票有想法,所以我起先對他也是留著心防備的。所以我只同意了他進入起居室臨摹。並且在他洗澡的時候,我藉著幫他把畫板搬到空調出風口的機會,仔細看了看畫板。我不懂畫,但我在確認這些畫具后,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的用具。他洗完澡之後,便拿著畫板和畫筆,準備臨摹郵票。」
「二十多天前,竹生找到我,說想臨摹我那套高松冢郵票帶回去研究。他是考古學家,這個要求我也覺得合理,於是只要求了他來我家臨摹,並且不準把郵票帶出我家,便同意了他的請求。於是在三周前的下午,他帶著畫具來到了我家。」
至於手法,便是利用相機的閃光燈破壞視線的那一瞬。至於加印版郵票是如何帶進西庵先生家的,這倒是不難:他的期望是一邊臨摹一邊比對,但他也看得出西庵先生對他設有防備,他只好暗渡陳倉,將加印的郵票藏在了畫板的夾層里——畫板的夾層是可以打開的,並且往往不被外行所知,才得以逃過西庵先生之前的那番檢查。
「只要是西庵先生記憶中留存著的,都請向我說說。」
「在臨摹郵票時,郵票的取出、放置和收回也是西庵先生來執行嗎?」
「竹生先生來臨摹的那一天下午,天氣怎麼樣?」
「起居室的空間還是狹窄了點,不太適合拿一塊大畫板來臨摹吧。」
「臨摹的時候能夠看得仔細,那麼,臨摹的中途有沒有休息https://m.hetubook•com.com呢?在對方注意力集中時自己的注意力也能集中,但對方一旦懈怠,同樣也會傳染到自身吧。」
「他是個很有名聲的考古學家,我當然聽過他的傳聞。而且也是絕對的好評,他研究深入,對文物愛惜,要是風聞差了,我也不會讓他接觸我的郵票啊。」
「他是考古學家,考古講求的是緩而穩健。長年在這種要求下工作,我認為他的手速不至於遠勝常人。在拍照的那一瞬間,一枚郵票在鏡頭內,兩枚在鏡頭外,彼此間肯定會有一段距離。要趁著一瞬間將它們全部收走,再換成贗品,我覺得這不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考古學者能夠做到的。」
不過,也不能說竹生先生完全沒有一絲做下手腳的可能。從動機而言,也是能找到幾條服務於「嫌疑論」的推測的,比如說,他未嘗不想多賺一些外快;比起一套加印版他也更想擁有一套原版;他的性格里有「獨佔欲」的因素使然,換言之就是「我複製完了的東西不能再留存於世間」,等等。
「他可不是按郵票大小來複制的,否則他帶畫板來幹啥呢?他複製圖案是要拿去做對比,所以他臨摹時還加以放大,長寬放大了六七倍,所以才放在大的畫板上啊。」
推測終歸是推測,具體而言還得從西庵先生講述的過程來尋找證據。於是我又發問道:「能不能再向我介紹一些竹生先生臨摹郵票時的細節呢?」
「我就是現在想來不對勁,才沒把這件事件當做最早期限的。我說的一個月前,那是我拿著放大鏡仔細賞玩,確認這套郵票的確是真品的時候。這次,由於我一來就一直在旁邊看著,眼神沒有離開,當時我是不信他會有機會掉包;二來他也是拖得挺晚了,我也急著想送客收拾,早些休息。一來二去,我當時便輕信了,覺得他沒法對我的郵票做手腳。但現在想來,我卻覺得他不是那麼光明磊落。」
「那麼,扣和_圖_書除進屋寒暄、洗澡以及收拾衣物的時間,我推測臨摹開始的時間是兩點半。竹生先生最後離開時,你們兩人的表現都顯得時間已晚,按理說應當超過了六點。按六點半來推算,那麼臨摹一張郵票的時間便是兩個小時。雖然我也沒有學過繪畫,但我覺得,複製郵票那樣長寬不過幾厘米的圖案,兩個小時實在是有些多了。」
「那是自然,我沒有午睡的習慣,下午的精神好得很。那個小茶桌兩側各有一把椅子,我就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看著他。屋裡開著空調,溫度不會讓人煩躁。即便竹生的畫筆這麼無聊,我都能盯個仔細。」
「哦……」西庵先生不知是否病急亂投醫,竟爾輕信了我的說法。很顯然,我的說法也只是面向他的寬慰之詞。需要注意的是,竹生先生在一個愛惜文物的人之上,更是一個狂熱的考古學者。
「在臨摹的過程中,西庵先生都沒有移開對郵票的視線嗎?」
「這或許便是進一步的措施。竹生先生完全無法杜絕你任何時候的心血來潮,細心賞玩郵票的可能。所以,為了避免自己的計劃在任何未可知的時刻穿幫,他只好出此下策,將你的郵票先全部『接管』,待到自己得到那枚需要的郵票,再將三枚郵票完璧歸趙。」
「嚴肅地講,他倒也不是像我們一樣把集郵當做|愛好。他收集郵票,歸根結底是為了他的考古事業。一些他沒機會去的古迹,他便通過郵票來研究其信息。他的郵票藏品也都是像高松冢壁畫這樣的,內容是古迹和文物的,其他花鳥蟲魚的他都不感興趣。」
「誒?西庵先生不是說,最後一次檢查郵票是在一個月前嗎?但這次發生在三周前的事情,不也可以看成是對郵票的確認嗎?」
「對啊,既然他可以拍走三張照片,為什麼不能全方位地拍一遍再帶回去臨摹?現在膠捲相機近乎絕跡,數碼相機別說是三張,就是三百張,存儲都是無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