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有朋自遠方來
第二章 于鄉黨恂恂如也
「剛才的懷疑真是抱歉。我是從阿根廷來的,這位朋友是無意間碰到的,懂得我母語西班牙語的好心人,將我帶到了這裏。」
「梅麗舍太太,雖然很遺憾,但我們畢竟是後來人。您打聽的『棉倉』布料店,現在已經被拆除重建了。我們這座茶館,是在這之後開始建立的。所以,對於您的要求,很遺憾我們無法給出確切的答覆。」
假設棉倉家的人將現金存在家裡當守財奴,或者平日里恪守不顯山不露水的藏愚守拙之風,又或是千鳥家的人脈難以延伸到銀行,在這些客觀阻礙發生的情況下,接下來的要做的便是走訪霞浦的醫院或民政所。在那裡需要查詢的是死亡記錄。棉倉友一郎在當時已經年過半百,至今如果健在,自然會有新聞加以報道,所以可以旁證其早已去世。逝者去世的地方分為醫院內和醫院外,對此的詳盡記錄分別由醫院和民政所負責。所以,查詢自然也是朝著這兩個地方而去。順帶一提,之所以排除棉倉友一郎搬出霞浦的可能,則是因為霞浦一直在實行的「商籍管理」政策。作為戰後存在已久的店鋪,定然早已被當時的管理部門登記在籍。如果商業從業者出境,在統計口徑上,會對當時非常依賴商業提升產值的市政造成影響。這項政策由於沒有多少實質性的限制,維持成本也不算高,所以至今仍在持續。這裏的信息同樣可以在市政廳網路上查詢,既然沒有棉倉的名字,自然也就排除了他離開霞浦的可能了。
經過幾代人的變遷,千鳥家對「棉倉」布料店的具體情形早已淡忘,但這個約定倒是還記得很深刻。以至於每次更換家中的使用人,總要保證一位懂得西班牙語的人服務於家中。於是,在之前常磐先生與聞齋先生對家中僱用者的換血中,雨住與三進入了千鳥家,當時千鳥夏實年紀尚小,因此也https://m.hetubook.com.com不知道這件事的原委。不過,就算是千鳥智久偽裝的常磐先生,也只是被父親告知了「家中需要僱用這樣一個人」。至於為何需要,這裏面的目的,在千鳥家,已經隨著柳川先生的謝世而被帶入了墳墓,直到常磐先生和雨住與三來到茶屋,和老婦人見過面后,我們才全盤通曉事情的原委。
隨後,他又將我單獨請到一處,雙手合十向我請託,希望我能夠看在與千鳥同學的同窗情誼上再動用一次我的智慧。此時,他們家的新制秘茶正好被僱用者們從密室拿出,裝在大笸籮里搬向向陽處曝晒,我不由得向那裡多望了幾眼。會意的常磐先生立刻招呼來一個人,讓他攜帶著足以令我雙眼放光的數量的包裝盒從我眼前經過。
「那是戰後不久的日本,我當時就在這裏,現在……快六十年了吧。」
「可是這家店關閉之後,連他們的後代是否繼續開布店都不得而知,從何找起?」
「畢竟,我從來就沒聽過這麼一說嘛。」她在紙上分辯著。「而且就算是常磐先生也不知道,都怪那個傻老爺,該記住的不記住。」
「女士,我是茶屋『漣』現任的經營者夏實。因為家中長輩的老去,我在這個年紀便成了這座茶屋的經營者,或許因為年紀尚輕讓您心存疑慮。您的同行者似乎因為耽誤他太多的時間,以至於說了些我們不必要的壞話。這裏已經進行過拆除重建,您要找的店鋪已經不在這裏。我的管家正在前來此地的路上,關於此前這裏店鋪的詳情,請屆時與他詳談。」
接下來是確定可能的去向。當時,銀行業還並不發達,千鳥家轉予棉倉的款項是現金移交。作為地塊的賣價自然不菲,棉倉家無論是將其存入銀行,或者轉投其他的某種項目,都會留下一定的痕迹。而且,他們如hetubook•com.com果轉業,便需要處理店鋪里剩餘的存貨,這同樣是會留下痕迹的。接下來的幾天,便需要拜託千鳥家的人們在霞浦有歷史的老布店或衣店打聽這些情報,同時讓常磐先生動用大人的人脈,尋找可能查詢銀行賬戶的線索。五十年前,霞浦這座百廢待興的小城只有國立銀行,倒是很容易找尋。
在這位老婦人將瘦高個子的路人好心地送出店門之後,我們繼續著用手機和網頁翻譯的對談。在這之前,常磐先生終於完成了在秘密房間的制茶工作,出門時便已被等在那裡的使用人們圍住。在了解了這邊的情況后,他立刻帶著在千鳥家做事的,一位叫與三的青年一併驅車前來。
「可我聽說,這個國家的武士們,締結約定可是有七代之後都還在堅守的吧?」
「恐怕她對我們國家的故事有些錯誤的理解吧。」我也低聲回答著她。「她說的應該是足利義家的誓願,七代后子孫必得天下,後來他的七代孫足利尊氏真的成為了幕府將軍這件事吧。」
「有這樣的故事嗎?」千鳥同學低聲問我。
不純的動機已經促使我積極動起了腦子。我手頭的所有線索都停留在五十年前,關於現在的下落一概不得而知。當今社會有興信所這種機構,也承接尋人下落的工作,千鳥家沒有找他們,恐怕也是出於這位外國老婦人語言不通的考慮吧。如果我是一名興信所員工,接到這樣的委託,我會如何下手呢?
「既然見到了我們的先人親筆書寫的明證,我們絕不再推諉,此事我們一定盡最大努力。梅麗舍太太在日本期間,居留全部由我們來提供。」
如果這一招依然行不通,那就需要最終的手段,前往老紡織廠走訪。當年的小布店,在當權方的交通限制下,絕不可能捨近求遠,去遠處的棉紡廠進貨。而棉紡是一項人力資源消耗極hetubook.com.com高的工種,登記在籍的屈指可數。從中排查出可能是棉倉布店進貨源的幾家后,便需要在這些地方走訪。紡織廠的興廢都是城市工業史的大事,對此有記憶的人絕不在少。所以,尋找五十年前在紡織廠工作,現在已經是年邁之人的老者們,符合條件的人選篩選同樣在市政廳的幫助下完成。
于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這是孔子的態度,對於不很了解的人,終究不能將自己的某些特質展現在別人面前——這是我在初中的三年鋒芒畢露后,得到的一條教訓。所以,在梅麗舍太太面前,我是以這樣的形式回答她的:
千鳥家的柳川老先生也是個貴人多忘事的性子,以至於他的後代們都沒有被傳達這一本以為不重要的使命。好在千鳥家還存有當時的資料,常磐先生在一面道歉的同時,一面安排著為梅麗舍太太安排住處。於是,一個看上去一石多鳥的計劃就這麼在千鳥父女的炮製下誕生了:千鳥家的大車中,我被安排在了前座,後座則由常磐先生親自陪同梅麗舍太太,她的兩個大旅行箱被放進了後備箱。而千鳥夏實則繼續在茶屋中經營,晚些時分,汽車會再來把她接回千鳥家的大宅。
首先自然是搜索企業法人的信息。當今社會對於這一塊的信息透明化程度很高,並且個人商鋪也都在相應的商業街頁面做了登記。霞浦雖然是末流城市,但到底是城市,只要去相應的政務部門的網站略作查詢,現在有無這家店鋪便可輕易得知。至於查詢的結果,倒是令人遺憾。
順帶著,我藉著話題探問了我一直想問的一個問題,不過得到的回答卻令我詫異:
「我們有兩種手段,委託興信所調查或自行尋找。如果對轉交任務給外人不滿意的話,我們將採取走訪茶屋附近的老人的方式獲得信息。如果有買和圖書過布店的貨物的客人,那麼現在也必然上了年紀,霞浦的房地產近幾年才興盛,當時還是安土重遷的思想佔主導,所以在附近找到線索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
「您與店主的約定實在是令人嘆服。不過時隔半個多世紀,世界的變化實在是物是人非,恐怕著實難以應承您的要求。」
「但我們總不能讓這個老奶奶空跑一趟吧?」
這是我像報聽寫一般讓千鳥同學打在手機上的一段話。得益於現代網路的發達,知名搜索引擎提供的翻譯頁面很快便能將我們的這一整段文字翻譯成世界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任何一種語言。然後,我們將手機放在了老婦人的面前。
「可是,我和那位店主有過約定。『無論我之後去了哪裡,我都會把知道我下落的人留在這裏,你只要打聽到這個地方,一定能找到我的!』這是店主親口說的。」
顯然,梅麗舍太太就這樣在千鳥家的大宅中得到了安頓,而我則被請到會客間就坐,常磐先生從宅院深處取來了一個文件夾,裏面便是當年土地交易時留存的文件。在這些信息的幫助下,我們又得知了進一步的信息:
「那我們要怎麼辦,幫她找到『棉倉』的現任店主?」
關於「棉倉」布店,這家店當年的店主名為棉倉友一郎,當時的經營範圍主要是民用衣物的布料,從普通著裝到高價的和服料都有涵蓋。當然,這裏也和大多數布店一樣承接制衣業務。不過由於當時是戰後,布料和衣物大多為當權方強制徵用,所以生意並不景氣。於是,他便同意以若干的價格將店面和土地出售給千鳥柳川先生並存立證照,不過也的確提出了那個為操西班牙語的到訪者告知下落的附加條款,千鳥家也的確將其寫進了文本中,當其時棉倉先生時年也有五十余歲了。
「那麼還是要借重嘉茂同學你了。」千鳥同學陪著笑看向我。
「雖然我們算是外m.hetubook.com.com人,但既然已經開始打聽棉倉先生後人的工作,那麼也需要請問一下梅麗舍太太此行的原委。如果涉及隱私,說得隱晦一些也不妨。您到底是為了什麼,才不惜此高齡之身動身前來日本呢?」
「他們……欠了我一筆債,我是來討債的。」
「說回來,接手此地的千鳥家不是要負責記錄布店主及其後代的下落嗎?」我有些好氣地在紙上寫下數落她的句子,甚至落筆有些重,收筆的墨點甚至滲透了紙背。
「常磐先生,如果我認為您是對我如何知道這些方法窮追不捨的人,我是不會將這些方法說出口的……就像在梅麗舍太太面前一樣。」
與三先生吃著主家的奉養,傳譯自然盡心儘力,我們再也不需像瘦高個路人那樣有所顧忌。於是,老婦人梅麗舍太太和管家常磐先生之間便有了接下來的對話。
在這裡有必要插敘一下雨住與三這位青年的來歷。他是附近大學西班牙語專業的畢業生,在畢業后應募千鳥家的用人告示而投名於此。有些人或許會奇怪,為何一個傳統的茶道流派家庭會要僱用一名懂得西班牙語的人士?事情便是要追溯到「棉倉」布料店上。那時,千鳥夏實的曾祖父千鳥柳川先生獲得這片土地的使用權后,布料店的主人與他做了一個約定:以後,如果有說西班牙語的人詢問到這裏,請將我或我後代的下落告訴那個人。
「恕我多問一句……嘉茂小姐,你是如何知道如此詳盡的尋人手段的?」
在這段機器翻譯的文章面前,老婦人露出了慈和的笑容。然後,她也拿出了手機,在同樣頁面的相應的文本框上打出了自己的文字,然後以同樣的方式,將一段譯文送到了我們面前。好在我們對於自己的母語終歸是能充分理解的,就算網路翻譯有些不可解的地方,但我們終歸是能理解出這段話的意思的:
「您是什麼時候與『棉倉』的店主有這樣的約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