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嘗作攬月人
可惜,我有心沒膽,只好乖乖做個鋸嘴的葫蘆……
身上的衣料過於薄透,我覺出一點微寒,無暇再多想,我抱頭躥到花障盡處的迴廊下避雨。
第一次在嫻月殿中開口說話,音尾流漾在穹隆下,漸漸地消失於身後冗長的走廊中。月簾后一片沉寂,細若遊絲的森冷透簾而出,我忍不住哆嗦,仗著膽抬起頭看過去。
連汀賞了我金釵,順手打散了小謝簪在我發間的蘭花。我撿起鳳釵插|進鬢角,連汀讚賞地微微頷首。
一時好奇心大起,我躡手躡腳地繞過廊柱,屏息探頭向亭里偷偷張望。亭心中一張梅花凍石桌,桌旁的雕欄畔倚著一抹皓白身影,那人背對我望著一湖煙雨,正凝神聆聽著雨打新荷,如墨青絲枕于肩頭。
她的黛眉淺蹙,眸光微微流轉間似能攫取神魂,她是冬日里凝結的一枚冰凌花,精緻剔透。
月紗輕搖,似乎隨時都會瀉出簾後人的面目。水晶流光魅影,木階旁端立的佳人正是被賜名連浣的雪衣少女。
含章宮中的亭台樓閣、畫舫水榭數不勝數,晨光點點映照下,九重宮闕泛彩崇瑞。我憑著記憶摸索前進,渾渾噩噩也沒心思欣賞如斯美景,一路僵直步伐走到無字白石牌坊下,嫻月殿就巍峨矗立在石坊之後。
出了殿宇,我長呼一口氣,再抬頭看看門外高聳的無字白石牌坊,唇邊揚起抹淺笑。
我凝視著他的雙眸,他的眉宇輕蹙,彷彿藏盡了世間的愁思,盈盈淺笑中,惟有清冷無雙。
盯著連浣毫無喜樂的臉龐,我的腦中晃過一角綠衫。若我不是身在天香閣,會不會現在也變得如她這般冷凝刻板?
眨眼的工夫,小謝又一派悠閑地從後院里轉了出來,手裡拈著朵綴絲白蘭,簪到我的鬢髮里。我剛要開口,她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閃身進了畫樓。
我屈膝跪在花瓣蓄心的香墊上,及膝高的方桌上供著銼金十方爐。爐頂鑄就了蓬萊仙山,一條游龍透雕在爐身上,纏繞山巒而上,山間隱約可見百鳥走獸,爐底飾著捲雲紋,飛浪騰蛟,做工極為考究。
金妝寶劍藏龍口,得志秋,名滿鳳凰樓。
「你走近些,讓我看清你。」
小謝不容分說,丟下東西拔腳跑回了天香m.hetubook.com.com閣,動作乾淨利落。敢情她同我一樣,視嫻月殿為惡鬼府,能躲多遠就躲多遠,生怕站著進去最後橫著出來。
湖上迎面吹來一陣細風,拂起翦水衣袂亂入風中,亭角的垂帳翩動,將那人裹進一團白霧。我身上的衣服被雨淋透,經風一吹,牙關忍不住互撞了下,那人聽到動靜,驀地回過頭,與我隔帳相望。
「花不語,你獻香有功,本宮該賞賜你什麼好呢?」
原來她被安置在嫻月殿,整天面對連汀這冰山美人,不知道會不會嚴重影響她的身心健康。想來也挺可憐,正值青春韶華的少女們被送進含章宮,有幸獲選的整天為奴為仆,不幸落選的還不曉得結局如何。
摘下簪發的金釵,我舉起它對著日華端詳。雙鳳翔羽,比翼齊飛,如是再配上那艷麗旖旎的鳳凰花綴飾發間,又該是何等樣的妍媚動人呢?
閉上眼,眼前一片紅霧瀰漫,誰的血灑在我的眉間,化作了今生的一滴胭脂淚?
直到膝蓋上傳來尖銳的痛感,我才從連汀的瀲灧容顏上移開視線。在此之前,我見過不少美人,連真美艷高華,娘親溫婉柔美,花家寨里的飛雪弄影嬌俏動人,含章宮裡十步一景可入筆墨的仙姿宮人們,還有天香閣的少女小謝,這些美人們各有丰采,卻都無法與連汀媲擬。
玉笙吹老碧桃花,
我慌忙朝上叩頭,直起身時回道:「我不敢領主上的賞賜,這原本是天香閣份內的事。」
小謝說這香燃燒的時候,會冉冉飄出一道凝而不化的紅煙,再配上銼金十方爐,最是好看不過。她的纖纖十指摩挲著聚煙香,指端被鳳凰花的殘沫染紅。我連連點頭稱是,小謝這等調香聖手說好看,絕差不到哪去。
他的話散漫不著邊際,打斷了我的痴想。我望著他,不知該回些什麼。
水晶簾后月紗低垂,連汀躺在雁翅榻上凜然不動。我上前幾步,伏跪在木階下。
我被他逗笑了,他完全當我是個稚齡孩童,生了病會鬧著要吃嘴。他看我不接錦帕,抬起手為我擦去臉畔的雨水。
簪於我鬢角的綴絲白蘭被勁風扯動,忽地散成數瓣,紛紛如雨零落在鳳釵四周。我愕然看著四散
和-圖-書
的花瓣,耳中傳來連汀冰削般的聲音。越深入地想,越覺得一切都想不透,困擾在腦海中的記憶混雜錯亂,卻獨獨沒有那道身影。
「你這樣會害傷寒,回頭喝苦藥,定要吵著吃桂花糖。」
九曲迴廊盡頭的蜂腰亭中,緲緲白影隱約其間,我展眼望去,白衫驀然閃過亭角,瞬息又沒了蹤影。
「天香閣進獻聚煙香十方爐,以供嫻月殿連汀主上賞玩。」
回天香閣的路上,我信步游賞含章宮中的景緻。穿朱閣,轉綺戶,越花障,渡橫波,我只顧著看風景,待到發現周圍的景物越來越陌生,再回頭找路,卻已經繞進阡陌花淑中走不出。
早起她將這襲白衣一股腦都套在我的身上,還特意從妝奩里翻出幾支小巧雅緻的發簪搭配。現在想來,她定是早就預謀好讓我去為連汀獻香,故而先將我打扮齊整了,端顯鄭重其事。
我儘力控制步伐朝幽暗的長殿盡頭走去,一路不敢稍抬眉眼。鮫人無聲跪拜在身側,一雙雙微睜的眼眸擦過視線。在前引路的女子蓮步款款輕移,竟似毫不在意這滿殿的凄清冷寂。
我一怔,隨即明白她口中所說的連碧就是小謝。原來小謝曾經賜名連碧,且是被貶謫入天香閣,怪道她說我當日聽差了連真的話,將罪人聽作貴人。
我低頭看向自己,素白的衣裙緊裹在身上,裙裾上描繪的墨荷皺成一團,已經不見之前的素雅。他的手伸過來,掌心中端著一方錦帕。
她唇邊挽笑,縴手飛揚,一道金光閃爍而過。我還來不及看清,只聽耳畔『叮』一聲,一支鳳紋鎏金的髮釵正落在我的腳邊,釵頭上卷蔓鳳翼兀自晃動。
美麗的邂逅,應該是他白衣素雪,我裙裾翩躚,在霏霏細雨中,在九曲迴廊下,驀然回首,那人正在闌珊處……
連汀眸中冷光似不經意在我臉上流過,凝聲說道:「親來拜見?她何時獲准可以踏出天香閣了?花不語,看來你的謝姐姐什麼也沒告訴你啊。不過這樣也好,少知道一分,便少一分掛心,少一分掛心還能活得更自在些。」
「含章宮以蘭為尊,所有蘭花一概不得隨意簪戴。你新近入宮不曉規矩,本宮恕你無心之過。金釵配美人,這釵和*圖*書子賞給你,盼你今後謹言慎行,莫要落得連碧的下場。」
我一怔,沒有勇氣接過。相形於他的完美,我突然很想消失於空氣中,不想被他看到這一刻的狼狽。
連汀略昂額頭,雙眸凝霜散漫而過。我只覺霎時間鋒芒在背,鼻尖上緩緩滲出細密的汗珠。
靈修,自古以來都是妻對夫,臣對君的尊稱。
雨落曲塘,如珍珠亂糝打在新荷上,水面泛濫無盡的漣漪。煙雨鰨接天蓮葉無窮碧,湖上升起一層水霧。
我退後一步,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他的手怔在半空中,沒有預料到我突然的反應。
腦海中油然浮現這八個字,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就此再也移不開視線。
沒奈何,她跑了,只好由我去作挨棒打的報香鳥,我手捧著香品站在天香閣的月洞外,兩行熱淚心中奔流。
或許,小謝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單純爛漫?而天香閣第八重寶樓里,又藏了什麼秘密呢?
「你的身上濕了,怎麼不知道躲雨?」
我抬手拂了下裙擺,又低頭審視周身,確定無一絲瑕疵可挑后,方斂眉垂首走到殿宇前。嫻月殿門外早有宮裝麗人端立,她一言不發地接過我手中的錦盒,引我走進殿去。
嫻月殿內一如初見時的清冷空寂,冗長走廊兩側的鮫人燈恆古不滅,殿中飛紗翩揚,流蘇墜地。剛踏入大殿,熟悉的詭秘氣息裹著陰寒迎面襲來,我的後背上剎時間冷汗淋漓,白衣緊貼住肌膚,寒氣針扎般疼入骨髓。
那雙眼,彷彿在千萬年前早已熟悉,如月清冷的眸光中,藏盡了哀思,藏盡了懷念。
一切準備停當,小謝握住我的手目光殷切地說,這香和香爐就煩勞小丫頭送去嫻月殿吧。我渾身頓時泛起寒意,語重心長地推辭,此等絕品好香還是姐姐親自送去更妙。
「天上人間明月宮,我很中意你,你叫我靈修吧。」
「我記得你,鏡月湖畔的月圓之夜,這是第二次見面了。」
她聽我說到盡心儘力幾個字時,唇邊漫起笑意,點了點頭:「她有這份心意就好,當年連碧姑娘獲罪貶入天香閣,算來與本宮已有十年未見。本宮自來十分想念她,她可好嗎?」
「含章宮裡的桂花糖很好吃,你也喜歡嗎?」
我依
hetubook.com.com言走近他的身邊,他凝神看著我的臉,眸中流光閃爍。
一瞬間神思恍惚起來,我彷彿又走入了那場仲夏夜的靡麗夢境中。眼前虛幻似霧的身影,分明就在咫尺,卻像一伸手出去,一切便會流雲影散,化作鏡花水月。
是誰?記憶中是誰也有一雙同樣的眼睛,曾經望著我默默無言。
我終於看到了連汀的真面目,雁翅榻上正身端坐的宮裝麗人,鴉墨長發盤攏腦後,素淡白衣,素淡容顏,她的一切都素淡到及至,一張未施脂粉的素顏,美到不可方物。
快完工成型時,小謝嫌香品的樣子不好看,又將之前收集的鳳凰花也碾成沫加進去。這一下可苦了我,整天拿著把刮刀剁紅花,直剁得我看了鳳凰花就想逃開。
「天香閣今年的供品倒也別緻,小謝越發會做人了。本宮這幾日正在凝功聚神的關鍵時刻,難為她竟連天香閣的鎮閣之寶十方爐也獻了。」連汀的嗓音沙啞,如被冰轍削過,我心頭一震,她的聲音和她的外貌極是相悖。
靈修?
連浣將錦盒捧到月簾前,水晶影動,連汀從榻上坐起來,月紗驀然飛展而開,嫻月殿中的帷幕紛紛翩躚舞動,折光繚亂。
他的唇角漫揚,流雲輝月般瀲灧的容顏上綻出一絲淺笑。我的心怦怦亂跳,很不爭氣地紅了臉。他美好得令人悠然神往,恍若一則神話,哪怕只是回眸間不經意的一次注視,也是世人夢寐渴求的榮耀。
莫名的恐懼如影隨形纏上心頭,讓人無端壓抑,銀盤中妖冶的冥藍色鮫油飛迭撲躍在半空中,彷彿魍魎鬼火。
翩若驚鴻,冠世風華!
幾點雨絲飄過他的側靨,我著魔似的走了過去。
這天上人間不復見的美好,或許,我該恭謹地喚他一聲,公子蘭。
十方爐旁,長型錦盒裡盛放著數寸長的熏香。小謝說這叫聚煙香,點燃后煙氣不散,騰裊婀娜,極適合用來調心養性,開靈啟竅,于練功的人來說是極難得的修鍊輔品。
行香水閣中高挑的翠綠紗帳被風拂動,臨水漫揚。
「你願意和我走嗎?我帶你去一個很美的地方。」
連汀向前傾身,口氣和緩地說道:「你辛苦跑來一趟,本宮若讓你空手而回,豈不叫人笑話嫻月殿沒了規矩?」
越來越m.hetubook.com.com多的疑團在心中翻滾,我抬眸望著連汀秀美絕倫的臉龐,她臉上的表情諱莫如深,和百草堂的連慧如出一轍。這含章宮裡從內到外從上到下透著說不出的詭秘,時時刻刻讓人如墜霧中,直憋得我想破口大罵。
「想來謝姐姐也知主上正需此物,故此盡心儘力地研調周全,才敢呈給主上取用。」我小心翼翼地答道,邊說邊揣摩連汀的臉色。
想起雨,心頭驀地掠過月夜下的那抹翩躚白影,驚鴻一瞥后,竟是銘心刻骨般的深印腦海。
他很美,即便是連汀,在他的面前也只是螢蟲之光難比輝月。他的笑容散發著皎皎光華,讓人忍不住想親近,又不敢褻瀆。我的心狂跳不已,為他的一句話紊亂了呼吸。
「謝姐姐一切安好,勞煩連汀主上記掛。謝姐姐在天香閣曾說改日定要親來拜見主上,只是眼下還有其他宮裡吩咐的香品待制,實在無法抽身。」
「你回去后替本宮多謝連碧姑娘,贈香之德,有朝一日定湧泉回報。」
事成定局,我滿心不情願地一步三蹭向嫻月殿進發,每走一步就回頭望一望。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她的每句話都如冰刀銼過我的心頭,我呼吸微窒,隱約聽出她話中的含義直指小謝有意隱瞞了帶罪之身,並未對我實言以告。我想起小謝站在鳳凰木下說過天香閣重振有望,當時她臉上那種莫可名狀的寥落,此刻想來仍感惻然。
彩筆初畫紫金欄。
月簾合攏,連汀再度隱身在層層紗幕後,我恭敬地拜下身去,站起來倒退著走出嫻月殿。
「你過來。」
心裏一急,越發分辨不出經緯,轉眼工夫浮雲遮日,天上竟飄下雨絲。這倒霉催的!我今年定是命中犯水,之前下湖撈木頭就算了,凍得我雙腿疼了數日,今天還要被雨淋。
寸來長的聚煙香凝合了澤蘭、蕙草、艾蒿、鬱金、獨活、丁香、伽南香幾種香料,又添了冰片,小謝用指甲挑了些許白檀精油放進去,將玫瑰花瓣碾成汁液,十幾味香材于每日正午按著五行生剋天干地支的推算細心調製,直忙了半個月才做成。
前一日小謝翻箱倒櫃找了套白衣出來,天蠶絲冰綃綾,裙裾和寬袖上工筆描繪了幾支荷花,白衣墨荷,極是清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