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白髮浴紅衣
我順從地吃下他夾來的每一箸菜肴,口中涌動著恨的味道。
青絲換華髮,鳳宇霞帔,湮滅了前塵舊事。
我嘿嘿訕笑數聲,「碧華大美人還用我教嗎,你若是不知這話里的意思,我今日可還有命走出那東皋的皇宮?大美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強!」
如今,惟有這盞荷燈伴在我的身邊……
那丫頭,此刻可知自己命在朝夕?
目光儼儼掃過群臣,最終落在簡荻臉上。他似是笑了下,流曦鳳眸一瞬不瞬地望著我。
他們說,我是妖孽的孩子。
我站在心月湖畔,望著水中的倒影。
水晶簾後轉出一人,深紫宮紗,豆蔻紅甲,她說她叫連真,是這個宮裡的[老人]。我匆匆望她一眼,叫了聲姑姑。
我拿起案上的硃筆,在那紙奏摺後面寫了個[准]字。
我擺擺手,不想再聽下去。封丹抬起頭,繼續說道:「陛下,別再找她了。當日她離開時,身上所中餘毒未凈,這些年下來恐怕早已毒發……」
一句話逗得我差點笑出來,原來她竟是個如此難纏的鬼靈精!
她總怕我會殺她,那年的月夜,我捧起她的滿頭青絲,攬進胸口。
風蓮城中花開花謝,今年的女兒節,我獨自一人騎著白馬去放荷燈。河水潺潺,流過九曲玉欄,奼紫嫣紅的女子們簇擁在河岸旁,將精巧的荷燈推出去。
他看著我的眼神陌生,冰冷,我永遠也忘不了那雙眼。
父皇在我的公子府里安置了很多奴僕,彷彿是生怕我受到半分委屈,每年還要額外賞賜下許多金銀玉玩,多得我不得不加蓋了庫房存放這些勞什子。
「那我以前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他呢?」
公子蘭,他不登朝天闕,見不到君亦清,又怎肯調動數萬鐵騎陳兵東皋鷹愁谷,以此保全我的性命?
「他如今病好了,自然要移出太平館。」
那頂鳳冠是按著東皋帝后的金冠規制打造,在大婚的前夜,我吩咐宮人換了原來的妃冠。
「今夜你和君亦清故友重逢,何不好好話些當年的舊事。只怕過了今夜,再也沒有機會了。」
她回眸顧盼間,對我展出最後一絲淺笑,緋紅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之後,我望著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無力地閉起雙眼,咽下一聲嘆息……
冰綃長袖垂地,一柄斷劍滑入我的掌心。冷艷無鞘,斷刃如冰。
他將我緊緊抱進懷裡,他的手很大,攬在我的腰上,幾乎勒斷了我的脊背。平生第一次,我叫了他一聲父親,他尊貴的身軀顫抖著,將我抱得更緊。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眼中有了她的身影?
「此玉乃醒月國龍禁鐵騎箴符,此刻我醒月陳兵數萬集結鷹愁谷,三個時辰內不見此符,即刻發兵東皋,到那時生靈塗炭,誰今日敢傷了我,就是東皋萬千黎民的罪人!」
我看著他臉上不停滑落的血水,寒聲說道:「你的傷,要不要先處理下……」
我驀地收了笑容,冷下臉來,盯著他瀲灧的容顏看了半晌,有條不紊地說道:「碧華,你既然已經知道我要獨自離開,又何必強求與我同行?我本就是[孤家寡人],喜歡天涯浪跡,何況你這張臉……天下恐怕再也難找出比你更美的人,帶著你,終究對我來說是個隱患。」
這個男人,竟是我的父親啊……
高舉起手中的錦盒,我用響徹金殿的聲音說道:「醒月國鎣帝蘭敬謝王上覲賀之誼,特備薄禮一份,獻于東皋王上。」
我低頭看了眼別在腰帶上的冷艷,劍刃上血跡已干,凝結著濃黑的痕迹。
我對他露出無害的微笑,他的唇角顫動,一聲阿荻,裹著前所未有的哽咽難言。
我心中一凜,問道:「是什麼,直說了吧。」
青絲換華髮,她站在金殿彼端瞬息白頭,恩未斷,情已絕。
心裏一片模糊,眼前所見,惟有公子蘭瀲灧的眉眼,正望著天上的那輪紅月。
他說不在乎太子之位,他說要用性命去賭,賭那個人不會痛下殺手,賭那個人心底未曾泯滅的血肉親情。
第一次見她,是在綠川岡地的花家寨。
無視眼前這幾十柄劍鋒,我緩步走到金階的龍首前,一腳踏在上面,將玉珏環了一圈,展在眾人面前。
梧桐樹下站著個髒兮兮的傻小子,咬著手指抬頭望她,嘴裏不依不饒地嗔怪她用桃核欺侮了自己。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她不知道吧?
我從盒中取出一塊晶瑩潤透的玉珏,圓玉中缺,玉下墜著銀絲流蘇玲瓏珠串。含章宮柔蘭閣中的出宮玉珏,同時也是調動醒月國精銳甲騎的箴符。
一顆一顆,我撥得那麼認真,九重華服委地,如繁花錦繡盛開。
你我時至今日,終成路人……
我一怔,凝神望她,她的唇邊泛濫著無情的笑容,和水晶簾后的那人分外神似。
這一切不都是我盼來的結果?
她破門而入,卻在看到我的剎那停住了腳步。
這世間,我終究也只信自己一人,不敢將性命交到旁人手上。
分不清這是血的顏色,還是紗的顏色,帝君的身軀漸漸軟倒,支撐起手臂顫抖地指著我的身後,口中吐出斷斷續續幾個字:「荷……你,來接我嗎?」
我無言地看著她,等她繼續說下去。
白馬颯西風
瞥了眼盒中那顆頭顱,簡笙的眉目安詳,沒有絲毫怨懟和猙獰。或許這樣的結局於他來說,才是歸宿。
怎奈何今生無緣
你一笑,天下醉,從不問我累不累。
盡日無人看微雨,
我怔了下,立在馬上俯身大笑。
她不美,至少與我美若仙人的母親相去甚遠,但我還是喜歡看她。她生氣時會皺眉,眼角凝著怒意,平日里愛笑的嘴角撇了下去,那樣的表情總能逗笑我。
劍已出鞘,寒光閃白劍鋒,窗外一陣疾風刮過,颯颯而鳴。
曾經也有雙素手如她那般愛憐地拂過我的額頭,東皋太平館的冷窗下,母親艷絕天下的姿容日漸憔悴。
我的唇邊露出漫不經心的淺笑,明白自己下了一步好棋。
「二梳梳到尾,比翼又雙飛。」
館閣外的夜幕上掛著一彎冷月,母親的眼望著月,流下最後一滴淚水。
也許,不知道於她來說是件好事。
我嘆口氣,抽出冷艷遞了過去。他接過來拿在手中,舉到眼前端詳了幾眼,冷鋒耀白,映著他美如天人的容貌。
兩年後,太子正式行冊封大典。那日之後,他有了太子府,而我也離開皇宮搬進了紫宸府。
我挺直身軀,與他一同看向盒內,密封的盒縫上還黏連著白蠟和石灰,一顆人頭赫然放置在盒底。
我咦了聲,裝出無比詫異的神情,說道:「碧華大美人莫非會未卜先知,怎麼知道此生再無緣與我相見?」
他神色間怔忪了下,目光凝起厲色,雪落無聲,蓋了他滿頭滿身。我和他無言對看,他驀地瞪我一眼,抖落了身上的積雪,揚起手中馬鞭抽下。
我心中一凜,原來他早已看透了一切,他坐在金殿之上,將這戲從頭至尾盡收眼底,他任憑簡荻謀害太子,任憑東皋邊關告急,只為了誰?成就了誰?卻又害了誰?
這裡是什麼地方?
本想看到她興奮雀躍的神采,這下卻落了空,心情有些鬱郁地回寨子,門口看到隨從們臉上那一副副瞭然的悶笑。於是心情更不好了,索性策馬揚鞭一路飛馳而去。
「姑娘總有事可笑,幾日未和*圖*書見,可是忘了碧華?」他唇邊的淺笑模糊在風雪中,翠衫濕透。
他們每個人都有想要的東西,只有我,心中一片空茫。
話雖出口,我卻不想她贏,山坡上那兩個女娃目光中的殷殷期盼,我不喜歡。
「這嫻月殿空了幾年,總該有個新主子了。連浣私盜柔蘭閣玉珏,原本只是想讓不語丫頭去見那人,公子生辰之日,流觴殿前獻舞,公子拉著花丫頭一番作戲,讓有心人看在眼裡,恨進骨去……」
「你見了本太子,為何不下跪參拜?」
一片飛花漫過眼前,記憶中的她,曾望著我幽幽低語。
「哧!原來竟是個傻子。」
「陛下,那人這些年來蹤跡全無,所有能找過的地方臣都是反覆尋過,但真是一點消息都無,故此臣推斷,那人,那人已經歿了……」
「若此生能入得含章宮,便是我莫大的幸福所在。」
我翻腕,亮出袖底的冷艷,手起刀落,劃過他的咽喉。漫天血霧頓灑,淋漓飛濺在嫁衣上,我的眼前惟見一片朱紅。
心中凜然察覺,這鬼靈精的花丫頭,竟是我上當了呢!
她那時彷彿就有所預感,為什麼世人皆艷羡的含章宮柔蘭閣,我在她的眼中看不到半分憧憬,半分雀躍?
他的聲音如冰刀割面,透過層層紅紗,灌進我的耳中。
撕袍斷義,從此後天高水遠,與君天涯海角,相逢一笑不相識。
簡笙看我一眼,點著女娃的額頭笑道:「芙兒莫胡說,什麼新來舊來的,他本就是咱們東皋的皇子,因為從小體弱多病在太平館里休養。」
「你明白誰是你的主子,多餘的話我也不想說。」
螺黛拖眉,畫作飛揚的眉尾斜刺入鬢角,將額心正中的硃砂用金箔花鈿貼描成新月模樣,金色的額妝,朱紅的豐唇,鏡中倒映的臉龐看去無端透出軒昂,凝眉時平添些許凌厲,一雙眼泄不出心緒。
啟仁殿比我想象中空闊,東皋的文臣武將列分左右端立在龍階前,一道鏤空圍屏隔開了君與臣的界限,左首的一張椅中,端坐著挺拔的身影。
這個男人,他手握東皋萬千黎民的生死,他睥睨天下隨性而定旁人的命運,他是簡荻的生身父親,也是我仰望的帝王。
「你不信嗎?其實我也不信,怎奈有宮衛佐證,那日確實是不語丫頭拿著這玉去了洗天池,之後還有番[巧遇]呢。」
「這樣吧,你隨便挑匹馬和我的照夜白賽腳力,如果你勝了,就讓她們過來。」
她難道忘了自己是如何欺負那樹下的男童,招惹來眼淚鼻涕無數?
月輪無華,遠天之上掛著一輪紅月。紅得詭異,嫻月殿冷入骨髓。
天香閣小謝十年心血凝化,天心蘭天下第一香,全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你有心爭東皋皇位,恰恰便合了公子蘭的心意。
「給我收斂些,等我安排的人出現,自然由著你折騰。」
「你倒也深諳她呢,可見情意深厚。這玉確實不是她偷的,是有人想假手旁人引她出宮,小丫頭不明其中道理,竟然上了人家的鉤,乖乖地奉命去了洗天池。」
「含章宮柔蘭閣,是人人艷羡的神仙宮閣,你身入含章宮,可知足嗎?」
你爭皇位,爭得是我的命,我自然願助你一把東風。但人非草木,想起往日里種種做作,我卻無力問你,也無力問自己。
「姑娘只管借我,我此生至死不悔。」
紫宸府門前一輛九龍簇鳳宮輦端立在烈日之下,金燦燦的鳳首前探,口中銜下無數蓮花綴絲,鳳翼后展,將宮輦攏在翼間。九條金龍纏繞車壁而上,龍口吐珠,足踞祥雲。
公子荻想要東皋的皇位,吩咐我那夜出手行刺。
嘩啦一聲,我將桌上的茶杯掃落,滾燙的茶水潑到地上,碎瓷淋漓。
「連浣千算萬算,卻沒有料到這外表看來一樣的玉珏,裏面大有玄機。柔蘭閣的玉珏,怎可輕易落到旁人手裡,從那日無故被她拿去,這宮裡宮外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她,只為了引出她身後的那個人,賠進去流觴丫頭的性命。」
櫟煬的華容,你也來趕這一場熱鬧嗎?
我問自己。
「前世你是桃花一片,遮去了我想你的天。」
誰,能算清……
隔了半晌,冰冷的聲音從簾後傳出。
金碧輝煌的尚霖軒,琉璃宮燈光影亂搖。
殿門外數百宮侍穿著盛裝跪列,我昂起下巴,挺直脊樑,在宮人的攙扶下邁過那道高高的門檻。
簡荻,這就是你的選擇嗎?
白光閃爍,眼看數柄利刃就要劈頭落下,我斷喝一聲:「誰敢動手!!」
獻禮弒君,瞬息間我手刃東皋王上,亮出太子人頭,龍階之下的群臣尚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仰頭探腦地望過來。直到帝君從龍椅里摔落,龍階兩側金甲衛剎那間抽出腰間寶劍蜂擁過來,將我圍在核心。
「愛妃留步,今日你我大婚典禮未完,欲往何處?」
我在漫天飛雪中,漸漸收起笑聲。林中轉出一道身影,白馬翠衣,綠眸如玉。
他當眾與她親熱,不過是為了引出我埋在他身後的棋子,連浣人雖美,可惜城府不夠,被他惑了心神,竟然露了痕迹。
帝君抬起頭望著我,目光卻又透過我,注視著我身後的某處。他的眼神縹緲朦朧,彷彿在看著稀世的珍寶,滿目愛憐橫溢。
話一出口,我自己先愣住,連真挑了挑眉,唇邊笑意更深。
他唇角的苦笑落進我的眼中,只覺分外凄清。從來作繭自縛的人,毀了自己,成全了別人。
他對我說,本公子今日如想毀了你,易如反掌。
從那時起,含章宮中人人皆知此女乃是布在醒月的暗棋,只是為了引出真正的掌局者,才演出了那場嫻月殿遴主的戲碼。
「姑娘還裝傻,天下最會裝傻的人就數你了。」他敲了下我的頭,換來我白眼奉送,「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姑娘給我說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的五指鬆開我的手腕,伸向錦盒的虛鎖,咯噠一聲,鎖落盒開,他靜靜看著盒內的事物,一語不發。
一步之前,是東皋的九五之尊,一步之後,跪拜著醒月國含章宮中卑微的女子。
她本已黯淡的眸子驀地閃起光芒,只那一刻,幾乎耀花了我的眼。
「還是沒消息嗎?」
「東皋的公子荻,外面傳聞是個荒唐無度的少年,看他這幾日行止,似乎也不枉虛名,但內中真性情,卻是誰也不知。小丫頭看他和華容公子之間曖昧不明,便要將你當作禮物獻給他呢。」
不想太過為難了她,卻也不願輕易放過她去。手指著馬隊中那無可匹敵的神駿,我驕傲地揚起下巴。
風將我的滿頭長發曳入金殿,割碎了視野,一片凌亂視線中我看到簡荻端坐在重影深處,卻再也看不清他的眉目。
他的綠眸掃過雅座旁的幾桌,我看到已經有人按捺不住想要過來。
難怪那傻小子一臉委屈又無奈的神情,遇到她,是命中注定的幸或不幸?
他說完,望著我唇角含笑,好一張能說會損人的刁嘴,我伸手在他臉上捏了把,不正經地說道:「本卿家只愛美人,不愛江山,這不是心裏惦記著碧華,連頭上這頂鳳冠都不要了,快馬加鞭來赴美人的樓台之約……」
話音落,幽藍燈火瞬間黯淡下來,耳邊彷彿聽到了無數錯落的笑聲哭聲,洶湧而至,湧進腦海。
和*圖*書「君家寨少主人,你可認識花家寨的不語丫頭?」她輕聲問道,唇邊的笑濃艷刺眼。
「多謝公子成全。」
耳邊傳來一聲嬌叱,我轉頭看過去,一個粉雕玉琢般的女娃站在燈影下。她穿著素粉的宮裙,裙裾飄逸在琉璃月色中,我看著她不覺發起呆來。
「碧華大美人等我多久了?怎麼如此不愛惜自個兒呢。」口氣含怨,我縱馬到他身前,「忘了誰我也不能忘了你啊,我的十全大美人。」
他咬牙忍著疼,將冷艷交到我的手上。雖然早就知道他的意圖,但是親眼看著他將自己這張容貌毀去,還是讓我震撼到無法言語。
鴛鴦相對浴紅衣。
我不敢多看,怕紊亂的呼吸泄露了心事,於是俯下身,趴在她的膝頭。她的手拂過我的臉,帶著令人懷念的溫暖。
簡荻越眾而出,跨上龍首金階,幾步走過我的面前,我站在劍叢下,冷眼看他。
他在簾后冷冷開口,我依言頷首。
含章宮嫻月殿,我走進這座冰封宮閣,幽藍的鮫人燈跪列在長廊兩旁,水晶簾影動,簾后的人露出隱約面容,美得讓我驚為天人。
坐在那張華座之上,他這一生中得到過什麼,失去過什麼。
那年那日,她站在殿心白髮浴紅衣,何等孤傲,何等睥睨,竟是將群臣震懾。
滿嘴鬼扯還沒說完,碧華拽住我的手腕,急切開口:「既然如此,姑娘就帶上我,從此後你去哪,我就去哪,再也別想撇下我一個人就走!」
他彷彿是笑了下,但那張臉毀得實在徹底,讓我一時分辨不出他那到底是個什麼表情。
啟仁殿龍階之上,我端坐在宮宇深處。台階之下,左右分列著東皋的文臣武將。
他的聲音響起在幽暗中,我側目掃他一眼,那人倚在床榻上,看她的眼神中分明有絲藏不住的銳痛。
我不忍再多看一眼,怕眼中有淚落下……
「水月閣蓋好了,只是還缺個主事兒的,你今後就搬去水月閣吧。」
心裏無數聲為什麼,化作無言的淚水,從眼中划落……
還未及答言,一聲驚恐的尖叫打破了滿殿肅穆:「妖女!白髮妖女!!」
我抬頭望了眼素輝冷月,呼出胸中一口寒氣……
驀地,他手腕內轉,將劍刃對準自己的臉孔劃下,唰唰幾下,縱橫交錯的血道在他的臉上蔓延開來。
「既是如此,你若能認出我這匹黑鬃額點紅的馬兒,我便算輸。」
腦中一陣眩暈,我伸手撐在地上,久跪的雙膝早已麻木,水晶簾后的光影,變得模糊不清。
他在暮色中回過頭來,馬馳入林,他的聲音遠遠從林中穿出:「你的性命!」
影子驀地跪倒在地,垂下頭:「回陛下,臣先去了醒月,又轉道櫟煬,就連當年落霞江的幽谷也去找過,她似乎……似乎是……」
他斂正神色,與我相視片刻后,說道:「姑娘可否借身上那柄斷劍給我一用?」
她背後的主子,是櫟煬的華容公子?還是東皋的公子荻?棋逢對手,誰先動誰先死。
這笨丫頭,從那時起就古怪冒失,竟不知羞的。
我心裏一抖,它自己會幹?碧華大美人啊,原來你是這樣一個狠角,以前竟是我小瞧你了……
她,可知自己不過是公子蘭手中的一枚棋子?所不同的是當日誰先動手,她就下在了誰的局中。
雪落繽紛,我抬指,任一點雪珠落在指尖上,冰晶雪花,凝結漣漪。
我恭謹地彎下我的脊背,朝上磕下頭去。
呵!這是哪家的愣小子,居然對著這麼小的女娃娃哭啼吵鬧?
帝君雙眉軒昂,眼中乍現精光,冷冷開口:「黃泉路上,有笙兒相伴,夠了。」
他伸手拂開簾幔,走出陰影,站在高階之上俯瞰著我。
我問自己,心中,找不到答案。
寒風從指掌中穿過,冰冷刺骨,我握緊五指,握住了一片虛無。
此聲一出,群臣聳動,征討殺伐的聲浪一撥高過一撥,數百蟒袍加身玉帶纏腰的臣子們,睚眥欲裂地瞪著我,一個個恨不得當場就把我撕碎了生吞下肚。
「用東皋太子的性命,來換你的心愿。」
紫蕪軒臨窗翦影,她站在一盞浮白燈影下,風將滿頭青絲挑入夜空,亂過眼前。
我極目望向殿外的遠天,一行雁飛過,尺素沉魚,雁聲無依,我卻再也得不到關於她的之言片語。
「你很好,堪與皇世子為配。這盒中的東西,想必是特意為孤而備,孤若不驗看,難為了你們作得一場好戲。」
公子荻手中握著冷艷,一雙眼將我上下打量。
我在金殿之上瞬息華髮,伸手拉住身上的嫁裳衣襟,用力一扯,裂錦聲劃破鼓膜。
我緩緩起身,依言走到他的面前,一雙眼角微挑的鳳目落入眼中,一瞬間我以為簡荻就在眼前,只是如霜雪白的雙鬢將他們父子劃得分明。
這個丫頭,我看不透她……
花語不解愁
他變了,和記憶中的他完全不同,席間他一直給我布菜,而父皇用慈愛的眼神看著我們。
帝后的頭上盤著那頂被她扔在腳下的鳳冠,她不稀罕,卻有人爭著來搶。
「東皋的世子殿下,聽聞是個荒唐無度的人。」
「千里一盞燈,一字不差。」
我冷冷地看著封丹,他話未說完,停了下來。
一步一步穩健地踏上去,從靴底傳來輕微的摩擦聲,大紅色的雲頭登殿靴,踩踏著萬人仰望的榮光,帶我逐漸接近那座金碧輝煌的殿堂。
這一切不都是她計劃中的安排嗎?
我將錦盒遞了過去,他的手探出,卻沒有去碰那盒子,驀地抓到了我的手腕上,我被他拉得一個趔趄,身形微晃。
將薄如蟬翼的冰綃蓋頭掩去面容,鏡中人唇角的微笑,也湮滅在這漫天的緋紅紗陣中。
我將那匹黑額點紅的千里一盞燈送給了她,她波瀾不驚地接過馬韁,彷彿握在手裡的是件根本不值一曬的物件。
她卧在梧桐樹的枝椏上,雙腳一晃又一晃,鞋頭上綴的兩顆明珠煞是好看。她的鬢邊綸著紫藤花,映得粉白雕琢的小臉清秀俏麗。
白馬颯西風
「封丹,孤是誰?」
我又斟滿一杯酒,仰頭喝下。
「前幾日,我露出想要爭嫻月殿主上的意思,花丫頭向我舉薦了你,你可知她打得什麼算盤?」
悠悠窮碧,蒼茫天地,他揚手間,一紙墨字落在雪地上。馬蹄飛濺起雪花,將那張紙埋入皚皚白雪之下……
四位宮人雙手捧來一襲紅衣,是天蠶絲混了冰綃,染就倩素紅的艷麗,製成這身大婚的嫁衣。素手漫揚,將那襲紅衣鋪展開來,剎那間如霞光萬丈,班駁光影投在臉上,眼中望去惟見一片艷紅。
「好,請記住今天你所說過的話。」
動身前去醒月,在洗天池綠水汀畔,我與琰昊君定下兵犯東皋邊境的計策,再引來了那夜放歌的女子。
含章宮柔蘭閣名震四海,我手中的這枚玉珏更是可媲神物,今日我在東皋金殿之上公然弒君,背後若沒有醒月兵權撐腰,便是十個花不語也立時就叫人亂刀砍死了。
「她的性命。」
我恭謹地拜服於地,朝他三跪九叩,一步步踩踏上他腳下的龍階,金龍磐蓮,咯疼了我的膝蓋,每一個頭我都磕得極是認真,擲地有聲。
告訴我……
喧囂熱鬧的宮閣殿堂,怎是我這個妖孽的孩子該來?
我坐在金殿深處萬人矚目的龍椅中,徒然伸出手去和-圖-書,卻惟有風過指間。
我點頭,任憑宮人將嫁衣穿在身上,衣擺很長,直拖到了腳后的墨玉殿磚上,素紅裙擺委地蹁躚,被墨玉濃黑襯得瀲灧詭魅。
東皋的皇世子,莫非對她……
心,像是被誰狠狠摜了下,痛得讓我手足無措,張開口想說些什麼,卻最終無字成言。
「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
只是,他們都絕口不提我的母親,我那生生困死在東皋太平館的冷窗下,被傳為禍國妖女的母親!
我的唇邊漫上笑意,將手中的錦盒舉得更高了些。
「這玉是柔蘭閣里的出宮玉符,前幾日含章宮冼觴閣主交給我時,曾說有人憑此珏擅自出宮去了,你猜那人是誰?」
醒月國皇儲奪權,經年內亂下來已是滿目瘡痍,若此時櫟煬與東皋聯手,醒月無可匹敵,便是亡國的下場。
我抬頭看天,喃喃自語:「原來我在夢中也會佔美人便宜,難怪大美人總說我想摸就摸,我怎麼竟不知呢?」
[雖然這是個賭不贏的局,我還是願意一試。]
將你當作禮物送給他呢!
隔花初見,她將酒罐打了個稀爛,盯著華容公子的身子看個不夠。
公子蘭是何等樣的人物,這三年來又豈能被你輕易利用?
我身來東皋,三年相處,簡荻,這世間知你最深者莫過於我。你心中作什麼念頭,只當我全然不知,紫宸府中與我整日鶼鰈情深都是做給那些明眼的瞎子。
在風蓮城裡隨口一問,便可得到這樣的回答。我輕搖著手中的玉骨扇,刻意顯出一副紈絝樣,輕佻地和迎面過去的女子調笑。
身後的飛越峰和玉逍遙策馬上前,在我耳邊低語幾句。花家寨的花老二,原是個愛馬之人,他的女兒又怎會不識寶駒?
殿外的夜色闌珊,銅鶴嘴裏焚燒著百合御香,香煙繚繞,瀰漫在殿宇中。
柔蘭閣的玉珏被我緊握在手中,她策馬絕塵而去,身邊伴著那個綠衫男子。
紫宸府上下跪倒在二層門外,將我迎出府門,兩位紫衣宮侍上前來攙住我的手臂,兩位宮侍在前指引,身後四位宮侍手捧八寶香盒焚花散麝,將我恭謹迎上鳳輦。
這個兩鬢如霜的帝君,他恨我嗎?
我將手中的錦盒端正在胸前,含笑望著這一切。
母親的手很暖,雖然清瘦,卻依舊帶著醉人的溫度。我喜歡賴在母親膝頭,任她的手撫弄。
她站在漫天飛雪下,紅衣翩躚,白髮飄曳,臉上決絕的神色,瞬間讓我痛徹心扉……
她笑著迎了過來,我裝出久別重逢的喜悅之情,每一句嬉笑言談間,惟有心頭漫過隱痛,才是真實……
酒淡似水,許是我的心裏,失了味道。
「東西拿來。」
再見她的那個夏天,她站在我的照夜白幾步之前,一雙倔強的眼眸緊盯住我不放。
她眼中閃動的可是淚嗎?
「太子殿下,那個新來的小皇子好無禮。」
這一刻人人面上喜笑顏開,似乎早已忘記了之前的那場戰禍,忘記了邊關陣亡將士的魂魄,還遊盪在滾滾黃沙萬里之外。
他呵呵淺笑起來,美得侵肌刮骨。手中摺扇翻轉,為他擋去了那一抹絕美笑顏。
現在想來,仍自好笑。
小丫頭笑靨如花地望著我,眸光中點點狡黠閃動。
這是她送給我的見面禮,恐怕是回敬我讓她捱了打,這一口下死勁的咬下來,足見她當時有多麼的鬱郁難平。
再見到簡笙,他長高了許多,看人時眼神不再冰冷,帶著溫厚的笑容。
明月千里,我望著天上的那輪月,想起在月夜下曾聽過的俚調。
「連浣丫頭設計騙走了流觴手中的玉珏,明說是放回柔蘭閣頂替,整個宮裡的人都知道不語出去了,手裡中玉,如此一來冼觴閣丟的那塊,自然就可以推到小丫頭身上。手段做得乾淨利落,滴水不露,可惜流觴錯認了連浣是個貼心的,卻不知她私自將冼觴閣的玉珏匿了,含章宮一時間丟了兩枚玉珏,矛頭直指花不語。」
聽了這話,我的唇角忍不住挑起個上揚的弧度。
紅紗飛揚,被風捲入殿心,翻轉了幾下翩然落地,我仰起頭,與他極目對望,白髮在鬢邊眼角如雲影亂。
她怎麼哭了?
她彎彎的眉峰挑高,丟下我跑去拉住簡笙的手。
我忍不住搖了搖頭,正想離開,耳邊卻響起她嬌俏的笑聲:「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欺辱了你?小鬼!」
新后看著地上的荷包,嗤笑起來,我彎腰撿起[小雞吃米],走出太平館閣。
嫻月殿中,我走到公子荻的身後,她愕然望著我,臉上雖是強撐的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雪落寒梅,御園梅樹下,我第一次見到東皋的太子殿下,我的哥哥簡笙。
「君家少主欺負幼|女,不怕旁人恥笑了去?」
窗外的天上,依舊是當年的冷月如鉤,只是菱花鏡中的朱顏已換。
血水滴落在雪地上,天下最美的容貌,頃刻間變為天下最丑的一張臉。
「連真姑姑當年接你入含章宮,公子蘭許諾給你什麼,竟能讓你甘心如奴如仆隨簡荻來東皋?」
方才還是人聲鼎沸的場面,這一刻竟然落針可聞,群臣默默地怒瞪著我,卻再無人敢提一個[殺]字。
「姑娘就會拿我開心,碧華自知伶人的身份,被人利用完,也不過是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下場。但姑娘貴為東皋皇妃之尊,怎麼也擔心被人烹了藏了呢?」
他的唇邊挽起無聲的淺笑,水晶簾浮光掠影,鮫人燈淚落化珠,長跪不起。
我轉身走遠,將她的笑聲遺落身後。
風入金殿,揚起我緋紅的衣袂,紅綃翩躚,卷出一道決絕的弧度。
他一勒手中韁繩,掉轉了馬頭,望向我。
花長開,我長醉,鐘鼓饌玉不足貴。
「為什麼害我!?」
母親的死,震動了那個整日坐在金殿之上的男人,也換來了我的平步青雲。
連真呵呵笑著,攤開手掌,掌心裏一枚玉珏流光剔透,閃過華彩。
喜歡看她露出薄嗔的樣子,所以有時故意氣她,只是每次事後還要費心哄她開懷,這個傻丫頭啊。
連真的話,字里藏字,綿中有針,我細細體味,額頭不禁冒出冷汗。
「爹爹,你看那人。」林外的雪地上,背著柴的孩子指了指我,驚詫地喊了句。
馬兒吃痛,甩蹄猛地向前躥出,我望著他的背影喊了聲:「誒!你還沒說呢?」
他說,你按照吩咐行事,本公子今日不會為難你,你隨我回東皋去吧。
為誰而笑?又為誰而哭?
「本少爺行事,憑什麼要聽你的調遣呢?」
他是否想從我的臉上,找出母親的影子?
他是否知道,是他的親生兒子將這名女子帶來東皋?他是否明白,是東皋的皇世子設計陷害了太子殿下?他是否明了,這身紅裳嫁衣下的我成就了他的一個兒子,卻也毀了他的另一個兒子?
「陛下要找的人,恐怕已不在世間……」
有趣的小丫頭,這麼容易就生氣了?
「不用了,它自己會幹。」
皚皚白雪下,一紙墨字,我撿起那張紙,幾行字落入眼中。
他惶恐地低下頭,將額頭壓到殿磚上:「陛下是當今東皋的帝君,是萬千黎民口中的聖君,也是臣誓死效忠的主子。」
記憶中的她,從來沒有流過一滴淚啊……
林中寒鴉空自悲鳴,暮色漸深,遍染在天地間……
簡荻說得不錯,我確實與他隔著貳心,如若當日hetubook.com•com我眼看君亦清受死,這塊玉珏今日也到不了我的手上。
「荷君,是當日孤負了你,到如今,孤欠下的債,都一併還給你罷。」
夜風拂面而過,吹醒了我沉酣久醉的舊夢。
鳳輦停駐在宮門外,我緩步下輦,換了轎,一台十六人彩轎徐行至啟仁殿的金階下,我手捧錦盒,從轎中邁步而出,緋紅紗衣飄揚在冬日的朔風中。抬頭望向頭頂的碧宇金殿,幽深的宮閣無聲坐落在金階盡頭,日華不知何時被濃厚的鉛雲籠罩,方才還晴朗的天色驀然變了。
那個曾經摯愛過她,也棄她如蔽履的男人,母親時常會拿出當年他畫過的錦繡圖,怔怔地看上半天。
他遲疑了下,但還是輕輕點了下頭。
想起她欺負旁人時的暢快,我也略微體會到了那種舒爽的心情。
「我的……心愿?」
「碧華,你可想好了,劍給了你,就再難挽回。」
愛母親嗎?
他碧綠如洗的雙眸望著我,似有萬語千言。他的眼神會勾人,讓人望進去銷魂盪魄,難以自拔。
紅影層疊,一雙鳳目冷冷打量著我,我隔紗與他對望,他的眼掃過我的眉目,我不知道他是否看清了我的容貌,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
許是夜的緣故,眼前所見,是那道孤絕的背影,空氣中竟漫起一股悠淡的桃花香。
我的愁依然鎖在眉間
心裏又開始無端痛了起來,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她?
紫蕪軒的殿磚黑如墨玉,她跌坐在地上,我手中長劍指著她的咽喉,她的眼中無悲無懼。
為何在看到她落淚的剎那,我會心痛到無以復加……
我該恨她嗎?
他步履穩健地走到龍椅前,合身落坐,一雙鳳目睥睨殿宇環視眾人,群臣剎那間紛紛跪地,朝他頂禮跪拜,口中三呼帝君。
心裏一怔,手中的冷艷握得更緊。
雙手,下意識地握緊,一字一句回她。
「含章宮柔蘭閣,眾位都該有所耳聞才是,這玉珏究竟是否作假,東皋鷹愁谷中是否有數萬醒月鐵騎,眾位心中有數。」
這一生,我究竟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她的眉峰攏起,那麼淡,淡過遠山,一絲不豫浮上她的面容,瞬息而過。
被我的氣勢所懾,一時間竟無人敢落下手中長劍。我舉起玉珏,白玉通身剔透,閃過一絲耀眼的流光。
她的手伸過來為我解衣寬懷,啪一聲,一件事物從我懷中掉落,綵線織繡的荷包上,一隻黃毛小雞正在低頭啄米。
為了那頂龍冠,簡荻自殘手足,而我就是他手中殺人的利劍。
太平館的宮侍們私下裡說過外戚專權媚女惑國的閑談,我聽不懂那些話里的意思,卻讀懂了他們的眼神。
「笙哥哥,那個太平館里不是住著一個妖女嗎,怎麼他還……」她抬起小臉望著簡笙,我放下茶杯,起身離座。
公子蘭想要東皋太子的性命,以她的性命相換。
我點頭,算是作答。
是含章宮嗎?
他說,花不語將你送給本公子,原本就沒安著什麼好心。
我從花開盼到花謝
勤政殿中空曠沉寂,我獨自一人坐在龍椅中,望著案上攤開的一紙奏摺。摺子上的字跡工整,用謙卑崇敬地口吻奏請帝君立后。
「還不走?」
寒刃遞了過去,她跌坐在地上,抬頭望著我,倔強的神色依稀便是當年那個花家寨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頭。我握劍的手顫了下,挽起一個劍花,她鬢邊的一縷青絲擦過劍鋒垂落,掉在我的腳前。
川原花海,飛花繚亂中她問我,可知道醒月國的含章宮。
他說的話,我全部記在心裏。他讓我裝出被人凌|辱的模樣,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烈風撕扯著竹簾。
「君亦清願聽憑公子差遣。」
含章宮中半真半假,嬉笑逗鬧后,我將她帶了出來。
我收回視線不再看他,邁過龍首走下殿去,嫁衣雲擺掃過跪地的臣子們,我俯視著眾人的脊背,走到啟仁殿門前。
是世人傳頌的神仙宮閣?
帝君將我傳到御前,拉住我的手,仔細端詳著我的臉。
她安靜地走上前,看了那馬幾眼,回眸沖我一笑。
她還有很多很多的不知道,還有很多我來不及說的喜歡。
「這馬名喚千里一盞燈,君家少主,我說的可對?」
「含章宮裡的玉珏,大體都是一個樣子,惟獨柔蘭閣中這塊,卻是件神物。不語丫頭時常來柔蘭閣,想偷玉出宮,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她錯在不該拿了柔蘭閣這塊,更不該未經稟明擅自離開。」
哥哥的眼神和那些人一樣,彷彿一把利劍,將我洞穿。
我的眼角隔紗帶過,驚鴻一瞥,他比幾年前在綠湖畔初見時更顯俊美,一張曇容面貌,透出狷狂的極至美艷,侵人視線。
一旁早有引禮宮人過來攙扶,跨過漢玉橋,足登金鑾階,在極高之處便是東皋皇宮的啟仁殿。
我推開殿門,一陣朔風迎面刮來,吹落了蓋在頭上的紅紗,鳳宇金冠玎玲落地,傾瀉下綸起的髮髻散亂。
我的手不覺撫上眉間,如有來生,我決不想再記憶這一切。奈何橋下的忘川苦水,我寧願將它飲到乾涸,也不願再記得今生的點滴。
我掐住她的脖子,她仰面躺在我的身下。
記得年少時節,同樣的月夜花樹,她斜倚在湘妃榻上望著我,她一定不知道,她在明眸淺睞嬉笑間,一絲最尋常的淺笑,也能讓我心緒煩亂。
「你就是當年那個荷君夫人留下的小皇子嗎?」
話音剛落,金階之下不知誰喊了句:「哪裡信她的謠言!殺了這個弒君的逆賊!」
我握緊了手中的冷艷,縱身躍進窗去。她急退數步,臉上神色,分不清是驚是懼,亦或是早已洞悉的悲涼。
「姑娘明知故問,從第一次見姑娘起,姑娘每次離開我水月閣時,臨走都會拉著我的手,塞張字條進來。最後一次見姑娘和玉笙公子,你塞給我的紙上,寫的是些什麼?」
那一夜,我流幹了這一生所有的眼淚,將母親心中的恨埋藏心底。
轉過身,我流淚,灼燒堅信的輪迴。
公子蘭,他會就此甘心放她離開嗎?
他指尖用力,拽住我的頭髮,扯痛了我的頭皮,我誒喲一聲,伸手去掰他的手指,卻被他反握在掌心中。
他的眉不著痕迹地皺了起來,嘴角下劃出深刻的紋路。我垂下眼帘,靜候他的答覆。
心痛得說不出話,我緊緊閉起雙眼,仰天長嘆。
醒月神女,百羽朝祥,多麼諷刺的巧合,終究還是你耐不下心性,缺了火候。
是她早就知道這傳說背後的真實,或者,只有她身在三千世界外,笑看著眼中人?
直到她的手僵硬冰冷,我才抱住母親的身體,痛哭出聲。
手背上驀地痛了下,我低頭看去,一道彎月舊痕落在上面,今生難消。
他的身軀從金座上摔了下來,我轉過身,裙擺在身後流蕩,漫過屍身,驀地對上簡荻的視線,在唇邊揚起一絲冷笑:「我本是個薄情寡義之人,公子若恨,就恨從開始不該利用了我。」
我轉身,隨風而立,輕薄的嫁裳層疊亂擺,飛揚在眼前,紅得似血凝結,妖艷詭秘。
這一場局中有局,卻是將所有人的命運都套在其中,連浣自作聰明,當年將柔蘭閣玉珏盜出,若是背後無人指使,她怎敢出手?
我的手,抓亂了身下的床褥,抓不去心裏的痛。
他愛我嗎?
宮裡宮外的人們都很和-圖-書艷羡我,他們說這整個東皋,帝君最放在心上的人就是我,甚至連當今太子殿下也難望項背。
從此後,再相見,恐已是遙遙無期。
連真走到我的面前,伸出修長的指甲,抬起我的臉,她的眼中滿是審視,彷彿想看透我,又像是透過我在看著誰。
含章宮柔蘭閣,天下聞名的神仙夢境,我悠然神往地對她說出心中所願。
我望向水晶簾后的公子蘭,他的眉目隱藏在重重華影之下。
「君亦清,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你可否坦言相告?」
東皋皇世子大婚的冊封典禮預備在啟仁殿中舉行,按祖例新王妃先行參拜國君,拜上朝儀,再授玉帶蟒袍加身,宣旨聽封,方可與皇世子入崇德堂行祝禮合卺,新婚之夜就選在皇世子未出宮時的舊居。
鳳宇金冠端正戴在頭頂,將滿頭烏髮攏在其中。新月花鈿中內含的硃砂痣殷紅勝血,記得兒時,娘曾撫過我的眉心,悠然說道,這點淚痣是因承襲了前世的記憶而來,硃砂勝血,恐非吉兆。
天上的素月恆古不變,塵世間,卻已物是人非……
原以為前世有約
「君亦清,讓我的兩個姐妹也過來好不好?」
我坐起身,半靠向身後的錦墊,桌案上燭影搖曳,一道黑影立在案頭。
東皋皇宮之外,君亦清早已駿馬相候,我翻身上馬,與他一道灑蹄而去。天上扯絮般落下雪片,疾行到日暮時分,我的全身都被雪水打透,他才勒馬停下,轉頭冷冷看向我。
他沒有任何異議地點點頭,端起酒杯一口飲干。
我在半醉半醒中沉浮,笑簡笙的愚傻,笑簡荻的執著,笑自己的瘋癲,昨夜如果簡荻成全了太子的性命,我卻去哪裡賠還一個完整的簡笙?
她的滿頭青絲換作白髮,在漫天飛雪中對我盈盈一笑。
這心,可還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為什麼害我?
為什麼還要傷心,為什麼連我的心,也跟著痛了起來……
太子笙淡泊的眉目如今不見生氣,滿頭烏髮齊頸而斷。記憶中,他站在水月閣的窗前,望著天際的浮雲,滿目寥落。
「你過來,近些,讓孤看清你的臉。」
為何此刻卻像是吞噬人命的地府,森冷得讓人害怕……
他穿著一身明黃織錦的華袍,袍角襟口銀線綉出朵朵纏枝西潘蓮,他的頭上戴著雙龍吐珠的金冠。
本想順口答應她,轉念一想,卻在話出口時改了主意。
「不要看,不吉利的。」扛了斧頭的漢子單手推了下孩子的後背,急匆匆地遠去。
嫻月殿選主前夕,連真刻意安排了我與她的[重逢],我從翠羽宮車中出來,看到她欣喜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臉上。
「綠川岡地的君亦清,你可聽聞過東皋的公子荻?」
嫻月殿遴主,公子蘭做得一場好戲,邀我和華容公子共賞。如若那時我不出手,恐怕到今日換來的就是醒月和櫟煬的聯盟,而孤立了東皋。
「太子勤勉,世子荒唐。」
她望著我看了半晌,眼中似有千言萬語要說,最終卻化作一聲嘆息。
我攥緊雙手,掌心有血滴落,只有痛,才能讓我清醒,才能時刻提醒我這埋在心底的恨,是多麼深,多麼絕望。
這陌生的女子對我溫婉淺笑,我走到她的身前,伸手過去,撥開她嫁衣的盤扣。
「玉絕不是她偷的!」
太平館里,我揭開新后的蓋頭,執起她的手,對飲下合卺酒。
我俯身下拜,對他恭敬行禮。
圖中的母親白衣勝雪,風華端方……
我在鄞荷宮長到十歲,第一次看到了宮外的人。那一年,父皇在尚霖軒夜宴群臣,特意將我安排在太子的身邊。
我點點頭:「你明白就好。」
玉珏在我掌心中漸暖,許是感受到殺意,玉光轉濃,爆出眩目的華彩。銀白流蘇輕輕搖動,金殿之中瞬息間再無人聲,靜得出奇。
竹影婆娑,亂如心緒。
我並沒有對簡笙說謊,在水月閣那日臨窗對談,我句句屬實。我求懇簡荻放過君亦清的性命,將他安排迴轉醒月國,所為就是這塊玉珏。
柔蘭閣中梨花白濃稠苦澀,雕欄外的一輪新月如鉤,公子蘭俯在我的耳畔淳淳叮囑,若想求得一身性命,逍遙自在,用東皋的皇位來換。
軒窗外的天上,也掛著一彎冷月。
荷包上的綉線已經班駁了顏色,舊了,更顯難看。
我看了看拿在手中的荷燈,荷瓣殷紅如血,像極了那年她穿在身上的霞帔。紅綃漫過眼前,鳳宇金冠掉在她的腳下。
母親死的時候,用她枯槁如柴的手攢住我的手腕。母親的眼中有淚,卻流不出來,我知道母親在心裏恨了一輩子,悔了一輩子。
「你的容貌已毀,從此後,世間再沒有碧華這人。塵若無心,心自無塵,從此你便叫無塵吧。」
心中,依舊沒有答案。
用一年時間遊歷大川南北,我終於還是回來了。觀雨樓上的臨窗雅座前,我叫來一壺醉仙,為眼前這個瀲灧絕色的人斟滿杯中酒。
身後傳來一聲幽然的嘆息,他的聲音響起在金殿深處。
遙想當年安插在醒月的眼線,遞迴來極有趣的消息。含章宮天香閣一夜如炬,竹林里傳出凄涼的歌聲。
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為我拂去肩頭的落雪,挑起我鬢邊一縷白髮,「我若不在此等候姑娘,恐怕今生再也無緣得見了吧?」
她跌坐在地上,臉上看不出是悔恨,亦或慈悲……
我恨她嗎?
「公子希望我如何做?」
深吸口氣,穩下心中頓起的隱痛,我沉聲說道:「封丹,當年她出宮后,孤是派你跟著她的。到今日,你竟然說她……她已不在世間,你讓孤如何信你?」
半點青山露在天外,為什麼她那時沒有欣喜如狂,為什麼她的眼中只有深鎖的寥落?
彩幡華蓋隨在輦后,風蓮街道用黃幔遮擋,幔后隱約可見攢動著無數人頭,接踵擁擠觀望。
君亦清帶來的錦盒中,放著早已密封的東皋太子人頭,我將它置於床下,枕了一夜。
連真看我茫然不解,彈了下指甲,搖頭嘆道:「這些話,你聽得懂也好,聽不懂也罷,我總歸說給你,日後你慢慢就能明白。」
「君亦清,你記得今日所說的話才好。」
當作禮物送給他呢……
是這座宮殿的魂魄嗎?
我的母親,天下馳名的荷君夫人,曾經是帝君最寵愛的妃子。
簡荻,你枉自聰明運籌帷幄,將玲瓏奇局早在數年前你我初見時布下,卻不料先有碧華覆子,再有我兵出險招,公子蘭當日肯放我出含章宮,要得便是你東皋與醒月訂下這三年的免戰盟約!
他攤開掌心,伸到我的面前。我笑了笑,從袖中拿出玉珏遞過去。
他點頭,竟是一臉決絕。
「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
我斂正眉目,垂下頭,將面前一盞雨過天青端到唇邊。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來生我是桃花一片,花瓣上寫滿你我的姻緣。」
我蹣跚後退,轉身跑出御園的林海。
是誰在笑?是誰在哭?
我收回目光,儼儼望向龍階之上唯我獨尊的男人,他的臉隱在重華陰影之後,惟見鬢角清晰的兩道斑白,壓在龍冠下。
花語不解愁
最後一字說完,我豎起大拇指在他眼前一晃,他臉上神色分外無奈。
她的笑容不再如兒時那般明艷,彷彿是包裹著無盡的惶惑不安,如霧裡看花。我仔細端詳著她的臉,想從她的眼中看出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