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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的梨花都已經開了，我釀的酒可好喝？凌雪生，你別只顧著喝酒不說話，你倒是評評是你的梨花好，還是我的酒更好呢？」

奈何橋上，那一碗叫作忘情的苦湯，輾轉難咽。

他將我攬到一旁，和人群隔開距離，我「恩」了聲，沒有答話，他突然扳過我的肩膀，逼得我不得不面對他。

時間在一瞬間停住了流動，雪色面具上粘著的翠翎極輕極緩地飄飛，割斷了視野。

鼓交三響，沸騰的人群逐漸安靜下來，平地揚起一陣朔風，千余盞琉璃宮燈同時上下翻飛。

禁宮前偌大的廣場上張燈結綵，左右兩座高聳的闕樓上懸挂著千余盞琉璃宮燈，映著宮牆下的御河水天一色。芙蓉曲塘，浮光掠影，人在景中流連，彷彿墜入了琉璃世界，到處耀眼奪目。

參天巨木下，少年悉心將藤蘿種好，沾染了滿手的泥污，幾隻雀鳥被人聲驚擾，騰空而去。

「蘇、蘇、蘇沫！？」我大叫一聲，趕忙抬手捂嘴。

無塵一手舉著花燈，藏在面具后的碧眸閃現怒意。紅蓮花燈高挑，在他的身上投下點點光斑。

一路上聽人說放完煙火，該是表演祭神舞的時辰，我不想錯過這難得一見的盛景，催促著無塵加快腳步。

眼中淚，混著血，一滴滴，落入雪中，如盛開的紅蓮。

這份絕望的愛戀，糾結纏綿了千年時光，找不到宣洩的出口。

銀芒刺入少年的心口，他震驚的眸光滿含無法置信，絲絲隱痛，絲絲執念，生死一線。

唇邊綻出一絲苦笑，突然發覺這滿街的歌舞歡笑，距離我如此遙遠，再再都與我無關。地上的花燈被人踩來踩去，燈穗子上的紅方勝早已污黑一片，我走過去撿起來，緊緊握進手心。

「那隻燈已經壞了，你若是喜歡的話，我再給你買個新的，好不好？」許是因為風的緣故，他的聲音透出些微顫抖，被吹散成零落的碎片。

「你在找什麼？這麼心不在焉？」

「凌雪生，人人都說你詩酒劍並稱三絕，但不知丹青又如何？為我畫張畫像吧，要畫得很美很美才好，定要讓這天下所有盼著嫁給你的女子們死心，再也不敢動妄念。啊！你到底畫是不畫，你幹嘛笑我？」

這是屬於我的記憶，還是那個屹立在冰天雪地中一夜白了長發的女子？

我的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

「才剛在驛橋上見你一個人在自和-圖-書言自語，幾乎失足掉下橋去，這會子又對著闕樓發獃，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還是有人和你說過什麼？」他問得突兀，我疑惑地看著他，心裏隱隱有些不安。

「喂！到處找你不見，怎麼站在這裏發獃？」背後響起熟悉的聲音，我未及轉身，手臂已被人拉住。

「你心裏想著誰，裝著誰，今後我都不問了。你若是累了，想找個人靠一靠，記得我就在你的身邊。」他的手指纖長有力，握住我的手，緊扣成雙。

無塵將我拽到面前，用力掰開我的手指，將爛掉的花燈扔出老遠。

如有來生，就將一切忘了吧。

被他那樣子逗得不行，我邊笑邊朝前走去：「這位兄台，你可願意讓小女子賴住不放？」

有人說，在天地之極的地方，有個女子化身為樹，鎮守著四方平安。她的名字，叫作迦蘭。

如有來生，你可願記得我？

這實在是一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鳳鼓朝凰舞玲瓏。

驛橋下淡金波，池水溶溶，流光蕩漾，我低頭望著水中的倒影，波光淋漓中細碎的容顏與幻象重疊。

「無……塵？」

九重紅蓮盛開在冰清水面上，白衣少年臨水回眸，淺淺一笑，瀲灧風流。

我被他問得心中一凜，怔忪間不知該答什麼。

菩提本非樹，結一道善緣，滿樹的紫藤繁盛爛漫，冰晶紫葉隨風搖擺。

目光穿透熙熙人群，落在那半張雪色面具上，腦中似已空茫一片，闌珊燈火幻化作流光幻象，惟有那抹身影孤世孓然而立。

如有來生，可願再見？

「凌雪生，你穿白衣真好看，難怪天下人讚譽你是冠雪書生，你比冬天的落雪還要美得多！」

「姑娘，你是在等人嗎？為什麼站在這冰天雪地里？你要等的人沒有來嗎？」

「凌雪生，凌雪生，凌雪生……」

心裏的暖意竄入眼中，連鼻子也覺得酸酸的：「好！」

驛橋的紅蓮花燈下，雪色長影翩然佇立，我伸出手欲拉他的衣袖，手指穿過一片虛無。

鳳陽城中到處掛滿花燈，幾乎將黑夜耀如白晝。

為什麼我的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無法言喻的悲傷？

「將你畫得丑點，定要讓天下所有盼著娶你的男子們死心，再也不動妄念。再把我的醜媳婦藏起來，這輩子只給我一個人看。」

白衣漸染殷紅，飛散的血霧灑落長空和_圖_書，少年身軀頹然倒下，金冠落地，叮鈴鈴滾到腳邊。

一夢千年今始醒，

遙想那一夜公子蘭在闕樓之巔的風儀，我不勝唏噓，目光不自禁地流連在宮閣軒窗之間，找尋著記憶中的身影。

曾經的月下對酌，曾經的兩情相悅，已化為腐朽的記憶，沉入忘川河底。

雪峰上渾身浴血的女子冷灧決絕，自眉心的硃砂痣中淌下血痕，劃過整張面頰。她的手中握著一柄青峰寶劍，劍鋒染滿白衣少年心口的熱血，白光一閃，青峰劍被拋入了萬里長空。

他趕上幾步，和我並肩而行，朗聲笑道：「若能被你賴一輩子，我甘之如飴。」

他的目光灼灼，落在我的臉上，努力梭巡著每一絲細節，我局促不安地垂下眼帘，閃躲著他的視線。須臾之後，他幽然一聲長嘆，鬱郁開口：「你在想他，對不對？」

心中明明想哭，眼中卻沒有淚落下，許是因為心已乾涸，再也沒有多餘的眼淚。

幽谷蘭溪水岸，她徒手挖掘著參天巨木下的紫藤根絡，淚落無痕，她的指尖早已是血肉模糊。菩提有心，似是感受到她無盡的悲愴，冰晶紫葉翩然飄落在她的滿肩白髮上。

蘇沫笑嘻嘻地一指台上，說道：「姐姐，你倒猜猜看，今夜這鳳鼓朝凰舞的主祭是誰？」

有人說，在忘途川的頂峰，有個過客化身為雪蓮，百世輪迴，百世花期老。花的名字，叫作凝晶雪。

「原來在這雪山極頂上也能開出雪蓮，為什麼世間的一切不可能都成為了可能，你卻還是不願見我？哪怕只是入一夜的夢中？」

「凌雪生，你怎麼生氣了呢？好小氣的人。」

如有來生，可能再見？

回頭茫然地盯著他，彷彿隔了兩重世界那麼遠，他站在斑斕光影之中，腳畔的藍衫被夜風輕輕挽動。

「你怎麼嚇成這副樣子？剛才有人欺負你了？」他伸手攬在我的背上輕輕順拂，柔聲問道。

少年伏案揮墨，鬢邊青絲垂落畫卷，宮裝少女巧笑嫣然漸顯于筆下。他忽地抬頭一笑，眸底藏盡三江秋水。

有人說，忘途川的彼岸上生長著名叫曼珠沙華的紅花，花開葉落，花葉永世不得相見。

這鳳歸鸞的喜慶之舞似有靈性，能將觀者的心魂吸入其中，美得令人眩目奪神。我彷彿置身於一葉扁舟，整顆心隨著鼓點起起伏伏，顛簸于風頭浪尖，無塵的話音雖輕，卻如霹www.hetubook.com.com靂貫入我的耳中，讓我瞬間清醒過來。

不知是哪裡飄來的天籟梵音吸引了我的注意，我隨著擁擠的人群湊去看熱鬧，片刻后再回首，卻找不到無塵的身影。

心頭流淌過淡淡的惆悵，眼前的幻象消散於無形，伸手出去想要抓住這一片空明，卻惟有風穿指間，無跡可尋。

我看著花燈被拋出的方向，淡淡回道：「好。」

「若是，有一日我真的消失不見了，你怎麼辦？」餘下的半句，忍住沒有問出口。

千山暮雪，浮雲冉冉，青絲染了霜華。

手中的花燈掉在地上，被擁擠的人群踩得稀爛，我懊惱轉頭，正對上無塵所有所思的目光。

「蘭溪幽谷不窺日光，你在這裏種什麼？這世間若是真能結出紫葉藤蘿，我便算是輸給你啦！」

如有來生，將欠你的全部償還，你，可還會怪我？

那人的臉上也戴著一幅雪色面具，樸素無華的面具下勾起影影綽綽的笑容，青絲披散在肩頭，與身上的白衣形成強烈的對比。

「忘途川的頂峰上新建了一座望舒山莊，山莊的千年寒潭下封印著冰棺，你安心地睡吧，總有一天我會去寒潭裡找你。」

廣場正中位置搭了座高台，台上放著一面數人合抱不過的紅綾皮鼓。我站在台下，仰頭朝禁宮前屹立的朝天闕上望去。

「千余年來，月夕節祭神舞的主祭會穿白衣戴雪色面具，模仿當年冠雪書生的裝扮拜神獻舞，月夕節男女互換面具的習俗，也是自那時流傳下來的。」

輕緲的歌聲迷醉了夜色，我站到寬闊的街面上，形形色|色的路人擦肩而過，一盞盞的花燈，漸次模糊了我的視線。

煙霞香靄連綿成朦朧的簾幕，細風中飄來九里香，吹灑了漫天的飛花。

一襲白衣踩踏著夜色無聲劃過眼角，彷彿是月落人間，驀然回首，驛橋花燈下佇立的翩躚白影，絲絛如雪翻飛。

指尖顫抖，拂上他的容顏，一點點，一下下，臨摹深刻進心底。

漫天梨海中，少年白衣勝雪，手舉玉壺仰頭痛飲，一柄青峰劍舞若游龍。翻腕橫拖，于劍尖上輕沾一朵飄落的梨花。

煙花騰空拖出冗長的光尾，「砰」一聲在夜空中裂開，萬縷光束瞬間綻放，耀亮了夜幕下巍峨矗立的闕樓一角。

我接過花燈，拿在手裡仔細端詳，無塵笑眼望著我，說道：「月夕節故老相傳的習俗，女子站在hetubook.com.com橋上手持花燈，引來心上人的矚目，再彼此交換面具算作定情的信物。你不拿花燈，可怎麼找如意郎君呢？」

他的眸中映著我的身影，絲絲流光沉澱凝結，漫天煙花劃過眼尾，將我唇邊泛起的笑意，淹沒在刺目的極致絢爛中。

正自目不暇接，肩頭猛地被人撞了下，身子一歪沒有站穩，慌亂中我伸手向身側抓去，斜刺里一條手臂伸過來攬在我的肩上，將我牢牢摟住。

「這天下即是蒼生的天下，江山亦如是，為什麼是你？為什麼偏偏是你！？」

記得當年曾聽人說起，醒月鎣帝登基即位夜登闕樓，姿容如凌仙謫凡，睥睨傲世，剎那間傾盡天下，萬民無聲齊齊跪伏于闕樓前的廣場上向新帝叩拜，被傳為一時佳話。

心突突地狂跳不休，雙手捏緊成拳，又下意識地放開，反反覆復，雙腳不由自主地朝那團光影走去。

仰天一聲尖嘯，剎那間痛不欲生，額心熾熱難忍，分不清是血是淚，流過眼底。雪峰千里冰寒，飛鳥絕跡，日華下白光劃破萬里長空，青峰劍被拋下山崖。

「這鼓舞的名字叫作鳳鼓朝凰，意喻迎鳳歸鸞，只在極喜慶的日子才會演出。想不到今日月夕節祭神，居然演了這套舞。」

如潮水般涌至的人群中沒有那方湖藍，我梭巡著眼前晃過的每一張面具，紅的，綠的，青的，紫的，只是獨獨沒有那張熟悉的銀白和眼尾的花枝。心裏一急，腳下步伐紊亂起來，我用力撥開身邊的路人，招惹來不少白眼喝罵。

生生世世，滄海桑田，飛鳥不見，游魚沉水，日華高照，曇華夜明。

「不——！！！！」

「凌雪生，你的名字真難聽，雪生，雪生，聽起來這麼古怪。」

關山風雪幾度寒暑，她站在冰山絕頂痴然而立，腳旁不遠處的雪地里，一朵冰晶雪蓮緩緩盛開。山風吹落了她的帽兜，白髮如雪飛翔。她將雪蓮捧進掌心，口中輕輕呢喃著不為人知的話語。

「凌雪生，我等了你這麼多年，為什麼你還不來見我？你看我的頭髮都等白了，就和這忘途川的雪一樣白，和你愛穿的衣服一樣白。」

心裏驀然一驚，未及深思，已不由自主地應了聲：「好……」

花開一瞬，剎那芳華。

忘了也好，忘了，才是解脫。

我窩在他的懷裡搖了搖頭，強掩下心中的躁動不安，再抬頭時，嘴邊咧出個大大的笑容：「我找不到ｈtｔps://ｗwｗ.ｈｅtuｂoｏｋ.ｃoｍ.cｏｍ你了，所以心裏很怕，你怎麼丟下我一個人走了呢？」

無塵拉著我一起游燈海，街上行人比肩接踵，人人手裡皆提著一盞花燈，臉上戴著各色各樣的面具。放眼望去，綾羅縹緲，香煙繚繞，彷彿置身虛幻夢境。

「還不是為了給你買這個！」他舉起手中的花燈，在我面前晃來晃去，芙蓉花燈精巧別緻，燈穗子上的紅線方勝打得端正。

「凌雪生，你別走……」話出口，才發覺竟是哽咽難續。

「好！輸了罰你給我做媳婦，生生世世不許反悔。」

抬頭看漫天星斗，動如參商。

「你說找不到我，心裏很怕，今後我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哪怕你看到我就厭煩，恨不得殺了我，我也絕不離你的左右。」他的聲音溫柔低沉，似羽輕拂過我心底柔軟的角落。

高台的四角分別架著四色鈴鼓，不知何時，鼓前已站好身穿綵衣的舞者，八手齊揚，鼓聲勁厲，整齊劃一，倒似是出自一人之手。

他故意拿話慪我，我橫他一眼，笑道：「我若是嫁出去了，只怕有人要不開心了。」

「我真想知道你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你就在我的眼前，我卻時常感覺不到？為什麼我總是害怕？怕哪天你突然就此消失了，再也……」他的手緩緩伸到我的臉畔，遲疑了片刻，又握成拳放下去。

一滴淚滑落碗底，跌碎了碗中的倒影。

起風了，吹皺了奈何橋下的忘川水，吹亂了鬢髮，遮去眉心的硃砂痣。

跪倒在佛前求夙願，化身為青蓮露水，只為了再見他一面。

他裝作認真思索，搖頭嘆息道：「誒，只怕是你總也嫁不出去，賴住我不放，還要消耗不少好米好面養活你。」

眼中映入熟悉的銀色面具和湖藍紗衫，我忘情地撲進他的懷裡，他被我撞得踉蹌倒退數步，才穩住身形。

瑤光暗換，舞者的彩袖絲絛層疊變換，在紅綾皮鼓旁穿梭搖曳，化身為四隻斑衣彩蝶。

若是有一日，我死了，你該怎麼辦……

「相傳鳳鼓朝凰舞為千年前名滿天下的冠雪書生所創，為了紀念他與心愛的女子相逢于月夜橋邊，那日恰好也是月夕佳節，冠雪書生白衣雪面佇立橋頭，一眼就看到了花燈街市上那個與他戴了同款雪色面具的女子。」極熟悉的輕佻聲調鑽入耳中，少年靈動的面容闖入視線，沖我俏皮地眨了眨眼，「這是個凄美動人的愛情故事，姐姐，你要不要聽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