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中恐怖夜
突然,睡在老太太身旁的狗蛋兒在夢中哭叫起來,那絕望和恐怖的調門兒,好像被一頭兇猛的野獸追趕一樣。
他揚起臉,對著桔子媽:「大嫂,明人不做暗事,你把那信封的事跟大哥說說吧……」
原來她是跟了老八跑到這兒來了!
這間窩棚比剛才那間要大得多,桔子一鑽進去,眼前就什麼也看不清了。裏面黑乎乎的,撲鼻而來一股令人作嘔的怪味兒。
看到程大胯出門來,大黑衝著他狠狠地哼哼了一陣子,突然「汪!」地一聲發作了,嚇得程大胯撒腿就跑。
桔子心裏感到很不舒服,就把頭扭到一邊兒去,避開大鳳那冰冷的目光,不再理她。
「誰知道?筐里裝了點兒山菜,就像血洗了似的。把狗蛋兒的手都給整得臭哄哄的。」
狼嚎聲在林子中蕩漾開來,一波波地漫起,又一波波地散去,令人毛骨悚然。
老太太的病和兒子白天揀回來的那隻帶血的筐,還有一個不知下落的桔子和她留下的那個惹事生非的信封……這些事兒像一塊大石頭,死死壓在桔子她媽的頭上。
「男人要是頂用,就不用女人出頭了。可你兒子,他不頂用。」
「你們這是……來找死啊……」
「蒙誰呀?誰都知道大龍在哈爾濱賺大錢了,你就直說借不借吧。」大胯不耐煩地說。
這個大鳳,真有點兒不近人情。
桔子的手摸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好像是一個人的腿。她努力辯認了半天,才發現自己身邊躺著一個人。
幾個女人再也不出聲,桔子也就不敢再吭聲。
桔子在被群狼包圍的恐怖氣氛中漸漸地睡去,心想,明天天亮一定要想辦法快點兒離開這個鬼地方。
「咋回事……是讓熊瞎子給禍害了?」
桔子好像受到了某種剌激,她感到渾身躁熱,血液流得飛快。腦子不由得想像著老八窩棚里正在進行著的男女之間那件事,就不由得想起了在哈爾濱挽著女人在大街上招搖的大龍,想起在半坡村家裡有野男人敲門的晚上。
那是經過樹林的枝枝葉葉過濾后的殘陽的餘暉,昏黃暗淡。
「老八的藥材地到底兒到哪,她們知道么?」
「沒別的事兒,看看老太太!」程大胯把胯骨一甩,往炕沿上一坐,不動了。臉上的表情卻一點兒「看看老太太」的意思都沒有。
「嗯……」女人嘆了一口氣。
桔子想問傻丟兒他媽,這麼晚了大鳳她出去幹什麼。可她又不敢問,只隱約覺得,這事一定跟老八有關。
桔子爹看不清老婆的臉色,只覺得她今晚有點兒神神怪怪的,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幾眼。
幾個女人好像並沒有什麼食慾,每人吃了一點兒就放下了碗筷。桔子感覺到她們個個心事重重,好像正在等待著什麼災難從天而降似www.hetubook.com.com的。
老八是用什麼方法把她們都領到這兒來的?
憋了不到一分鐘,程大胯終於撕去偽裝,直奔主題:「那啥!我現在缺錢,能不能借倆兒花花?」
「媽呀!」然後,她們又聽到一陣嚶嚶的哭聲從同一個地方傳來。
「我們來找老八,村裡有人病了……」小多搶先代她回答。
桔子她爹下地幹活兒回來。他走進院子覺得氣氛不對頭,心裏就禁不住「格登」一下。
老八這個王八蛋,為什麼老是變著法兒地折磨這些女人,就好像她們上輩子都是他的殺父仇人似的,他恨不能讓她們個個都不得好死。
那長長的、悠悠的,帶著濃重的怪腔怪調的聲音,一會兒像小孩子的哭聲,一會兒像狗被打斷了後腿的痛苦樣子,一會兒又像故意在學著哪個怪人的腔調兒裝神弄鬼……
她聽到小多在黑暗裡吃驚地說:「哎呀我的媽呀!這是啥地方啊,能住人嗎?」
「別問了,明天就知道了。」另一個叫蘭子的女人打斷了她們的對話,「快睡吧,明天還得幹活呢!」
她感覺到自己身上潮乎乎的汗臭味兒,一陣陣地往鼻子里鑽,衣服在來時的路上已經被汗水浸濕過無數回了,可現在還得穿著它睡覺,愛乾淨的桔子覺得真是太難受了。
桔子急於弄清這林子里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她不知道從哪兒問起。但她總算明白了一點,最近村裡失蹤了的幾個女人,原來都在這裏!
「這麼大了,還就知道玩兒!活該……」
晚飯吃得馬馬虎虎。
「別逗了」,程大胯從炕沿上滑下來,往桔子她媽面前跨了一步,別看他是羅圈腿,這一步卻比正常人的一步大許多,致使程大胯一下子就站在桔子媽的鼻子尖下了。
老八滿臉狐疑地打量了她們足足有一分鐘,這才對桔子說:「既然來了,就住下吧。」
這會兒,渾身累得像散了架一般,可是桔子的頭腦卻格外地清醒。
狼叫聲一陣高過一陣,就像正在比賽似的。
太陽從東面的山峰上剛露臉兒沒多久,就偏到了西邊的林子上空去。
「她跟誰去的?」
「今天白天上林子里玩兒,嚇著了。」
桔子她爹也悶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心事。
這個像豬圈一樣又臟又臭的窩棚里,洋溢著一股濃濃的不祥氣氛。她對馬上就要降臨的夜晚,不由得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怖情緒。
他三步並作兩步直奔屋門,人還沒進去就大喊了一聲:「娘!」
蘭子?蘭子就是村裡失蹤的女人里的一個。
本來,老八平時看人的眼神里,就有一種讓桔子感到惶恐不安的東西。這會兒,再看到他那咄咄逼人的眼光,桔子馬上就在衣服裏面偷偷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www.hetubook.com.com……
桔子看見其中一個草鋪上坐著個女人,眼睛在半明半暗中一個勁兒地冒著寒光,那正是大鳳!桔子雖然認識大鳳,可在村裡時互相之間沒怎麼講過話。
「桔子!」一個驚恐的聲音從黑暗裡傳來,「你們怎麼也來了?」
「走進來的唄!」小多興奮地應道:「你們讓我倆找得好苦哇!」
昏睡的老太太突然暴發了一陣歇斯底里的咳嗽,好像要把整個肺管子都吐出來似的,嚇得夫妻二人連忙上去捶背,喂水,屋子裡頓時忙成一團。
「蘭子這是在做噩夢呢。」傻丟兒他媽平淡地說。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屋子裡點了個黑乎乎的小燈泡兒,老太太還躺在炕頭兒上,無聲無息的,一眼看上去,不知是死是活。
她一邊跑一邊胡亂猜測著,老八今天早晨叫的是誰呢?小多已經死了,是大鳳、蘭子,還是傻丟兒他媽?
桔子看到大鳳一個勁兒用充滿敵意的眼光偷偷地掃視著她,好像桔子隨時會撲上去,奪了她手裡的飯碗似的。
桔子一再把權當被子的那件破棉絮拚命往上拉,一直蒙到頭上,堵住耳朵,還是無濟於事。
桔子打了個冷戰。她聽得出來,那是傻丟兒他媽的聲音!沒想到原來她也在老八這裏。
「別別……為了點兒錢兒,打老婆,這不傷和氣了么?我走,我走!哼……」程大胯悻悻地搖擺著出了門。
過了好一會兒,桔子的眼睛才適應了窩棚里的黑暗。只見裏面席地鋪了四個草鋪,有三個上面睡著女人。
「人呢?」
桔子聽到另兩個女人在草鋪上翻來覆去,輕聲嘆息著,不知在想什麼。
下午三點不到,人們一不留神兒,那本來就沒有多少熱量的太陽,就被高高的山峰和密密的林子一口吞進去了。
「我我……」女人吱吱唔唔的,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只好委屈地哭起來。
她忍了忍,退後一步,躲開程大胯的臉,這才回頭對男人說:「桔子走的時候托我給她保管,那八成是別人的錢……她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
「傻丟兒他媽?你睡了么?」
因為在這個黑森森的林子里,除了兩三個窩棚,就是危機四伏的黑暗,誰敢一個人深夜往老林子里去?除非吃了豹子膽。
桔子爹嚇了一跳,忙湊上去,趴在他媽的胸口上聽了聽老太太的心跳,這才放心地走出屋門,到灶火間里舀水洗臉。
「啥?」桔子爹聽不明白他的話,桔子媽還沒把桔子留下信封的事告訴他。「跟我借錢?我媽病成這樣兒,我還不知道找誰借倆錢兒呢!」
「她怎麼了?大鳳怎麼這麼叫?老八把她怎麼了?」桔子在黑暗中驚恐地問著,可是沒有一個人回答她的問題,窩棚里寂靜得像墳墓一樣和*圖*書。
桔子猜想,老八一定是跟某一個女人有仇,不然,他幹嘛要這麼慘無人道地折磨她們呢?他自己就沒有老娘和姐妹么?他怎麼下得了手?
桔子媽一見程大胯就明白了他的來意,她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那個女人邊哭泣著,邊在草鋪上翻滾了幾下,草葉稀里嘩啦響了一通。
那天下午,當桔子跟小多剛跑到距離窩棚不遠的花叢邊,丟盔卸甲地剛要喘口氣,老八就在那個時候突然出現了。
「你也在這兒呀?」桔子有點兒興奮,又有點兒吃驚。啞吧女人仔細地打量了桔子一眼,就好像從來不認識她一樣,她那平靜的眼神里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然後,扭頭在前面帶路,大步流星地走進了距離老八的窩棚幾十米開外的另一個草棚里。
昏暗的燈光下,來人額頭上的幾根抬頭紋兒一閃,那是小多她舅舅程大胯。
他們在這個鬼地方安營紮寨的,到底要幹什麼呢?
桔子覺得林子里充滿了危險氣息,可是她又不確定那危險究竟來自何處,究竟是什麼樣的危險。
還沒等她跑出幾步,就覺得衣襟被人從後面死死拖住了。
想到這兒,也就裝作沒看見。她看了看蘭子,只見這個蒼白的瘦女人倒是用了幾分同情的目光看她,那意思好像是說:「你怎麼這麼傻呀,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幹嘛?」
桔子她媽恨不能低下頭把程大胯那個骯髒的鼻子一口咬下來,喂她家那隻小花貓,可又嫌他太臟。
半坡村的夜晚來得特別早。
突然,一陣悠長的嚎叫聲,從老八的窩棚里傳來。女人們都被驚醒,叫聲不斷地傳來,一陣比一陣凄厲,那聲音就好像有人被刀子一片片地剮下肉來一樣。桔子聽得出,那是大鳳!
白天的老八,那神情就像一個山寨大王似的,好像這個地方就是他的一統天下。在村子里時那麼謙恭的老八突然變了一個人,如此的威嚴而冷酷。
桔子嘴裏發出的咀嚼聲可能太響了,弄得那幾個女人不時地側過頭來,含義不明地看她一眼。
「誰知道呢?嘖,你說咱這半坡村吧,一年到頭的,凈出一些怪事兒,真整不明白到底咋的了……」
不管老八和小多回去不回去,反正她自己要回去了!
桔子不明白大鳳看她的眼神里包含的意思,也許是欺生吧,桔子的到來顯然破壞了人家的平靜,大鳳當然不會歡迎。
「你不想活了!快回去!」
桔子渾身顫抖著縮在鋪上,一動也不敢動。
「怎麼不回家?」
桔子一下子認出了那個女人,就是村裡又瘸又傻的二柱子的老婆——啞吧。
她回了幾次頭,發現自己並沒跑出多遠。營地上空那一片黑森森的林子梢,還像一片陰雲似的,籠罩在她的視野里。
「你們幾個都跑和-圖-書到這大山溝兒里獃著,幹什麼呀?」
她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
「唉!」是含義複雜的一聲嘆息,好像一言難盡的意思。
這會兒,桔子覺得大鳳對她們的到來懷著十二分的敵意,從她們進來到現在,大鳳只在暗中盯著她們冷眼旁觀,一句話都沒有。桔子心想,她一點兒也不像從一個村子里出來的女人。人們只要離開了家門,即使平時互相不認識,一旦知道了對方是老鄉,還會有種「親不親,故鄉人」的情緒呢!
這時已經是下午,桔子和小多又累又餓,反正今天要返回村裡是不可能了,先歇歇、吃點兒東西再說吧。這麼一想,她們就順從地跟著啞吧走了進去。
她磕磕碰碰地往前摸了幾步,一下子被絆倒在一堆當作床鋪的亂草堆里。
桔子只覺得渾身發冷,她在草棚上縮了又縮,可大鳳的聲音越來越歇斯底里,剌激得她怎麼也躺不住了。突然,她一下子從床鋪上跳起來,幾步就衝出了窩棚,往老八的窩棚跑去。
然後他只掃了一眼身旁那個晾衣服的女人,就扭過頭去進了窩棚。
「那個傻二柱子——前幾天不是丟了么?他上山挎的那個筐,叫狗蛋兒揀回來了……」
過了一會兒,鄰床的大鳳在黑暗中摸索著洗澡、換衣服,然後,慢慢吞吞地走出窩棚去。
「別怕,老八在山上到處都下著牲口套子,那些狼進不來,也就是叫一陣兒,嚇唬嚇唬人。」傻丟兒他媽在旁邊的鋪上輕聲說,「這地方天天有狼嚎,我估計是有一個大狼窩,聽那動靜起碼有幾十隻。白天出去幹活兒,地里到處都是白花花的狼屎。」
「唔。」女人好像不大願意搭這個話茬兒。
另一個空著,啞吧比劃了幾下,意思是讓她和小多睡這個空著的。然後,她走出去,把窩棚門口的草帘子捲起來,窩棚裏面頓時灑進來一些朦朧的光線。
「是不是桔子沒回來?」他好像猜出了老婆的心事。
傻丟兒他媽攔腰把她抱住,在她耳邊急促地耳語道: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好像什麼人突然拉下了一個黑色的帘子,劈頭蓋腦地就把她們遮住了那樣。
突然,一陣狼嚎驟然響起。
他的腿在炕上不停地亂蹬亂踹,桔子媽連忙上去用手安撫了半天,狗蛋兒好不容易才算平靜下來。
院子里的大黑一直豎著它的耳朵,當聽到屋裡被程大胯搞得一陣亂糟糟的,它就不放心地跑在門口來。
「走進來的唄!」女人不耐煩地。
桔子想像著此刻林子里的窩棚內,正在進行著的那種可怕的「儀式」,就覺得喉嚨一陣陣地發緊。
桔子的爹抬手劃了個弧線,只聽「啪」的一個脆響,粗黑的大巴掌打了下去,桔子媽的半邊臉立刻就駝紅了一塊:「你這個傻逼,這麼大個事兒你咋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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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是咋的啦?」男人問。
「……」男人好像被揭了短,不吭聲了。
「你們是怎麼進來的?」老八不動聲色地慢慢走了過來。
桔子她媽正在忙著做晚飯,鍋里冒出一陣陣玉米面發糕的香甜味兒。
明天,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呢?
「女人,都是些糊塗蟲。」
霧漸漸散去,桔子心裏急,腳步亂,怎麼也跑不快。
桔子的耳朵隨著女人的腳步聲遠去而越拉越長。果然,腳步聲突然在老八的窩棚附近消失了。
「傻丟兒他媽……」小多又不甘寂寞地開口說話了,「你們都跑到這疙瘩幹啥來了?」
老八沒有跟她們一起吃,他好像在自己的窩棚里享用小灶,因為桔子聞到一股燉菜的香味兒,可是那菜卻始終沒有端上來給她們吃。
小多的鼾聲已經傳來,這個丫頭太累了。
「你們怎麼進來的?」
回到窩棚里,桔子和衣而卧,她膽戰心驚地側耳聽著旁邊人的動靜,不敢睡。
桔子和小多幾乎同時看到老八從窩棚里彎了一下腰,就鑽了出來,然後他那叫人感到不舒服的黃眼珠兒,就直勾勾地逼向桔子的眼睛了。
村子大了,人也多,尤其是長相稍微出眾一些的女人,為了那有數的幾個像樣兒的男人,她們就成了競爭的對手,所以,互相之間是有些戒備之心的。
她也在這裏,叫桔子感到吃驚不小:老八到底用什麼手腕,把蘭子這麼老實本份的女人都弄到這深山老林來的呢?桔子覺得這事真是有點兒蹊蹺。
一種強烈的不安襲擊了桔子。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地感到老八的可怕。
晚飯是啞吧女人做的。一隻大鐵鍋里熬了一鍋粘乎乎的苞米楂子粥,就著半隻鹹鴨蛋,餓了一天的桔子吃得特別香,就好像從來沒吃過這麼好的美味似的。
「小聲點兒!」傻丟兒媽「噓」了一聲,制止了小多的多嘴多舌。她坐起來往窩棚門口探了下頭,看看沒人,剛要說話,突然窩棚裏面角落傳來一聲凄慘的叫聲:
夫妻兩人在黑黑的燈影兒里對面坐著,守著不停地做噩夢、說胡話的老人,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誰也不說話。
「我沒問。她奶奶都病成這樣兒了,我光顧得著急了,就由著她去了。」
「小多。」
小多好像是受了驚嚇,這會兒她也不吵著說餓了,呆坐在草鋪上一聲不吭。另一個女人好像是睡著了,一點兒聲息也沒有。
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被什麼人推開了:「都在呢呀?」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傳來。
程大胯是個羅圈腿兒,變了形的胯骨十分誇張地向兩側伸展著,因而得名。這人在村裡好吃懶做,名聲欠佳,平時少有人跟他來往。
女人身材高大,壯壯實實,雖然在山裡獃著,可皮膚卻還像在村裡時那麼白白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