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行家
「哎。您稍待。」
掌柜的愈發不知道她的深淺,小心地說:「您客氣了,免貴姓錢。」
「不用,我就坐這兒。」
錢掌柜哪敢說「不」?逐一介紹,行騙的、毆鬥的、打手暗算的……最後一個是張半仙。
錢掌柜他們把老馬還叫了來,祝纓指著老馬道:「這裏的事,你今天要坐下了,就離不開這是非了。」
張半仙哪知道自己差點得了個「親戚」呢?哭喪著臉應道:「多謝大人關心。」
祝纓揣慢悠悠地在京城的大街上踱步, 京城的大街比去年此時熱鬧得多了。各地進京的人數目雖然不多,卻帶起了許多的熱鬧。貢士們忙著拜訪名人求推薦以及會友,官員們也藉著這難得的機會往各處走動。
次日,祝纓上完朝、應過卯,把事務往施季行身上一推就出了皇城,回家換衣服,帶上了祝青君與胡師姐就往肉湯大餅家去了。
「嗯?什麼為什麼?」
祝纓笑道:「不急,慢慢來,著急就著相了。京城這一項事務,就交給你了。」
原本過年前是走偏門的人也跟著過年的好時節,今年被她這麼一攪,好些人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總擔心背後有一雙眼睛盯著他們。
「掌柜的呢?」
祝纓與他一面往裡走,一面問:「什麼?」
祝纓道:「話說開了就好,青君啊。」
到了錢掌柜處,只見桌凳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夥撈偏門的個個提前穿好了過年的新衣。大鍋里浮著羊腿、羊頭之類,錢掌柜垂手在巷口等著:「您老來了!」
祝纓含笑站著,只覺得此情此景, 十分可愛了。兩個小子尷尬地站在了原地,頓了一下,高個兒的那個叫了一聲:「撤!」
「不敢,不敢。」
錢掌柜苦著一張臉:「大人說笑了,小人們這仨瓜倆棗,請您高抬貴手。」
祝纓道:「出去逛街了。」說著,把街上順手買的一盒絨花拿了出來。
祝纓知道,自己做官這些年,身上是有股「官」味兒的,只要不用心偽裝,落到「賊」的眼裡,就像賊在她的眼裡一樣——清楚明白。
他這一聲,幾行撈偏門的都躥了出來,都說自己沒跟這位頭上動土,讓老馬好歹看面上幫忙打聽一下。他們真湊了一份厚禮,讓老馬送去祝府打聽。
把人讓到門房裡坐下,又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打發走了老馬的第二天,祝纓帶上祝青君和胡師姐兩個又重到了那家小食肆。大廚提起勺子就往裡喊:「掌柜的!」
當然,也不能凡事親力親為,但是過一段時間,她也得親自過問,沉下去、多花些功夫,不能蜻蜓點水。十幾年過去了,久不操舊業,如今重hetubook.com.com新揀起來,發現本事還在,祝纓心情不錯。
老馬躬身湊了上去,道:「不是我妹子,她在家收拾些野菜臘肉,要過兩天才送過來呢。」
祝纓道:「明天別做生意了,我包你這兒一天,你去幫我請些人,請誰,你知道的。青君,把訂金給他。」
祝纓笑了笑, 她今天出門沒帶人,也沒穿那些錦繡衣服,一身青衣, 揣著小江寫的稿子準備去冷侯府上碰碰運氣。哪知路上有人找她碰運氣來了。
「額……我這就去摸他們的底!」
一旁的木牌上寫著:大碗八文, 小碗五文,餅兩文。
得親自抓一抓。
「嗯,糊弄上峰的事兒,可不止是衙門裡有啊!得叫他們知道,糊弄不了我。知道他們都住哪兒、窩在哪兒、手下都幹什麼的嗎?」
老馬硬著頭皮,把茶鋪暫關了一日,一臉上刑場的樣子到了祝府門上。他也沒有名帖,到了門上,張張口,不知道怎麼說自己。門上的隨從是跟著祝纓到過茶鋪喝茶了,倒熱情地招呼:「老馬?你怎麼來了?」
祝纓這回就肯進他的鋪子里了,這裏門窗都開著,因而採光尚可。錢掌柜請祝纓往主座上坐下了,大廚使大托盤往桌上上羊湯大餅,又有各色小菜,錢掌柜還往酒樓訂了酒席,又備下了上等的美酒,又給祝纓特意上了茶。
錢掌柜身後一個專干算命騙錢的神棍忍不住道:「我可沒騙到他門上啊!!!怎麼也被盯上了?」
京城的偷兒從此被她盯上了,不但偷兒,還有打架毆鬥的狠角色、坑蒙拐騙撈偏門的,無不被她跑到窩點門口看兩眼。被她撞上正在犯事兒,當場被看破是最輕的。最見效的是拐賣人口的,被她摸著了就招來京兆的衙役直接抄了老窩。也因如此,京城街面為之一肅,京城道上的人終於發現了——這是大理寺卿吃飽了撐的出來找事兒來了!
錢掌柜出來,腰也弓了:「大人。」
至於能不能立得住,她相信祝青君可以。
老馬也莫名其妙的:「什麼?我也不知道啊!我這鋪子從前頭馬老爹手裡接過來時就金盆洗手了的!」
「就來。」
進入臘月,京城黑道叫苦不迭:「本以為沒了京兆尹能過個好年了,哪知來了個閻王!」
一個毛孩子從她的身邊風一樣地刮過,祝纓身子不動, 臉卻往另一邊看過去。另一邊, 一個略高一點的孩子正站在那裡, 一隻手才從袖子里伸出兩根指頭等著她自己把荷包送上門……
「又不跟她要這個!一年到頭的不容易,送禮,拿得出手的,自己就要肉疼。拿不出手www.hetubook.com.com的,臉上又怕不好看。跟我還弄這些做什麼?」
祝纓摸一摸腰間,抓出二十四枚銅錢來往桌上一放:「把剛才進去的那兩個小子叫出來,陪我喝碗湯。」
三人走回祝府,項樂迎了出來:「大人!有客。」
兩人到了小廳,祝纓坐下,指了指下手的位子,老馬斜著身子坐下半個屁股,才說:「道兒上這個鬼,是怕官府的。可是叫他們怕得太過了,就怕有亡命徒。您是金貴人兒,不合自己冒險的。有什麼話叫下頭人傳去就行了。」
他起身跑過去,將幾個人嘀咕一回,再轉回來,小心地問道:「不知大人是個什麼意思?」
太久不在京城的街面上混了,京城的小偷們也迭代了, 都不認識她了。
吃完了肉湯大餅,祝纓與祝青君、胡師姐一路走回府。走遠了一點,祝青君才問:「大人,為什麼?」
中年人陪笑道:「官人說笑了,哪來的小子?」
張半仙很慘,因為姓張,上次祝纓路過他的時候多照了他,把他嚇壞了,越想越害怕,連夜想翻牆跑路,不合太緊張,把腿跌斷了。腿斷了,就不好跑,被巡夜的揪住了,今天只好回來了。
錢掌柜陪笑道:「官人容稟,干小人這一行的,可不敢胡亂說出去。」
老馬為難地道:「我這樣的人,哪配登大人的門呢?」
眾人陪她吃了一餐,祝纓吃飯也不端架子,吃得也不慢,從容吃完,微笑著對他們說:「大理寺雖然不管京城治安,你們也不要鬧得太過份。」讓百姓不能靠正經的營生過上好日子,是朝廷的錯,別的不說,這些人里就有乞丐頭兒,俗稱「團頭」的。他們也控制著乞丐,可是乞丐哪兒來的呢?
「就是沒有!」錢掌柜哭喪著臉說,「都是街面上乾的營生。是,是有些偏門,可咱們就是吃這行飯的!出格的事兒是真的沒幹吶!就是兩個小毛孩子不長眼,沒認出菩薩真身來,不合下手,被識破了……」
祝青君道:「您是大人,要他們做什麼,他們也會做的。」
祝纓道:「我離開京城的時候王相公才從京兆任上拜相沒多久,才回來,不知道京城街面變成什麼樣子了,想找個人請教請教。您貴姓?」
祝纓道:「坐吧。」她眼睛一掃,又問張半仙腿怎麼了。
祝纓先遠遠地看了一眼老馬的茶鋪, 見裏面坐著不少人,她就不去了。又往大街小巷裡慢吞吞地轉悠。
祝纓道:「那你們分了吧。」
錢掌柜拱手道:「您是行家!請您裏面坐。」
雞鳴狗盜,自有其用處。
另一邊,祝纓帶著二女離開,又踱回了府里。蘇喆很好奇地問:和_圖_書「阿翁,您這又是去哪兒了呀?」
這些人早就看到了祝青君,心裏也在想,真不愧是「大人」出門還要帶個水靈的丫頭。不想祝纓卻是讓他們認識認識祝青君與胡師姐:「認好她們兩個,以後我不得閑,有話會讓她們傳的。」
祝纓道:「自從王相公不做京兆做丞相也有二十年了,京兆府不大管著諸位豪傑。大理寺管不著京城治安,我還是有些事要向各位打聽的,怕到時候彼此不認識,生了誤會卻誤事,先認識一下。以後有事少不得勞煩諸位。」
老馬坐卧不寧,直熬到祝纓在街上又揪住了幾個倒霉蛋,然後一身輕鬆地回家。
眼前這個老馬,是不太夠用的。而張、范二人為鄒進賢討情的事又給她提了個醒,地位越高,事情越多,就越容易不自己去接觸下面的人,要靠「中間人」,無論消息還是事情都容易走樣。就像朝廷里,皇帝、鄭熹這樣的人,對下面地方上的情況就是「道聽途說」。
祝纓道:「多喝點兒骨頭湯,以形補形。」
祝纓道:「好吧,那我自己去找,等到找齊了,我攢個局,請你們一同吃個飯。」說完,她又不緊不慢地走了。
祝纓道:「沒找你,就是讓你安心過日子的。我與他們另有賬要算,你不要總往裡面摻和,過你的日子吧。你說的事我知道了,回去吧。把他們的東西帶走。」
老馬抹了一把汗,彎著膝蓋就要跪下,道:「大人。」
祝纓笑了,對錢掌柜說:「我離開京城十幾年了,街面上的人物已是換了一批,我都不太認識,勞您為我引見一下?」
中年人將她打量了一下,吸了口涼氣:「官人稍待!」
他親自去盛湯,剛才的圍裙中年人袖子卷到肘上,一手一個提著剛才的兩個小子拽了過來。祝纓一看,對兩人和善地笑了,兩人蔫頭耷腦,祝纓道:「坐,忙了一早上了,吃了嗎?」她又摸出十個銅錢,讓拿五張餅過來,請兩個小子一塊兒吃。
「哦?」
老馬忙說:「要的要的,一片心,您不要是您心地好,我們不能沒良心。這個是小錢他們……」
錢掌柜道:「我們共同湊了份兒禮,不叫老哥哥你空手過去,怎麼樣?」
老馬站起來就要跑。
「哎。」
老馬聽了就放心了:「那不礙的,以前也有這樣眼拙的,大人也沒有很計較。」
祝纓道:「坐下來,吃飯。」
祝青君拿出了一個小包,裏面裝著些錢,往桌上一放。祝纓道:「我明天還來,告訴他們,別想著跑。」
祝纓道:「錢掌柜,生意可好?」
她不緊不慢地跟著,慢慢地找到了新賊窩。這裏不是茶鋪, 而是一間小小和_圖_書的門臉,賣些小食, 門前一口大鍋, 鍋里浪花翻滾,翻起一些絮狀的脂肪筋膜,空氣里瀰漫著一股肉湯的味兒。
祝纓笑問:「人都齊了么?」
老馬問道:「你們都犯了什麼事?」
他的頭壓得很低,老實得緊。錢掌柜見狀,心道:這個樣子不像是怕官,倒像是被整治過了。
「哦?」
蘇喆是很想讓祝青君以後跟自己回阿蘇縣的,她情願自己做縣令給祝青君請個縣丞的職位。但是在祝纓這裏,蘇喆也知道,祝青君頂天了也就是項安的位置。
兩人是無論如何也猜不著祝纓想幹嘛。
外面棚子下的桌子上停了一隻鳥,低頭不知啄著什麼。祝纓對胡師姐道:「打它。」
祝纓笑著指了指桌上的銅錢,道:「來喝碗湯,我湯呢?」
祝纓將眼睛望向一個穿得緊單薄的壯漢,這位在這些人里有些格格不入,他有點像老穆,靠拳頭的,偶爾也殺人。但殺人只是江湖傳說,據說沒人看見過。這人起身,瓮聲瓮氣地道:「聽大人吩咐。」
只要不「過份」。
祝纓在門外棚下簡陋的木桌上坐下,
接下來她要在京城混,朝廷上的局面也不太明朗,在街頭巷尾有些耳目是必須的。也順手收束一些這些撈偏門的,別做得太過份。
兩個小子看著錢掌柜,錢掌柜點了點頭,他們才謝過了祝纓,伸手捧起碗來吸著熱湯。祝纓也拿起一張餅,泡著肉湯慢慢地吃。吃完了,才對錢掌柜道:「您這兒味道不錯。還有別處好吃的小食嗎?」
裏面一個弓著腰的中年人跑了出來,他膚色黝黑,穿一件油膩膩的圍裙,撩起圍裙一邊擦手一邊說:「官人要吃湯?要餅不?」
「是!」
「是。」
現在錢掌柜等找到了老馬,火候應該差不多了。
錢掌柜道:「你洗手了,可畢竟在道上混過,總要有些香火情的吧?不能眼看著弟兄們沒活路呀!拜託老哥哥給問問?」
蘇喆看看祝青君,祝青君搖了搖頭。到了晚間,兩個小姑娘在一起嘰嘰喳喳,蘇喆問祝青君:「今天幹什麼去了?」這是一個很奇怪的情況,胡師姐跟著就算了,為什麼青君也跟著呢?祝青君在祝府的定位是有些不清的,有點像學生,但是很可惜,她又不像蘇喆有出路也不像祝煉是個男孩子。所以,她能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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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勞。」
祝纓也不說,她知道的,江湖上有一些忌諱的。江湖很奇怪,既不大瞧得上女人,又很忌憚闖出名號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一般比男人還狠。她把祝青君與胡師姐叫出來,胡師姐又露了一手,則祝青君也跟著不會被過份的輕視了。
祝青君道:「去了hetubook•com.com個賣肉湯大餅的鋪子,我瞧那個掌柜的和廚子都不好人。」
胡師姐也不遲疑,摸出一枚彈子,鳥兒應聲而斃。各路「豪傑」心道:這是立威么?不過是一手確實是俊。
錢掌柜的腿腳也已快,天擦黑的時候,把單子上的人都約到了,各人也不敢逃,灰溜溜地等著第二天。
兩人飛也似地鑽進人堆,不見了。
等三人離開,錢掌柜拿起小包,見裏面寫了一串名字,京城撈偏門的都寫在上面了。錢掌柜的說:「得!你去買一頭新鮮的小羊,現在就宰了,大鍋里熬上一夜。我去寫帖子請人。」
老馬手足無措地看看腳邊的禮物,祝纓道:「這是什麼?你妹子家才安下來,拿這些做甚?」
錢掌柜等人都是老江湖了,聽她說得越客氣,心裏越害怕,都說:「不敢。」
老馬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把來意講了。祝虎道:「哎?大人這些日子總愛自己到街上逛,我們還說大人幹什麼去了呢!你進來坐!」
老馬斯斯艾艾地:「他們說您到街面上轉悠,他們有些怕。大人……」
進去裏面,不多會兒,一個穿著整齊些的男子走了出來,他沒有圍裙,身上也不油膩,乍一眼看上去乾乾淨淨的。祝纓伸出手指往桌面點了一點,他也坐下了,陪笑道:「小人就是這裏的掌柜,小本買賣,祖傳的房子。不知何時入了官人的眼?」
她已經很久沒有跟京城的黑道直接打交道了,十幾年過去了,道上都換了一批人了。真老馬都死了,她還死盯著茶鋪收集消息,容易耽誤事兒。且京兆府現在還沒個正經的京兆尹,就算有了,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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虧得還有人知道老馬茶鋪,錢掌柜是當賊的,與老馬是一路,他這一行里最先就想到了老馬。於是幾個相熟的人公推了錢掌柜當頭兒,一同找上了老馬:「那位大人究竟想幹什麼呢?他老人家劃下個道兒來,咱們也好有個數!咱們可不敢惹官家的人吶!」
蘇喆接過了一看,笑道:「這個與咱們家裡的不一樣。」
「起來吧,裏面說。怎麼來了?」
祝纓踏進大門,老馬從門房裡躥了出來。胡師姐「鏘」一聲,佩刀抽出來一半。祝纓道:「是老馬。」
幾句話功夫,有幾個人奔著他們來,到了近前看清了祝纓,腳步聲又遲疑了。錢掌柜不動聲色地要使眼色,祝纓背後長了眼睛一般,往那人那裡一指,道:「你先顧他們。」
祝青君應聲而出。
祝青君顯出一個笑來,胡師姐雖然吃驚,也應了一聲。「豪傑」們又開始懷疑,不知道祝青君有什麼本事,竟是不能演示的嗎?
「卓郎君來了,說是有事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