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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氏春秋·如諱傳

作者:安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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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盜

第三章 夜盜

娘既這麼說了,我定是不好再執意出門。這幾日下來,是日日看著娘點茶女紅,陪著娘下廚烹飪,一日三餐,似水流去。日子倒是清閑安穩,只是不免在心中感嘆,好在我無志向為人之良妻,否則教我像娘這樣十年如一日溫吞地過下去,想來也是憋悶十分。
「沒什麼……」娘有些坐立不安,手停在了我的耳邊。然後直接滑落到膝蓋上,輕輕地攥住了我的手。她轉頭看向了馬車外面,不再說話了。
「喂,你說誰是小丫頭呢?」我心中發笑,覺得這侍衛舉止有趣,但面上卻又硬是拗出了一副橫眉冷目的生氣模樣。
「是。」
娘撲哧一笑,作勢要伸手打我,「怎麼叫成『叔叔』便是古板老成了?你這麼說,難不成你爹也是裝腔作勢?」
「朕沒事,」健封帝打斷了遲老,覺得喉嚨中囫圇一團,仍是要隨時咳出來的樣子,可健封帝硬是將那團梗在喉間的血氣壓了下去,只覺得滿口的腥味。「繼續說罷。」
我佯作大度地揮揮手,表示我大人有大量,並不同他計較。
那晚不知怎的我總也睡不安穩,輾轉反側夢裡夢外地往返了幾個來回,總算是下半夜漸漸有了困意,可剛入夢,意識尚淺著,忽聽到屋外有什麼動靜,我模模糊糊地本以為是風,可轉瞬便覺不對,我自小耳力超于常人,這絕非風聲,乃是人聲!意識到這一點,我瞬間驚醒,已是一身冷汗。
安鑒攥緊了手中的湯勺,目光正落在屋外的夜空之中,此夜無月,一片墨色如幕,將這天上遮了個十分,不見月華,不見人間。
好在那場壽宴除了那三次讓我心驚的對視與那首不明所以的《鳳求凰》之外,並未出現其他什麼意外,玉堂哥哥作為狀元被陛下親點為吏部司吏曹,職位頗重。宴席過後我和娘等著爹時,正遇見到他出門而來,娘攔下他閑聊了幾句,我也祝賀他獲職非薄。
「草民想要什麼,陛下自然是知道的。」虞侶語氣分毫未變,仍是那樣波瀾不驚的樣子。
我重重地點頭,「嗯,我會小心,玉堂哥哥你且忙著吧,我這邊不妨事的。」
在這日之夕矣的時分將遲老特意召見過來的健封帝這會正斜倚在椅子上,手中拿著本書細細讀著,乍一看上去甚是放鬆投入,連遲老走進書房他都沒注意,直到遲老口呼「聖上」而作揖時,皇帝才將書放下,坐正了身子,報以回應。
「哦?那他又是怎麼論此題的?」
我沒答話,又伸手討了一杯茶,這次慢慢地啜飲。
「可從來科考,千萬中而取一,白頭窮經而不得舉之人比比皆是,固常有人言,科舉之業是帝王之術,用此術將天下學問盡收瓮中,使士子不得他想。僅得此一途為正業,萬般下品,唯讀書高,名為納才之徑,實驅禽飼獸,將學子皆控于掌中。」
「你就別問了,」安鑒打斷了安年氏的話,「這幾日留心家中,小心異常之事,也看好她,別告訴她,也別讓她出門。」
對了一整日,終於有了結論,整個書房遭了次賊,卻只丟了一件東西——爺爺給我留下的他親手謄寫的那本《安氏家訓》。
遲老卻心中不甚明白帝王口中的「了不得」指的是什麼,他只得自顧自地答著,「此女雖非男兒之身,但依臣所見,她的史才確是萬中無一的,可惜一來年歲尚幼,二來生而為安家獨女,可惜,可惜。」
「那都是些窮苦人家的,嫁女兒得份嫁妝,家裡又能少張嘴吃飯。」
「玉堂哥哥,你可知前兩日史台失竊之事?」
清點完失竊物品,娘便催著我趕快回房睡覺,想來是剛剛看著我呵欠連連,早就想催著我回房了。我被娘催促著走了,臨走之前又額外囑咐了幾句,仔細小心對待我那些書。
「虞侶,尹玉堂……這是真當我璽國朝中無人啊。」健封帝隨手將史書翻看,也不計較在哪一頁上,便掂在手裡,看來是隨翻隨讀。翻了沒幾頁,還是放了下來,一手支在桌上,撐在額頭上,另一手仍罩在那冊史書上,手指偶有抽動,面容已被籠在了燈光背面,看不清楚是動是靜,是嗔是喜。
我加快了腳步向東走去,我屋子的東面正是書房。來到書房門口,只見門戶大開,月輝映照之下,書房中一片狼藉,平日里我規整安置得妥當的書籍紙墨撒了一地,像是經歷過一場浩劫。
「可吏部司自是更理想的去處,是罷?」
「遲愛卿!」遲老剛到門口,便聽到健封帝有力的聲音喚他,他下意識地停了腳步,回頭,健封帝整個人的身子弓成了一個僵硬又蓄滿了力量的弧度,「愛卿,朕沒事。」
「怎麼氣喘吁吁的?」我跑進門去,正見到娘在前廳飲茶,她一說我才發現,我背後已是被汗水濕透了。
我想了想,還是誠實地回答,「我不知。」
他及不可見地蹙了一下眉,輕輕嘆出一口氣,「我今日來此,正是為了此事。裳兒,我聽說史台失竊之後,你家中昨晚也遭了賊。」
「你在璽國旅居已有十年,早該是成家立業的年紀了。孤鳳求凰,你少了個良配。」
平心而論,他的《鳳求凰》遠沒有《陽春白雪》來得動人。這樣一首熱切求愛的曲子,卻讓他演奏得生生多了一份壓抑和凄苦,帶著喘不上來氣的克制深沉。倒不像是一首求愛曲,而像是苦情之曲了。
「那就都過幾年再說。」
「你,怎麼來了?」爹聽見了腳步聲,抬起頭來便看到了我。許是我心中本便覺得他有事相瞞,總覺得他這目光除了詫異外還有一些躲閃和僵硬。
「小姐……啊不,大人,大人莫怪,小的剛來史台沒幾日,尚不認得大人容貌,小的知錯了。」
「是,天下藏https://m.hetubook.com.com書閣中皆有史書,可唯獨史台中那本,是爹親筆所寫。」
這次一曲過後,大殿上鴉雀無聲,大臣們都等著君王給出他對於這曲的斷奪,更是對虞侶公子此後命運的斷奪。這一次,我縱是心中有萬千好奇,也再不敢抬頭,生怕第三次同這位至高無上的帝王對上目光。於是也像其他人一樣,低著頭側耳細聽,哪怕是健封帝那金線龍袍衣角的一動,都能讓人膽戰心驚。
「臣告退。」
「對了,今科狀元尹玉堂,當日也參加書院會試了嗎?」
我怔怔地站在那裡,許久才想起去喚起了爹娘,接著才后怕起來,剛剛我是遲了一步,若是我與那賊迎面撞上了,恐怕……
我幾乎撐著一夜沒睡,第二日清晨爹便去史台告了假,然後便趕赴衙司備了案。安家書香門第,有頭有臉,衙司不敢耽擱,當即派了衙役來到案發現場——我的書房。
遲老坐了下來,正好瞥見健封帝剛剛在讀的那本書正是安子長在世時親自主編執筆的前朝史書。
我只能一路捧著實錄原路走回家,我一向不喜車馬顛簸,除非伴著母親出行多乘車,否則以步行為主,好在我璽國民風開放,女子當街不是什麼罕見之事。
爹頓了一下,將手中的書放了下來,「安家歷代為史官,手中無半點權錢之流,何來的秘密?」
「什麼?這賊是衝著安家來的?」安年氏手中一抖,剛剛盛起的一勺湯灑了大半出來。「可這史書里能有什麼啊?爹生前所著的那些不也納入史冊之中,若是想看,但凡個藏書閣便看得,何以冒什麼大風險去竊史台中的書?」
得了帝后二人准許的太醫這才提著箱子退下了。大殿中重回到了鴉雀無聲的狀態,似乎剛剛的混亂沒有發生過。可我心中明白,不是這麼簡單的,儘管健封帝這幾年身體越來越差,可當眾如此失態還是第一次,似乎這也表明了一向對自己的身體狀況避而不談始終逞強的君王終於已經病到無法再隱瞞的程度了。
我正想著,忽然聽到娘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我身上。「裳兒也十六了,你看看我們要不要給她張羅一門親事了?」
「……是。」我失望地告退了,本以為將我被跟蹤之事說出便能讓爹改變心意,將他所隱瞞之事告知我,沒想到他終究還是不肯吐露分毫。我心知以爹的脾氣再耗下去也沒什麼結果,只能先行告退,之後再另作打算了。
娘這才又重新放下心來,坐下又倒了一杯茶,卻仍舊不免抱怨,「好端端的,怎麼史台里也能失竊?不過是個藏書的地兒,我倒是不知道原來天底下還有這等風雅的賊。」
「朕要賞你,你有什麼想要的嗎?」健封帝看似漫不經心地轉動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可我幾乎能夠聽到眾臣呼吸聲一滯。來了,第二次試探!這問題,怎麼答都似不對。若是他無欲無求,那健封帝大可順勢不提回國之事,可若是他表現出想要回國的心思,健封帝難免不起懷疑,到時就不只是回不回國的問題了,恐怕還會招來別的禍患。
對了,還有那個尹玉堂……
「聖上之召,時時刻刻臣定當於千難萬險中而往。」
見女兒回了房,安鑒也聽了箸,抬頭看向安年氏。
我只得回了房,可回去之後也怎麼都覺得剛剛爹是在拿話搪塞我。
太醫過來之後,皇后已經重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繁複的禮服層疊地堆在她的身上,與其他那些千嬌百媚的妃嬪相比,她那因著頜骨突出竟有幾分男子氣的臉顯得有些粗糙。可奇怪的是她從不避諱,也不會佩戴流蘇耳環或是將頭髮披下加以遮擋。
「不錯,也是老師親筆所寫之書,」玉堂哥哥面色愈發凝重,「看來此人是衝著老師所遺之書來的。只是……」他深深地看著我,眼中多了一份擔憂。
「可是……」娘猶豫了一下,回頭看我,及不可見地嘆了口氣,伸手將我鬢角的散發掖上去。「裳兒到底十六了,我聽說有些人家的女兒到了十三四歲就已經被看中納彩了。」
「爹,我已知道史台失竊案與安家有莫大的關係了,連帶著昨日我書房失竊一事,可是我安家有何秘密遭人覬覦?」
「正是,當日臣認出他時也頗為驚訝,當時他化名為吳律,以白隙書院學生身份參加了會試。」
接下來的兩三日,我只在家中陪著娘,史台那邊情況我日日問著爹,他也只說還在清查,不許我前去搗亂。宮中慶典之後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清閑了下來,雖無什麼事,我本也想著進宮同婉妃姐姐聊天,卻被娘攔了下來。
「史台出事了,不許我進。」
遲老遲疑了一會,終究還是走了回來重新坐了下來。「那日大抵便是如此,他論完此題,我便認出他來了,後來他與另一名學子共爭頭籌,讓當場的史官出題,當日是安家如諱在場,出了道論長熹之案的題目,虞侶卻直接說了句此案另有隱情,接著便自願棄賽,算作失敗。」
「你是說你父親供職其中?今日出了亂子,不便讓旁人入內,你留個口信,回頭我幫你遞過去。」
可若是有朝一日,這安家不安了,又當如何?
這天我又反常地算著盼著爹從史台回來的時間,只是沒像上次一樣大張旗鼓地同娘一起守在前廳,反而躲在自己的屋子裡側耳聽著外面的聲音,直到我聽到爹用過了飯進了他那邊的書房,我才躡手躡腳地跑了出來,直奔著爹的書房而去了。
我險些脫口而出「是啊」,總算是在開口之前急急地收住了,只是我覺得從我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中看出了我想說的話,於是那剛剛就已經抬起來hetubook.com.com的手終於落到了我頭上。
「虞侶,朕要罰你。」
他將那牌子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又疑惑地打量了我幾眼,自己在那裡喃喃道,「早聽說本朝有名姓安的女史官,想著是怎樣不同尋常端正莊嚴的夫人,哪知原來是個小丫頭。」
「可是……」
「正如陛下所料,虞侶當日等到最後一個作答,我當時還未認出此人真實身份,只道是個無法應對的書生。」
「自你封女史官之後便日日盤桓在外,都很久沒陪為娘的幾日了,正趕上宮中無事,史台亂著,你也沒什麼差事,便趁此偷幾日閑暇,在家陪陪我罷。」
「你可還能記得會試之上他做了什麼?」
「難道說史台失竊案也與安家有關?」我皺皺眉,史台失竊的案子我看出爹對我有所隱瞞,只是沒想到這隱瞞的緣由竟是因此事也與安家有關。
於是這會日頭當空,我後知後覺地困起來了,卻還得硬撐著隨時都要閉上的雙眼哈欠連連地同盡職盡責的衙役一樣一樣地對過失竊之物。
「虞國不會出兵。」遲老此話一出,健封帝先是一愣,然後竟笑了出來,且愈笑愈盛,竟至於開懷大笑的地步,笑到了最後健封帝竟又開始如那日壽宴上一般劇烈地咳了起來,嚇得遲老連忙上前扶了康帝一把,見康帝手中攥著的絹布已經被咳出的血染透了,只覺得心一沉,拔腿便要跑出去宣太醫。
「虞侶當日,可是選了第三題?」
「回大人的話,史台昨夜被盜了。」
不過經此一事,我更加確定,那日街上那道冰冷的目光,絕非我的想象。
我皺了皺鼻子,「那難不成我還要叫『玉堂叔叔』不成?聽著便是一副古板老成,裝腔作勢的樣子,不行不行。」
「遲老請起,快快坐下,這麼晚了急召你入宮,朕也甚是不好意思。」
虞侶微微頷首,謙恭地應答:「雕蟲小技,陛下謬讚了。」
「你今日沒上史台去?」娘見我懷中還抱著史錄,疑惑地問。
無奈,我只能掏出官牌,亮給他看,「我乃是安家如諱,是聖上特封的女史官,今日來此是為遞交本月實錄,為何不讓我入內?」
安家,十代為史,秉筆直書,十世太史十代公,代代史官安氏中。
健封帝目光從虞侶身上移開,竟緩緩地轉到了我這邊。
「說是年紀還小,倒也不急著完婚,想著先把事情訂下來了,至少兩家先把話都講明白,至於下聘典禮之類的,過幾年再說。」
「陛下!可是……」
「正是,尹玉堂是最後同虞侶爭奪頭籌之人,他在複試時論科舉與世家制度利弊,確是胸懷大才。」
「聽說是夜裡失竊了,可是丟了什麼東西嗎?」既然爹主動將話引到此事上,我連忙追著他問。
而後宮也好,臣子也好,都擔心自己的富貴地位或是這盛世江山將要隨著這個頂天君王的離開而開始走下坡路。儘管因著宣宗的前車之鑒,健封帝後宮充足,雨露均沾,膝下子嗣不少,可其中沒一個能承繼健封帝風采十之一二。
可無論如何不喜歡,今晚我都要踏進這間書房。
健封帝沒讓我們久等,沉默只維持了一瞬,之後突然之間,他開始劇烈的咳嗽。我急急地抬頭,只見剛剛被健封帝揮手攆到一旁的小太監已經碎步跑了過去,宮女幫著扶起衣裙厚重艱難起身的皇后,底下的妃子們都是一臉的擔憂,甚至有幾個已是泫然欲泣的模樣,身子急切地向前傾著,卻礙於自己的身份地位此時不能起身到帝王身邊。
康帝輕輕地笑著,目光虛虛地落在一旁,似是在看些什麼,又似乎這世間上無物能入得了他的眼中。
剛把醫藥箱放了下來的太醫站在龍椅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小太監戰戰兢兢第靠過去,似乎想要勸康帝幾句。
健封帝微微一笑,總算把目光放回到遲老的身上,「遲老不必故弄玄虛,直說便是。」
進了門,倒是迎面迎上了娘。
「朕說了,下去。」
娘倒是笑了,「你打小就『玉堂哥哥』『玉堂哥哥』地叫著,按照輩分,他做過你爺爺的弟子,是要算作你的叔叔輩的。」
「是因為你在科考中得償所願了嗎?」
直到遲老已經離去了有一會了,健封帝才終於抬起頭來,他的手搭在那本前朝史書上,目光明暗不定,風雲涌動,似是心中正有千軍萬馬廝殺。
事情發生在第四日的夜裡。
遲老弓著身子低著頭向門外退去,退到一半的時候忽然又聽到健封帝發了話。
「是,來之前我去查了卷宗,史台書閣中安家歷代所寫之書被翻了遍地,而唯一失竊之物是老師生前親筆所撰的那本史書。」
遲老略一思索,「不瞞陛下,當日會試之上,他是風頭最盛的幾人之一。初試自不必說,複試時他倒選了道驚險的題目。」
他笑了,「不知,不知很好,不知很好。」他抬起手來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為了這慶典,他作為狀元,自是著紅衣而戴金翠,即使在夜色下也熠熠生輝,「裳兒,世上之事,從未有萬全之策,只是利於己,便覺是好策佳計;利於他,便百般挑剔。是以眾論紛紛,從未平息。」
「我知道了,會同衙司中的人說明此事。你這幾日先且不要出門了,在家中好好陪著你娘罷。」
安鑒長嘆一口氣,「方才她在,不便明說。昨夜史台失竊,安家歷代所編纂之書被翻了遍地都是,且爹生前所著的史書是唯一失竊之物。」
我抬頭看爹的反應,可爹並沒有看過來,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娘一眼,「急什麼,她還小。」
「我說了,便是洗馬蓋房,亦是樂事。」
我心中疑惑,剛想開口發問,卻發現站在一旁的爹臉色煞白,手指不由自https://www.hetubook•com•com主地攥著,緊緊地扣在門框上。我從未見過爹如此架勢,心中一驚,連問題也吞了回去了。
遲老正想著尹玉堂之事,一抬頭髮現自己已經到了,他只能斂了心神,進了御書房拜見帝王。
我疑惑,為何今晚玉堂哥哥儘是在說些我不甚明白的話。但我亦來不及再問了,我已看到爹從殿中出來,也有幾個三甲生似是在喚玉堂哥哥同他們一起去祇園飲酒題詩,便匆匆同他別過,登車而返了。
我連忙洗漱罷,換了衣裳,便推開了房門,本想著連忙去過祠堂,便去找娘,看看能不能問出昨日我書房的失竊之案與史台的失竊究竟是否有關係。哪知道一推開門,便見到娘和玉堂哥哥坐在庭中正喝著茶閑聊。
「你可看清了是什麼人?」
「出什麼事了?你見到你爹了嗎?」
「利於我,也不利於我;利於他,也非利於他。」
「只是今日史台中確有大事,上頭吩咐下來,非主管之人一律不得入內,還請大人先回,過幾日再來呈遞實錄。」
後宮眾人已是焦慮如此,而下面的大臣們也都是一臉菜色。坐在前面的幾個肱骨相將彼此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目光。這會太醫終於拎著藥箱跑到龍椅前了。
可這對著對著,我就覺得出了不對。我書房中沒什麼貴重之物,若說有,那也只能是架子上那幾本有市無價的古書,我之前還擔心遇到個識貨的賊將我這幾本書盜走了,恐怕我還要傷心上幾年。可這幾本書連同著書架上的其他東西一起,好端端地躺在地上,似乎賊只是為了將書房搞亂而把書架一概清空。
可這也奇怪,因為我桌上《安氏家訓》著實有好幾本,不必說之前爺爺親手謄的或是安家統一在外刻版印出的,便是爹罰我謄的便不下十本,這賊為何偏偏選中了爺爺這本?
可我從來都不喜歡這間莊嚴端正的書房,這裏面所貯所藏的歷史太過沉重,每每進入,便讓我有種喘不過來氣的感覺。且這間書房布置規劃請了妙手,幾處窗子設置極為巧妙,既保證通風透光,又不至於讓光影在屋中搖曳,干擾讀書人思緒。又以屏作隔,使屋中常年寂靜無聲。我卻偏生不喜歡這樣妥帖的安排,我偏愛我那一處小書房中夏日里窗外倦怠著偶爾隨風擺動的樹影,喜歡秋風起之後簌簌的風聲。這些讓我覺得生動,也連帶著覺著咀嚼著的那些故紙舊章也生動起來。
我搖搖頭,「只是感覺,並不算準的。也可能是我想多了,畢竟從史台到安府一路上都是大道,我實在想不通什麼人會如此肆無忌憚,況且我身上又沒有什麼值得如此盯梢的。」
「我……」我剛開口便止住了,想著這樣捕風捉影的事情告訴了娘不過是讓她徒增擔心而已,但話已出了口,便只能強行改了個話題,「爹今日何時回來?」
「遲老,據朕所知,虞侶可是參加了今年的書院會試。」
健封帝意義不明地笑了一下,又接著低低地咳了幾聲,遲老心驚膽戰地看著,好在這一次皇帝沒再用帕子捂住嘴,想來也沒有再咯血了。
「你可知史台之中發生了何事嗎?」
「照舊是往日的時辰,」娘遞了一杯清茶給我,我一口飲下,那微苦的茶香總算是止住了背後涔涔的汗,「怎麼今日改了性子,問起你爹來了?」
安年氏心中仍有疑惑不安,可見丈夫神色凝重至此,也不再發問,應了下來。
「爺爺的書?」我一驚,「可書房中丟的……」
將我從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亂情緒中扯出來的又是健封帝。我聽到他的聲音,細聽之下仍有幾分顫抖,但已是包裹了力量噴薄而出的聲音。
我聽到他這話,心中更加萬分確定。若安家真無秘密,依爹的性格,早就斥責我胡思亂想,再罰我抄上一整本的《安氏家訓》了。他越是這樣耐心,越是見出了心虛。無法,我只得將被人跟蹤之事說出。
「是。玉堂哥哥新官在任,雜事必不少,急著回衙中忙去了。」
「娘,玉堂哥哥?」我心中有些驚訝,連帶著喚人的時候語氣中都帶上了幾分訝異。
我悄悄地推開門,門外月明如水,唯聞蟬聲,但我方才分明聽得那聲音是往東邊去的,我屋子的東邊……
是了,六歲以後,一切都不同了,這十年之間,我甚至從未聽過他喚過我的名字。娘和玉堂哥哥喚我「裳兒」,爺爺在世時和其他的親人都喚我「如諱」,可爹呢,他從未從這兩個名字中喚過我任何一個。
剩下的話他沒說出口,我心中卻懂了,若是衝著我爺爺來的,那麼為何要跟蹤我?或者說,那道冷冰冰的目光只是我的幻覺?
「是。」
史台,安家,我的書房,這一切糾結在一起,在腦海中衝來撞去,總算碰著碰著終於將我拖到了夢中。竟是一夜無夢,一覺便至天明,醒來時已是天明了,似乎這一夜的睡夢是為著將之前那一晚的輾轉反側一併補回來。我仍坐在床邊訝異,原以為這一夜又將是一夜無眠,被這幾日的怪事困擾著,哪知竟奢求來了一夜安眠。
「送走了?」
我心中一喜,原便想著如何將娘支開,這樣我才好同玉堂哥哥講我這幾日來的遭遇,這下娘主動離開,竟是給了我便利。
後來我一直在想,那天被娘捕風捉影的,究竟是我與虞侶那轉瞬即逝的視線交錯,還是陛下三番五次玩味的目光。也許這對娘沒什麼不同,可我卻知道,在這兩者之間,是天與地的迥異。
「史台遭竊第二日我去送史冊,從史台回家的路上有人跟蹤我。」
「爹親筆……」
馬車上我像往常一樣沉默不語,還想著剛剛大殿之上的虞侶與大殿之外的玉堂哥哥。娘在一旁和爹絮絮地www.hetubook.com.com說這說那,爹間或地應上一兩句。我從來沒有親近的玩伴,不知別人家的閨女是如何與爹娘相處的,可在我家裡似乎一向如此,多言的娘,寡言的爹,和不言的我。
他聽我這話,長嘆一口氣,「史台出事了,這兩日都別來了。」
安年氏臉露疑色,「一切照常,怎麼?」
這侍衛看著臉生,想是剛來不久,果不其然他上下打量我幾眼,眉毛一立,「這是史台,乃是朝中機構,不是你小女兒家家玩耍的地方,快回去罷。」
「你今日也出門了?」爹接過茶,疑惑地看我一眼。
「裳兒,最近幾日你務必小心行事,安大人那裡我也會去知會一聲,衙司那邊多加督促,早日將這賊子找出來方才安心。」
這一次已經隱隱擺出了龍威。太醫哪裡在大殿之上見過這種駕駛,百般情急之下,竟將目光投向了皇后。
遲老起身,又作了一揖,方才重新坐下,「臣身擔為國選賢之責,不敢以稀鬆平常之題隨意敷衍,故兵行險著,有此三題。」
爹的書房是家中正式的書房,從來都由歷代家主使用,佔了一整間廂房,其中經史子集自是萬分齊全,儲量趕得上國中任何一個私人藏書家,又兼以其中收了不少絕版史書,更是些有市無價的寶貝,也有不少爺爺或是爹在朝中的同僚登門拜訪,只為到這書房中一飽眼福。
玉堂哥哥在安府待了沒一會,陪我拜過匾額便匆匆地走了,我心知他這會定是還有公務在身,得知了最近的事情,抽空跑了一趟,是以如此匆忙,心中感動。
「朕知道了,遲老你回去將那日虞侶所論的內容為朕謄來一份,朕想看看。」
「是,今日是廿四,我本該去交史錄的。」
我被他這突然的一瞪驚了,想了一下才開口,「我並未確切地見到跟蹤我之人,只是覺得被人盯著看了一路。本以為是我多想,想著不便告訴爹或是娘,只會徒增你們的煩惱。但兩樁失竊案不由得讓我不多想了。」
「娘子,今日府上可有什麼異常?」
「回來了。」我聽到娘的聲音,一抬頭,看到爹眉頭緊鎖風塵僕僕地進了前廳,一進來便接過了娘遞過去的茶,一口飲下,這才長舒一口氣,安安穩穩地坐下。
「裳兒,這幾日來你可還好?」玉堂哥哥清清淡淡地問我,倒是同從前一樣,溫和克制。
我「嗯嗯啊啊」地應著,但心思早已不在娘這邊了,我一面想著史台失竊之事,一面又念著路上那道冰冷的目光,越想越覺得古怪十分,竟打了個寒噤,被娘趕回房去勒令我多加一件衣服才許出來。
此話一出,殿上眾人臉上皆有詫異神色。虞侶那首《陽春白雪》,不說是古今第一,至少在本朝絕無對手,至於《鳳求凰》,他的技藝倒仍是高超絕妙,可曲中之意卻是糊塗了。從來聽琴曲最是講究琴意的,琴師之所念,聽者之所得,這是衡量所有琴曲最高的標準。而虞侶在這件事上明明是辜負了原曲的用意,再如何技法高絕也無法稱之為「絕代之音」。
「呵,」康帝意義不明地輕笑了一聲,「遲老,你這三題,倒是刁鑽了。」
「正是,沒想到玉堂哥哥消息如此靈通!」這下更是省得我還要向他解釋一番,「玉堂哥哥,昨天我從史台回家的路上,總覺得背後有人盯著我。」
爹張張口,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但終於在馬上就要脫口而出的時候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繞著案幾走了一圈,又重重地坐下,嘆了口氣。
「還在清點,看上去沒丟什麼重要之物。」爹隨意答了一句,便急著喚娘,「吃飯罷,餓煞了。」
當然並非如此,只是我沒想到玉堂哥哥如今新官上任如此繁忙之時還有空來家中,我原以為下次見他要數月之後。但剛經此禍事,而爹娘又遮遮掩掩不肯實情以告,乍見到玉堂哥哥,便覺得有個可依靠之人來了,心中不免萬分開心。
車子起時,我又掀起帘子看了一眼他遠去的方向,見他鮮衣照夜,開闊無拘,于眾英才之中,分毫不落下色,不知怎的,便想到了那大殿之上孤零零的一襲青衫長立,那靛青色于殿上,格格如暗夜流星。
「我正是史台中人。」
「六歲以後便再沒見你這麼盼過你爹回家,」娘一邊和我說話,一邊點茶的手也未停下,「你小時候黏你爹黏得厲害,他每回從史台回來,總要給你帶些新鮮玩意兒,逗得你開心。哪知道現在……」娘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有惋惜和不解。我假裝自己正盯著那茶上泛起的白沫,沒注意到娘的話。
「你這《鳳求凰》是絕代之音,為何之前要拿那平平的《陽春白雪》敷衍朕?」
他耐心地聽完我的話,饒有興緻地看著我,「這是旁人之言,你呢?你怎麼想?」
顧皇后淡淡地說:「下去吧。」
這一夜,安府安鑒的書房中的燈,徹夜未滅。
他低聲令斥:「下去。」
「什麼?」爹驀地一抬頭,盯著我,「你怎麼不早說?」
「是,微臣冒犯了。複賽上臣出了三道題,一則論科舉與世家利弊,二則論伊國之災璽國是否該是以援手,三則問若虞國出兵,我璽國該何以應對。」
「怎麼,才幾日不見,便不認得我了?」玉堂哥哥眼中含笑,看著我。
沒幾日便到了當月廿四,這是我每月交手錄的日子,這月因著這慶典,我所記著實不少。但我早早地到了史官,卻被攔在了門外。館中人進進出出,亂成一團。我探頭探腦見也無人理睬,只能問當值的侍衛。
「下去罷。」
這一片混亂之中,原本眾人目光的集中處虞侶公子卻第一次顯示出了一絲慌亂。大殿獨奏時他淡定從容,與健封帝對視時他不亢不卑,被帝王和-圖-書指名試探時他安之若素,可現在他慌了。失去了別人目光的重量和審視的約束,虞侶好像突然之間也失去了他長立為人的根基。他的眸子一下子就失去了焦點,茫然無措地四下打量,實際上卻沒有看向任何東西。他將雙手輕輕從琴弦上撤下來,放到身體的兩側,他直了直背,似乎又覺得這個動作毫無意義。就在他四周無意義地打量的時候,猝不及防地他側了一下頭,於是我就這麼直直地撞進了他的目光里。我一愣,卻不再像之前與健封帝對視時那樣想要移開目光,他在與我對視上的瞬間,眼睛里又突然重新有了神采。他的眼底微微帶著笑意,輕得似乎難以捕捉,可那笑意是真實存在的,真實得讓我心口微微發脹。
「恭喜玉堂哥哥不必去洗馬蓋房了。」
「敢問小哥,史台中可是出了什麼事嗎?」
這實錄確是不急,只是史台中究竟發生了什麼重大之事以至於封鎖至此?
忽地,他又笑了一下,將那本史書重新抄在手中。
「你們父女倆一個模樣,急匆匆地衝過來就衝著這杯茶來,我這辛辛苦苦點來的茶可不是這麼個飲牛的喝法。」雖是抱怨著,但娘仍是又倒了一杯,遞給爹。
這一眼轉瞬即逝。等到下一秒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將自己的目光移開了,我怔怔地出神,唯一能讓我確定那一眼中的溫暖不是我的幻想的,只有我發脹到微微發痛的心口。
走著走著,我忽然覺得背後一涼,我下意識地回頭,可身後依舊是那條當街大道,人來人往,喧鬧如常,毫無異樣。我暫壓心中不安,繼續往回走,可這回留了心,便越走越覺得背後有人跟著,中間回了幾次頭,都不見蹤跡,再想著在這金城正日中長街之上,何人又敢這樣尾隨?我努力地安慰開解著自己,又加快了腳步,可直到到了家中,背後那冷絲絲的目光黏著之感絲毫未消。
我心中猛地一墜。終究是他的演奏出了差錯,還是說儘管精明能幹如健封帝,也不免信那些讖緯之說,將自己病情突發歸咎於虞侶。
「別急,只是失竊,他們在點察所失物品,這才不讓我進去的。」
可回了房,我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躺在床上腦中都是這幾日發生的事情,林林總總,糾結不清。
他看著我,眉頭微蹙,「裳兒,此事非同小可,連帶著兩樁失竊之案,我擔心這是有人盯上了安家。」
「日後你回了家,朕也不能讓你家人說朕耽擱虧待了你。朕定會為你做主一段良緣。」
我仍想著的時候,聽到外面有人聲,看時辰日頭,也是一日大亮的時候了,倒是比平日里我起身的時候已晚了不少,小時候每日若不按照固定的時辰起床,去祠堂中叩拜,再按時用早飯、讀書,便會被爺爺厲聲斥責。儘管爺爺已經過身,但當年留下的習慣總讓我警中又惕,平日里一向早起,今日偶然賴床,心中也頗是不安。
「皇上……」
我目送著玉堂哥哥急匆匆地出了門,直到他跨上了馬,催動著馬當街而奔,我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的另一端,這才回去,心中已有了打算。
「所以這科舉對玉堂哥哥而言,是利於己的還是利於他的?」
「你怎麼突然急起了這件事?」爹終於回頭看了我一眼,可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的時間極短,一下子就轉到了娘那裡去。
「哦?那朕倒是也很感興趣了。你將他的論題也謄一份來罷。」
我的指尖緊緊地扣進了手心中,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神態,健封帝終於將目光移回了虞侶身上。之後他們說的什麼,我全都不記得了。那天宴席剩下的所有時間,我一直看著那杯被健封帝推開又被小太監緊急之中隨手放到了花盆架上的參茶,從溫熱的冒著白氣到一點一點地冷下去,再無人問津。
當晚,爹比平常回來得晚了許多,娘照舊在前廳熱好了飯菜點好了濃茶等著爹,不同往日的是我也跟娘一起等著。
像往常一樣,他低頭衝著我笑。可惱的是我本便是女子,又年歲尚小身量不足,從小到大玉堂哥哥便是這樣俯身般的低頭才能同我對視,總覺得他沖我笑的時候便要將身邊其餘種種都屏蔽遮蓋住。
「不是,」他的目光更加悠遠了些去,若非我知身後並無旁人,幾乎要疑惑他是對著什麼其他人在說話,「科各業以取士,舉賢能以用之,科舉是國之納人正道,亦是生之進業坦途。」
「吏部司主文官選拔考核,理科舉之事,擅納賢之責,」他目光輕輕向上挑了幾分,似是還在看我,又似看向什麼旁處去了,「我喜歡科考。」
「長熹之案,好一個長熹之案。安家這姑娘,可了不得。」
我一路走著一路想著,史台失竊,實是怪事,史台是朝中重地,非尋常小賊能擅入的,可若是江洋大盜,何必選中史台來作案?這史台之中除了當朝實錄歷代史書別無他物,倒是個蠹蟲會喜歡的地兒,怎麼還招來了賊?
「裳兒起了,那你便陪玉堂小坐罷,我手頭上還有活計,便不作陪了。」娘邊說著邊起身,玉堂哥哥也緊跟著娘站了起來,兩人彼此拜了個禮,娘便盈盈地離開了。
遲老行色匆匆地往御書房中走去,腳步飛快,心思也半分沒有停下。自從壽宴結束之後,他一直都心神不寧。憑著他幾十年從政的經驗,他只覺得身邊風已起了滿樓,山雨就在眼前,只是還看不真切。不,甚至這種感覺遠在壽宴之前就已經發生了,早在當日書院會試之上他發現了化名為吳律的虞侶,史屏倒下安家如諱明晃晃地站在眾人面前時,事情已愈來愈奇怪了。這會想起來他心中是有幾分懊惱的,惱自己當日的遲鈍,直到如今才意識到,原來林林總總,早有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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