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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夜行抄

作者: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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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神

湖神

少女終於頭一歪,仰面倒了下去,太守急忙大臂一護,用力將女兒拉進懷裡。少女雙眉緊鎖,雙唇發紫,神色十分痛苦,身體不住顫抖,額頭上從紅印中延伸出來的血管根根暴起,枯爪也似的將眼眶握在爪心。
太守倒地前忽感覺眼前一道勁風自下而上席捲而起,凜冽襲面,等再回頭看時,只見一尾紅色長龍正自女兒雙眼湧出,直衝雲霄。
大概是雙目太過疼痛,少女嘴唇緊咬,肩膀顫抖得格外厲害。太守在旁邊緊緊握住她的手,忽然,少女身子搖了搖,像是要暈厥過去,太守在旁急忙伸出一隻手扶住了她的臂膀。太守朝禮官投來疑惑的目光。
少年不動聲色,手一揚,指著隊伍最後面說:「請排隊吧。」
「只怕先生聽到的不止這些吧?」胡成緊皺濃眉,站起身來,背過身面向空寂的客棧大堂,長嘆一聲,道:「自古流言猛於虎,街頭巷尾的紛紛輿論,載舟還是覆舟,不過是旦夕之間而已。」
「可無論怎麼問小妹,小妹都只說是她看到的。小妹說平常眼前都是雪白一片,可偶爾那片雪白中,也會如水墨畫一般浮現出許許多多的影子,有船有人,有花有鳥,不僅清晰可辨毛羽,而且會動。有好一段時間,她都以為是自己在做夢,只是那畫上的景物似曾相識,仔細辨認,竟然是明湖景色,有湖岸上的,也有湖水底下的,自己彷彿是水中的魚兒。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畫面並不是每天都有,也聽不到聲音。即使如此,小妹也只以為是自己思念往昔,產生了幻象。一直到那件事發生,她才發覺畫影可能是真實的。」
少年嘆了口氣,回答道:「既然如此,方才在下觀察盆中的赤蟲,預計兩日後的破曉前時分,赤便會開始羽化,那時候行動最為合適。屆時還請小姐手握帕子,一旦疼痛難忍,帕子落下,在下無論如何都會以小姐性命優先,至於名聲之類的其他,也就顧不得。江城陰晴不定,這兩天要是再下雨,小姐雙眼疼痛會比之前更加劇烈,在下會給小姐開兩副止痛安神的葯,但無法完全消除疼痛,還請小姐忍耐一些。」
「雪白?」少年若有所思。
「看不見?」
雷鳴又持續了很長時間,才漸漸消退不見。
高壇之上,一位白須的老僧正盤坐在佛台前,閉目誦經。除了護法的僧人,太守和兩名禮官也站在高壇之上,正望向僧人隊伍來的主街。高壇旁邊另搭有一台,城中德高望重的長者均列坐其上。
那個公子模樣的人把韁繩甩到後面人手裡,說了句:「你在此等侯。」便背附雙手大步走進客棧大門。
「那日父親在明湖畔奇雨樓設宴,為小妹慶祝生辰,忽然外面吵吵鬧鬧,聽到有人高喊湖面上有白龍吸水。家妹自小機靈可人,活潑好動,尤得父親寵愛。一聽說外面有奇觀,就嚷嚷著要去看,母親在旁,訓了她幾句。父親寬慰道,在場的都是自家人,既然是小妹生辰,就由她一次吧。母親也就只好應允。其實當時我和其他人也很想看看『龍吸水』是什麼模樣,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這下小妹帶頭,父親又准許了,剛好找到借口,於是跟著小妹一起出去。」
公子與老人只有一步之遙,很想知道瓷杯下面有什麼,於是假裝被人推了一下,為了穩住身體,不得不扶住面前的桌子。又故意加重手上的力氣,果然桌子被推得劇烈晃動一下,罩在老人左眼的瓷杯晃了晃,滑落下來,「當、噹噹……」地在桌子上打轉。
見少女雙肩微微顫抖,雙手緊緊握住帕子,便知是時候了,於是朝先前誦卷的禮官示意,那禮官立即站到高台前,高喊:「吉時到!」與此同時,白面禮官快速地碎步走到少女面前,裝模作樣地深行一禮,趁機從袖中取出金針碧玉。
胡成答道:「此乃山海經中的典故。相傳有一種犀牛,頭頂、額頭、鼻子各長有一角,其中頭頂的角中有白紋如線,貫通首尾,可感應靈異,即使兩犀遙遙相隔,不曾嚎叫,也能知曉彼此的心意。」
那顆碧玉彷彿黏在了額頭上一般,經受了晃動居然沒掉落下,碧玉中有一血紅的珠子正急速膨脹,如同吸食人血的蚊蟲肚子。
等馬車隊伍在高壇下停住,車裡一童女掀開垂簾,攙扶著素衣白裙的少女款款走下。一名等候在高台階旁的僧人立刻上前接引,三人緩步拾階而上。到了高壇頂上,太守牽過女兒,將其帶到高壇中央,跪拜在備好的蒲團上,太守跪在其旁。
支撐眼皮的竹片還未撤去,眾人看到老人烏黑的瞳仁已經露出來,映照在上面的燭火清晰可辨。少年用小指挑去竹片,眼皮自己就閉上了。施過針,服了葯,老人便蘇醒過來,他眨巴著眼睛,遲疑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看得見了,百感交集,竟雙行淚下。
少年鬆開金針,沉著氣,手指輕輕彈了下金針針尾,只聽「嗡」的一聲,金針劇烈晃動起來,胎記四周立即暴起數條紅色筋脈,猶如樹根,盤根錯節,全都緊緊圍繞著少女的雙目。
「紅色巨龍」騰挪飛移,游入從湖面濃霧后升起的一片火焰雲霞中,隨那雲霞一同往上飄,轉眼與那東方燒紅了半個天穹的彩霞匯入一塊,分不清彼此。
百姓們驚覺,再也沒有對禮官所言不信的,無不面向紅龍,倒頭參拜,祈告的聲音此起彼伏,都快要蓋過湖面上的聲響。
胡成歡喜異常,禮道:「請先生早些歇息。」
「小姐的眼疾由來已久,若要根治,還需長期調理。不過若是要短期內控制病情,驅逐赤蟲,還是能夠做到的。」
少女將自己所想到的辦法對眾人說了一遍,胡成與胡母聽罷瞠目結舌,均覺得此事太過重大,讓婢女請來胡父一起商議。胡父撫須聽到一半,便明白了女兒的用意,反倒很是欣賞。
「不算大,萬幸無人傷亡。」
少年扶住了他,說:「小姐的病情在下已經知曉,明日一早,願隨公子回府為小姐看診。」
「我也覺得奇怪,一般而言應該是漆黑一片,可小妹說眼前就如同罩了一層白紙。父親遍請城中名醫,可無人知是何病,葯吃了不少,小妹的眼病不但沒有好轉,還開始淚流不止,兩隻眼睛終日淚水汪汪,連睜都睜不開,飲食起居無不需要婢女照料。」
客棧掌柜認出那人是江城知府的公子胡成,便俯身告訴少年,提醒他別惹了麻煩。也不知道少年聽見了沒有,頭也不抬,繼續忙著給眼前的病人診治。
隊伍行至明湖邊上,那裡一座高壇于昨日築起,江城百姓早早趕來,此時已將其圍得水泄不通。
少年也站起身,走到胡成身旁,道:「在下確實聽到一些其它的,只是太過神乎其神,又片段零碎,叫人難以信服。不過聽得出來,所有流言傳說都是圍繞著令妹的眼睛。」
「湖面上有一處烏雲格外低,遠遠望去像個上大下小的米斗,一道細長的水柱猶如寺廟壁畫上的騰龍一般,扭曲著www.hetubook.com.com身體,破水而出,從湖面直鑽烏雲尖處,將天地相連,水花四濺,場面頗為壯觀。小妹看得高興,不停拍手。」
胡母點點頭,說:「先生果然明察秋毫。小女確實患有眼疾,冬日到了天氣寒冷的日子,小女會覺得雙眼冰寒,看東西模糊,眼圈微微有些許發紫。也曾請名醫看診,卻都未能治愈。犯病時用熱毛巾敷一會兒,也就自然好了,平日里倒也沒大礙。今年冬天不大冷,還未曾犯病。」胡母望向少年,「大夫,這與小女此次害病,有聯繫?」
胡母用絲帕擦拭眼淚,聲音沙啞,說:「方才大夫來看過了,只是昏過去,沒有大礙,現在已經醒了。」
胡成見雨勢不大,行船不難,自然同意。於是包下了一條小船,只有佩刀護衛跟隨,其他人趕著馬車走陸路回府。
看到老人眼皮底下的情景時,人群里傳出一陣唏噓聲。公子離得近,更是感到毛骨悚然。
「一向不都是如此,哪有個准?」胡母面容哀傷,眼睛瞟到了旁邊的白衣少年,像想起了什麼,又定定地看著胡成,不相信似的,問道:「你果真回來了?」
少年「噫」了一聲,怪道:「如此說來令妹是雙目失明,怎麼又會有『神眼通天』的流言傳出呢?」
臨近寅時,街道上傳來幾聲清脆金響,由遠及近,誦經聲緊隨而來。沒過多久,霧裡浮現出幾盞明燈的影子,兩列經幡從霧裡緊隨而出。
少年笑道:「公子方才不是很著急嗎,怎麼現在又不急了?」
胡成見少年還在車篷里,只是伸著脖子,探著腦袋望向天空,便問他怎麼不出來看一看。
「我看那水柱來勢洶洶,急忙拉著小妹往屋內走,可是小妹還沒看夠,硬是掙開了我的手。我站的位置靠門,妹妹猛地一甩手,我頓時感覺腳下滑了一下,摔倒在地。等我在爬起來往門外看去時,那衝天水柱已經到了樓前。」
白須老僧從高座上走下,接過護法僧人遞過的凈水,手捏竹葉,沾著凈水朝少女和太守點灑,低語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少女吐了吐舌頭,不再說話。
胡成問道:「怎麼又突然發作了呢?」
「此事發生在半個月前。」胡成緩緩道……
圍觀的人群面面相覷,不知道瓷杯下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無題》
那雷鳴愈發洪亮,若有狂獸盤踞霧中,聲撕力吼。岸上有百姓在湖邊生活數十年,從未聽過這樣怪異的響動,不由得面露驚疑,伸長了脖子朝湖面望去,可只見到一片幽霧。
少年聽出胡成話中諷意,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語。胡成雇了兩台轎子,一行人急急地朝府衙進發。
少年搖搖頭,笑容清朗,目光依舊停留在天上,說:「是個好天。」
約莫過了一刻鐘,一陣悠遠的鐘聲自青峰寺透過湖面重霧傳來,明湖宛若突然被叫醒,從湖面的水霧裡隱隱傳來沉悶的虺虺雷鳴。湖邊百姓紛紛抬頭,卻並未見有電閃,也未見有雨滴落下。
胡成大笑,應付也似地拍手道:「先生好雅興,好雅興。」
「開始時,我們只以為是小妹瘋癲了,可是她所描述的陳某又是絲毫不差,而且案發時下的那場雨只持續很短的時間,等天亮時,地面已經幹了,還記得有那場雨唯有極少數通宵達旦者,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母親擔心小妹該不是中了什麼妖術,焦急萬分。父親反而問道,既然看到了案發時的情景,可看到林某有留下什麼證據在現場?小妹面帶微笑地回答道,何須有物證?」
少女見少年答應幫忙,自然歡喜,其他的話也不知聽進去沒有。胡成急忙把少女扶起,胡母在婢女的攙扶下惴惴不安地離開房間。胡父感慨萬千,立即傳令招來眾親信。眾人在房間里商討了數個時辰,直到掌燈時分,才匆匆散去。
少年走過去彎下腰,將變了色的玉石收入懷中。
輪到胡成時,已是午夜時分,患者都是客棧的住客,就過醫后便散了,客棧里大堂里此刻靜悄悄的。
一輛輕紗垂幔的車架由數位彌勒護法,緊緊尾隨在眾僧後面,緩緩駛出。街道兩旁有的百姓一見車來,急忙焚香參拜,祈求保佑。也有的只覺看著熱鬧,在旁微笑不語。
「說來也是偶然。」胡成道,「十天前,上元節剛過,府里接到一樁命案。明湖發現一具屍體,經辨認,是城中陳某。陳某在城中開有一布店,好酒好賭,時常飲酒至臨近宵禁時分才回。其歸家有一段路從湖畔經過,先前有過多次酒醉落水的紀錄,只是每次恰好都有人經過解救才幸免於難。經仵作解屍判定,陳某果然是醉酒後溺水而死。本來此案並不難判,可是陳某妻子狀告林某,說他有殺害陳某的嫌疑。原來林某也好賭,與陳某是賭友。林某曾經向陳某借過數量不菲的銀兩,一直還不上。陳某曾多次向他討債無果,還動手打過他。陳某妻子狀告是林某懷恨在心,加害陳某。林某被傳訊來時,面色如常,為自己極力辯解,言辭流利。正是如此,家父反倒覺得此人十分可疑。可案發時間是在深夜,雖說是上元節,那段路頗為僻靜,未能找到其他人證。而林某言自己當時在睡覺,他尚未娶妻,獨自居住,雖也無人可作證,但合情理,最後因缺乏證據只好將其釋放。此後每日,陳某妻子身穿孝衣在府衙外哭泣,鬧得久在深院的母親也知道了此事。那時母親日日陪小妹聊天解悶,便將此事告訴給小妹聽。結果小妹聽完后問了些林某的樣貌特徵,隨後便說,殺人者的確是林某。」
少年走到床邊,俯下身子,用手指撐開她的眼皮,細細查看。只見少女的眼眶中藍盈盈、明晃晃,彷彿兩汪深不見底的清泉。
忽然,睡夢中的少女雙目圓瞪,一團紅光從眼眶中一躍而出,在空中悠悠然地翻了個身,甩動裙子般花俏的尾巴,扭身躍進另外一隻眼睛里,水花撲騰,猶如化入清水也似的,消失不見了。
「江城環湖而建,崇尚由來已久,湖邊大小廟宇不可勝數。當時就有百姓沿湖擺放雞鴨貢品,燃放爆竹以祀。湖面上波濤洶湧,滿湖荷葉蕩漾,附近船隻爭相遠離靠岸。岸邊上聞風而來的百姓反倒是有增無減,挑夫走販也趁機趕過來做生意的。一時間,明湖邊人山人海,好不熱鬧。父親看湖邊圍觀的百姓人數眾多,擔心出事,立即安排附近增加巡視的人手。我們站在樓上看了一會兒,只覺得風越來越大,不知不覺間,湖這邊的天色也昏暗下來,漫浩墨雲遮蔽天日。我看水柱似乎變大了許多,正覺得奇怪,忽然反應過來,是它正往奇雨樓靠近!」
破曉前的夜總是格外黑濃。
少女道:「事到如今,也沒有更合適的辦法了。」請求的態度非常堅決。胡母見勸說沒用,只是掩面哭泣。胡成在一旁安慰母親,他心裏和_圖_書明白小妹的方法可以一試,於是也請求少年幫忙。胡父耐人尋味地站在一旁,手不停地撫著須,默默不語。
白衣少年不停點頭稱讚,胡成臉上閃過些許驕傲,「此事原本只有家裡人知道,後來,小妹又幫忙尋回了青峰寺失蹤多年的佛頭,此事就瞞不住了。也是那次之後,小妹的眼疾開始惡化。」
胡母嗔怒道:「這都什麼樣子了,還有心思打趣。」
這時,少女蘇醒過來,呼喚母親。胡母急忙過去握住她的手。少女說雙眼感覺酸痛,又問大夫還在嗎?胡母回答說還在,正在為她治病,驅逐眼中害蟲。少女一聽,臉色大變,問如何驅逐?於是胡母把原由簡短地告訴她。
少年向少女施禮道:「不知小姐有何提議?」
「龍?」房中人無不驚愕。
「你們的腳步聲我都聽得出來,唯有這人的腳步聲從未聽過。能讓你們放進我閨房裡的,不是新大夫還會是誰?」
胡父上下粗略地打量了下少年,眸色中透著一抹顧慮,粗聲說道:「先生即刻入內看診吧,方才小女眼疾複發,疼痛難忍,又昏過去了。」
少年又在府衙待了數日,確定少女身體雙目均無大礙后,方才離去。令少女叫苦的是,少年似是惡作劇般,臨行前留下了醫治其天生眼疾的葯,數量驚人。
眾人均好奇地抻長脖子往前探看。
胡成帶少年上了閣樓,閨房外的婢女見到,急忙進去稟報。沒過一會兒,婢女扶著一名雙目紅腫的婦人出來,胡成上前呼「母親!」,急切地詢問小妹病情。
一陣骨碌碌的聲音從少女身旁傳來,只見一塊硃紅色的圓石在地上滾動,太守覺得它和貼在少女額頭上的碧玉外形很相像。再看少女面龐,額頭上空空如也,眉心紅印也淡得幾乎看不見。
少女搖頭說沒有。少年請求胡成準備幾口火爐以及水壺。房中人無不對少年的要求感到怪異,胡成因見識過少年以非常手法治病,所以還是讓婢女按照要求去置辦了。
胡成問道:「先生有更好的一喻不成?」
定睛細辨,卻發現那是無數沙粒細小的紅點,從雙眼湧出后又匯成一束,同時伴隨有驚雷獸嚎一般的聲響傳出,震人心魄。
胡母罵道:「你這丫頭,又想要做什麼?你害得我們還不夠嗎?」說罷忍不住袖帕捂面,低聲啜泣起來。
只見僧人們身著寶光袈裟,手持法器從霧中緩步而來,他們口中誦吟佛經,節奏頓挫,配合法器齊鳴,令道旁百姓聽得神思也彷彿清靜了許多。
「正是如此。」胡成滿面愁容,「小妹本來與常人一樣,擁有一雙普通的眼睛,可自從在明湖畔見到『龍吸水』奇觀后,小妹的眼睛便出現了病變。」
眾人出了酒樓,少年向胡成施禮道:「在下自小進食緩慢,陋習難改,耽誤了公子行程,實在過意不去。為了節省時間,在下提議行船過湖,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胡成一拍腦袋,「瞧我只想著趕路,都已經這個時間了。」說罷,胡成帶著少年找了家臨湖的酒樓,掌柜夥計都認得胡成,招待殷情。少年說要點菜,胡成自然應允。可令胡成不解的是,少年說是餓了,點的偏偏都是做功慢的菜,好不容易等菜上來了,吃得又不緊不慢,還不時地與胡成講些風物趣事,就更慢了。胡成心中挂念小妹,並沒有心思聽,只想快點回府。
胡成告訴少年:「這兩日小妹沒再看到畫影,眼睛也不覺得疼痛,家中稍安。我打聽到有個善於治眼疾的老大夫就住在城外的山中,故趕緊出來尋找,可惜錯過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所幸能遇到先生,還請先生無論如何隨我回府,為小妹看診。胡成感激不盡!」說罷便拜。
「先生把我說糊塗了,」胡成道,「既然赤生活在深山幽泉里,怎麼會跑到明湖來呢?」
少女聽完,猛地伸手將額頭上的碧玉抓下,緊緊握在手裡。
「準確來說,應該是『龍吸水』。」少年道,「『龍吸水』實際上一種風,海邊多見,偶爾內地也會出現。它能攜帶某地的東西到另外一個地方。曾經某縣河邊出現『龍吸水』,隨之而來是一場果子雨,而這種水果只有千里之外的山中有生產。數月後得知,就在『龍吸水』出現的數日之前,那山中曾有『天外龍掛』,山中樹木毀去大半,滿山待熟水果半日間悉數被『狂龍』吸去,損失慘重。兩地之間相隔遙遠,『龍』卻能相連彼此。而小姐眼疾正是自見『龍』之日起。」
「公子是指青峰寺后寶塔里的立佛佛頭?」
少女思忖了良久,說:「可請空竹法師。」
房內布置雅緻,採光明亮,一位奇美的少女閉著雙眼,躺在床榻上,一身紅裙,好似片嬌柔的荷花瓣。榻后立有一疊六扇山水屏風。
少女遂即向少年問了幾個問題,少年均一一耐心解答。房中人聽著兩人問答的內容,都感到非常驚訝。
一進客廳,就看見一個虎背熊腰,身穿便袍的長須大漢背著手在客廳里來回踱步,滿面愁容。胡成快步走過去,拜見父親,並引薦了少年。
少年從竹箱中取出一個紅木盒子,打開后,裏面有數塊拇指大小的碧玉。少年撿出其中一塊,走到床榻邊,用金針在少女額頭紅印上輕輕一點,立即有血珠沁出,少年將碧玉放在血珠上,眨眼之間,血珠已經被碧玉吸入。那紅印附近的血脈再次暴起,少女朱唇微啟,發出痛苦的橫吟聲,只見從她的眼角開始徐徐流出淚水,水中帶有縷縷血絲。少年說那血絲便是赤的幼蟲。
「可那日圍觀者無數,連我眼中都落入了不少雨水,怎麼偏偏只有小妹得了眼病?」胡成還是覺得不解。
房中人無不目瞪口呆,怔怔地呆在原地。老半天,胡成才反應過來,吃吃地問道:「這、這是金魚?」
少女仰面朝天,面微微有苦色。禮官金針輕點少女眉間紅印,血珠一出,迅速用碧玉蓋上。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蹴而就,即使太守近在身邊,還沒看清,禮官已斂衽一禮,束手在旁。
說到此處,胡成忿忿地拍了下桌面,聲響像是要把整個客棧吵醒了,睡在後面的夥計急忙跑出來查看,確認沒事,又哈欠連連地轉身回去睡覺。
少年頷首,道:「小姐的雙目溫度遠低於常人,平日無礙,冬日低溫,所以明顯,赤正是因此得以在小姐眼中倖存下來。只要治好了小姐雙目天生的眼疾,眼中的赤自然會被逼出體外。這幾日小姐每每見到畫影,便感覺雙眼疼痛,應是赤羽化的時日將至,幼蟲之間互相召喚。明湖本來便不適宜赤的生存,它們隨風雨而來,羽化后便會化蝶飛回深山。現在只是感應,小姐已是痛苦萬分,如果等到赤羽化飛出,只怕小姐會承受不住。」
另一名白面禮官仔細聽著湖中異響,視線卻一刻不離跪在蒲團上的少女。
「正是。」胡成說,「寶塔坐落於明湖旁的小山上,塔內有一立佛,高三丈。三年前江城地動,塔頂坍塌,梁www.hetubook.com.com木落下砸斷了佛頭,佛頭滾落出塔,此後便不知所蹤。有人推斷佛頭滾落山坡落進了明湖裡,寺內僧人也曾多次派人下湖搜尋,但並無所獲。青峰寺多次要為立佛重刻佛頭,但因立佛為通體一整塊白石雕刻而成,面容衣飾皆順應紋理雕琢,雕刻它花費了數位名匠十年的時間,可謂鬼斧神工。即使那幾位石雕師傅願意出手,要找到能夠與佛身匹配的石料又談何容易。此事便一度擱置。父親本來就存心要拿此事來試一試小妹,小妹說,此事不難,不過需要等畫影出現的時候才能找一找。」
水漏滴答,光陰緩緩流逝。圍觀的人等的無聊,有的散去,有的人蹲下身子來,側著腦袋企圖往瓷杯底下的縫隙里看。但瓷杯和肉眼之間的縫隙很小,加之燭光昏暗,再怎麼仔細也看不清。
少年用指甲尖輕輕敲擊眼白,傳出來的聲音像在敲擊貝殼。原來,老人的眼睛之上長有一層厚厚的膈膜,蓋住了瞳仁。
少年說了六個字:「大楚興,陳勝王。」少女聽罷立即從床上爬起來,道:「不錯,正是如此。」
胡成慚愧地笑了笑,道:「方才真是為先生醫術所驚奇,唐突了。實不相瞞,患病的不是我,而是舍妹,她此刻在府中,我本是出來為她尋訪一位名醫的,可惜那名醫……不提也罷。如今遇到先生,說不準舍妹又有救了。」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只聽少女恨恨道:「你就打算在這小屋內治愈我的疾病?那我和家人的污名,如何能夠去除?滿城百姓今後又該如何看待我們?」
「只一晃神的功夫,打在臉上的風裡能感覺到夾雜著水珠,同時,一種從未聽過的吼叫聲在空中回蕩,震得門窗屋頂也顫顫作響。湖邊百姓見水柱靠近速度迅速,這才感到害怕,爭相往四周逃去。」
兩匹快馬從黑暗中飛馳而來,一前一後在客棧前停了下來。為首的人長身玉立,一副公子打扮,後面的人腰間佩刀,體格健碩,似是護衛。兩人下了馬,奇怪店內的夥計沒有出來迎接。
「小妹說,當時她忽然驚醒,接著才反應過來是水墨畫又出現了。之後小妹便看到了湖邊發生的事,她說那時畫上有在下雨,她聽到窗外也沙沙作響,才明白自己所見的可能正是明湖所發生的。但這是人命關天的事,直到母親向她說起了此案,她才完全肯定下來。」
太守大聲責問少年,這是怎麼回事!少年見她手中依然握著帕子,輕輕搖頭,慢步走到太守面前,只朝少女看了一眼,急忙伸手將太守推開。
「原來如此。」少年抬起頭,雙目精芒灼灼,從竹箱中取出一裹布袋,展開,從中挑出一支細細的金針。只見少年雙指捏著針尾,一點一點捻轉著將針尖刺進少女額頭的胎記中。
胡成抬頭看這萬里晴空,烈日炎炎,白雲慵懶,贊同道:「嗯,好天!」
等少女蘇醒過來,睜開雙眸,亮黑的瞳仁重新出現。覺察自己視力恢復,少女非常高興,胡父也對少年感激有加。
等諸事稍安,其中一名禮官便站到高台前,面向台下眾人,展開禮卷,大聲誦讀。
胡成解釋空竹法師是青峰寺住持,乃一位得道高僧,江城中沒有不敬仰他的。少年恍然大悟,說:「如果請他前來,那此事自是成功一半。好在小姐先前助佛寺尋回了佛頭,與其算是有恩,請他來不難。其它的,倒也好辦。」
那公子模樣的人疾步到少年面前,深深行禮,大聲道:「請先生救命!」
「非也。」少年拔去金針,少女雙眼緩緩閉上,那暴起的血絲也消退不見。少年問眾人道:「可知『心有靈犀』一詞何來?」
少女有些不信,問:「你真知我所言何事?」
「宴設在奇雨樓三樓內間,樓外環有一圈圍欄,供客人們觀賞湖景之用。站在欄杆邊,只覺得微風撲面。明湖湖面形似鞋底,所以又稱『繡鞋湖』,奇雨樓大致位於鞋跟的位置,而發生龍吸水的地方在鞋頭。那天已過了未時,明湖上半邊日出半邊雨,陰晴參半。奇雨樓上還能見到明亮的日頭行走在薄雲間,湖對面已是黑雲壓城,明湖邊數萬人家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的霧雨之中。」
胡母臉漲得通紅,一直看著少年在房間里跳樑小丑似的鼓搗,正要發作,床上的少女忽然大喊眼睛疼。
「是的。小妹說當時只覺得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進了眼睛里,接著就感覺眼前綻放開了一朵火紅的花,灼灼逼人,片刻之後,天地就只剩下一片雪白。」
「花船著火了?」少女來了興趣,「火勢大嗎?」
終於,水漏滴盡,右眼的瓷杯里沙沙聲戛然而止,少年雙指捏住杯體,飛快地一撈,將瓷杯連同下面的蠶蟲也收回竹箱內。不久之後,左眼瓷杯里的沙沙聲也停止了,少年用同樣的手法收回瓷杯。
很快,小火爐和水壺準備好了。少年將房間門窗關閉,把三個大水壺放在爐上燒,等壺裡的水燒開,少年把壺蓋打開,任由水汽滾滾而出,轉眼間,整個房間里都是白茫茫的蒸汽。
胡成與白衣少年面面相覷。胡成向母親介紹少年,胡母聽是請回來看病的大夫,看少年如此年輕,有些擔憂,最後還是請他進去。
「午後會下雨。」少年道,見胡成一臉不解,少年也沒有解釋,只是問道:「此處距離府衙還有多遠。」
人群里一陣竊竊私語。公子因為扶著桌子,和老人的臉只有一尺之遙,瓷杯下的東西看得格外真切,頓時全身寒毛直立。
公子很是好奇,於是擠進人群觀看。只見人群里是兩張拼湊在一起的大食案,上面躺著個年過半百的老人,雙目緊閉,像是睡著了。一個白衣少年正站在旁邊。
天早已黑了下來,遙遠的天際只剩一抹紅得透亮的火燒雲還橫著,大道旁的客棧不得不點起大燈籠來驅逐擴散的夜氣,以免被逐漸漲潮的黑暗淹沒。
兩日後的清晨,天還未亮,大霧籠罩了整個江城。自府衙至明湖的主街兩旁,燈火通明,坊間早已是人山人海,等候在道旁的百姓無不翹首朝府衙方向張望。只是霧太過於濃厚,數丈之外便是茫茫一片。
少年有些為難,說:「在赤羽化的同時,將其驅逐出小姐體外,此舉雖然能救小姐,然而過程異常痛苦,極可能害了小姐性命。望小姐三思。」
「看來小姐是不知情了。」少年站起身來,尋到了房間里洗臉的盆子,將裏面的水倒掉,然後解下竹箱旁的大葫蘆,將裏面的湖水倒進臉盆里,問少女:「可有看到些什麼?」
沒過一會兒,只聽從瓷杯里傳出「磕、磕、磕……」的聲音,很輕很脆,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摳貝殼。慢慢地,指甲摳貝殼的動作越來越快,好像用筷子從搓衣板上來回撥動,到後來,只能聽見沉悶的沙沙聲,如同夏天的小雨下在樹葉叢里。
白衣少年解下背上竹箱,在婢女為其搬來的繩床上坐下。少女已把右手和-圖-書掌心朝上,枕在榻沿上,等著少年號脈。少年微微一笑,並不動手,而是聊家常似地問道:「今天早上,明湖上花船失火了,小姐可知曉?」
不日後,一座新的廟在明湖畔動工修建。
少年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因為龍。」
「何須有物證?」白衣少年喃喃重複道,臉上浮現出笑容,對胡成禮拜道:「小姐真是冰雪聰明!既然看得一清二楚,如此仔細,人證也就有了,縱使小姐實際不在現場,詐他一詐又何妨?林某殺了人,離開時很慌張,想必不會去確認現場是否真的沒有人。小姐能夠想到這一層,在下佩服。」
街上的百姓均察覺到了台上的異動,有好事者甚至攀垣爬樹觀看,紛紛議論起來。
少女卻說道:「此法雖好,無論如何都需要一個人的幫忙?」說完這話,少女便走下床榻,赤腳踩在地上,向少年跪拜。
少年打開竹箱,從裏面拿出一個小瓶,倒出兩粒藥丸到杯子里,用筷子碾碎,然後倒入茶水化開。少年請婢女喂少女飲下,少女飲下去后沒過一會兒便昏沉睡去。
恰逢此時,又一鐘聲悠悠而來。晨光乍現,從天邊雲縫裡刺出萬道金光,穿霾破霧,有一道正落在高壇的少女身上,將那紅色巨龍一般的赤蝶群照耀得熠熠發光。
「小妹抓著護欄,狂風將她的襦裙長袖吹得像要帶著她飄到天上去。當時家中其他人都在屋內,我看到他們頂著風往門外撲去,風很大,他們的衣擺也在風中獵獵作響。等他們好不容易到了小妹身旁,那水柱早化作風雨消散不見。所有人都渾身濕透,小妹捂著雙眼跪在欄杆的倚座上嚶嚶哭泣,正是從那時開始,她的眼睛就看不見了。」
少年不過落冠之年,只是面貌乍看之下有些駭人。不僅臉色蒼白,露在外面的脖子和手的皮膚也白如石灰,偏偏又是一身純白布衣,對比之下,那濃黑的眉毛和頭髮彷彿是毛筆畫上去的。整個像極了捏的面人。
少年雙眉緊鎖,又小心翼翼地分開遮蓋住少女額頭的烏髮,只見少女眉心上,有一塊小指甲蓋大小,形似桃花瓣的紅色印記。少年用指尖輕觸,只覺得冰涼刺骨。
「新大夫來了?」少女朗聲問道。
胡成聽了大吃一驚,趕忙走在前面為少年引路。後院的石板路濕漉漉的,為了防止人行走時滑倒,上面鋪上了稻草。後院一角有間小閣樓,樓外種有一叢芭蕉,打了雨後,葉子油得發亮。
「公子博學。」少年道,「其實世間心有靈犀者何止這一種。在下曾經聽人說過,在深山中,生長有一種名為『赤』的蝶蟲,其幼年時生活于冰涼的泉水中,個頭不如孑孓大小,肉眼難辨,常聚群而游,乍看似一尾紅鯽魚。偶爾有行人看見,如果下水去捉,赤便會受到驚嚇一鬨而散,眨眼之間,一條大『鯽魚』便消散不見,把人嚇到。所以有經驗的人都能很快將它和普通鯽魚分開。據說這種赤的幼蟲便是心有靈犀,能視覺相通。一之所見,即是二之所見,二之所見,即是三之所見,三之所見,即是眾赤之所見,反之亦然。幼蟲生活在水中,這種聯繫要有水為媒。在下以為,小姐眼中的既是赤的幼蟲。回想先前小姐每當見到畫影,無不正值雨時。因下雨之時,天地間為水霧貫通,小姐眼中的赤故能感應到湖水中的赤,視界得以貫連,身在閨中,也能看到湖上景物。等天氣放晴,聯繫便斷開了。小姐不知道天晴時花船失火,卻能看到下雨時公子渡湖,就是這個道理。」
胡成並沒有在少年面前的椅子就座,先是行了一禮,對自己先前冒失的表現道歉。少年見他語氣誠懇,也安心等候到現在,便原諒了他。胡成很是高興,見天色已晚,問少年是否要先歇息,明日再診?
雨中的明湖,自是另外一番美景。那起火的花船早已被拖走,不知去向,湖面偶爾會飄來幾塊焦黑的木板,驚惹了那些浮在水面吐泡泡的魚兒,魚兒縱身一躍,撲騰出一朵水花,潛入湖底,不見蹤影。小船緩行在這波煙雨中,恰有天光自雲中透下,有彎彎彩虹如拱橋一般跨越天地,令胡成也不禁忘記心中煩惱,久久注目。
凈水灑畢,老僧回到原處坐下,依舊閉目誦經。
少女雙眼越發疼痛,少年便命婢女把火爐和水壺撤去,同時打開門窗將水汽散去。沒過多久,少女便說眼前的畫影消失了,只是眼睛依然疼痛難忍,好像隨時要跳出來一般。
胡成四下張望了下,回到車篷里,指著自己鞋子內側,對少年說:「咱們現在大概在湖的這個位置,府衙在湖對面,如果繞著湖走陸路,約莫要走一個半時辰,如果從湖上直接坐船過去,只消半個時辰足矣。」
公子正納悶少年要怎麼去除這層膈膜,少年已打開了放在桌腳旁的竹箱,從裏面拿出了兩隻彎彎的瓷杯。瓷杯青翠可人,雕刻成兩片桑葉形狀,紋理脈絡俱全,十分玲瓏。
少年笑容清爽,說:「公子不覺得,此湖更像西子含情迷朦的美目嗎?」
胡母驚訝不已,胡成在旁邊細說了路上所見,胡母這才信服了少年的醫術,朝他行禮,請他無論如何要救治女兒。
少年面露喜色,隨手拿起一個東西放進剛才的臉盆里,少女隨即大喊說眼前有把刀。少年問刀上有什麼,少女便將刀上花紋刻字描述出來。少年微笑著將臉盆里的東西拿出來,正是一把小刀,刀上花紋與少女描繪無二。
大概是佩刀的護衛已經通報過,府衙門口早有家丁等候,一見到胡成歸來,便迎接出來。胡成帶著少年直朝後院過去。
言畢,壇下有信眾俯身下拜,餘下多數者,將信將疑,左顧右盼。
胡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轉身大步踏出了客棧。客棧掌柜見此情景,很是為少年著急,勸說少年快些離開此地,萬一官兵尋上門來,可就麻煩了。
少年依然沒有動靜。掌柜的搖搖頭,嘆了口氣,正要離開,看到胡成又走進門來,不聲不響地排到了隊伍的最末尾。掌柜一看,鬆了口氣,但既然是知府家的公子,不能讓人家就那麼站著,於是吩咐夥計安排下去,所有排隊看診的都有座兒,酒水不斷。
少年看了看天色,「說來慚愧,在下腹中飢餓,想先找個地方吃些東西……」
老人露出來的雙目只有眼白!
「多謝先生!」。
在場的人見識了少年驚奇醫術,紛紛求診。老人是客棧掌柜的好友,眼看著客棧成了臨時醫館,掌柜也不好說什麼,順便賣了個順水人情,由著客人們去。
胡成對少年的迅速反應頗為驚訝,好生敬佩,還禮道:「先生過獎。誠如先生所言,小妹也是如此提議的。母親極力反對,父親還是決定一試。升堂時小妹面蒙輕紗,由婢女牽引入場,自稱是湖邊的歌姬,案發時就在附近的小船上。林某當時臉色就變了。隨著小妹將案發過程詳細述說,林某渾身顫抖如篩,還未等小妹全說完,便倒頭大拜,大呼饒命,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和-圖-書,其所言經過和小妹所述一字不差。」
少年雙眉緊鎖,神色嚴峻,但並沒有朝少女移動過去一步。他只是側耳傾聽。
只見一尾白白胖胖的蠶蟲正趴在眼珠子上,它飛快地晃動腦袋,噬咬罩在眼珠上的堅硬膈膜。膈膜已經被吃掉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層,下面的黑眼珠隱約可見。先前聽見的那沙沙聲,正是蠶蟲牙齒啃食膈膜時發出來的。
胡母這話問得胡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胡母也自覺語失,解釋道:「方才小妹暈厥前,說看到哥哥回來了,身邊還帶了個不認識的人,隨後眼睛就疼痛得緊。沒成想才半個時辰不到,你就真的回來了。」
胡成說到此處,朝白衣少年瞥了一眼,見他正低頭思考著什麼,便繼續講道:「母親當時很驚訝,問小妹為什麼這麼說。小妹回答道,她看到的。然後小妹便將案發時,林某怎麼在湖邊橋上遇到醉酒的陳某,兩人又是怎麼打起來,林某又是怎麼將陳某推入湖中,如何見死不救慌張離開……一五一十,仔仔細細講了一遍,連陳某和林某的衣著她都描繪的清清楚楚,還說當時下著小雨,真如親臨現場了一般。母親將此事告訴了父親,父親也感到很驚訝,因為屍體發現時,陳某身上穿的就是那身衣服。而知道此事的人非常少,常人也不會太去注意死者的衣著,母親更是無從得知。小妹那時眼睛已經看不見,況且足不出戶,怎麼又會知道?」
等船靠了岸,雨恰好也停了,少年站在湖邊上,張望一湖清水,說道:「把這湖比喻成鞋子實在是不妥貼,也極不雅緻。」
「昨日聽完公子講述,在下便懷疑是赤,只是赤只能在清涼的水中生活,人體溫頗高,赤應當難以存活。直到見了小姐,才得以釋惑。」少年將目光投向眾人,「小姐天生患有寒眼疾。」
少年還禮道:「在下自當竭盡全力。」
少女囔囔道:「只看到湖面上漂著那些大木頭。」
還未到湖邊,便聽見前方喧鬧異常。掀開車簾,只見湖邊圍了不少人,正駐足往湖面遠處眺望。護衛過去打聽后回來告訴胡成,有一艘花船失火。
大體是勸導歸善之說,先是對江城風華讚頌了一番,又讚揚了善男信女虔誠。隨後話鋒一轉,說即使如此,但依然有些人肆意妄為,以為能逃過浩浩天網。上蒼見凡人執迷不語,於是派遣降臨人世,依附在人的體內。其斷凡人難斷之事,明凡人難明之物,明辨是非,懲惡揚善。這樣的事情,自古以來多有發生。今天是回天稟命的日子,沒有什麼好在臨行前贈送的,只能在此天地間高築神台,發表一些粗陋的讚美之辭,獻上些微薄的供品,希望能夠收下,繼續保佑百姓安居樂業,江城繁榮太平。
到湖中位置時,少年解下了身後竹箱旁的大葫蘆,俯身汲取湖水。艄公提醒道,湖水不能生飲,如若是渴了,船內有燒過的水。少年謝過,依舊灌了滿滿一葫蘆湖水,將葫蘆掛回竹箱旁。此後便端坐在船頭,靜靜地欣賞湖景。胡成覺得奇怪,只是少年行為多古怪,所以也沒說什麼。
少年手掌翻飛,以極快的速度將瓷杯輕扣在老人的眼睛上。接著又取出一個精緻的琉璃小水漏,引得眾人連連稱奇。少年將水漏立在一旁,便束手在側,再無其它動作。
白衣少年和胡成一起坐進馬車,隊伍浩浩蕩蕩地向江城出發。約莫午時,入了江城,少年提出希望能去明湖看看,說是有助於了解小姐的病情,胡成欣然答應了他。
這一頓飯吃了一個多時辰,不知不覺外面天色暗下,陰雲低垂,後來竟真如少年所言,淋淋瀝瀝地下起雨來。胡成正看著滿湖煙雨目瞪口呆,少年站起身來,說吃飽了。
台下民眾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被吸引住了,竟忘記奔跑,停下腳步,翹首觀望。忽有人高聲呼喊,是啊!
翌日一早,有士兵護衛著一輛馬車在客棧外面等候,說是連夜從江城趕來,為首的正是昨晚跟隨胡成的佩刀護衛。
少年略微思索,「在下於客棧里聽人談起過,說是知府千金有通天神眼,足不出戶能知城中大小事,屢破奇案,江城百姓傳以為神。」
胡母急忙問:「那來得及治嗎?」
「找著了?」少年問。
湖面上的雷動如暴,霧氣變得洶湧,朝四面八方擴散。百姓們慌亂起來,爭相往遠離明湖的方向逃散,叫喊聲響成一片,場面異常混亂,連維持秩序的衙役士兵也身不由己,被衝散得七零八落。
「龍吸水?」
胡成笑了,逗道:「你怎麼知是新大夫?」
馬車到了湖邊,胡成出來站在馬車上朝湖心遠望,果然有一道濃煙直升天穹,船上的人有的正吊水救火,有的已跳進湖裡,在水中撲騰,附近的小船正陸續趕過去。
少年一手捏薄刀,一手握筷子,走刀飛快,幾葉小指來長的竹片飄然落到桌面。少年從中選出四片柔韌有彈性的,小心翼翼地撐開了老人的眼皮。
大概是忽然見到光,蠶蟲身體一下子捲曲起來,盤在眼珠上不再動彈。少年走過來,伸手拾起瓷杯從新扣在老人的眼珠上,面無表情地將仍是滿臉驚訝的公子扶起來。過了一會兒,瓷杯中又響起了沙沙聲。
「如果我當時將她硬拉進去,或許她就不會受此苦難。」胡成微揚著頭,眸色哀傷,像吞下一服苦藥。
胡成點點頭,「找著了。家父根據小妹說的地點,派人下水,果然在九尺厚的淤泥底下找到了佛頭,此事震動了整個江城。可是……」胡成頓了頓,「從那之後,每次小妹只要一能看到畫影,雙目就疼痛難忍,一次比一次嚴重,甚至痛得暈厥過去。父親這才後悔莫及。誰知,小妹用神眼尋找到佛頭的消息不脛而走,家中有遺落貴重器物于湖中的親朋好友,紛紛帶著遺失物品的圖樣找上門來。更有甚者,什麼也沒帶,只說是金銀玉器,讓小妹幫忙找尋。府衙的門檻都快被他們踩平了。父親將女兒眼痛難忍的事於他們說了,可他們只是不相信,幾次三番、幾次三番的找上門,父親一怒之下,乾脆閉門不見。自那之後,不堪入耳的流言便傳播開來,有傳父親利用小妹神眼暗中撈取湖中寶物的,有說知府家中出了妖怪將會貽害江城的,還有的乾脆把城中發生的怪事全都潑到舍妹身上……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胡家人都有些驚訝,竊竊私語。
禮官收了禮卷,靜立在旁。台下的僧人們開始高聲誦吟佛經,嘈雜的人聲漸漸沉寂下來。
一進門,便看到大堂的角落裡圍了一圈人,客棧的夥計也提著水壺站外圍觀看。聽說有個江湖郎中正在給人治眼病。
胡成知道此六字是出於太史公《史記》中的《陳勝世家》,此篇講的是揭竿起義之前,陳勝吳廣利用魚腹藏書和夜半狐鳴的辦法製造鬼神之說,籠絡軍心。
包括少年在內,屋裡的人都被這變故嚇了一大跳。
胡母在一旁看到,說那是胎記,因長在額頭上不好看,故而一直都用頭髮遮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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