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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夜行抄

作者: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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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獸

海獸

村人聽完只覺得又怕又恨,這隻鮫人身上的傷口,一看便是在海里經過一番打鬥,必定是作孽太多,遭了其它海妖的報應,不知如何給衝到了岸上。
「之戈鼠會在海中生存數月,但不會超過半年。等海潮落下,海島重新浮出水面,之戈鼠便會採集生長在島嶼附近的一種海草,將其撕咬稀爛,與沙土一起混合后相互塗抹在體表。等落潮之時,海灘上便會有無數被白沙包裹的之戈鼠靜靜躺著。」
「先生見過那個山洞嗎?」阿枝打斷少年問道。
少年微微一笑,將受傷的手負到身後,身體往旁邊讓開,「外面風寒,請進來喝杯熱茶吧。」
少年落腳的地方,說是醫廬,實際上不過是海濱漁村旁屬於破廟的一間小屋,那裡曾是漁民放置破舊不用漁具的地方。
到現在,我也想不明白它是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個村子里,想不明白它為什麼要救我。
它的頭正冒出水面,像只癩蛤蟆,眼睛鼻子又像是人。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也在看著我,它朝我伸出一隻手。我不知道那隻手是什麼意思,身體往後縮了。它眯上了眼睛,慢慢滑進了海水裡。
少年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少年同意了他,只是七日之內必須做決定,否則毒血攻心,恐有性命之憂,還請別誤了時間。隨後,少年為其放去部分毒血,又敷了葯,村長拜謝而別。
「阿枝姑娘認得這種草?」少年問。阿枝便把自己知道的如數說出,少年點點頭,說:「不錯。烏腳雖治療傷口有奇效,不過藥性極烈,傷口以外的皮膚接觸到便會生出紅色麻點,數日不退。」少年向阿枝展示了自己發紅的右手,「採摘時稍用力了些,有一株的葉子便被揉爛了。」
少年點了點頭。
彷彿緊鎖的韁繩突然出現了鬆動,阿枝神色里出現了一絲恍惚。
「只有島邊的海草和白沙能夠救他,海路漫漫,此方是最上選。」少年目光灼灼,盯著面前虛弱憔悴的女人,「阿織姑娘可還記得是因何入這牢房的?本來姑娘可交出鮫人,向村人道出事情原委,自己便能免於一死。可是姑娘並沒有這麼做。在下可否認為,阿織姑娘是在求死?」
魚怪被發現時躺在沙灘上一動不動,身上有多處傷口,傷口處流出墨綠的濃汁,應是它的血液。
我從未見過如此醜陋的活物。
少年問阿織道:「可還記得束縛在他腰間的那圈銅環?」
祠堂位於亂石和樹林交界處,被海風吹得搖搖欲墜,如揮毫醉甩的一筆,遠方灰翠白的殘雲將舒未舒,在天穹下正沉緩而磅礴地暈染開。
那邊阿織已經被從豬籠里抬出來,老婦人正撲過去拉扯著阿織的頭髮,毆打阿織的臉頰,大罵「妖女!」阿枝衝上去拚命把老婦人拉開,大叫:「大家都看到了,阿姊是清白的,是清白的!你個夜叉婆還想如何?」
「先生應是知道的,我和阿織雖非血親,交情卻勝似親姊妹。阿姊十四歲那年便從海灣另一邊的村子遠嫁過來,禮金只有一副新漁網。當時我只是路邊看熱鬧的小女孩,第一次發現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美麗的人。那時起,我經常跟在阿姊身後玩耍。阿姊是什麼樣的人,沒人比我更清楚。兩年前阿平哥隨同我阿爸出海,我不小心落水,當時風高浪急,連阿爸都不敢跳下來救我。是阿姊,一手抓著船繩,跳進了海里。沒有阿姊,就沒有現在的我。那時連阿姊都不知道自己懷了孩子,天太冷了,海水把她的孩子凍壞了,血流了滿船。先生應該還記得,那年是你告訴阿姊,可能懷不上孩子了。結果,阿爸還說產婦的血最不幹凈,到阿姊門口吵了好幾天。是阿平哥買了東西上門請罪,拜祭海神,事情才過去。」
阿織嘴唇發白,雙眼在看到少年的剎那閃過一絲光彩后,便靜如死水,目光渙散地斜睨著黑暗中某處。
「先生可知那海難因何而起?」阿織微微抬頭問道,她的眼眶嫣紅尚余,「此事太過離奇,只恐村裡人不信,一直隱去未曾對任何人說起。」
「阿枝姑娘?」少年有點驚訝。
少年正要細問,阿枝便匆匆拉著他出門,「阿姊前天晚上被女人們打傷了,村醫怕流言蜚語不肯幫忙。先生的話,一定可以!」阿枝興沖沖道,「一聽說先生來村裡了,一大早我便到了,只是當時村裡人多,不方便說話,直拖到現在……全要怪那狠殺的老夜叉!」
少年微微頷首,皺眉思索著什麼。油燈豆粒大小的火光跳動了幾下,房間里光影綽綽。
「先生為何要救我這將死之人?」
少年驚訝道:「何人?」
碼頭旁破船的桅杆上,原本吊著一具魚怪的屍體。
我發覺小船停了,便到船尾去看。然後我看到了它,嚇了一大跳。
「那村民們在岸邊捉到的也是……」阿織欲言又止。
在門外的老媽子一等他出來,便趕忙把門重重關上,纏上鐵鏈,掛上鎖,好像稍一鬆懈,裏面的人就會逃脫。
女子臉一紅,正要駁回去,被少年止住了。兩人道別老媽子,打開門,兩人迎著席捲而進的陰冷海風,走進祠堂外昏暗的天地中,朝醫廬返回。
小船劃到距離岸邊大概十丈遠的位置停住了。村長的手腫痛得厲害,取出酒水時一直在顫抖,費了好大力氣才倒滿,對天對海三拜,口中念念有詞,將酒水撒進海里。水漏立起的同時,漢子們用力一拋,豬籠帶著女人落進了海水裡,濺起丈高的水花。綁在豬籠上的船繩骨碌碌往水裡竄,直到繃緊。
二人回到醫廬后,阿枝證實了傳聞的真實性。
「先生……」阿枝話還沒問出口,便發現少年左手纏著繃帶,而昨天晚上自己離開時還沒有。
次日,天色晦暗,海藻一般的重雲自海上席捲而來,有要傾覆大地的氣勢。阿枝早早地來到醫廬門外,發現醫廬里亮著燈,上前敲了門。門開了,少年站在門裡。
阿枝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目視前方地默默加快腳步引路。
司儀本來要等村長宣布完結果后,誦讀對阿織的判決,誰知道現在會是這番局面,一時也慌了手腳。
魚怪是多日前村民在沙灘上發現的。常人大小,有手有腳,全身暗綠,手指和腳趾之間長有肉蹼,像只大青蛙。在它的腰間,鎖有一圈樣式古怪的鐵圈,鐵圈後邊拖有髮辮一樣的繩索。
海被拋到了天空,暴雨一樣掉下來。我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天突然黑了,我看到船前面有個很大的黑影。跟著船身猛地一震,撞到了什麼東西。我胸口一麻,像要吐出來,整個人立馬沒了力氣,暈乎乎,輕飄飄,接著便掉進了海里。
阿枝似乎沒有聽懂少年問的問題,於是少年又重複了一遍,「或者,阿織姑娘周圍有人受傷嗎?比如被海m.hetubook.com.com魚之類咬傷。」
不知道過了多久,漢子們發現水漏已經滴盡,可村長一點動靜也沒有。叫了村長几聲,也沒有得到回應。站得近的漢子伸手去推他,村長順勢倒了下去。只見村長臉色蒼白,嘴唇發紫,進氣沒有出氣多。
「先生?」
少年低頭略微思索,問道:「阿枝姑娘當時也在嗎?」
少年靜靜地等著她。
少年見阿枝與老媽子竊竊私語,便站在門外靜靜等待。過了許久,阿枝才從門內出來,邀請少年進去。
村中極少會舉行天決,而能通過天決的女子,至今未有一人。
阿枝把茶杯暖在雙手中,看著水霧裊裊,「阿姊後來告訴我們,他們出海后不久遇到了海霧,方向迷失,不知不覺間入了深海。後來又遇到大風浪,不想竟與一艘從濃霧中衝出來的商船相撞。漁船撞進了商船船側,海水湧進船里,兩隻船先後被海浪傾覆,沉沒入海。她與阿平哥都被拋入海。混亂中,阿姊僥倖游回了海面,但是阿平哥卻再也找不到了。」
「繩索另一頭與船相連,為的是當他入海撈尋沉船上的金銀珠寶時,防止其逃跑。」
阿織感覺有一雙手抱起了自己,海浪聲離自己越來越近,很快,海水漫過了自己的身體,淹沒了自己的口鼻,奇怪的是,不知為何,海水吸進鼻腔里竟前所未有的舒暢。
少年眉目低垂,黯然道:「不錯。阿織姑娘救下的鮫人,正是『蛟王』製造出來的。據說,『蛟王』先是以豐厚的價錢招募大量體壯卻又貧苦的船夫,隨後騙其飲下海螺製作的葯。藥效發作后,那些船夫中有十之八九會死去。剩下的人會出現與之戈鼠相似的癥狀,隨後便會被扔進裝滿海水的浴盆,在吐完體內的墨色濃痰后,慢慢適應在海水中吐納呼吸,成為『鮫人』。」
就在此時,村民一陣騷動,紛紛朝四面八方逃竄,連阿枝和老婦人都停止了扭打,驚恐地瞪著阿織身後。
那艘大船在水裡晃來晃去地往下沉,四周出現了旋渦。我想逃,可是在海里,人沒法說了算,漩渦一點一點把我吸了過去。船上有光,好像有人,能聽見他們的聲音。
「鮫鰻入體后,能潛入人體血液之中,隨之游遍全身,最後聚集肺中。當海水吸入肺內,鮫鰻攝取海水中的食物,同時排出人體所需物,因而人吸入的雖然是海水,經過鮫鰻的轉換,實際上與吸入空氣相同。此所謂互利共生。只是鮫鰻自身帶有毒素,久居體內會對人體不利,使皮膚發藍發硬,麻木口舌,最終改變人體面貌,成為鮫人模樣。」
「原本,在下道『蛟王』的存在只是傳說,後來有幸遇到一個從『蛟王』船上逃出的船夫,才知道鮫人的真正面目。」
「既然如此,」少年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瓶子,放在阿織面前的桌子上,「為何不在海里多留一段時日?」
少年的聲音傳來,阿織夢醒一般,緩緩轉過頭,她像是忽然發現,原來自己是在房間里。
走出醫廬很遠,阿枝無意間回過頭,看到少年提著燈籠從醫廬里出來,朝海邊大步走去。阿枝心中疑惑,拔腿追了上去。然而月黑風高,少年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只好作罷,決定次日一早再來醫廬探訪。
「這是先生昨夜去採的?」
「在下有辦法救他,」少年輕快地說,「可是救不了他。」
阿枝緊抿嘴唇,十指扣握,不住地用力磨蹭,彷彿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終於,她眉毛一展。
從窗口|射進來的月光越過牢房,照在門口少年的腳下,在牢房最深處的地上陰影里發現了阿織身形的輪廓。少年把燈放在靠近枕邊的地方才能看清楚她。阿織沉沉地躺在稻草上,面白如霜,額頭披著虛汗,嘴角和兩頰瘀痕斑斑,衣服上的血跡已乾涸。
那時候我凍壞了,沒力氣再划水。海水把我吸下去。我看到那艘大船旁邊掛有幾隻小船,船上的人正在把小船放下來,我心想啊,要是能夠上小船,說不準能有救。可我連喊話的力氣都沒有啊。
接下來的話似乎難以啟齒,阿枝猶豫再三。
鮫人推著一隻小船,擋在了鮫沙面前。我覺得手被什麼冰涼的東西拉住,非常有力,整個大海好像都沖向我。然後,在那一瞬間,海水不見了,又是暈乎乎的感覺,我發現面前擋著那隻小船。下一刻,我就重重摔進了小船里,小船摔在了海上。我摔的並不疼,因為小船里有一小半的海水。
阿枝想了想,緩緩搖頭,「先生為何這麼問?」
海風在外面繞著牆壁瘋狂吼叫,屋子裡,火爐上茶壺裡的熱氣推著壺蓋,突突作響。
少年目光沉沉地看著眼前的茶杯,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
「在下願聞其詳。」少年正襟危坐道。
火紅的陽光刺破雲層,照亮整個海面。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隨著水花噴向天空,幾尾鯨鯢翻騰出肥碩巨大的身軀,激起高高的浪花。
少年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推窗望了望外面的天,深沉如墨,轉身對阿枝說:「夜已入更,再不回家只恐家人擔心,請姑娘移步。」
阿織點點頭。
後來,它們終於分出勝負,鮫沙輸了。另一隻朝小船游來,我怕極了,往後躲。接著,小船便開始動了,朝前很快地移動。我小心地爬到船後面,水花四濺。我看到水底下有個黑影,正推著小船往前游。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一直到第二天濃霧散去,天大亮。
「在我沉下去的時候,有一隻從水裡翻了出來,從我的頭頂飛躍過去。黑色的身體閃著粼光,它的個頭,比商船還要大。直撞向商船的時候,轟隆的一聲,商船被整個壓進了海里……」
祠堂的後面有三間空房,偶爾用來關押抓到的小偷海賊。一股潮濕的鹹味長年淤積,揮之不去。
那麼大的,我也只見過商船,平常打魚的時候,能看到它們遠遠的經過。那麼近看它,還是第一次。海水冰冷得透骨頭,好不容易從海里冒出頭,正好看到我的小船撞進了它左側,像魚叉刺進魚肚子。
「熬過這一劫的之戈鼠,會陷入昏睡,呼吸近乎停止。等到海水湧來將島嶼淹沒時,之戈鼠才會蘇醒,它們嘔出堵塞在體內的墨色黏液,將海水吸入肺中,像魚兒一樣在水裡生活。」
有隻水桶不知何時被船繩掛在了我手上。
「也許。」少年捏著下巴,「它只是能夠判斷最近海岸的方向,讓你回到岸上去。恰巧你的村子剛好在那條海岸邊上就是了。」
少年檢查了阿織的傷勢,傷口雖多,並無大礙。期間,阿織不時在夢中囔囔亂語。少年在針上餵了葯,為她施了幾針,阿織鬱結的眉頭慢慢鬆弛,氣息也逐漸變得平穩。少年在傷口上塗了葯,隨和_圖_書後便退出牢房。
「手上的傷也是因為採摘草藥的緣故?」
阿平哥先反應過來,掌起船槳就往遠處划。可是來不及了,就那麼被濃霧傾倒了出來。
「那時我剛從洞穴送飯回來,知道岸上的不是。那之後,我更不敢說了。結果,」阿織側了下腦袋,「成現在這副模樣。」
「船沉了?」
我在船里躺了一會兒,聽到外面海水撲騰。我爬起來趴在船邊緣,看到了兩條大魚在水裡打架。那時我還暈乎乎的,以為是在做夢,不然怎麼會是在船上?分明方才還在水裡。那兩條大魚打的很激烈,海面都染紅了。
「天決時間定在六日後的凌晨。」
算來這是少年第四次造訪海濱小村。
那天夜幕降臨時,阿枝急匆匆推門闖進醫廬。
「有時……阿姊會不知跑哪裡去。」阿枝慢慢說道,「寡婦門前是非多,尤要提防流言蜚語。可自從阿平哥的葬禮之後,阿姊便經常不知所蹤。好幾次我去找阿姊,遠遠便能聽見那夜叉婆站在門口大罵,不知道她人在哪?罵出來的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也不在意街坊鄰居都在那看著。這些阿姊怎麼不知情?我私底下問她有何難言之隱,她只是搖頭笑了笑,一句話也未曾對我說。我希望她能告訴我,哪怕分擔一點也好。但是她的話越來越少。我不希望她將事情都憋在心裏……」阿枝半掩著面,「最後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我真——不知該如何才好?」
「海浪很大。」阿織說,「我被蓋進了海里。我覺得自己一點上浮的力氣都沒有,海面在看得見的地方,可我沒辦法靠近哪怕一點。想划動手腳,可動不了,身體不受控制的往下沉。從出現到此時,只是眨眼的功夫。這一眨眼的功夫,阿平哥不見了,船也沉了……」
「先生,」阿織微微仰起臉,「方才說,有救治的方法?」
村長是在去扒開魚怪眼皮的時候,被咬傷的。魚怪惡狠狠地咬住了大拇指指根處的那團肉,差點將其硬生生咬下來。鮮血賤了魚怪滿臉。
少年每年都會來村裡一次,時間不定。漁村幾乎無人不認得少年,他那蒼白如雪的容貌,一身常年未見更換的破舊白色布衣,曾將夜行者嚇得半死。
忽然,從霧裡傳來了一種聲音。
我忽然很害怕,伸手拉住了它的手,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拉出了水面,拖進船里。它全身都是傷,傷口都被海水泡得發白。把它拉上來后不久,幾條鮫沙便出現了。當時我們距離村子很近了。
漢子們嚇壞了,急忙收繩,把豬籠拉上來。他們原以為那女人在水裡泡了這麼久,定沒有活路。誰知道豬籠剛提出水面,那女人便大聲咳嗽著,嘔出大口大口墨綠色的膿痰。
「鮫沙的鼻子比狗還靈,只要有血滴進海水裡,要不了多久,就能看到它鬼鬼祟祟地來到附近徘徊。我流的血太多,可能等不到淹死,鮫沙就把我撕碎了。」阿織說,「海水非常的冰冷。沒有了那道白光,海水渾濁,像起了霧,只能朦朦地看見一些影子。沒過多久,我就看到了鮫沙。看到它白色的皮膚時,我有種怪異的錯覺。」說到此處,阿織笑出聲來,「先生肯定要以為我瘋了。不過,是真心話。它白花花的,從我面前慢悠悠地游過。我突然覺得,變成一條魚也很好……」
「先生請救救阿姊!」
「感覺好些了嗎?」少年將油燈放在阿織旁邊的地面上,火光為她染上了一點活力的顏色。
「之戈鼠用海草汁與白沙塗抹全身,便是為了將鮫鰻和毒素吸出體外。『鮫人』完全奴役於『蛟王』之下,生死早不屬自己,也不知如何解救自己。『蛟王』沒有給過他們解藥,更不會讓他們知道解藥的存在,這樣才能讓『鮫人』死心塌地採集海寶。阿織姑娘,現在是你解救他的時候了。」
「本來不管我在不在,它的傷好不了,都會死去。現在有先生在,我相信先生不會見死不救的,我自然安心了。」阿織淡淡地笑道,「當初,要是留在海里的不是阿平哥,而是我,一切或許會更好。」
「請姑娘帶在下再次去探望阿織姑娘。」少年說,「在下有一方,或許可救阿織姑娘性命。」
「南海長年有船隻往來,時常有滿載貨物的商船遇到大風浪,沉沒海底。深海之中,物華天寶,珍奇無算,數千年來沉睡海沙之上,無人造訪,取之不盡。於是乎,有人打起這些財寶的主意。」
村民們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轉過去,只見老婦人不知從誰家門前拿了一支魚叉,飛也似地奔向海邊,跳上小船,奮力划著雙槳朝鮫人和阿織追去。
阿枝追出去數步,跌坐在沙灘之上,向著阿姊遠去的方向,大哭。海風吹得她的長發高高揚起。
發現醫廬開門的前一天晚上,有村民隱約看到碼頭有個白色的身影,由於那天晚上雨下的很大,村民懷疑是鬼魂作祟,沒敢上前細看。第二天一早,便發現碼頭旁破船的桅杆上空空如也,魚怪不翼而飛,而不遠處的樹林子里,多了一個小墳包。
少年微蹙雙眉,低頭出神地看著地上阿枝畫的地圖。忽然,「啪」的一聲脆響,阿枝嚇得從椅子上站起來。原來是壺蓋被沸騰翻滾起的茶沫頂掉到地上,碎片散落四處。
「為何不將此圖給予鮫人?」阿織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鮫人的血。在下加了些藥物,飲下后數日,便會變成鮫人。」
村長大驚失色,對天破口大罵,罵了許久,問少年能否寬容他幾日,畢竟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切除后又不可再生長,還需慎重。
阿枝認得這種草,名叫「烏腳」。漁民捕魚時受傷,傷口受海水浸泡,容易發炎潰爛。將烏腳草搗碎后外敷,可消除傷口的炎症,數日後即可痊癒。只是烏腳草一般生長的地方在懸崖亂石避風的地方,極為難尋。
少年醫術高明,說是藥到病除也不為過。村民們付不起葯錢,少年也不在意,收些魚蝦貝殼未嘗不可。村民們並非不懂感恩之人,所以此間小屋被特意修繕清理,長年留給少年作為醫廬使用。
所謂天決,是村子里對不守婦德、紅杏出牆之婦女進行的審判儀式。儀式開始時,將該婦女裝進豬籠里,用船載到海上。隨後在船頭放上一特製的水漏,同時,將婦女拋進海中。在水漏漏盡時,再將婦女拉上船。如果婦女已無生息,便是越節無疑,罪有應得。反之若一息尚存,則是上天判處其為清白無罪,村中人當全力救治,且不得再提及此事。
「之戈鼠尋找到海螺后,會帶到岩石上,雙爪舉石頭敲打,將硬殼擊碎,吞食螺肉。次日,之戈鼠便會高燒不退,全身毛髮盡落,鼻腔之中被墨色黏液堵塞,呼吸困難。會有將近一半https://m.hetubook.com•com的之戈鼠在體熱和窒息中痛苦死去。」
「……可我還是忍不住顫抖了起來,想想馬上就要被吃掉,怎麼能不怕呢?」阿織抱起雙臂,「怕的連最後一口氣都吐了出來,海水嗆到了我,我慌了。這時候,鮫沙從面前撲過來,我想要躲,可它來的那麼快,一定會被咬成碎片吧,鮮血會染紅海面吧……」
少年將碗推到女人面前。
阿枝走進屋裡,沒走幾步,腳底下踩了什麼堅硬的東西,抬腳一看,是塊破碎的陶片,昨晚摔碎的壺蓋還散落在地上沒有收拾。屋子裡還是昨天那幅模樣,唯一多出來的是案几上的幾株草。草葉上還掛著水珠,像是剛採摘下來不久。
豬籠抬到了村民面前,村長夫人伸手在豬籠里的女人額頭上摸了一把,立馬燙得縮回來。她朝村長搖搖頭。村長長嘆一口氣,大手一招,幾個漢子抬著豬籠跳上小船,村長也跟上了船。
阿織困惑地看看小瓶,又看向少年。
「我沒事。」阿織露出了一個蒼白的微笑,「我很清楚自己現在還活得好好的,鮫人救了我。」
鮫人沖了出來。
「當然,是否飲下,做決定的還在於阿織姑娘。」少年取出一塊摺疊起來的獸皮放在桌上,「此為在下打聽到的前往海島的地圖,只是海上兇險,路途遙遠,在下從未去過,不知真假。」
幾個粗壯的漢子抬著一個豬籠從小屋裡出來,豬籠里的女人昏昏沉沉,看上去快死了一般。
「在下試過。」少年苦笑,站起身來,「可惜他已難辨人語。真不知他當初為何會捨身救姑娘,明明已與無人性的獸,沒區別……」
少年微微一笑,「此事也有些離奇,不知阿織姑娘能否相信。」
少年輕聲道:「村裡出現了另一條鮫人。」
「那不是普通的繩,而是由女人的頭髮摻進了金絲編製而成,柔韌無比,一般刀劍均無法砍斷。」
另一隻也在霧中出現了,壓在了前一隻身上。又是一陣長長的怪叫。
茶霧中,阿枝指尖輕輕撣去眼角的水花,「大約是在半個月前,阿姊隨阿平哥出海,一直到第四天早上,阿姊獨自一人划著一艘陌生的小船回來了。」
「海浪其實,是由兩隻掀起的。」阿織道,一邊認真盯著少年的臉。少年神情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彷彿聽到的事情再普通不過。
那霧是不曾見過的濃,連天都暗了下來。
阿平哥一句話也不說——只要他緊張的時候就不說話。我心裏也十分不安。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海面變得不平靜。四下里一絲風也沒有,可是船底下的浪卻古怪地越來越高。
村長夫人見自家男人手腫的像塊樹根,嘴唇在動,急忙把耳朵貼過去。
「那倒也不是。」少年擺了擺左手,「已無大礙,讓姑娘擔心了。說來在下剛好有事需姑娘幫忙。」

「先生請講。」
牢房裡只聽得見窗外海風嗚嗚哭泣。
「那麼,阿織姑娘看清來人後,依然掙扎著發出喊聲,也是可能的吧?」少年道,「請別生氣,在下並沒有刻意猜疑的意思,只是考慮其中一種可能。海上風急,如果山洞所處位置需要乘船過去的話,夜間行船,無論如何都需要照明的燈火。即使為了防止被阿織姑娘發現,將燈火先熄滅了,或多或少也會弄出其它聲響……」
「在下有藥方,能夠拔除他體內的毒,讓他恢復人的模樣。可惜的是,」少年攤開手,「沒有藥引子。」
海風從高處的小窗戶吹進來,在小屋裡嗚嗚作響。
少年雙手負在胸前,問道:「接下來有何打算?」
她曾聽說人死之前會看到一生中最喜愛的景色,她本以為自己會看到丈夫的面容,看到父親,看到母親。然而奇怪的是,此刻躺在這冰冷潮濕的沙灘上,她現在的眼前,是一片火紅,彷彿燒透了整片天空的火燒雲,一直燒向海的盡頭……
「沉船?先生說的我都糊塗了。」
「阿姊的婆婆!她恨不得阿姊能為阿平哥償命!可憐阿姊還拼了命回……」
少年那時已聽旁人說了村長受傷的經過。他解開村長手上粗糙包紮的布帶,一股腥臭立即撲鼻而來。只見整個手掌發黑,腫到了另一隻手的兩倍大,被魚怪咬到的地方更是慘不忍睹,混沌一團。周圍同樣前來求醫的村民看到后頓時面無血色,阿枝嚇得叫了聲,別過臉去。
液體為墨綠色,濃如羊乳,無風而波光粼粼,彷彿為活物,正掙扎著想要爬出碗口!
「如果不是去幽會情人?阿織姑娘又會是為何會入夜後前往山洞呢?」少年道,「想來已經不是一兩次,否則也不會被婆婆瞧出端倪,或許已經被跟蹤了幾次,最後才組織了女人們一起去圍堵。阿枝姑娘你難道沒有發現什麼嗎?」
少年也是從當日的診治過程中,聽聞眾人在談論關於阿織姑娘越節,將在實施天決的事情。
此類情況,漢子們還是第一次見,也顧不得驚訝,救村長要緊。眾人將女人丟在船角落裡,划著小船飛快地朝岸邊駛去。
「我知道村子附近的懸崖底下有個洞穴,洞穴里有水,我便把它放在那裡面。我用水桶划船回村子。我這才想起為阿平哥的離開感到悲傷,離村子越近,越想哭,想著想著,哈哈哈,便大聲哭了出來。村裡人大概是被我的哭聲引來的吧,他們找到了我。後面的事情,先生已經知道了吧。我只知道烏腳能夠治傷,所以采草藥給它。我原本曾想,那之後過幾天便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村裡人,誰能料到,這一猶豫,再開口就難了。」
阿枝怔了半晌,反應過來后喜出望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阿枝跑出門去,大約過了一刻鐘的時間,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少年準備妥當,背上竹箱,阿枝在前引路,兩人朝祠堂方向快步走去。
村長夫人見情況不對,大叫著跑過去。另一個站在人群最前方的老婦人也大叫起來,朝豬籠飛奔過去。
——《博物志》
那是村裡人從未聽過的聲音,尖銳刺耳,令人毛骨悚然。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震住了,只敢獃獃地圍在旁邊。
「『鮫人』雖擅於潛水,入海依然危險重重。自古魚龍愛戲珠,天性使然,沉船內的珠光寶氣又易聚攏水族魚龍。那打撈船遭到襲擊,想必便是撈走了看守的珠寶。暗流涌動,水族兇猛,打撈船稍有不慎便會葬身魚腹,『鮫人』更不必說。而且,」少年道,「在海水中待的時間如果過於長久,鮫人會迷失心智,無法變回常人。」
「阿姊決不會做出那種事情!」阿枝憤憤道,「她定然有什麼苦衷!先生,阿姊身體怎麼樣了?」
少年沉默不語。
村長夫人愣和_圖_書了一下,也不管別的,立即招呼人抬著村長往白衣少年的醫廬跑。
有人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
「此類專以打撈沉船珠寶大發橫財的船老大,手下有一批善水性的人。船老大耳目眾多,一旦打聽到沉船秘寶之所在,便前往撈尋。有的船沉得淺,撈尋得容易。有的沉船入海極深,即便是水性奇佳的人也無法染指。然而,相傳有一奇人,自稱『蛟王』,懂得捕捉鮫人,通過奴役鮫人打撈海中極深處的沉寶。」
「可你此時還坐在這裏。」少年說,「鮫人救了你?」
「難道說……」阿織低聲驚叫了一聲,急忙捂住自己的嘴。
「是啊。」阿織說,「事實上,那時我受傷了。不知道怎麼傷的,手上,腳上,都是口子,血在面前飄蕩。海中有種名為鮫沙的凶魚,先生可知道?」
終於阿織用盡全身力氣,她的喉嚨里再發不出一點聲音,身體晃了晃,歪倒在旁邊的沙地上。
少年搖搖頭。
阿織聽聞,眼中驟然充滿淚水,一下子拜倒在地,壓抑著聲音哭泣。少年將她扶起。過了好一會兒,阿織埋頭拭去眼淚,稍稍平復了情緒。
沒過幾日,魚怪便只剩下一具殘碎的骨架。
老婦人緩過神來,大叫救命,然而沒人上前。她又捶又踢,將阿織從身上推開,似乎還不解恨,抓起沙土、石子往阿織身上扔。阿織空洞地望著天,面無表情,任由著她。阿枝從旁邊衝過來,伸手抱住老婦人,老婦人發了狂,伸手來撕阿枝的臉。
「阿姊回來后……我能感覺到……有事,她瞞著我們。」阿枝一字一頓地說,忽然又漲紅臉,「但我不相信阿姊會做出格的事,她一定有苦處,一定是有苦處說不出口!」
我和阿平哥出海后不久便在霧裡迷失了方向。
圍觀的村民為了救下村長,只能把魚怪的腦袋砸爛。村長疼痛得幾乎暈厥過去,傷口血肉模糊。之後,魚怪的屍體便被吊在距碼頭不遠處的木架上,任由風吹日晒,腥臭味引來了大量野貓海鳥。
「先生在意的地方還真與眾不同啊。」阿織苦笑道,「不管怎麼說它救了我,現在輪到我救它。我不敢把它帶到村子里,只是覺得那樣做不安全。」
少年從袖中取出某物,放置於她面前。那是一塊銅錢大小,墨綠色的,似是樹皮的東西,表面反射著魚鱗一般的光。阿織看到此物立即瞪大了雙眼,聲音顫抖地問:「這是村口那隻鮫人身上的肉?」
阿織愣了一下,遲疑地看著自己長滿紅色麻點的雙手。少年繼續說道:「在下已經為他換了新葯,不日後傷口便可癒合,阿織姑娘不必擔心。」
我嚇壞了。扯著嗓子喊他的名字,可風那麼大,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海面上的浪頭像一座座山,根本看不見他的影子。
「即便如此,島上依然生活著一種名為『之戈』的小鼠。每當這樣的季節來臨,它們便會成群結隊聚于海邊,挖掘一種藏匿沙土之下的海螺。」
「剛好看到,這種草藥很少見,便忍不住采了下來。」
阿織苦笑了一下。「之後才知道,正是衝著商船來的。」
「他的腰上……怎麼……」阿織遲疑地望著少年。
「阿織姑娘身體無妨,只是心神不寧,應是受了刺|激。」少年點燃屋中的小爐,將水壺放上,轉身問阿枝道:「阿織姑娘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那時在船尾。船顛的很高,很厲害,海水不時地從船外打來。我想幫忙,不想進船里。船上積了很多水,我找來水桶不停地將水舀出。
據說鮫人身上油脂可作長明燈,更有傳聞此類會在月圓之夜,遙望月亮,流出乳白色的眼淚。那眼淚滴落在沙灘上,會化作細膩無暇的珍珠,價值連城。
阿枝心中有事牽挂,卻又無可奈何,哀聲嘆氣了幾句,向少年告別。
「後來呢?」少年問。
「為我治傷的便是先生吧?」
「那先生還是先去看一下。」阿枝撿了塊瓦片,在地上畫出了山洞的大致位置。阿枝在洞口畫了一個圈,說:「洞口有塊大石頭,只有漲潮的時候,海水才能湧進洞里,而且水面不深,船是行不進去的,只能把船停在洞外,人從石頭上爬進去。洞口右邊有塊橫出來的尖石頭,繞過大石塊才能進洞。洞底都是海水,能落腳的地方只有沿著石壁凸出的一段石台。我小時候跟同伴們爬進去過幾次。人在洞里是看不到外面情況的,要是有人躲在洞口那塊尖石頭後面,裏面的人走出去時很容易從身後被抓住。況且,女人們在水邊守了很長時間,就算有人躲在水裡,也該冒頭換氣吧?」
少年接連敲擊了各根手指,村長全無感覺。少年擼起了村長的袖子,發現整條臂膀輕微浮腫,小臂隱隱發藍。檢查過後,少年告訴村長,大拇指恐怕保不住了。
阿枝雙手捧著茶杯,似乎很用力,指甲和杯子摩擦,吱吱卡卡。
小船一靠岸,漢子們兩個抬著村長,兩個抬著豬籠跳到岸上。
「毒?人?……先生,我沒聽明白……」
老婦人瘋了似的,也不管拉自己的是誰,就是一頓亂打亂扇,撿起地上的石頭朝阿織扔,「是她惹怒了海神!我兒子就是被她害死的!被她害死的!陪葬!去死!——」
阿織半坐在草席上,略微驚訝又意料之內地看著進門的白衣少年。
「在海之極南,有一片島嶼,海島周圍風雲變幻莫測,四季變化完全不同。每年會有幾個月的時間,海島完全籠罩在陰雲之中,海水從四面八方朝海島湧來,不消幾個時辰,海島便完全淹沒于海下。」
少年聽到消息時很是詫異,他為阿織治過病,對她有所了解。他隱約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那是它罪有應得!」村長罵道,「先生醫者仁心,願為它安身下葬,是它的福份!」
「有一道光。」阿織說,「一道很亮很亮的白光,刺穿海水,從船里射出來。」阿織看向少年,「把那光吞了。」
五日後。
阿織突然起身,一把推開老婦人。老婦人摔倒在地,滿臉驚駭。阿織壓在了她身上,朝老婦人大聲喊叫,聲嘶力竭,口中墨綠的液體飛濺。
阿枝請少年在外稍等,自己上前敲門,聽到裏面有人應聲便走了進去。老媽子正坐在避風角落的矮床上,雙手持梭在修補面前成堆的漁網。阿枝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裹塞向老媽子。
「聽阿婆說,阿姊今早醒了,還喝了些稀稀的湯水。」阿枝壓低聲音高興地道。
見白衣少年出來,始終等候在外的女子便朝他奔去,急切地問道:「先生,阿姊怎麼樣了?」
阿平哥喊我先回到船里。我看到他不時地朝海里看,好像水底下有東西。
「那是先生來的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阿枝說,「阿姊被她婆婆抓住,說她在阿平哥——阿和圖書平哥是阿姊的男人,啊,原來先生已經知道。那個老太婆說阿姊在阿平哥死去后,不守婦節與人通姦。這種事怎麼可能?」阿枝很是不平,「別說阿姊平日里如何待阿平哥,陪同去抓姦的女人們連姦夫的面都沒看著!那個山洞很淺,沒有其它的出口。要真是照抓姦的女人說的,看到阿姊進去后就把洞口堵住,那有人躲在裏面,怎會搜不到?夜叉婆平日里就愛胡鬧,明明什麼都沒找到,還又哭又鬧,咬定是阿姊提前通風報信,把姦夫放跑了!村裡的女人們居然、居然信了?……」
「大夫……大夫……大夫……」
村長將手掌上纏繞的布帶解開,猛烈的臭氣撲面而來,差點把他熏暈過去。只見被鮫人咬出的傷口腫得變形,完全看不出大拇指在哪。村長想起白衣大夫的話,頓時後悔起來。手掌越來越痛,傷口裡好像在燃燒。他捂著手蹲在船上。
「為何我要飲下它?」
「阿枝姑娘。」少年突然呼喚道,阿枝微微仰起頭看著他。「你受傷了嗎?」
阿枝搖首,「我是次日清晨才知道,消息都是打聽來的。」
「阿織姑娘她……」少年剛開口說話,身後便傳來老媽子的嘟囔聲:「橫豎活不長的人,白白費力氣!」
少年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目光朝門口掃了一眼,輕聲道:「請姑娘放心,目前只有在下知道此事。姑娘不應該給他敷烏腳草,他的體質不同常人,傷口上敷此葯只會讓傷口情況惡化。」
「當太陽升起,烈日曝晒之下,之戈鼠體表的白沙會逐漸轉變為綠色,等太陽落下,海潮上漲,海水會沖刷掉之戈鼠身上的綠沙。之戈鼠會再次採集海草,重複之前的舉動,這樣進行多日,當白沙不再轉綠,之戈鼠身上的毛髮也恢復生長。等到此時,之戈鼠會趁海潮未來之際,爬向高地,躲進洞里大睡。數日後,毛髮豐|滿,之戈鼠便可與先前一樣,在土地上照常生存。」
少年點點頭。「事實上,」少年將小瓶里的液體倒入碗中,「讓之戈鼠改變習性的並不是海螺本身。而是寄生在海螺體內的一種名為『鮫鰻』的小魚,肉眼難見,卻遍布海螺全身。」
阿織渾身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下,目光無處安放般在屋子裡掃了一眼,最後緩緩停留在了燈火上。
村長帶人趕到的時候,魚怪已經快被成群的蒼蠅吸幹了。有見多識廣的老人說,此魚怪極可能是鮫人。傳說海上有鮫人,其面目與人相仿,長有利齒,是海里的一種妖怪,成群結隊出動,把漁船弄翻后,便將落水的漁民拖到海底淹死再吃掉。
我緊盯著大霧。不知道海中有什麼魚能發出那樣的聲音,聽著像是牛叫,但那聲音要大得多,像大山的迴音。我和阿平哥都愣住了,接著便看到霧裡有一個黑影,比房子還大的黑影,朝我們直直地沖了過來。
阿織鼻腔和嘴巴里都流出墨綠的膿液,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任由石頭砸在身上,她不想去躲,也無力去躲,老婦人的話如同尖刀,一下一下地刺進她脆弱的心臟。她的視線完全被淚水遮蓋,視界里一片混沌,她的胸口火燒一般的疼痛,她無法呼吸,連發出痛苦的力氣都沒有,指頭因為太過用力抓撓,而幾乎陷進肉里。她好恨,恨自己為何生成女兒身,恨自己現在日此痛苦為何還無法死去。
「阿織姑娘。」
眾人在岸上擠成一團,目瞪口呆地望著那怪異恐怖的身影將阿織抱進了海里。
就像著了火的房子倒在地上,砸在了離船很近的海面。海浪一下子掀起來,把船飛快地推了出去,我只來得及抓住最近的木頭,阿平哥他……我好像聽見他叫了一聲,趕緊抬頭去找,船頭上空蕩蕩的。他不見了。
當時那魚怪面朝下躺著,村長便把魚怪翻過來,發現果真如傳說所言,魚怪的臉與人酷似,只是眼皮發紅,皮膚表面有層跟魚身上一樣的黏液。
南海水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
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不是商船。
一夜無話。
「在下聽聞,」少年不緊不慢說道,「阿織姑娘從洞口出來,被抓住時曾激烈反抗,大聲喊叫,還把捂住她嘴的人手咬了?」
那幾個漢子看到了村長的異樣舉動,急忙過來問詢,村長滿頭大汗,就是不說話。村長朝水漏瞄了一眼,水漏還剩下一半。他只好咬咬牙,繼續忍著,乾脆往船上一坐,身體貓成一團,把手緊緊地壓在腹彎里。
少年溫柔的目光堅定不移地灑過來,「如果不想的話,可以不說出來,沒關係。」
「先生!」阿枝正色道,「雖然先生不是女人,有人忽然從背後捂住自己的嘴,無論如何都是會反抗的吧?這裡是偏僻的小村,每年都有女人走失、不日後在深林里發現其衣衫不整的屍體……此類的事情發生。阿姊和先生都是救過我性命的人,我完全信任先生,如果不是擔心阿姊的性命,我怎會深夜冒險前來造訪呢?」
「記得。銅環上有黑色的繩。」
少年微笑道:「阿織姑娘覺得像嗎?」說著,少年解下左手上纏的布紗,露出來手背上四道細長的傷口,傷口上敷了葯,不知為何周圍的皮肉微微發藍。
少年最後望了眼牢房裡的女人,闔門而去。
少年為阿枝倒了杯熱茶,茶霧裊裊,迷朦了容顏。阿枝雙手捧杯輕嘬了一小口,目光落在少年身後的某個點。
少年問道:「在下很是奇怪,阿織姑娘是如何遇上他的?聽阿枝姑娘說,阿織姑娘半個月前曾遭遇海難,可是那時——」
阿織猛地爬起,撲向少年:「你們抓到它了?它還好嗎?你們把它怎麼樣了?……」
「從那之後,連阿姊的婆婆變的對阿姊兇狠起來,說阿姊惹怒了海神,為她家帶來了厄運。村裡人也開始故意避開阿姊。」阿枝目光灼灼地瞪著少年,「先生,這是為什麼?阿平哥的阿爸走的早,阿姊過來後勤勤懇懇,村裡沒人不說她好的。阿姊哪裡不幹凈了?她失去的可是自己的孩子啊?我想不明白,先生!」
「海上天地昏暗,巨浪如山。她後來抓住了一隻原本似乎是懸挂在商船側身的小船,老天垂憐,小船被沖回近海。阿姊依靠太陽和星辰辨清方向,劃了兩天兩夜。被出海的村民遇見時,只剩一口氣在。」
遠處地平線血一般殷紅,海風狂笑,沙灘上擠滿了村民。
村長不忍心去看水面,視線往岸上掃。他忽然發現,在遠處的山崖上,站著一個白色的身影,他的衣擺在風中旗幟一般翻飛。村長手掌又是一陣鑽心的疼,冷汗幾乎浸透了他後背的衣裳。
阿織定定地望著碗中的濃液,問道:「此為何物?」
老媽子將牢門上的鎖打開。牢房裡依舊昏暗,空氣凝滯,寒冷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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