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亭影
「心裏……」陳員外急了,「那、那該如何醫治?」
「員外請不要誤會。」少年笑道,「令千金的琴技高超驚人,如果從霧中傳來的琴音無法匹敵的話,小姐她應早已不堪忍受,而另尋他處練琴了吧?」
住持將視線投向陳員外。
白衣少年和老主持面面相覷,啞笑不語。三人圍坐在石桌旁邊已近半個時辰了。
住持輕輕撫摸著古琴,那斷了的琴弦依然在案桌旁晃動。
「唉!」陳員外嘆道,「這就是老夫來找住持的原因了。老夫把小女嚇病了……」
陳夫人道:「你一聽到琴聲就往這邊跑,可把為娘嚇壞了。難不成上次斗琴招親……」陳夫人在女兒耳邊說了幾句,少女更是低頭不語。陳夫人笑嗔道:「你這孩子……」陳員外看懂了夫人的眼色,於是問住持:「見住持反應,那位朋友可就是霧中的少年?」
斷了的琴弦垂下案桌,在了無一物的空氣中晃蕩。
眾人終於得以看清對面人的模樣。
一個纖弱的身影站在園門內。誰也不記得到底是進來時門便沒有關,還是斗琴時沒聽見門開了。
主持和少年大驚。
翌日,眾人造訪了陳員外的府邸。
那是一張蒼白的臉,五官說不上俊俏,端正有形。那人呆然地望著這邊,這邊的人也獃獃地看著對面。住持突然「啊!」了一聲,身體往前撲去,撞到了案幾,一陣趔踞。那濃霧彷彿受到驚嚇,躁動不安,亭中影隨著翻湧的濃霧,剎那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少年的話,讓陳員外和老主持都愣住了。
住持蒼木般的手指輕輕勾起琴弦,放開的瞬間,彷彿一縷清風隨琴音從琴中朝四面八方捲去,清開了薄霧,激蕩了水面。園中眾人均覺得毛髮盡豎,精神為之一振。
陳員外驚訝地叫了聲:「萍兒!」拔腿跑上石橋,沖向園門。
「誰能料到,緣起緣滅,會是一個輪迴。」住持抬頭望向竹林上方,兩隻堂前燕正嬉戲打鬧著飛遠了。
過了兩日,陳員外再次來到寺中,帶來了不少雅緻的茶具佛器。看到住持與少年正在品茗,坐下閑聊一陣后,便問起住持那位朋友的事。
「恐怕只能見到影像而已。」老主持道。
「小女愛琴,老夫便特別留意求親的人中善於撫琴的。挑來選去,門當戶對,八字相合的有十人,老夫和內人也無法最終定奪,於是決定在中秋佳節這天召開一次以琴招親大會。小女也欣然應允。」
「我怕說了你們不信,怕、怕……」少女面紅耳赤,住口不說了。
「俗話說,女大當嫁,小女也到了該擇夫婿的年紀了。老夫便尋思著為她談一門好親事。應聞前來說媒的人不計其數,其中不乏王公貴族。」
「後來書生身體每況日下,便不再到寺里。貧道曾多方打聽,去探訪住所,可惜晚了一步,家宅已售賣,他不知所蹤。那住宅幾經轉手,便是員外現在住的宅院。」住持轉頭問陳員外:「那古琴是從何處而來?」
住持的琴音急而烈,霧氣中傳來的琴音緩而清,意境截然不同,旋律起伏卻出奇的一致,彷彿出自同一雙手。
「原來如此。」少年道,「那請問員外,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此事恐怕與霧有關。」
陳員外瞪大了眼睛,「你們可曾說過話?」
眾人移步至後花園,陳員外手指院中一道高大的白色圍牆,道:「此處便是小女平日練琴的小園。」
「另一支曲目?」老主持捏須問道。
陳員外問道:「住持有眉目了?」
陳員外沉思良久,道:「那琴音與小女所彈,琴瑟配合,與招親那日廳堂上所聽見的,極其相似,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第二曲剛起,陳員外便覺得似曾相識。主持彈過兩三指過後,陳員外立即確定其彈奏的是女兒往日里練習的曲目。但是這曲目女兒說是自己創作的,只是作為練習曲,從未在人前演奏過,為什麼主持會這首曲子?
住持此時已站起身來,聽到少女的問話,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過了許久,才回答道:「是貧道的一位朋友所教授的。」
少年搖搖頭,「恐怕不成。」
「不只一支曲目?」主持低聲重複道。
住持苦笑道:「恐怕都不是。他是貧道的朋友,也算是恩師。他曾對貧道說了一個故事,遺憾的是直到他離開人世,貧道也無法判斷他所說的故事是真是假,直到員外找來……世上的造化著實讓人捉摸不透。」
陳員外讓婢女把剛才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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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琴拿出來,一看,「是小女的琴。」白衣少年道:「那古琴已幾經易手也未嘗不可能,即使當時問到住處,現如今十幾年過去了,人海茫茫,又如何找尋?」
這時,住持忽然問陳員外道:「貧道方才看到婢女抱了一張琴走入房中,敢問那可是小姐的琴?」
「大會在府中舉辦。老夫見那十名攜琴前來的公子,均是長身玉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心中甚是歡喜。大會開始后,先由十名公子分別撫琴,小女在屏風后聽評。每聽完一位公子的彈奏,便會在紙上寫下評語,由婢女誦讀。那些公子聽完評語無不嘆服。如此這般,小女最終選出了其中琴藝最佳的三人。」
「不是不醒,而是不願意醒。」少年回首望了一眼低垂的帷幔,深深道,「令千金的病在心裏。」
老主持婉言拒絕了他,陳員外無法,白衣少年陪同老主持一同回寺廟裡歇息。
「倒也不是。經常是只有小亭出現,亭中空無一人。他家裡養了一隻白貓,他不在的時候,白貓便蹲在案桌上。它也能看得到我。不過後來,他倒是天天都在了。」
老主持問道:「員外莫非是為令千金的事煩惱?」見陳員外不說話,便走上前去,解釋道:「貧道聽聞令千金患了重病,藥石無用。恰好這位游施主因事暫住寺中,他醫術高明,曾醫治好了困擾貧道多年的手疾。貧道特請他前來,或許能助一臂之力。」
「誰知,次日黃昏時分,內人突然神色緊張地走進書房,跟老夫說,小女被妖物纏上了。」
「為何啊?」陳員外詫異。
「不對?」少年低聲重複道,「小姐如此說?」
「書生是百年一遇的奇才。他創作的琴曲別有一番意境,節奏輕快,卻有股散不去的哀愁。書生在寺中住了一個多月,傳授給貧道八支曲目,而貧道的身體也在這期間奇迹般逐漸康復。那書生自稱姓梁,本是城中某世家子弟,家道中落已久,靠教授琴藝為生。貧道曾問過他,為何會突然入寺來教授琴藝?書生神色哀傷,告訴貧道,他遇上了一個知音,只是那知音如水中紅蓮,可遠觀,無法觸碰。於是,他便將他在自家園中小園子所遇到的事告訴了貧道。而那位紅顏知音……」
「開始時,內人沒發現有何怪異之處。這般彈奏了大約三四曲目后,一些奇怪霧氣引起了內人的注意。老夫說過,小亭是環繞在一片荷塘之中。霧氣正是從荷塘里冉冉升起。霧隨著小女的琴音,愈來愈濃,最後將整個小亭都籠罩在內。小園裡白茫茫的一片,牆內除了滿得快溢出來的濃霧,什麼也看不見。老夫后也爬上牆頭,正如內人所言,霧氣之濃,只聽得見小女的琴音在回蕩,而就連琴音,也發生了變化。霧氣里,有另外一支古琴彈奏的曲目。」
白衣少年見陳員外依然不言語,於是便婉言向兩人告辭。剛邁開步,前腳還未落地,陳員外大咧咧地一轉身,伸手按在了少年肩上,道:「先生既然是住持的朋友,自然也是老夫的朋友,沒有什麼話是在朋友面前不能講的。只是此事非同尋常,只恐諸位不信,故而……」陳員外說到此又嘆起氣來。
陳員外擺手道:「都是小女自創的曲目,沒特別的名字,仔細想來,兩次彈奏的曲目似乎並不相同。況且,濃霧盤踞期間,小女便彈奏了不只一支曲目。」
陳員外慍怒地瞪著少年。
住持像是沒看到四周的變化,手下依然琴音振振,完全沉浸在旋律的世界里。
陳員外搖頭道:「老夫搬進來時既是如此,當初便是看中了這個小園子,才買的宅子。」
「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陳員外道。
「在下只是懷疑,並無確鑿證據。」白衣少年道,「爛柯人遇到霧,而在山中須臾便是三百年。小姐與那書生每次彈琴都有霧升起,通過霧,相隔數十年而能相見。霧的出現,不是有點巧合嗎?」
住持沉沉地吸了一口氣,問道:「小姐是從何時開始見到這幻……景象的?」
陳員外問道:「不知兩位可聽過琴師胡冕?」
少女搖搖頭,「彈琴的時候怎能夠說話?琴聲一停,霧便會立即消失。」
「在下倒是聽聞,」少年道,「古時候有樵夫入山,遇大霧,迷失了路徑,遇到松下有二位老者下棋。樵夫在旁邊看著。等一局棋結束,樵夫向二位老者問路,二位老者用樹枝在地上畫出了地圖。樵夫向二www.hetubook.com.com位老者道謝,正要去拿放在地上的斧頭,卻發現斧頭木柄已經腐爛,斧頭也銹跡斑斑。樵夫順著二位老者的指引回到村子里,卻沒有一人是認識的,打聽之後,才得知,自己入山後已經過了三百年。」
——《鸞鳥詩序》
陳員外命人解開鎖住園門的鎖,推開門進去。小園呈圓形,方圓不過三丈,正中是片水塘,上面漂浮著幾片小巧的荷葉。水塘正中間是座小亭子,與園門通過一段筆直的石橋相連接。圍牆內沒有風,瀰漫有薄薄的水霧,走進園子里,外界的聲音彷彿都被隔絕在身後,唯有偶爾一兩隻不知名的小蟲點在水面上,激起圈圈層層的漣漪,方打破寧靜。
「在小女彈奏了片刻后,三位公子陸續起手,一時間,廳堂里琴聲相合,此起彼落,好不熱鬧,即使是老夫這般對音律不甚了解者也頗為震撼。不知彈奏了多少曲,只剩下一名公子還緊隨著小女的琴音彈奏。終於,尾音一顫,小女和那名公子幾乎同一時間收手,只留餘音繞梁。就在此時,發生了一件令老夫始料不及的事。」
門外鞭炮聲正轟轟烈烈,正是熱鬧。
一根細細的絲線從閨房帷幔後面牽引出來,少年雙眸微閉,稍稍側著腦袋,纖細的雙指正搭在細絲上。
陳員外在門口等候多時,立即將兩人迎接入府。
陳員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伸手將琴書接到手中。
等主持彈奏完,餘音漸漸沉下,少年趁此機會低聲問陳員外,這園內可是員外布置的?
「開始時有點怕,甚至想要丟掉琴跑出去。可是我發現他琴彈的極好,便有意壓壓他。他是能聽見我的琴聲的,下一刻,他便改變了旋律,與我鬥起琴來。除了師傅,我還從未遇見能與我琴技不相伯仲的人。心裏只想著斗琴,也就不怕了,不僅不怕,還想著能夠長此以往多加切磋。」
陳員外想了一會兒,說那琴是十幾年前,和女兒一次外出遊玩時撞見一老者,他手裡正抱著這古琴,說是為家中主人賣錢買葯。當時女兒還不知琴為何物,卻非常喜愛那把古琴,便花錢買了下來。
陳員外急忙道:「先在我附上歇息吧。」
陳員外低吟一下,忽然大喜,道:「先生是說,那書生也能像爛柯人一樣,穿過霧來到現在?」
少女想了想:「應該是沒有,那貓有幾次看到我要跳過來,可都撲到了霧外面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琴園緊閉。終於,園中的琴聲停了,等最後一縷音也消失在空氣中后,園門「吱呀」一聲打開,依然沒有一絲白霧飄蕩在空中。
陳員外與夫人扶著女兒走進小亭,還未等陳員外開口,少女便急切地問住持:「適才住持所彈的曲子……是從何處聽來的?」
「那曲子——」少年道,「好聽嗎?」
「正是。」陳員外點頭,「老夫曾幫過他一點小忙,他便執意要教授小女撫琴,卻又不讓小女拜其為師。他在府中住了兩年有餘,一日突然離去,沒有留下一絲音訊。此後老夫曾為小女另聘琴師,卻都在聽了小女的琴音后,默然離去。老夫心想應是小女琴藝已成,於是便不再聘請琴師,任由小女自行練習。哪成想……」陳員外又重重嘆起氣來。
「那一日,小女又練琴到極晚,內人帶著點心去後園。因為牆高,走到近處才聽得見琴聲。琴聲正酣,內人便沒有讓守門的婢女進去通報,自己徑直推門進去。門從後面被什麼東西卡了一下,稍一費力才能推開,只聽門內似有木製的物件落下,發出聲響。就在這時,內人從門縫裡瞥見,門內有片白茫茫似霧氣一般的東西眨眼消散不見,琴聲夏然而止。」
住持身後背了一個長布袋。走到陳府門口時,白衣少年察覺住持眉宇間閃過一絲憂慮之色。
毫無徵兆的,彷彿回應住持的琴聲,迷霧中傳來了一陣完全不同的旋律。陳員外頓時怔在原地。
「敢問住持,那位少年現在何處?為何會在霧中現身?」
住持遲疑了良久,方道:「他已在四十多年前,病逝了。」
「當時老夫和內人就坐在堂上,聽得十分真切,都嚇壞了,只好先打發諸位公子先行回府。至於跟那名斗琴優勝的公子商議婚期的事,也只得暫且擱置下來。」
琴音交纏不休,一剛一柔,一陰一陽,住持撫琴的雙手變換極快,人眼只看得清模糊的殘影。對面亭和圖書中的人似乎也是如此。
「他每日都在?」
陳員外神色驟然凝重,「也怪老夫平日里太寵愛她了,竟會令她做出這等事來,這要傳出去,該成何體統!」
「爛柯人的事貧道也有耳聞,」住持道,「游施主的意思是……」
少女羞澀地搖了搖頭。
「那他!」少女剛要急切地問些什麼,聲音陡然低了下去,臉上泛出一抹紅暈,許久才繼續問道:「……那位朋友現在何處?」
陳員外伸手探了探,沒有觸碰到鏡子一類的東西。
「難不成是令千金從屏風后跑出,與公子見面?」少年淡淡道。
「小姐不害怕嗎?」
陳員外大喜。
「老夫自然大驚,忙問內人是什麼回事。內人說,自前一日發現蹊蹺后,便留了心眼,等小女進園練琴后,悄悄吩咐家僕搬來梯子,爬上牆頭往園裡窺看。只見小女端坐亭中小榻上,面前是擺好的古琴,琴桌旁點了香爐。再一看門口,果然竹筒正倚靠在門后。」
「內人是個心細的人,加上前幾日斗琴時的意外,便覺得事有蹊蹺,只是未表現出來。小女出來迎接,倒也未有怪異之處。內人歸來后與老夫說起此事,說那門后落有一小竹筒,竹筒原先應是倚在門后,如果有人推門,竹筒會滑倒,弄出聲響。」
老主持提起茶壺,為陳員外將茶杯滿上。陳員外心事重重,看也不看,抬手就吃了下去,結果發現茶水太燙,立馬漲紅了臉,使勁咳嗽起來。白衣少年和老主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書生道:「也就是說,小姐和書生,雖能在霧中相見,實際上卻相隔了四十余載。」
「次日,忽有琴聲從窗外徐徐而來,每一支都從未聽過,餘音繞梁。貧道本是愛琴之人,當時為之一振,病立馬好了三分。立馬吩咐照看貧道的小僧出去后查看,小僧回來說,書生正在房外彈琴,要不要把他趕走。貧道支撐著從床上坐起來,讓小僧將書生請了進屋,與他探討琴藝。」
住持急忙問道:「當時可曾問老者住處?」
「小女……」陳員外目瞪口呆。
「小女彈奏出的琴音並沒有停止,小女縱然琴技驚人,也無法一人同時彈奏兩支曲目。琴音,是隨著濃霧出現的,也就是說,霧裡面,還有人在彈琴。想來還是太過離奇,世上能做到這一點的除了妖物還能是什麼?」
「事後我們喊來守門的婢女來,責罵她為何沒有發覺小姐為妖祟所惑。那婢女哭著說是聽了小姐吩咐,如果打擾練琴,便把她逐出府去。有時她也會覺得園子里琴聲比較奇怪,可是園子狹小,牆又高,她一直守在外面,沒有其他人出入,便只以為是小姐琴藝精湛,哪知會有這等怪事發生。老夫想來她倒也確實無辜,便免去了責罰。現如今,那小園封鎖了,不許任何人靠近,小女身體雖無受傷,卻始終昏睡不醒。唉,老夫此番前來,便是特來請教住持。」
「正是!且已持續半年有餘,如若不是內人偶然發現,只怕家裡人至今被蒙在鼓裡。」陳員外憂心忡忡。
「此話怎講?」
陳員外皺眉道,「問了,只是她始終不說。還是內人,發現的端倪。」
「他也對為何能在幻境中看到貧道而感到怪奇,故而來寺中,一是來確認貧道是否真有其人,二來,想是尚存最後一絲希望,嘗試通過貧道與那幻境中的女子取得聯繫。」
「噔——」
「老夫也知琴瑟和諧一詞,但該如何評判,連那三位公子也茫然不知所措。此時,小女已命婢女抱出古琴。只聽屏風后忽然一聲琴聲起,廳堂之上所有人頓時均不由自主屏氣凝神,傾聽那琴音。最奇妙的是,三位公子面前的琴弦,竟然應著小女的琴聲餘音,震顫不已。」
「員外可還記得濃霧出現時,小姐彈奏的是何曲目?」主持問。
主持微微側目,道:「貧道只是忽然想起一樁舊事。」主持對陳員外道,「貧道能否先到府上一趟。」
主持神色黯然,點點頭。
眾人沉默,竹林間的清風掃過竹葉,沙沙沙沙……
陳員外遲疑道:「太過久遠,記不得了。」
陳員外一聽急了,「孩兒啊!這兒大的事,你怎麼都不與爹娘說啊?」
「那為何遲遲不見她醒來?」
說話間,主持已起手彈奏第二曲,兩人便沉默下來。
陳員外見話已說到此處,也不再推託,重新坐下,雙手握拳抵在大腿上,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道:「事到如今,老夫也不怕諸位笑話了!此事只怕是妖物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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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此次前來求教住持,正是為了尋找破解之法,解救受那妖物迷惑的小女。」「真是個練琴的好去處啊!」老主持讚歎道。
數月後,陳府嫁女。
白衣少年問道:「如此說來,只要小姐這邊琴聲不停,他便不會消失。那貓可曾從霧裡走出來?」
那琴看上去不知有多少年月了,表面的漆反射極其低沉暗啞的光。整隻琴樸素無華,沒有一縷點綴的花紋。
少女眼睛好奇地瞧著住持,道:「約莫四個月了。那天是端午,家中忙碌著為新宅掃除,我閑來無事,便來到小園彈琴。那是第一次拿著古琴來園裡彈奏,剛彈了幾曲,便聽見附近有琴聲傳來,抬頭一看,只見四下里雲煙繚繞。我很是奇怪,繼續彈奏,然後就發現那雲煙隨著琴聲會濃淡變化。彈得快就濃,彈得慢就淡,濃的時候,會有琴聲從霧裡傳來。於是我故意彈快,誰知道,霧中出現了亭子的影子,裏面還坐了個人。」
「可曾看清他的模樣?」
陳員外見住持神色變化劇烈,吃驚地問道:「住持認得此琴?」
「緣分!緣分!有緣無分!造化弄人吶!」陳員外邁開大步,離開了小亭。
「那之後幾日,小女練琴愈加頻繁,有時甚至彈奏到日暮,內人放心不下,便過去查看。」陳員外說到此處越發焦躁,「平日里小女練琴的地方,是在府後的小園內。圍牆高一丈,小女擔心自己練琴打擾到別人,老夫又為之加高三尺,牆上無窗,有一門可供出入。小園清幽,小女練琴時,婢女便守在門外頭,以防他人打擾。」
住持苦笑,道:「不錯,當時他已身患不治之症,命不久矣,連他自己都以為,那些與小姐相見的景象,是病入膏肓后的幻象。如若不是那一天,他在幻境中看到了貧道,只怕會一直將霧中之所見當做幻象。」
老主持對陳員外略有了解。陳員外膝下無子,年過而立方得一女,視她若掌上明珠,無所不予。傳聞此女自幼乖巧,聰敏伶俐,琴棋書畫,只需演練一兩遍,既能融會貫通。現如今年方二八,無一不精。而最擅長的,是琴。
與此同時,小亭正前方的橋上,霧氣漸薄,濃霧中的琴聲似乎近了許多。
陳員外道:「老夫聽了內人的話后,次日也爬上牆頭看了,發現果然如內人所言。老夫恐是妖怪為害,聽內人說起寶刀寶劍可驅逐邪祟。老夫有一口祖傳大刀,鋒利無比。老夫也是救女心切,當即取來了寶刀,一腳踢開了大門,那琴聲還沒來得及消失,濃霧尚在。老夫揮舞大刀便衝進濃霧裡去,一陣劈砍。奇怪的是,手中沒有砍到東西的觸感,不過那琴聲倒是夏然而止,濃霧也剎那功夫,消退得無影無蹤。正在老夫以為妖邪已驅散之時,小女竟慘叫一聲,扶桌吐出一口鮮血,昏倒在地!老夫和內人都嚇壞了,急忙把小女抱回房間里去。」
住持從袖中掏出一卷帛紙,「此乃當年書生寄放在貧道身上的琴書,托我日後若見到那個出現在幻境中的女子時,交給她。」
陳員外感慨不已。
老主持和白衣少年皆面露疑惑。
陳員外一甩長袖,站起身來。老主持以為陳員外生氣了,急忙起身致歉,白衣少年也站起身,正要說話,只見陳員外擺擺手,說:「不關二位的事,只是老夫心中煩躁罷了。」說完又是重重的嘆了口氣。
「造化啊,造化!」住持雙目圓瞪,雙手控制不住似的伸出,像是要把琴抱住。
少女在婢女的攙扶下走出門口。她一身紅妝,紅蓋頭罩住了她的容顏,也遮擋住了所有情緒。
陳員外還在那裡困惑不解,亭子四周的水面忽然開始升騰起片片霧氣。此時琴聲也變得急促,水氣團團而出,已經看不清水塘里的狀況。陳員外大感驚愕,還未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滾滾而出的蒸汽已經將小亭子周圍環繞的密不透風,放眼望去只剩下雪白的一片。
「要知道,小園並不大,園內有一方荷塘,小女平日里練琴的小亭子在荷塘正中。荷塘與圍牆之間僅種植了些矮小的花草。人站在園中,園中所有一覽無遺。如若竹筒的存在真是為了提醒藏在園內的人,應很容易察覺到。老夫問內人可曾看到非同尋常的地方,內人搖頭說沒有。老夫只道是她看錯了,便未放在心上。」
住持手起指落間,已是高山流水地彈奏起來。少年聽那琴音純粹清澈,絲毫沒有因高牆阻隔而迴音陣陣,相互干擾。於是環顧四周,發現圍和圖書牆內側牆上坑坑窪窪,且爬滿了多葉的藤蔓,不由得嘖嘖稱奇。
「此事真不知該從何說起。」陳員外愁眉緊鎖,目光別向旁邊的竹林說道。
「兩霧相似,卻又有所不同。員外可還記得,小姐曾講過,書生家中養有一隻貓,那貓多次想要穿過霧過來,都不能成功,可見對人也是如此,此乃其一。其二的話,」少年面露哀色,「在下前日觀那書生面相,即使他能過來,恐怕也不能與小姐長相廝守。」
眾人的步伐帶起微風,白霧在腳邊打起捲兒。走進亭子里,住持正襟危坐,將古琴小心安放在案桌上。
「四十多年前貧道曾生了一場重病,藥石無救,寺內都已在準備法事了。這時,有個書生來找,說是有事情託付。那個書生臉色蒼白,神情慘然,反倒安慰貧道說不會有事,且能活到鬚髮皆白的年紀。」
住持神色有異,躊躇了良久,方道:「此事說來話長……」住持身體晃了晃,少年急忙伸手相扶,住持擋住了他的手,道:「不礙事,只是有些勞累。」
陳員外茫然,少年望了住持一眼。
「怎麼、怎麼會有這種事?」陳員外愁眉緊皺,揉著太陽穴,不住地搖頭。忽然想到了什麼,道:「莫非真有妖怪,故意捉弄?」
「他曾經多次來寺里上香,故而認得貧道。幻境中的貧道,是老態龍鍾的模樣。在貧道身旁,還有另外幾個人,不過他都不認識。只記得其中有一少年,膚白如紙。」住持和員外都不由自主地朝白衣少年看去,少年甚是尷尬。
「此三人琴藝不相上下,小女也難以決斷。小女臨時起意,提出與此三人斗琴。」陳員外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道:「斗琴的規則倒是新奇,也不知小女是如何想出來的。小女自己先彈奏一曲,要求此三人即興彈奏,琴音與小女所彈最合者勝出。」
昔罽賓王結置峻祁之山,獲一鸞鳥。王甚愛之,欲其鳴而不能致也。乃飾以金樊,饗以珍羞,對之愈戚,三年不鳴。
陳員外大驚失色,噌地站起身來,臉色鐵青,道:「四十年前!那前幾天……他是妖是鬼啊?」
主持道:「可是指名滿天下的山南琴怪胡冕?」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員外不試怎知?」
住持道:「貧道看到小姐用的琴后,十分驚訝,那正是書生當年用的古琴啊!心想要是那書生僥倖活著,或有後人,能再見上一面也好。」
陳員外看著那片薄霧,隱約之中,有個巨大的影子出現在霧中。那影子輪廓逐漸清晰,現出稜角,飛檐石柱,青瓦圍欄,竟是個小亭子。陳員外看那亭子模樣很是眼熟,仔細一看,幡然醒悟過來,不正是自己身處的小亭子嗎?
過了許久,少年診治結束,將藥方遞給陳員外。陳員外雙手捧著一紙丹青,臉色猶疑不定,少年笑道:「令千金只是受了驚嚇,身體並無大礙。」
陳員外面色漲得通紅,老主持立即會意,道:「自古能以琴會友,以琴傳意者鳳毛麟角,故而說知音難覓。約莫是令千金孤琴獨鳴久了,難得棋逢對手,一時間太高興了些。」
那亭影越來越清晰,只是兩個亭子之間隔著白霧,依然形影朦朧。那亭子中,也有人影在撫琴,不過對方只有一人。
住持緩緩點頭,「正是。」
陳員外道:「小女確實是跑出來與公子見面,且是直接推倒屏風跑出來的。若真如住持所言,是琴遇知音太過高興,那接下來發生的又該如何解釋?當時那名公子雙手依然懸在琴上,尚未來得及放下。小女推倒屏風后,立即尋到了那名與自己斗琴至最後的公子,誰知,小女只是看了那公子一眼,神色立即悵然,囔囔自語道『不對,不對……』邊說邊往後退,丟下所有人,頭也不回跑進閨中,鎖上門大哭不止。」
陳員外生怕老主持此時停了琴,上次也是類似的光景,琴音一停,那影子就消失不見了。陳員外轉過頭,意外地發現老主持也目光炯炯的盯著對面亭中的身影,手中琴音愈顯急促。
「唔……員外可向令千金問詢過緣由?」
「霧?」住持和陳員外異口同聲道。
突然,猶如銀瓶炸裂,住持的琴音夏然而止,宛如一陣清風席捲而過,亭前的濃霧忽然躁動,繞著小亭緩緩旋轉起來。在這短暫的功夫,遮擋亭影中人的薄霧被清風撕扯出了一道口子。
「怪事與琴有關?」少年問。
住持幾近哽咽,良久才緩緩道:「能否借寶地與此琴,讓貧道彈奏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