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葉牡丹
忽然,有幾個氣泡從牡丹花|蕾中心咕嚕嚕冒出來,接著,只聽缸里有「嘎嘎嘎嘎……」像是枯葉落地的聲音傳來。那花瓣的形狀倒沒發生什麼明顯變化,牡丹花卻一點一點地盛開了,一瓣一瓣,層層疊疊,好像往外翻的錦繡。還有那原本捲縮起來的葉子,也手掌一般的張開,幾片葉子剛好把盛開的牡丹捧著,好像女人修長柔軟的手捧著精緻的首飾。
「當時,亭子里的人全都圍了上去,嘖嘖稱奇。我在屋頂上看不清楚,便使勁的往前探……終於看到了。」
——《莊子》
「必須用水嗎?」白胡老頭問。
「哦?」
「問題出在墨條上。」
「水缸很重,父親沒法自己搬出門口,所以我們能夠進去給缸換水。我曾藉著換水的功夫打算探看父親所雕何物,無奈父親防範甚嚴,什麼蛛絲馬跡都沒有泄漏出來。到了第十天,房門如期開了,我們等在門外,看到父親走出門來,看到我們臉色露出笑容。突然,他像被門檻絆了,一個踉蹌栽向地面,我急忙衝過去救起,發現他暈厥過去了。他這一暈,就是三天,期間只能撬開他的牙關將粥水灌進去。我們四處求醫,還委託陳師傅尋找先生的下落,只是音信全無。」
此物托在手中,感覺沉甸甸的,少年勉強空出一隻手伸出去解開布包。剛揭開一個布角,便看到幾片乾枯的葉子,寬大飽滿,微微外翻。
白衣少年一時猶豫不決,白胡老頭連忙道:「先生不必馬上回復老朽。此人與老朽尚未聯絡清楚,況且詳細事宜還需求驗。先生可慢慢考慮。信息確認無誤后,老朽會派遣彩鶴告知于先生,先生屆時再決定是否前往也不遲。」
白胡老頭催促他別賣關子,老者才慢悠悠地說道:「那天我一個人被派到花園修亭子,花園裡有個很大的池塘,池塘旁邊散布有三個亭子,我修的亭子在池塘的東北角,張員外宴客的亭子在東南角。兩個亭子隔的不遠,我在亭子屋頂上能清楚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甚至能看清他們杯子里剩多少酒。大概是我勞作發出的動靜不大,他們並沒有發現。」
「就這樣過去了大概有一個多時辰,賓客們已經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什麼也不做地盯著硯台看。連我都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伸長脖子等待硯台上的錦鯉動起來。就這樣又過了一刻的樣子,硯台里的錦鯉依然沒有絲毫變化。」
白胡老頭萬分感慨,回首望著趙家高大精緻的雕花門楣,道:「他這一生,啄木成痴,自從他卧床后,那半朵牡丹就寄放在我那。以他的性子,我了解,不把剩下的半朵刻完,是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寧的。成天在我耳邊『賴活不如好死、賴活不如好死……』地說,快把我逼瘋了,現在耳根終於能清靜……唉!不提也罷、不提也罷……先生醫德仁心,此番辛苦了,以後有用得上老朽的地方,還請不吝開口。」
少年恭恭敬敬做一揖,戴上竹帽,與他拜別。
趙承和白胡老頭對視了一眼,還是吩咐下人們照做。不一會兒功夫,兩個僕人抬著半缸水進門。水缸外面結有一層薄薄的冰霜。
聽到這裏,白鬍子老頭上半身探了一大半在椅子外面,「真的動了?」
白衣少年撤去看脈的指頭,老者和白胡老頭都不說話了。白衣少年將竹箱打開,從裏面拿出幾個小盒子。少年將小盒子擺在桌子上,一個個打開,裏面分別裝這些不同顏色的粉末。少年將四四方方的薄紙在桌上擺開,用小勺分別從每一個小盒子里取藥粉,在白紙上配藥,然後摺疊包好。一共有十二副。
「我跪求父親,請他住手。父親反而厲聲地問我,他什麼時候手頭的事只做一半?我說來日方長,不必急於一時,這樣遲早會累出病來。父親搖頭,說有些事,錯過了就再也抓不到了。隨後,他嘆口氣,說只要再他十天,十天之後他就好好休息,以後的都慢慢刻。我聽了雖然很擔憂,但父親既然難得鬆了口m.hetubook.com.com,我自然很高興。此後每天,除了送菜送飯,還要給水缸換水。說來也怪,那之後再沒有聽到有刻木的聲音從房裡傳出,有時趴在窗邊偷聽,只有隱約的嘩啦嘩啦水響。」
「那天我到的時候,對面亭子里是沒人的,過了一會兒,家僕婢女搬出一桌酒菜在亭子里擺好,接著就看到張員外帶著三個人有說有笑走進來。在大食案邊坐下后,他們不馬上動筷,各自仍在談笑,像是在等什麼人。過了大概有一盞茶的功夫,張員外的公子帶著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走進園子里來。那書生一看就是清苦的人,衣料粗糙,在眾人面前也顯得很拘謹,張公子為他做介紹的時候,他一直低著頭。」
現如今少年又特意趕來複診,白胡老頭十分過意不去,面路愧疚,對少年深深行一禮,道:「多謝先生了。」
讓少年最為觸動的,是牡丹的花瓣。每一片花瓣都單薄如紙,片片分開,和葉子一樣的,上面的每一絲紋理都清晰可辨,似乎落一滴水上去,花瓣就會顫動起來,彷彿是有人施了邪術,將活生生的一株牡丹化作了木頭。
少年再次端起牡丹,走到缸邊,緩緩地將木盤牡丹平放在水面,說來也怪,明明是木頭雕琢而成,它卻沉到水裡去。水清冰冷,少年的手指才在水中泡了不長時間,抽出來時已經通紅。
「父親愛木如痴,脾性我們都知道,自從家母離世后,其他人的話他更是聽不進去。無奈之下,我們只好順應著他,平日里多加走動關注。大概過了半個月,屋裡的刻木聲突然停了,房門大開,父親在呼喚我的名字。我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趕過去。」
白胡老頭急忙還禮。兩人在巷口作別。
白鬍子老頭眼珠子轉了轉,嘿嘿壞笑兩聲,「自然記得。」
少年雙眼精芒閃閃,手裡端著油燈,忍不住想要靠的更近些去看,又怕油燈把牡丹烤壞了,往遠一些,又怕看不清楚細節。就這樣小心翼翼地繞著桌子,轉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過了多久,少年才做夢醒來了似的,茫然地發現身邊原來還有其他人,張張嘴,好不容易才說出四個字:「嘆為觀止。」
「員外家的墨條磨出來的墨汁,成色太好,久置也能保持墨色不變,魚沒有勻墨的必要,所以不會動。而周生家境貧寒,買不起好的墨條,劣質墨很快就會在硯池裡沉澱,魚也就動起來了。」
「請將趙公先前用的水缸裝一半水,搬到此處。」
水面逐漸平靜下來,眾人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在水面上倒映的影子。
眾人都端燈秉燭持火把過來觀看,火光將水體照得明亮。
「員外家正在花園裡請客吃酒呢,被你這麼一嚇,興緻煙消雲散啦。回來后,你便被師傅罰到院子里跪了整整一晚上,對否?」
「我終於明白為何老趙頭會讓我將木頭埋米缸里了。」白胡老頭撫須,忽然想起了什麼事,對白衣少年道,「還記得上次老趙頭說的那個硯台的故事嗎?為何換了墨條,硯台上的魚就會動起來。」此時兩人已經離開趙府,行走在寂靜無人的巷子里。
老者乾笑了幾聲,仰面向上,目光彷彿穿透床棚和屋頂,望向非常遙遠的地方,「如果你看到那天下午在花園裡發生的事,跪兩個晚上也值得。」
「書生姓周,是遠近有名的秀才,張公子仰慕他的才學,與他交好,兩人經常一起談論詩學。那天,實際上是張員外請的周生。據說周生那時得到了一件寶貝,張公子親眼見過,張員外聽說了這件事後非常的好奇,很想也見見,同時認識認識這位兒子的友人。」
少年端起木盤牡丹,朝水缸走去。正要將牡丹放入水中,趙承急忙上前阻止,「先生這是要作什麼?木刻最忌諱的便是水火,這是家父生前留下的最後一副作品,乃無價之寶,先生毀了它,還如何破迷?」趙承話中有話,家人一聽,如何不明白,急忙圍上來勸阻少年。
過了一會兒,趙承情緒平復下來,繼續說道:「家父臨走之前,有那麼一刻,忽然精www.hetubook.com.com神好轉,讓我去把刻房裡東北角的磚塊挖開,告訴我,他留下了一個謎語,先前來看病的白衣大夫是個奇人,一定能夠解開。我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才挖開磚塊,下面便露出一個木箱子。打開之後,裏面竟是滿滿的石灰。撥開石灰,下面還有一個箱子,打開后,發現全是粗鹽,粗鹽正中有個扁圓形的竹箱,裏面有塊用布包起來的東西。」趙承的目光落在了木牡丹上,眾人的目光也跟著落在那上面。
「他長得特別像我年輕時見到過的一個人,可是那不可能啊,都幾十年過去了。」
「真的。」老者點點頭,「那尾錦鯉已經離開了原來的位置,扭動胖胖的尾巴,在淺淺的硯池子里用力擺動,都要把墨水攪得濺起來。我太驚訝了,沒發現自己身體已經探出屋檐那麼多,腳下一空,這才掉到下面水池裡。」
少年還未開口,白胡老頭就搶先大聲叫道:「心頭病,心頭病,大夫說了,很快就好!」
老者遲緩地將手從被子里伸出來,由於卧病已久,手臂細得骨骼突兀,只剩下一層軟軟的皮囊依附在上面。
老者渾濁的瞳仁閃動,視線始終未有離開少年臉面半刻,「像,真是太像了。」
居然是先前給太老爺看病的白衣少年!
「那人是一苦役,也是受人委託前來。老朽向來不做轉手的生意,所以讓那人回去了。昨日收到一封信,說僱主近日來會登門拜訪。如若接下此單,老朽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少年看著那乾枯的手略一遲疑,搭脈的指尖在老者手腕上震了震,宛如琴師調弦,找准血脈后,整個人便入定一般,凝神屏氣,不再動彈。
「誰知,之後父親就跟著了魔似的,一天到晚把自己鎖在刻房裡,吃睡都在裏面,還不讓我們進門,送飯也只是放在門口。我們擔心父親再病倒,就在門外極力勸他,可裏面除了鑿磬木頭的聲響,什麼回應也沒有。」
「在場的人,都非常驚訝地看著白衣少年。那個白衣少年膚白如雪,容貌俊秀,眉毛和頭髮都烏黑髮亮,好像畫上走下來的一樣。說著,白衣少年借過周生的硯台,詢問周生有沒有帶來墨條,周生遲疑了片刻,從袖中拿出個小袋子,從中掏出一細短的墨條,看上去像別人家用剩下的。賓客們皆唏噓不已。」
白胡老頭道:「數日之前,有一人前來,委託老朽為其尋一醫者,入苦道客棧看診。」
少年回身請老人站定,不必遠送。
「先生在哪裡見過啊?」病榻上的老者蒼目迷離,非常仔細地辨認面前大夫的面貌。
三朵牡丹的顏色跟木頭其它地方的顏色有些差別,紋理也更加緻密些,可能是原本長木瘤的地方。匠人因地制宜,雕出的牡丹也形態各異,最大的那朵開了一半,另外兩朵都只微微開了個口。三朵牡丹被重重疊疊的葉子簇擁著,包圍著,好似掌心的明珠。
白衣少年駭然,不由自主地看了下自己的雙手,蒼白如霜。
此語一出,眾人嘩然。少年更靠近趙承一步,說:「在下只是想恢復牡丹本來的面目,事關謎底,還望體諒!」
兩人相併行走,無言。
少年沒料到會有這種局面,一時間愣住在原地,連手中的木牡丹也讓趙家人奪走了。
被注視的年輕人微微頷首,順勢低頭在隨身的竹箱里翻找。他一襲白衣,皮膚更是白的近乎透明,沒有半點血色。終於,他從竹箱里翻找出一卷布枕,放在床頭,請老者將手腕搭在上面。
「哈哈哈,人啊,總得留點什麼念想嘛。」
趙承一聽,勉強止住哭泣,擦拭去眼淚,將兩人請進屋裡。大堂已布置成靈堂,一副厚重的棺材擺放在正中央,棺材蓋還沒有合上。短短三個多月,上次見面還在說話,此時卻躺在裏面,一木之隔,竟是生與死。
少年再次俯下身子,端起油燈查看那牡丹,他的眉頭漸漸鎖了起來。他低頭思索了許久,從隨身的竹箱里取出了一支細長竹籤,用那竹籤尖的一頭去觸碰牡丹花瓣。
白胡老頭一聽,大為驚嘆:「還https://m.hetubook.com.com真叫老趙頭說准了!」
「怎會如此?」白鬍子老頭眼睛瞪的滾圓,「為何動起來了?莫非墨條暗藏玄機?」
「師傅器重你,讓你去修正堂的屋頂,我那時入門尚淺,上不得檯面,被師傅派到了花園修亭子屋頂。」
隨著花瓣完全盛開,水面慢慢地恢復平靜。
少年恭敬地回復道:「賜教晚輩不敢,只是覺得牡丹和這些蟲兒,缺了些精神。明明是含苞欲放的花朵,卻隱隱有乾枯的氣色。」
「請問是從何處得來此消息?」
白衣少年立即向白胡老頭行禮,「有勞了!」
「周生猛地站起身來,情緒激動地對張員外行禮說,自己每字每句都是真話,沒有絲毫將硯台拿來當結交權貴的工具,請員外不要心生猜忌,對自己的品行產生懷疑。說罷,拿起硯台,就要轉身離去。這時,賓客中的白衣少年突然站出來擋住了周生的去路,說道請周生不要介懷,員外沒有其它的意思。同時,白衣少年還表示,可能知道錦鯉不遊動的原因。」
「墨條?不是說那只是普通的墨條嗎?」
房間里始終靜靜坐在一旁的另一位老人終於按耐不住,吹著花白的鬍子,問道:「你神神叨叨的,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白胡老頭帶少年剛走出內院,便又有幾個人圍了上來,急切地詢問師傅病情,白胡老頭用同樣的方式把他們打發了。
「好,好,好……」老者眼圈發紅,「給你添麻煩啦,等我能下床了,就把木頭搬過來吧。」
趙承面露哀戚,道:「自從家父服用先生的靈藥,身體一日一日的好轉,不到半個月,竟然就能夠下床,精神也比以前不知道飽滿多少倍,家裡人和師兄弟們都很高興。」
「我不跟你說,我不跟你說……」
「苦道?」白衣少年略微沉吟,「倒是有所耳聞。苦道可通達萬山千川,是行腳馬隊走貨運輸的必經之路。只不過,據傳此道兇險異常,沒有引路人極易迷失,枉死者不計其數。」
「必須用水。」少年說,「如果在下沒有猜錯,這三朵牡丹,以及那六片卷葉,實際上是在水中雕刻完成的。」
數日前,老趙頭忽然倒下,自己急招少年前來看診。他還清楚的記得,少年趕來時的狼狽模樣,衣服上不知何因灼燒出了幾個大洞,肩膀上還落有幾根野豬鬃毛似的紅色毛髮。看完診后,少年又匆忙離開,連杯水都未來得及喝上。
「先生但說無妨。」
寒風肅殺,天空陰沉。黃昏時候,淋淋瀝瀝地下了一陣小雨,沒過不久,便飄飄洒洒地下起小雪。趙家上下一片素縞,看門的僕人剛把大門關上,踩著冰碎還沒走遠,就聽身後響起敲門聲。他只好轉身跑去開門,見一白鬍子老頭正提著燈籠站在門前,急忙打招呼「陳師傅」,又看到老頭身後還站著個白影,眼睛頓時瞪大了。
「家父說先生一定會覺得花朵不夠有神,而這,正是家父的謎面。」
少年會心一笑,頷首道:「正是。」走到木牡丹前,指著牡丹不同的部位,「即使是一塊整木,不同位置的軟硬和木質疏密也是不同的。在下方才用木針刺探,發現此木相距不遠的地方,木質疏密相差非常之大,也就是說,趙公用來雕刻木牡丹的,實際上,是塊摻雜了樹瘤的下等木,即使說是朽木也不足為過。子曰『朽木不可雕也』,而趙公不僅用朽木雕出了此等上品,而且還隱藏了一手絕技,須臾之間,即可將上品幻化為精品。趙公所出謎面的答案,正是那隱藏的一技。」
白胡老頭和少年都站起身來,兩人一出門,等候在院內的家屬就圍上來,帶頭的面容嚴肅的中年儒者是趙家長子趙承,他問少年:「家父病情如何?為何要摒避家屬?」
眾人立即圍上去,想看看花瓣有什麼奇特的地方。誰知少年把竹籤縮回來,去刺葉子,然後又刺了蟋蟀的鬍鬚、青蟲的肚子、蛤蟆的眼睛,最後又把竹籤縮回來,去刺牡丹花瓣的根部。這樣刺了幾下,少年的眉頭鎖得更深了。
看到少年,趙承不無悲愴地說:「https://m.hetubook.com.com先生,你來晚了!」幾欲大哭,他告訴少年,父親前一天晚上已經病逝了。
少年很奇怪他為何這麼說,白胡老頭大手一揮,讓趙承解釋。
少年一怔,覺得有些異樣,定睛細看,驚訝地發現那葉子居然是木頭雕刻而成,上門還能看到連續的年輪。只是這葉子紋理細緻入微,薄如蟬翼,和真實的葉子放到一起也難分伯仲。少年變得慎重起來,把布包輕輕地放在桌子中央,緩緩地揭開剩下的布角,頓時,倒吸了一口氣。
老者躺在床上哈哈大笑,說:「先生真乃神醫,二十七日足矣!老陳啊,寄放你那的老木頭還在嗎?」
少年站起身,恭敬地行禮,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白鬍子老頭來了興趣,問:「怎麼沒聽你說過?」
「趙老先生抬愛了。」
「我估摸你就因為這事!」
「父親吩咐我們搬個一尺來高的水缸進去,缸里要裝一半的水。我不敢怠慢,立即照做。誰知父親閉門不出的短短半個月,竟然蒼老了不知多少!原本還見青絲的頭髮,完全白了。我天資愚鈍,學不成父親手藝,學文又不成,最後從了商。此時真恨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
中年人懷疑地用目光詢問少年,少年微微頷首,趙承才釋然,臉上露出笑容,向少年接連道謝,並送上了診金。少年拒而不受,稱已經有人付過了。
出了大宅門口,只見一綠衣童子正在門外等候,他身後背著一個巨大鳥籠,鳥籠外用黑布蓋著。童子見白胡老頭出來,急忙迎接上去。
少年用簽指著花瓣的根部和卷葉葉筋,說:「這幾個地方原本是劣質木,匠人一般會將其挖除,趙公卻巧妙的利用了它們。」少年面含微笑,「此事說來難也不難,要說容易,沒有十分的巧思也無法完成。這些位置乾枯時就像炒制后的茶葉,萎縮成一團。放入盆中后,吸足了水,立即會膨脹變大。因為此處緊連著花瓣和葉子,膨脹時,有的地方擠壓,有的地方拉伸,便會出現花瓣開啟和葉子伸展的現象。如果按照趙公那樣,將牡丹放到乾燥的地方,用鹽吸干水分,過一段時間后,便會恢復先前含苞待放的模樣。趙公隱藏的這一技,真乃神來之筆,在下佩服!」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
少年將木牡丹小心地端出來,放回桌面上,此時的牡丹花瓣和葉片上沾著水珠,彷彿剛接受過了一場雨,神采飛揚。
「如若世上還有長生之人,老朽想先生可能會感興趣。」
老者乾笑幾聲,搖搖頭,「我是怕說了你們不信,後來連我自己都不信,不知何時起便給忘了。」
三個月後。
少年面向靈位,從家屬手中接過酒杯,沾酒禮拜。做完這些,趙家人從內堂捧出一個布包裹起來的東西,交到少年的手中。
趙承臉色露出難色,猶豫半晌,終於答應了少年的請求。
「老朽近來得到一消息。」白胡老頭壓低聲音,「苦道上有一客棧,客棧之主為一年輕女子。據傳聞,已歷五十載,而此女子容顏未改。」
「我們後來仔細尋找了刻房,刻房已經被父親收拾的乾乾淨淨,根本不知道他閉門一個月到底刻了什麼,父親蘇醒過來后,也不肯告訴我們。這次的病,比之前的更可怕,大夫只是搖首無策。後來聽說陳師傅已經找到了先生的下落,我們一直等待著……」
白胡老頭也站上前來,和氣地問少年:「先生,難不成這水缸和水是解迷之方?」
少年見那鳥籠體型如此之大,應是非常沉重,那童子卻渾然不覺的樣子,步履輕盈。白衣少年覺得頗為有趣,不禁多看了幾眼。童子和白胡老頭低聲說了兩句話,便站到白胡老頭身後去了。
「勻墨?」
「周生從懷裡拿出了一個扁平的布包,打開后,裏面原來是一方硯台。硯台雕刻成荷葉池的形狀,在一角上,有尾小指粗細的錦鯉。聽張公子說,如果用這個硯台研墨,等待一段時間后,硯台上的錦鯉就會活過來,和圖書在墨池裡遊動,他曾經親眼見到過周生這樣做。」
老者目光灼灼地盯著眼前的年輕人。
「張員外早就準備好了墨條和清水,周生將硯台放在桌子上,小心地倒了些清水在硯台中心,拿起墨條,在硯台里緩緩地研磨,非常的仔細。直到硯台的墨汁非常濃厚均勻,周生已滿頭大汗,他才放下手中的墨條。那幾位賓客一直圍在他身旁,這時見他停下了,便圍的更緊一些。這時張公子笑了,請眾人不要著急,要等一段時間才能看到。於是,張氏父子請在場的諸位就座,硯台被放到了旁邊的木几上。他們談笑風生,但是誰都能感覺出來,大家的視線始終時不時地從硯台上掠過。」
「白衣少年雙手接過墨條,按照之前周生演示的那樣,在硯台上研墨。磨好后,周生帶來的墨條用了一大半,只剩下一節多手指那麼長。白衣少年將硯台仍放在先前的木几上。這次,大家有些釋懷,不是很在意硯台,菜又上了一輪新的,周生心中鬱悶,只吃了幾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張公子叫了聲,鯉魚游起來了!」
白胡老頭聽他在那哭哭啼啼,很是不耐煩,「這事我早跟他說了,我找他來也不是給你爹看病的。還記得你爹轉生前說的什麼嗎?」
「造型大氣,布局規整,是甲等中的上品。只是……有些美中不足。」少年略微搖搖頭。
白胡老頭神情變化不定,視線在少年身上掃視。
老者閉上眼睛,「只是很普通的墨條,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少年急忙還禮,道:「同為異人,亂世求生,互助是應該的,請老先生不必介懷。況且『趙鬼斧』的名聲如雷貫耳,晚輩向來仰慕,能夠為他老人家略盡薄力是晚輩的榮幸。」
那是一盤採用鏤空技法雕刻出來的牡丹,年輪連續成片,顯然用的是一整塊木頭。牡丹一共有三朵,最大的有拳頭大小,在正中位置,另外兩朵較小些,呈犄角排列。
白胡老頭說:「那個白衣少年,讓錦鯉動了起來,卻沒有公布謎底,老趙頭苦思了半生,方才參透。他曾對我說過,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也能夠製作出那般鬼斧神工的作品。他一直感激著那個白衣少年……」
少年微笑著點了點頭。
白胡老頭面上五味雜陳,點點首,「你給我的東西,哪敢丟,一直在米缸里埋著呢。」
「不知先生可曾去過苦道?」白胡老頭忽然問。
「正因為只是普通的墨條,甚至可以說是劣質的墨條,魚才會動起來。」白胡老頭滿面玄乎,眯眯眼睛,道,「魚動起來是為了勻墨。」
趙承和白胡老頭臉上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面面相覷。趙承上前,對少年說:「請先生賜教。」
僕人把人放進來,一關上門便飛跑進屋通報,當白胡老頭帶著少年到大廳門口時,趙家長子趙承等人已一身素衣迎出來。
「每日熬一副,三碗水熬成一碗,分成三份,每餐飯後服用。十二日後,便能下床行走,體力恢復如常,如此二十七日。二十七日後,神元耗盡,以老人家目前的情況,只會剩下一個多月的壽命。服用與否,還請三思。」
少年數了數,除了牡丹,有葉片十二枚,其中害蟲葉片三枚,卷葉六枚,葉間有蟋蟀兩隻,青蟲三尾,最底下還有一鎮盤的胖蛤蟆。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也有人大喊一聲妖怪,遠遠地躲開了。
說到此處,趙承一度哽咽,少年和白胡老頭默默不語。
床上的老頭哼了聲,問:「還記不記得咱們跟師傅第一次去張員外家修葺屋宇?」
「張公子和周生都有些焦急,倒是張員外並不在意,和賓客們說著閑話,也很盛情地與周生交談,希望周生不用介意,說奇異現象的出現本來就不是人所能控制,不應該因此而使彼此交往的心生隔閡。」
「那人長得什麼模樣?」
眾人恍然大悟。
「我看你啊,是病傻了。」白鬍子老頭灌了口葫蘆里的酒,雙眼淚汪汪的,「咱倆自小相識,你認識的人哪位我沒見過?我跟你說啊,這是我老遠請來的好大夫,絕對……」白鬍子老頭忽然如鯁在喉,臉漲得通紅,只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