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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緯44度的星空

作者:零度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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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冊 Chapter 03 張開眼,看見不一樣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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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3 張開眼,看見不一樣的你

陳默瞅著她蔫了吧唧的樣子,嘆口氣:「你想喝點啥酒?」
她穿了條緋紅色的緊身連衣裙,裙擺很短,剛好遮住翹挺的臀部;領口很闊,剛好半露渾圓白皙的酥胸,張揚的設計和顏色將她骨子裡的艷色渲染得淋漓盡致。于這小小縣城,無疑自成一景。
老人家看似孱弱,手勁兒卻不小,近乎絕望一般死抓著樂彤不放。一雙布滿血絲又目光渙散的老眼直勾勾地瞅著她,就像是油燈枯竭前最後躥起的光芒,明滅只在一瞬間。
原來是關心這事,樂彤頓時瞭然。
她話里多了幾分諂媚巴結,幾分意有所指,端看溫予騫怎麼接招了。殊不知,當他帶著些微散漫勁兒的尾音傳入樂彤耳膜時,她整個人都傻掉了。
許奶奶平時出行都有專車代步,這次老人家一個人從H市到縣城,數小時車程,許宴真不知她遭了多少罪,以為奶奶肯定狼狽得一塌糊塗了。殊不知,此刻躺在酒店床上的老人穿得乾乾淨淨,睡得安安穩穩。
不只是氣息陌生,當樂彤猛地睜開眼時,她發現連眼前的房間都是陌生的。不是202號那間少女屋,也不是她昨天搬去的204號房。
「香榭麗舍。」
連日來她承受的焦慮、緊張和忐忑,在這最後一根稻草疊加上去后,瞬間傾頹了整座城池。她再也找不到任何一點扭轉敗局的可能,找不到任何一個改變現狀的辦法,甚至是找不到任何一絲堅持下去的理由。
白酒剛入口不覺得辛辣,隨之緩緩如一線,從她的喉嚨沁進胃裡,燒熱的感覺漸漸散開來,彷彿煮沸的麻辣火鍋,酸甜苦辣浸泡在水深火熱里。
相比之下,縣城比景嵐鎮熱鬧多了,一條商業街上就有兩家快捷酒店。登記,入住,樂彤把雙肩背和自己一起扔到單人床上。
樂彤一時之間根本無法分辨溫予騫所謂的「對他有興趣」,是他看穿了她所有的意圖,還是他單純以為她看上他了?
樂彤被他看得突然就心虛了,嘴角的笑容也險些維持不住。她正擔心溫予騫不準備賞面時,他卻若無其事地拉開椅子,入座。
至於這匹黑馬……
見她愣著不動,溫予騫問:「你不會是想讓我幫你收拾東西吧?」
不了解品酒師職業的人,大概只會覺得品酒師手端高腳杯、一看二聞三嘗的動作優雅迷人。他們卻不知道業內有句俗話,七分葡萄,三分釀造。一位出類拔萃的品酒師是從葡萄種植、篩選、去梗、破皮、榨汁,一直到匯入橡木桶里的整套發酵和釀造工藝,都無一不通,無一不曉的。
「你這回又有什麼事求我啊?」
少女屋住不成了,樂彤默默收拾乾淨了地上的馬克杯殘骸,搬去204號房。
她身上系著條大圍裙,手裡端著盆奶白色的魚頭湯。
既然她把最後一條路走死了,索性破罐破摔了。
夜幕低垂,高架橋上有點點車燈,匯成燈光的河,川流不息。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從車窗外掠過,閃爍的霓虹像是絢爛的彩虹劃過一道道弧線,晃了人的眼,正是城市夜晚繁華到極致的時刻。
還挺挑,樂彤屋裡沒咖啡,她下樓找陳默。
幾乎只是短短一瞬間,樂彤所有虛偽的釋然都「轟」的一聲土崩瓦解。她心口叫囂著各種情緒,掙扎著就要破洞,被她強力按壓下去,卻仍留下滿腔的委屈和憋悶,就像是一大塊又沉又硬的石頭堵在心髒的位置,堵得她透不過氣來。
孤燈一盞,夜都漫長了。
樂彤不敢高估自己的酒量,把酒倒在小杯子里,小口小口地咂。
這無疑是最壞的時機,她所有的心思和伎倆都藏不住了,就這樣暴露在溫予騫那雙冷若寒星的眼眸底下。
房間里,霎時迸濺起交錯時光的戰火。
她不敢給氣頭上的溫予騫添堵,好聲好氣地解釋:「我不知道這間客房是有故事的,也不知道你們喜歡同一個女人,否則我絕不會讓許先生越雷池半步的。」
火柴盒式的建築,樓齡超過二十年,但勝在樂彤心靈手巧會收拾,房間布置得簡潔溫馨,也不顯陳舊。
樂彤點點頭,並未看懂對方遞給她的那個「抱歉」的眼神。
樂彤的發質很好,頭髮黑亮黑亮的,錦緞似的。鏡子里,奶奶總是一臉慈愛,分發,編辮,用皮筋紮緊。奶奶的動作一絲不苟,就像是吾家有女出閣一樣,布滿細紋的眼角都漫著疼愛。
李曉意的態度和主流媒體一致,貧與富的抗衡,總是很容易激發人的善念,本能同情弱者。
「要不你去后廚看看,能不能自己湊合弄點吃的?」一來二去,陳默也不拿樂彤當外人了。
大概,他並不知道樂彤有個酒後說胡話、吐真言的壞毛病。
「嘩」地一下,澄黃的啤酒潑了男人滿臉。
茶室空了,茶香猶在。
她留下自己的手機號和酒店房號,攙扶老人離開派出所。
可溫予騫卻皺起眉頭,慍怒轉瞬更盛幾許:「你立刻從這間房搬出去。」
與此人過招,這一回合,她再度慘敗。
「誰讓你進來的?」
大江南北,如果一個人有心躲起來,怕是再也找不到了吧?
許宴心不在焉地說了聲「我要咖啡」,然後,他眯眼打量起202號房這間少女屋。
樂彤心裏吸著氣,正在心疼自己的荷包,就聽邵嘉遠不以為意地說:「對了,香榭麗舍要提前預約,還是改天再去吧。咱倆去吃火鍋好了,我好久沒吃辣了,嘴饞。」
目光交會,她看向樂彤的眼神有些獃滯:「姑娘,你看到我的小石頭沒有?」
而是——
溫予騫遷怒的意味很明顯,樂彤心口突地一沉,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許宴親自上門送衣服原來只是借口,實乃為睹屋思人。
樂彤不想沒話找話,兀自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可樂,咕嘟咕嘟灌了幾口,剛才的火鍋吃得她舌尖到現在都麻麻辣辣的。
兩個女人飛快地掃過這一幕,奔逃的腳步頓了頓,卻也只是頓了頓而已,她們到底沒有停下來。
「你別把我說得那麼功利好吧!」嚴茹為人嚴苛,對這位表弟卻是相當疼愛,邵嘉遠免不了恃寵而驕,「樂彤這次出差碰了壁,明天你可別刁難她,她愁得連飯都吃不下去了。」
「我回來啦!」樂彤朝她笑了笑。
想來老人離家出走也是事出有因。
他只想知道那個女人此刻在哪裡?
說她完不成工作,拜託他跟嚴茹說個情,不要炒她魷魚?
她總不能一晚上都悶在房間里跟自己較勁,猶豫了一下,她回道:「好吧。」
樂彤的住處是套兩室一廳的小公寓,她起初租下來的時候,是打算跟李淑芳一起住的。但李淑芳嫌離醫院遠,上班不方便,一直住在醫院提供的宿舍里。B市的地價寸土寸金,樂彤尋思一人住兩間房太浪費,於是她分租出去一間。
反觀溫予騫,絲毫無法從表情解讀此人強大的內心。他一時站在桌邊沒動,目光略帶審視,深凝樂彤一眼。
幸好沈臻他們走了,免得大家碰面都尷尬,樂彤點點頭:「對了,阿予在嗎?」
光線,頓時曖昧了。
葡萄酒品鑒大師,溫予騫。
而當她紅撲撲的臉蛋放大在他眼前的那個剎那,溫予騫一口氣如鯁在喉,愣是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樂彤內心的希望死灰復燃,她趁機解釋:「果農抗議的視頻不是我給媒體的,這中間可能有什麼誤會。」
約莫是個頑皮的小男孩兒吧。
但溫予騫呢,他顯然跟許宴不一樣。他從裡到外就是一座大冰山,歲月沉澱,時光荏苒,你根本不知道山上的積雪有多厚,多硬,千萬不要妄想破冰。假如不幸趕上狂風雪崩,簡直更讓人畏懼,幾乎能被他生生凍死,然後掩埋。
「就知道你又是為了她!我怎麼對待下屬輪不到你指手畫腳,你要是真有心幫她,就離她遠一點。」
他嘴上說著不想拒絕,但事實上,這世上最客氣,也最無情的拒絕莫過於此了。
他經營一家小旅店,弄片葡萄園,閑時釣釣魚,看似生活得簡單隨性,可他骨子裡的那份沉穩淡漠,卻不像是景嵐鎮那方質樸山水能雕磨出來的,反倒像是他什麼都看過經歷過了,整個人都被歲月賦予了一種發酵的魅力,如遠山般寧靜。
她的臉埋在枕頭裡,看不清表情:「溫予騫,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很超脫,很清高,是吧?」
溫予騫揉了揉額角,閉上眼睛。
有那麼一小會兒,樂彤的神思放空,似乎珍藏在記憶深處的某些美好時光,又在這個夜晚悄然而至。
別人都說,性格與體型有關,胖子的性格較外向,可樂彤偏偏遇到了例外。別看向暖人長得圓圓潤潤的,一張娃娃臉像蘋果一樣可愛,但性情十分內向孤僻。兩人合租了一年,每天說的那幾句話,十個手指頭數得過來。
樂彤執拗地與他對視,黑亮的眼睛像是被割傷了一道。
然而,門打開的一剎那,他半隱在門后的身形頓然滯住。
賽前被評委一致看好的知名新銳品酒師許宴慘遭業內黑馬碾殺。
樂彤說了聲「謝謝」,把滿嘴苦澀就著白開水一聲不吭地咽下,然後拖著沉甸甸的身子站起來。
她和阿予的相處好像就是一眨眼之間的事,短到根本來不及有任何感觸,便已經結束了。但那個男人,眼下竟讓樂彤花了幾秒鐘來思索。
許宴這種紈絝公子難免目空一切,恃才傲物,對於不如自己的人,絕不會分半點目光。而對於能贏得自己的人,必然傾注格外多的關注。如果他性情豁達,那溫予騫對他而言,便是值得尊敬的對手;如果他心胸狹隘,那溫予騫很可能被他視為死敵。
她乍聽到這個話題的第一反應是頭疼,可轉念,她就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攫住了。
這個年紀的女人最適合追求夢想。
「我奶奶昨天是穿著你的衣服回來的……」許宴與家人的關係不融洽,唯獨跟奶奶感情深厚,提到老人家,他語氣謙和,「如果你方便的話,給我個地址,我叫人把衣服給你寄回B市。」
據說,歐洲著名的品酒師們都喜歡用舌頭品嘗土壤,親身體會土壤顆粒的大小、濕度及酸鹼度。
陳默打住飄遠的神思,實話實說:「予哥釣魚去了,中午才回來呢。」
老太太錢包被搶,雨後路滑又跌了跟頭,被好心人送來派出所。警察一問,才發現她患有老年痴獃,除了知道自己從H市來找孫子之外,其他的一概說不清楚。
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俯下身,一把捏住樂彤的下巴,把她的臉掰過來,用一記凌厲的眼神恫嚇她的膽大包天:「你再說一遍試試,嗯?」
「有酒嗎?」
果然,是溫予騫的203號房。
「請你離開這裏。」
陳默的屁股很沒骨氣地滑向椅子,他實在招架不住這一桌子撲鼻的香氣:「那我就不客氣了啊!」
邵嘉遠愣了一下:「今晚給你接風,當然是我請你。你那www•hetubook.com.com頓先欠著吧。」
樂彤還沒來得及閱讀,突然有含混不清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餐桌上陷入片刻詭異的寧靜。
假如沈臻的出言不遜已足夠令樂彤頭皮發麻,那麼她接下來那個舉動,絕對讓整個餐廳里的人都驚呆了。
陳默手裡甩著抹布,聞聲回頭,溫予騫走進來。
沈臻仰面倒在床上,捂著狂跳的胸口,幽幽回了句:「不然怎麼辦?你沒看那幾個男人凶神惡煞的!要不是咱倆跑得快,現在腦袋肯定開花了。」
許建山當時還在H市的辦公室里與他的精英團隊商討危機公關的應對措施,各大門戶網站驟然爆出了許宴發送的提價聲明。許建山氣得差點當場突發心絞痛,在電話里把這個不孝子狠狠地痛罵了一頓。
樂彤懶得將界面切換到搜索引擎,先點開了視頻。
也難怪她興奮,她不幸在許宴那兒走到了絕路,豈料突然殺出溫予騫這麼條生路來。早晨的時候,樂彤猶在鄙視自己對溫予騫生出的好奇心,腦袋裡猝然冒出一個非常瘋狂的念頭,怎麼壓都壓不住——
明亮的燈光下,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漾著屬於這個年紀的女孩特有的純真善良,也漾著某種纖塵被歲月洗滌后的清冽,給人一種分外恬靜安好的感覺。
樂彤心念一動,摘下一顆在衣服上擦了擦,放進嘴裏。
許宴那張桀驁不馴的臉上,罕見地展露出一抹動容。再轉頭看樂彤,他的目光和煦不少。
香榭麗舍居然是米其林星級餐廳,剛剛開業,已有不少美食家撰文熱評。這家以法國名廚料理和空運食材著稱的高檔餐廳,隨便一道菜的價格都是四位數。
看著老人那張邋遢又悲戚的臉,樂彤思考了許多自己該有的反應,可左右尋思半晌,卻是連她都沒料到自己竟然會說:「要不然我把老奶奶帶走,行嗎?」
那個男人原本的面貌。
「白酒度數高,要不換一種吧?」陳默有點猶豫,借酒消愁灌白酒,樂姑娘這副小身板哪裡受得了。
「樂小姐,你是對葡萄有興趣,還是對我有興趣?」陽光之下,溫予騫側眸看著她,嘴角牽起甚是優美的弧度。
沈臻甩給她個「沒趣」的眼神。
少女屋比快捷酒店的房間舒坦多了,樂彤一晚上沒睡,本想趁機補補眠,可躺在床上,她卻一點困意都沒有,反而有種起死回生的興奮感。
「嘉遠,我不是說不用你來接我嗎。」
「彤彤!」
之後的一切,都失控了。
聽著像法國餐,樂彤拿出手機:「我先搜搜有什麼招牌菜,我正好欠你一頓飯呢。」
樂彤記得當初去電視檯面試之前,邵嘉遠問過她,是否需要給她走個後門?他表姐是節目組的金牌導演。
許宴臉上的僵硬一閃而過,他沒給溫予騫什麼好臉色,但對女人的紳士風度尚存:「樂小姐,看來我不太受歡迎,先告辭了。」
樂彤往溫予騫身邊挪了幾步,咂吧了兩下嘴裏的酸味,狀似隨意地問道:「這葡萄吃起來這樣酸澀,用它釀的酒能好喝嗎?」
吃完飯,邵嘉遠把她送回住處。
事已至此,她再也找不到留下來的必要,趁著溫予騫去晨跑的工夫,她收拾好行李,離開了景嵐鎮。
她吞了口口水,繼續道:「你不敢面對你原本的職業、原來的生活,甚至是不敢面對你自己!你就像只縮頭烏龜一樣,躲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你說說你都成這樣了,憑什麼還敢在我面前盛氣凌人啊?有本事你重出江湖,殺他個親者快仇者痛……」
餐廳桌上擺著四道菜,五花肉炒西蘭花,蝦仁燴豆腐,南瓜粉蒸肉和番茄炒蛋。簡簡單單的家常菜,卻看得出廚子是花了心思的,不僅食材搭配葷素相宜,菜品的賣相更是秀色可餐。
可是,溫予騫是誰?
「奶奶,幫我編個辮子吧,要麻花的那種。」八歲的樂彤小手舉得高高的,把梳子塞進樂奶奶手裡。
樂彤的閱歷尚淺,接觸的人亦有限,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麼想那個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了。
但如果你以為這男人在曖昧調情那就大錯特錯了,只因他唇邊淺笑里的嘲諷和冷意,讓樂彤看了個真真切切。
人到了這把年紀,自然不能簡單地用漂亮來形容,不過老人身上爽利了,精神頭也回來些,細看之下,眉目間竟是透出幾分蕙質蘭心和雍容華貴的氣質來。
許宴並未表現出吃驚來,看來是搞清了狀況,有備而來。
樂彤嘴角僵了僵,倏地綻出一彎上揚的弧度,聲音甜潤:「你還真會幫我省錢。」
只怕這樣出色的樣貌,在品酒師中再找不出第二人了。
果然,這男人說到專業就不惜字如金了。
「確實是我誤會你了。」許宴把玩手上的茶杯,「我也是剛剛查清楚,原來是那幫在奧德堡拍片的學生做的。」
對方動真格了,沈臻那點嘴皮子上的功夫瞬間敗給了滅頂的恐懼,她嚇得花容失色,雙腿發軟站都站不穩。
溫予騫。
老太太這回倒是十分配合,任由樂彤幫她包紮手臂上的傷口,給她擦掉臉上的臟污,她沒再說些奇怪話,只是神色依舊恍惚。
溫予騫微怔,他人在房裡,陳默哪兒來的膽子居然敢拿備用鑰匙開門?
一眾果農與奧德堡已僵持數日,本以為是場沒完沒了的拉鋸戰,殊不知對方鬆動得竟是如此突然,果農大感意外。
許宴捂了捂胸口的位置,那種窒悶的感覺就像一個荒廢已久的舊房間,終於還是有這麼一天,被人叩響了積灰的門,即使再近鄉情怯,卻還是克制不住那一念緬懷,一念落寞,想要再看一眼。
「瞧你那張臉,貼在門上都能鎮宅了。」
陳默撓了撓頭,在吧台里翻來覆去地找了半晌,最終拿出一瓶……二鍋頭。
兩男爭一女?
派出所原本有失蹤人口聯網,可以查看老人家屬是否報失,但偏不巧,大雨澆壞了網線。警察大叔尋思著讓老太太先在所里的椅子上將就一夜,等明天修好了網線再想辦法。
晚飯後,樂彤坐在吧台前的高腳凳上。
樂彤所有自以為是的小聰明,瞬間敗在了這男人的心機與城府之下。她霍地抬起眼,目瞪口呆地看著溫予騫,卻只看到他那直窺人心的悠長眼神。
「行了,你別啰唆了!明天我給經紀公司打電話,問問他們能不能把你也簽下來,好不好?」沈臻撇了撇嘴,遊說之外,多了幾分威逼利誘。
人被逼急了,堆積壓抑的情緒就會反彈,爆發。
不承想他還有如此細心的一面,樂彤的驚詫更甚。其實她那件襯衫很便宜,不值得寄來寄去:「算了,不用麻煩啦。我還沒回B市,我在微笑旅店。」
「噝——」
可惜,米已成炊,許建山罵完也只能忍痛散財了。
那不經意的嫵媚和誘人,因樂彤合著眼,而毫不自知。
她何不說服溫予騫上節目?
房門沒關,從門口經過的男人只是下意識地往屋裡瞥了一眼,隨之他腳步一頓,眼神也陡然冷凝了。
樂彤好不容易做了回活雷鋒,受益人卻習慣性地給她白眼吃,她壓下心裏的鬱悶,縮縮脖子,不吱聲了。
「小哥,幫我開間房。」
這一刻,夜都靜了。
關上門,李曉意猛灌幾杯水壓驚,尖細的嗓音發顫:「咱們把樂彤一個人扔下,不好吧?」
樂彤根本沒反應過來,警察大叔已經一個箭步衝上來:「阿婆,你消停會兒行不?明天我們幫你找小石頭……」
樂彤原本打算今天就回B市,可到了縣城的車票代售點她才知道,每天只有一班長途客車往返H市,而當天的車剛剛開走了。
她從窗外收回視線,也收回思緒,緊鎖的雙眉卻是來不及舒展開:「這你都能猜到呀!」
她心虛地低下頭,顫抖的手因為太過慌亂無措,終於無法負荷一杯咖啡的重量,馬克杯掉在地上,碎了。
他睜開眼,接聽電話,對方語速稍快:「溫先生,您看到我發的郵件了嗎?已經找了這麼久,你還要繼續找嗎?」
雖然沈臻和李曉意並不是樂彤什麼人,充其量只能算是交情尚淺的朋友,但那種幫別人收拾爛攤子,卻反被人拋棄被人忽視的滋味,實在令樂彤十分不好受。
雖然樂彤如此認為,但對於自己不知死活進錯房、爬錯床的尷尬行為,她還是懊惱不已。她用冷水洗了臉,驅散亂七八糟的想法。
其實,有關溫予騫的種種,也不是無跡可尋。
這似乎是個好辦法。
父母疏於照顧有時候也是有好處的,比如練就了樂彤的廚藝。她十幾歲已經自己下廚了,隨便做點吃的填肚子完全不在話下,可也不知當下她在後廚鼓搗什麼,洗菜切菜,熗鍋揮鏟,一待就是一個多小時。
女人帶著一絲乞求的聲音烙印著舊日痕迹,持續在溫予騫耳畔徘徊著,又戛然而止於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中。
時光若白駒過隙,年復一年,樂彤早已不再迷戀土氣的麻花辮兒了,她後來剪過時尚短髮,也留過黑直的長發。但童年最溫馨的一幕,則被永遠定格在了鏡子里,陪伴她整個成長歲月,猶如心中沉潭清可見底,只要低頭,就能看見。
「活魚活蝦嘞!現場加工,味道鮮美!幾位美女進來嘗嘗?」一溜小餐館的服務員都站在自家門前拉客。
急紅眼的男人哪裡聽得進去,藉著酒勁兒,他們根本不分青紅皂白,直接對著樂彤舉起了酒瓶……
哦對了,她孫子叫「小石頭」。
溫予騫眸色漸沉,喉結滾動幾下,這是氣急了的表現。
畫面定格在「黑馬」身上。
而你,還太年輕。
樂彤有點招架不住這麼多好聽話,笑了笑:「舉手之勞。」
樂彤用沉默表示了震驚。
這是樂彤的見解,至於許宴為何會向她透露溫予騫的名字,這一點,她倒是一直沒想透。
畢竟,社會太複雜。
他聲音未落,樂彤從廚房走出來。
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怎麼可以如此蠻不講理,她千里迢迢從縣城回來找他,巴結討好之事做盡,他卻始終冷眼相待。現在更因一點兒誤會把她當仇人似的,枉費她還一直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
樂彤怔怔地看著門外之人,覺得一定是自己糾纏了許宴這麼多天,被逼出了幻覺,隨便看個男人都能腦補成他的臉。
哪知道樂彤的言之切切還沒落下,她捏著手機的那隻手已是隱隱一僵。
「沒想到你懂得可真多呀!」樂彤將那副詫異口吻表現得恰到好處,又道,「你不覺得以你的才華,在鎮上種葡萄很屈才嗎?」
邵嘉遠坐在駕駛座上,撥出一通電話:「姐,我這兒有兩張《安娜·卡列尼娜》的芭蕾舞票,明天給你送過去吧。」
樂彤難掩失望之色,一低頭,她把臉埋進碗里,專心嚼飯粒。
李曉意馬上就大四了,H市的民辦影視學校,表演系。她跟沈臻同學不同命,不像沈臻放得開一www.hetubook.com.com早就傍上了靠山,她什麼門路都沒有,想混演藝圈太難了。
李曉意笑得局促:「我覺得奧德堡這次純屬活該。下午我們在鎮上碰到幾位果農,聽他們說,釀酒葡萄的種植成本越來越高,一家十畝地一年頂多就賺個幾萬塊,再被奧德堡一壓價,真是挺慘的。」
陳默撩妹不是飢不擇食型的,他不喜歡沈臻那種類型的女人,濃妝艷抹,風騷外放,看著就讓人覺得輕浮。相較之下,他更喜歡樂彤那樣的,她不施脂粉,臉蛋總是透著一層天然的粉意,皮膚白得好似有光線從體內透出來一般,清清淡淡的,怎麼看都讓人覺得漂亮又舒服。
她不喜歡欠人情,他就不讓她有這種感覺。
李曉意眼神閃爍,內心如狂風驟雨過境一般翻攪一通,終究又歸於平靜,她攥著手機的那隻手……悄悄鬆開了。
這個鐘點是很尷尬的,上午十點,過了早點供應時間,又不到午餐時間。然而,陳默那兒還有更壞的消息等著她——廚子大劉今天休假了。
來電顯示上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樂彤走開幾步接聽,手機里傳來的卻是熟悉的男人聲音:「樂小姐,我是許宴。」
夏天穿得清涼,樂彤身上只有一件短袖雪紡衫和一條牛仔短褲。上衣的料子很薄,輕覆在她苗條的身體上,勾勒出玲瓏窈窕的曲線,她鼓鼓的胸脯隨著呼吸微微起伏。視線往下,她兩條腿筆直修長,細嫩如白瓷一般的肌膚被酒精暈染,白皙里又透著櫻紅的粉來,滑膩得讓人很想咬上一口。
葡萄園裡的氣氛,突然尷尬了。
「出差不順?」邵嘉遠從後視鏡里看了樂彤一眼。
很多年後,樂奶奶病重入院。
陳默忙著收拾店裡的杯盤狼藉,看了她們一眼,沒顧得上打招呼。
樂彤不疑有他:「謝啦。」
溫予騫長身玉立在床邊,長睫微垂看著她,他彷彿在看一隻剛剛剝殼的煮蛋,目光由淺入深,由疏至緊。
在他的調笑下,樂彤搓了搓臉頰,也笑笑:「要是真能鎮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在景嵐鎮遇到兩隻妖,各路神仙都沒用武之地。」
樂彤謙虛一笑:「一般般啦。」
她伸手遞了把梳子給樂彤:「姑娘,幫我梳梳頭,行嗎?」
「釀酒葡萄跟普通葡萄不一樣,沒人這樣吃的。」有一種聲音一聽就是來自雪域高原。
如果不是她這一嗓子怪叫,樂彤和李曉意根本不知道男人藉著點煙的機會,摸了沈臻的手。也是因為她這一嗓子,周圍的客人都朝這邊望過來。
髮髻高綰,三千煩惱絲束之腦後,來生再無憂與愁,那是樂彤最後一次見到奶奶。
那天,樂彤給奶奶綰了一個髮髻,仔仔細細地用簪子固定。發簪是她用勤工儉學的錢買的,不貴,卻不失雅緻。簪上鑲著一枚白玉蘭,在縷縷銀絲映襯下,鐫刻著某種舊時代的溫婉風情。
茶具擋住了樂彤的視線,她疑惑地眯了眯眼,許宴卻在這時把紙巾遞給她:「樂小姐,我只能幫你這麼多了。」言畢,他欠了欠身,告辭。
已是午夜時分,縣城街頭幾乎沒了人跡,路燈下的蟲蛾胡亂地繞著燈柱飛撲。石板路上有淺淺的積水,天邊月光傾落在水窪里,像是碎銀灑了滿地。
她分明沒有離開很久,可此時此刻,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好像她只是人回來了,心卻割裂了一小塊,還留在那個與B市有著天壤之別的小鎮上。
沒有祖孫相見的感人場面,許奶奶睡著了。
溫予騫有點潔癖,他的床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沾的,他伸手就要把樂彤拽出去,可手指抓了個空——
「各位大哥,對不住,對不住!我朋友不是故意的,大家出來吃飯圖個樂,何必動氣,你們別往心裏去……」樂彤臉上明明堆著笑,卻比哭還難看。
溫予騫的眼神幽涼如夜色,深沉如墨染,似穿透了滿室陽光,直直地落在許宴臉上:「你應該在男朋友前面加上『曾經』兩個字。」
愛臭美是小姑娘的天性,樂彤垂涎同桌的麻花辮很久了,可惜李淑芳哪兒有空兒捯飭她。所以每次樂奶奶過來,樂彤第一件事就是纏著她給自己梳小辮。
她腦中像過電影似的閃過很多人的臉,沈臻、李曉意、陳默、許宴……不知誰按了暫停鍵,畫面最終停在溫予騫的臉上。
溫予騫今天上午就出門了,療養院臨時打來電話,告知孟東林肺部感染,狀況不太好,需要轉到縣醫院治療。他親自跟救護車送舅舅入院,確認對方脫離了危險之後,他才從縣城回來。
她的注意力被分走,收起手機,回頭看去。
男人危險地眯了眯眼,沒出聲。
二十到二十五歲,是一個女人最美好的青春韶華期,屬於告別了幼稚,逐漸邁入成熟,但又不會太市儈的年紀。
她剛要抬腳離開,手機響起微信提示音。
老人的衣服摔破了,怕是不能再穿,樂彤把自己的襯衫貢獻出來,拿了對方的臟衣服去丟,卻在扔進垃圾桶之後,樂彤擰了擰眉,又把衣服撿了出來——亞麻衫髒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但衣標上的LOGO居然是貴得令人咋舌的奢侈品牌。
樂彤原本只是漫不經心地看著視頻,但驀然間,她像是被什麼抓住了眼球似的,瞳孔狠狠一縮,猛地按下了暫停鍵。
門外的人有些焦躁了,鑰匙在鎖眼裡轉不動,於是使勁扭動門把,門把被扭得一通亂響。
快捷酒店附近的一間茶室里,紅泥小火爐上的紫砂壺「咕嘟咕嘟」地煮著沸水。
尤其對於邵嘉遠這種好朋友,樂彤覺得他們之間的友情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就算真讓她放血請他吃法式大餐也無妨。可在邵嘉遠的極力堅持下,兩人最終還是在九宮格火鍋里大快朵頤了一番。
樂彤聽罷連連搖頭,頗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架勢,說自己是學校的資優生,靠實力說話,不攀關係。
神志不清的長輩提出這樣的要求,樂彤沒辦法拒絕,頓時有種小丫鬟伺候皇太后的既視感,她就差沒喊聲「喳」了。
樂彤不用抬頭看,也能想象到溫予騫此時的神色會是何等的震怒與料峭。但如果她抬頭看一眼,她就會發現,他的面色其實很平靜。
對於某些事,她求知若渴。
沈臻和李曉意趁亂跑出了餐廳。
溫予騫眼中的微詫加深兩分,但隨即又被一如既往的清湛寡淡取代。他朝樂彤微微挑了挑眉,像是在等她開口解釋。
她該跟他說什麼呢?
不差錢的男人,習慣了用金錢解決一切問題,包括表示感激,他自問沒什麼不妥。可樂彤顯然萬分不適,她連連擺手:「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
溫予騫以稀鬆平常的口吻回道,如果他沒有連喝三碗魚湯的話,這個評價會顯得更誠實。
果然,這人誠懇了不到一會兒,那副放蕩不羈的嘴臉就立刻原形畢露。不過能開玩笑,可見他心情不錯。
品酒,是有錢人玩的東西。許宴家世雄厚,資質過人,年少成名無可厚非,而溫予騫到底是有怎樣的背景和能耐才能令如此強大的對手完敗?又或者,這個男人究竟經歷過什麼,才會讓他刻意掩蓋自己的光環,近乎清心寡欲地活在塵世邊緣?
末了,她的目光定格在溫予騫臉上,又道:「今天是周末,我想著回B市也沒什麼事,鎮上空氣好,我回來多住一天再走。」連人帶菜,她都解釋得圓圓滿滿。
自私與無私,只是一字之差,一念之差。
酒氣熏天的男人一怒之下掀翻了她們的餐桌,他的幾個兄弟手裡拎著空酒瓶,朝著沈臻圍上來,眼睛瞪得快要裂開了。
當樂彤一字一頓地直呼出他名字的那一剎,她立馬就……後悔了。
對於早熟的樂彤而言,工作不是夢想,更大程度上只是謀生的工具。而在許宴事件上,她又一次深刻地領悟到,自從走出大學校園之後,人光憑努力和耐力就能完成的事情,已經越來越少了。
跟父親作對。
樂彤心中警鈴大作,她當即低下頭,檢查了一遍自己身上的衣服——完好無損。當她感到如釋重負的同時,又啞然失笑,她擔心溫予騫對她行不軌之事的念頭,實在太可笑、太多餘了。
他們醉得東倒西歪離店時,沈臻和李曉意回來了。
唐突的一念過後,她連多餘的思考都不顧上,直接付諸行動。沒辦法,她太想看看當她把溫予騫請回去的那一刻,嚴茹臉上那種出奇震驚又要故作鎮靜的扭曲表情了。
樂彤剝著蝦子的手隱隱一頓。
所謂的人不知鬼不覺,不過是個伸手一戳就會破掉的笑話,但偏偏有人處處遮掩、縫縫補補,自以為能瞞天過海,其實只是掩耳盜鈴罷了。
她趕緊搖搖頭,一口氣把酒悶了。
她腦袋裡像是突然被人扔進來一顆拔了火線的炸彈,「轟」的一聲炸響,震得她整個人蒙了。
李曉意說著就要掏手機,但被沈臻阻止了。她眼裡的驚悸退去,漫上絲絲堅決:「曉意,我已經簽了經紀公司。這事要是鬧大了,弄不好他們會跟我解約的。你也知道,能簽約挺不容易的,我得珍惜這個機會。」
兩人臉色慘白,悶著頭,急匆匆上樓回房。
樂彤的唇被酒精潤過,紅艷艷的,彷彿沾著露水的桃花瓣,而她上下嘴皮子一碰說出來的話,卻像小刀片一樣直往人臉上刮:「啊呸!要我說,你是哪門子品酒大師啊,你就是個貨!」
「……」
哪怕是隔著電腦屏幕,樂彤也能想象到對方看到這封信時的樣子——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上展露出一抹譏誚的笑意。
為了不讓沈臻繼續誤會下去,樂彤索性說了實話:「我急著回B市,是因為許宴以為果農抗議的視頻是我放給媒體的。我橫豎都是完不成工作,不如早點回去。」
雖然她時間有限,心裏像有隻貓爪在撓,很想要儘快跟溫予騫挑明一切,可對付他這種軟硬不吃的男人,她在開口前少不了仔細思量一番——如果她冒然道破他的身份,恐怕她接下來的要求只會慘遭拒絕吧?
樂彤木訥地點了點頭,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當然,他們並不會知道,許宴擅自調升收購價,事先並未得到許建山的允許。許宴從來不管自家生意上的事,這次他意外插手,不外乎是因為自己那點叛逆心性,以及那個特殊的癖好——
陳默的眼神出賣了他此刻的想法,樂彤趕緊加深笑容,將那點小心思藏得滴水不漏:「我就隨便問問。我昨天走的時候沒跟他打招呼,覺得挺不禮貌的。」
樂彤對她的反應見怪不怪。
白熾燈光亮得刺眼,彷彿不知名的薄霧,愈來愈濃稠,一寸一寸地擠壓著室內的一切事物,包括樂彤。
裹著冰碴的聲音迎面劈來,彷彿一柄利刃,猝然將沉浸在回憶中的許宴強行扯回現實。
樂彤坐在副駕上,眉間帶著一絲疲憊,歪頭看著窗外。
樂彤內心翻湧著一種石破天驚https://m.hetubook.com.com的不可思議感,卻又很難不這樣猜測。她這兩天受的刺|激有點多,腦子完全不夠使了,手裡端著杯咖啡,也不知該不該遞給許宴。
其實,她們脫險之後,是有回過頭去看樂彤的——她抱著頭,瞳孔里閃爍著如麋鹿般驚恐的光,陷在發梢里的手指都在劇烈發抖。
說話的是一位穿著警服的中年大叔,從他把樂彤和幾名男涉事人由餐館帶回派出所,這姑娘一直到現在都沒緩過神,他瞅著挺揪心,又道:「幸好店家及時報警沒人受傷,也證明了整件事跟你沒關係。」
所以,她放棄了。
「你說樂姑娘呀!」陳默恍然大悟,大剌剌道,「她中午就退房了啊!」
溫予騫略微一怔。
樂彤再看看手裡那張被她攥得皺巴巴的紙巾,無數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碎片通通湧現出來,迅速在她腦中連成線,彙集成一幅「原來如此」的畫面。
警察大叔一驚,眼睛頓時瞪成牛眼:「你啥意思?」
那個男人從頭到腳都貼著禁慾系的標籤,克制又沉斂,讓人根本無法想象他燃起來是什麼樣子,這樣的男人絕不可能輕易為女色所動。
三年了,愛未逝,情未淡,痛徒生。
自從樂彤的家庭崩塌之後,旁人的知冷知熱和溫柔相待已經變成了彌足珍貴的東西,那些溫暖像是被吸進了一塊巨大的海綿,她把它們收集起來,一點一滴地擠在心上,慰藉那些世態炎涼和人情淡漠。
從碗里抬眼,她瞄了瞄溫予騫,忍不住問了句:「你吃得慣嗎?」
確切地說,這些目光是落在沈臻身上的。
樂彤急忙打住自己的神思,嘬了嘬手指頭上的蝦油:「你別瞎猜啦!我都跟你說過了,我對阿予沒興趣。」
這一夜,萬籟俱寂。
小時候,奶奶為她做過無數遍的事;長大了,換她為奶奶做一次。
暖黃色的燈光柔柔的,瞬間包裹住床上的女人。
這麼晚了會是誰?
自從許父不擇手段地拆散了兒子和那個瘦瘦的大眼睛女孩之後,這麼多年,許宴從沒停止過給他老人家找不痛快。
陳默猴精,信她才怪。
樂彤在景嵐鎮遇到的兩個男人,有如慢鏡頭回放一般,挨個兒在她腦子裡慢慢地過了一遍。
曾幾何時,她手中的木梳也這樣梳著樂奶奶那滿頭銀絲。
她腿一軟,直挺挺地倒在床上了。
「哦哦,我和曉意正好要去縣城吃晚飯。咱們見個面,就當給你踐行唄。」沈臻提議。
對陳默而言,這個星期六很無趣。
她腳下踉蹌了幾步,擦著溫予騫的肩膀進了屋,如入無人之境。
他挑了挑眉毛:「我奶奶在你這裏?」
嚴茹太了解他了,無事不獻殷勤的主兒。
如果擊敗許宴的人是樂彤完全陌生的人倒也罷了,她權當長知識了,可溫予騫好歹算是她半個熟人,震撼程度可想而知,以至於樂彤當晚幾乎徹夜未眠,跟打了雞血似的在網上到處搜羅溫予騫的資料。
那些曾讓樂彤感覺似是而非的東西,原來並非她的錯覺。
許宴慢悠悠地拿出了支票夾。
樂彤急忙解釋:「我就住在對面的快捷酒店,我先把老奶奶帶過去休息,明早再把她送回來。已經快十點了,這麼折騰下去,老人身體會吃不消的。」
簡直是謎一樣的存在。
樂彤以為事情就算過去了,直到半小時后,她的房門被敲響。
許宴愣了一下,旋即回過味,沒再堅持。
世界之大,行業之多,隔行如隔山,樂彤對葡萄酒的世界所知匱乏,她不知道溫予騫也是人之常情,就像不是球迷不知道NBA球星庫里,不是樂迷不知道鋼琴家李斯特,不是吃貨不知道世界名廚讓·喬治斯一樣,更何況品酒師在國內實屬冷門行業。
許宴居然上門還衣服來了。
說到比許宴更上鏡的嘉賓,連樂彤自己都覺得荒謬地搖搖頭。
「臭×子!你找死是吧?!」
瞬間湧入味蕾的酸澀滋味,當即令她齜了齜牙,小巧的鼻子也皺起來,那模樣活像吃了辣椒的小貓。
完全不給邵嘉遠開腔的機會,她又換上一種語重心長的語氣:「嘉遠,舅舅舅媽都希望你找個門當戶對的女朋友。樂彤那種家境你也知道,她不能在事業上給你幫助,只會拖你後腿。」
這話于嚴茹無異於火上澆油,她的聲音忽地緊繃了:「樂彤是不是跟你說什麼了?」
茶室與快捷酒店就隔了一家小超市,樂彤往酒店走著,腳步卻不由得放緩了。
可畢竟沒有先例,警察大叔消化了一下,深看樂彤兩眼。
再次面對這個男人,樂彤的感覺或多或少跟之前不一樣了。彷彿被優雅精緻的包裝紙層層包裹住的東西,不經意揭開一角,讓她模模糊糊地窺伺到了什麼,那種「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的感覺很微妙。
樂彤還在思忖「小石頭」是什麼,手腕驟然一緊,老太太竟是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哀求說:「你幫我找小石頭,我給你錢,行不行?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
果農鬥爭勝利,緊跟著在微笑旅店分享喜悅,一堆人叫了啤酒和花生米,舉杯慶祝,不亦樂乎。
「許先生?!」
她刺溜一下跳下床,赤著腳跑到門口,拉開門,瞅了瞅門上的房號牌。
那是一個她十分陌生的名字——
樂彤走出茶室,手裡捏著那張令她匪夷所思的紙巾。
房間里十分乾淨整潔,傢具是簡約的歐式風格,除了她,沒有別人。初晨的陽光鋪灑進來,在那些暗色調的傢具上蒙了層淺淺的薄光,書桌前的椅背上搭著件男士襯衫,那件襯衫令樂彤瞬間就想到了一個人。
滿室茶香,沁人心脾。
溫予騫的聲音和他放空的目光一樣淡然:「找。」
「您趕緊鬆開人家姑娘吧。」警察大叔勸說無效,頗為頭疼,只能試圖掰開老人的手。
今時今日,樂彤沒想到身處這小小縣城,她又為老人梳頭。雖是不相干的人,卻難免勾起一抹此去經年的懷念,不知不覺,她的眼圈微微泛紅。
她們身上的稜角、執著和熱忱還沒有被現實的殘酷磨光,她們敢於嘗試,勇於付出,不懼失敗。而且,即便她們真的失敗了,也不必因此太苛責自己。
光是他的相貌和氣質,比起許宴,已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得不說,他當下的樣子十分懾人。別人生氣時眼中燃燒的是怒火,而他,眼眸裡頭結起的是寒霜。他的雙眸本就生得冷冽,這樣不帶一絲溫度地睥睨著樂彤,頃刻涼得她心臟一個哆嗦,拿著杯子的手指也有些發抖。
那幾個男人終究沒把啤酒瓶砸到她頭上,只是泄憤似的摔在地上。綠色的碎片霎時炸了滿地,如同誰的心,頃刻間碎得七零八落。
午餐結束后,樂彤一個人去了庭院。
愛情是獨享的,回憶也是獨享的,沒有哪個男人能容忍情敵冒出來分享,樂彤覺得自己十分體諒溫予騫的心情。
數小時的舟車勞頓后,樂彤鎩羽而歸。她搭乘的航班由H市飛抵B市,平穩降落在停機坪上。
不搜不知道,一搜嚇她一跳。
兩人好多天沒見,向暖卻似乎連她去了哪裡都不感興趣,她只是抬眼瞧了瞧樂彤,點頭打了個招呼,又把視線移回屏幕去了。
「她們怎麼能丟下我不管呢?」樂彤想不通,癱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
邵嘉遠想回嘴,但心裏一根線拉著,他到底沒說出口。他心想,就你跟李志剛那點破事兒,還用樂彤說嗎,我早知道了。
他這言簡意賅的一字落下,房門遽然響起鑰匙插|進鎖眼的聲音。
樂彤傻兮兮地看著紙巾上許宴留下的字跡,力透紙背,遒勁有力。
樂彤連工作都快保不住了,實在沒胃口,但轉念一想:「好啊,那就一起去試試吧。什麼餐廳?」
樂彤把他讓進屋,猶在納悶這男人是不是閑得無聊了,就聽許宴問道:「你是回來找溫予騫的?」
許宴覺得自己這輩子所有的氣都受在溫予騫這兒了,他騰一下從沙發里站起來,當即就要反唇相譏,可話到嘴邊,他又忍了下來。
三人落座,樂彤不挑食,李曉意是什麼都聽沈臻的主兒,點菜的任務自然落到沈臻頭上。她翻了翻菜單,點了幾道海鮮和半打啤酒。
「客人都回來了嗎?」乾乾淨淨的聲音,不高不低,從門口傳過來,在這閑適安靜的晚上辨識度非常高。
樂彤眼睜睜地看著他說完就走,她只覺嗓子發啞,一個音節都吐不出來。
但她還是回了個「謝啦」,外加一個笑臉符號。
就在樂彤語塞的當口,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成功將她拽出窘迫的處境。
她灌飲料的時候,停在樓下的白色私家車一直沒有駛離。
房間里這時響起「咕嚕咕嚕」兩聲,樂彤摸了摸癟癟的肚子,這才想起來自己趕著從縣城回鎮上,根本沒吃早飯,於是一個翻身下了床。
可沈臻不是善茬兒,她把煙頭往地上一扔,高跟鞋踩滅煙蒂,沖男人鄙夷地笑:「我就算不是規矩人,也不能給你這種下三爛佔便宜,懂嗎?!」
那是她的小驕傲和小堅強。
乍一聽到這似曾相識的聲音,坐鎮前台的陳默全身猛地抖了抖,抬頭看清來者,他的下巴都快驚掉了。
一股怒火「噌」地燒著了男人的頭髮,他氣勢洶洶地站起來,整張臉上的橫肉都扭曲了:「你個賤人有種再說一遍!」
「我拍片回來聽陳默說你退房了,是不是真的?好歹大家相識一場,你怎麼說走就走,連個招呼都不打?你現在在哪裡呀?」沈臻藏不住驚訝,連拋數個疑問句。
這樣的態度無疑戳了許宴的痛處,他再也克制不住內心的五味雜陳:「我為什麼沒資格見她?!她是為了我,才會把這家旅店開在景嵐鎮的!你別忘了,我是她男朋友!」
就在她走出房門的那個瞬間,許宴眼中慣有的輕傲一點一點退去,目光如深水靜流緩緩滑過衣櫥、書桌、床榻,他眼底漸漸凝結起一抹悵然。
樂彤以前見到溫予騫做農活總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尤其是目睹此人「吃土」那次。然而,時至今日,已經不足為奇了。
許宴的聲音把她從那個場景里扯回來:「我可以給你上司打個電話,說是我個人的原因不能配合上節目,請她不要責怪你。」
他看向來者的那一刻,已經收拾好了眼裡的情緒,甚至還綻出一絲笑容以粉飾太平。
溫予騫的視線沒離開藤架,他眯了眯眼睛,也狀似隨意地回道:「赤霞珠皮厚,單寧含量豐富,由它釀製的葡萄酒酸澀度確實很高,新酒往往難以入口,需要在橡木桶中經過一段時間才能柔化。」
不知對方有何事找她,樂彤心中猶疑:「啊?」
她的臉像是盛夏的粉荷,靈秀瑩透,可眼角眉梢的錯愕,那麼清楚又明白地寫著她不小心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話。
樂彤站在門口,臉上漲滿不正常的潮|紅。她看也沒看他一眼,噘著嘴嘟囔和_圖_書了一句:「破鑰匙真難用!」
許宴這個人雖然狂傲不羈,但幾次接觸下來,你就會發現他的傲慢是身份和環境所賜,實則內心也有柔軟的一面。只要你不碰觸他的逆鱗,他其實並沒有那麼難以接近。
拉扯間,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淌下兩行渾濁的眼淚來:「我好久沒看見小石頭了,你們就讓我見見他吧。我這張老臉不要了,求求你們行行好。」
「行了,別說那些無聊事了。」沈臻白了李曉意一眼,她給樂彤滿上一杯,岔開話題,「來來,喝酒!」
視頻約長兩分鐘,是電視台媒資庫存檔的舊新聞片,關於三年前的品酒大賽。由於是當年的播出版新聞,所以報道很官方,一上來便花了幾十秒介紹比賽的來頭不小。
樂彤聽不懂,也不深究,木梳細細的齒沒入老人發頂,順著如雪的白髮往下滑落,彷彿寸寸光陰從齒間蜿蜒流過。
後來,她當真在數十位面試者中脫穎而出,順利拿到工作名額,被歸入嚴茹麾下。樂彤一直都知道嚴茹和邵嘉遠的親戚關係,職場上難免遭遇挫折不順,可她一次也沒跟邵嘉遠吐過苦水。
本是隨意閑聊,沈臻和李曉意卻在聽聞此言時,夾菜的動作俱停住了。兩人默默交換了一個眼色,沒說話。
旅店203號房裡,溫予騫不知在電腦前坐了多久。私家偵探社發來的郵件似雪片一般,和她樣貌相似的女人很多,和她某些特徵吻合的女人也很多,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她。
頓足,她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想上網查一查溫予騫究竟是何許人?她剛觸亮手機屏幕,新郵件提示便彈了出來,郵件是林爽在個把小時前發來的,附有一段視頻。
樂彤剛走出閘口,就聽到有人叫她,她向接機人群里望去。
陳默想起頭兩天他問過予哥,沈臻和樂彤哪個好看?
「樂姑娘,你咋回來啦?!」
可溫予騫根本不給她說完話的機會,他的臉色稍霽,口吻卻不容置喙:「你把求我的話省下吧,因為我不想拒絕你。」
這女人還不如不要解釋。
有位年逾七旬的老太太歪斜在椅子里,整個人髒兮兮的,白髮凌亂,臉上褶皺的紋路里似乎都嵌著污垢,衣服上破了個大洞,露出手肘處的一塊破皮。
就在這時,猝然響起的門鈴聲扯斷了那一縷縹緲的惆悵。
坦白講,她一直以為嚴茹是那種因為感情生活空白,而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的人。這種人雖然看起來嚴苛,實則讓人心生敬畏。然而,這次的事情,卻徹底顛覆了樂彤對嚴茹的認識,那個女人不為人知的陰暗面,就這樣在她面前揭開一角。
許宴艱難地放下高貴的身段,嗓音平添一縷晦澀。他用盡了所有方法都找不到那個女人,只因溫予騫把她藏得太好了。
「你能讓我見見她嗎?」
樂彤歪頭看了看,溫予騫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卡其褲,站在距離她幾步開外的葡萄藤下,他手持剪刀,修剪藤蔓。從藤葉縫隙間漏進來的陽光打在他手上,指甲上淡淡的光澤,健康柔和。那樣修長乾淨的手,那樣清逸閑適的動作,更像是一個畫家在作畫,或者一個鋼琴家在彈琴。
她話音未落,許宴一記眼刀招呼過來。
可樂彤還是有些驚訝:「欸?你也關注這事啊?」
她搓了搓眼睛,視線模糊,什麼都看不清。只有沈臻和李曉意落荒而逃的背影,像是刻在她眼中似的,怎麼也搓不掉。
溫予騫臉色一沉,起身開門。
樂彤清了下嗓子。
彷彿時光被打散,重新雕琢出一個令樂彤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難以置信得太陽穴突突猛跳,視線往下,字幕上那個名字隨之直觸她眼底——
「還行。」
奄奄一息的老人,醫生已無回天之力,藥物僅是心理上的安慰,樂彤不知道還能為奶奶做什麼。
「嗯,可惜我還沒找到機會跟阿予說真人秀的事。」
「你走錯房間了。」溫予騫不得不冷聲提醒。
「唉,姑娘你這是涉世未深啊,下回記得長點心。可別為了幫別人,再把自己搭進去。」
他不無嘲諷道:「你這趟回來,許宴沒少幫你出主意吧?」
「予哥,你的脾氣真是越來越糟糕了。是不是咱倆每回見面,都得大動干戈?」
氤氳著露水的周五晚上,縣城小吃街格外熱鬧。油膩膩的食物香氣往鼻子里鑽,談笑聲吆喝聲混合在一起,徐徐晚風也吹不散的喧囂。
他吩咐一起過來的司機把奶奶送去奧德堡,自個兒留了下來。
幸好住在B市郊區的奶奶有時會來看她,那便是樂彤童年裡最幸福的時刻了。
樂彤站在床邊給老人梳頭,老人又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絮叨起來:「小石頭這孩子就是倔,每次一跑出門都好久不著家,也不惦記回來看看我……」
想想也是,別看這人現在屈居小鎮,過著隱居一般的閑散生活,估計當年什麼珍饈美饌都嘗過。
她深吸幾口氣,本是想汲取那沁人心脾的味道,卻在下一秒,她的呼吸狠狠一頓——
那人很好認,他個子高,五官清俊,文質彬彬的氣質在喧雜熙攘的環境中,格外給人一種明月清風之感。
當溫予騫提著漁具回來時,那麼淡然的一個男人,也不由得微詫。
就是在那混亂不堪的幾秒鐘里,樂彤連自己身後空了都不知道。
「姑娘,好樣的!就這麼辦吧!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樣樂於助人,我們當警察的能少操不少心……」警察大叔不吝惜溢美之詞,誇讚樂彤一番。
「喲,不會被我說中了吧?」沈臻遲遲得不到回應,紅唇扯笑,一臉瞭然。
她喉嚨里明明卡了千言萬語,最終卻化作一句:「你是……小石頭?!」
軟硬都使不得,警察大叔兩手一攤,沒轍了。
許宴剛才接到許建山的電話,聽說奶奶走失,害他一通好找,最後問了派出所才得知奶奶的下落。
沈臻猛地甩開樂彤的手,也站了起來。站起來的那一刻,她順手抄起了桌上的酒杯——
他低咳一聲,拍了拍樂彤的肩,嗓音微微喑啞:「回你房間去睡。」
這是陌生的氣息。
他的舉動隨意,神情卻多了幾分與他這個人不大相符的認真。
「那個……」樂彤想了想,電視台報銷的差旅費里不包括酒錢,於是說,「給我來最便宜的酒吧。」
喝開了,她從包里摸出煙盒,抽出根女士香煙叼在紅唇間,轉頭拍了拍身後某位男客人的肩:「大哥,借個火。」
影視學校的學生得罪了奧德堡,酒庄不許他們入內取景了,反正素材拍得差不多了,一幫人上午退了房,離開景嵐鎮。
幸好這時,一串手機鈴聲適時地響起,將她從極度矛盾中解救出來。
許宴親自打電話給她說情,那已是極大的面子。不過,他的言外之意也很清楚,他並不會因為她幫了他,而改變不上節目的決定。
醉的人,一覺到天明;醒的人,徹夜不能眠。
溫予騫皺了皺眉:「202號房的也回來了?」他剛才經過庭院時,不經意抬頭,看到202號房的燈是黑著的。
沈臻是那種玩起來很放得開的人,她直接吹瓶,灌了大半瓶酒,臉色一點變化都沒有。
她對面的男人,皮膚白凈,丹鳳眼微微上挑,有著一張酷似韓國明星的臉,就連身上那件浮夸的寶藍色襯衫都被他漂亮的五官壓制得老老實實、淪為陪襯。
樂彤加快腳步,朝他走過去。
晚上八點的時候,許宴宣布調升赤霞珠收購價,維持往年的價格不變。
也許,這就是人生,人們在旅途中相遇,短暫的交集,然後別離。
許宴動作一頓,帶著一絲玩味的目光看了看她:「哦,我差點忘了,你對我『另有所圖』。」
女客人對予哥有遐想的不在少數,以前就有個來鎮上寫生的女孩在店裡住了一個月都捨不得走,遺憾的是予哥自始至終連看都沒多看她一眼。
她有些敷衍的笑容映在邵嘉遠眼底,他默了默,話鋒一轉:「你沒吃晚飯吧?我聽說城西新開了家餐廳,挺不錯的。」
男人轉過頭,視線在沈臻臉上睃了片刻,隨即往下一滑,掃了眼她半遮半掩的胸,這才拿起打火機幫她點煙。
希望的小火苗再度被澆熄,樂彤的語氣平展得彷彿被熨斗熨燙過一樣:「不用麻煩你了。我上司是個只問結果,不問過程的人。除非我能找到比你更上鏡的節目嘉賓,不然說什麼都沒用的。」
樂彤叩在鍵盤上的手指忽然打起戰來。
「她什麼時候成我女朋友了?」邵嘉遠輕敲方向盤,薄如紙的月色在車內繚繞,映出他的滿臉譏誚,「倒是你老大不小了,該正經八百找個男人了。」
她在飯桌上是有跟沈臻和李曉意提過這事的,可那兩個女人絲毫沒透露半分。她本就有些受傷的心,好像又被芒刺扎了一下,千瘡百孔。
可惜,網路上有關溫予騫的個人資料十分官方,除了介紹他十二歲時前往法國波爾多學習品酒,直到二十四歲才回國之外,其他再無贅述。不過,樂彤不得不承認,僅是他曾在法國獲得的那些頭銜和殊榮,已足夠閃瞎人眼了。
事實上,樂彤今天的廚藝只發揮了八成。B市人做菜口味不算重,但習慣下醬油。不過,她昨晚科普品酒師的相關知識,了解到為了保持味覺的靈敏性,品酒師必須保持飲食清淡。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樂彤簡直百口莫辯。她不是沒想過覥著臉解釋,可事到如今,許宴肯定不會聽,更不會信她的。
原本還熱熱鬧鬧的旅店一下子空了,陳默閑得無聊,又開始重操舊業——用聊天軟體撩妹。
林爽發來消息:我幫你查了許宴參加品酒大賽敗北的事情,等會兒我把詳細資料發你郵箱哈。
而溫予騫很快讓她明白了許宴的歉疚何在:「你讓他過來的?」
樂彤「哦」了聲,踩著歡快的腳步上樓了。
陳默為此樂呵了老半天,看來他的審美水準已經直逼予哥了,要知道清蒸魚可是予哥的最愛啊。
溫予騫自動屏蔽了他的情緒,語氣沒有絲毫起伏:「你沒資格見她。」
陳默從前台跑過來,這一眼望去,也是活見鬼的表情:「欸!樂姑娘這是……」
「溫——予——騫。」
大賽由法國波爾多葡萄酒協會和國內葡萄酒協會合辦,名副其實的權威性賽事,在國內舉辦尚屬首次,單單是參賽者必須持有WSET國際高級品酒師資格證書這一項條件,就足以令眾多業者望洋興嘆,無緣大賽。
這麼想著,陳默又有些悵然,突然懷念起樂姑娘來了。她在的那會兒,他還能跟她聊幾句,日子過得也沒這麼悶。
她嚅動了一下嘴角:「你沒說錯。其實我是想請你……」面對此人,實話實說才是讓自己不吃虧的唯一辦法。
宿醉過後,樂彤嗓子火辣辣地疼,她貪戀地把臉往枕頭裡蹭了蹭。枕頭上有股清冽好聞的氣息,淡淡的,似清泉流經過縈繞鼻端m•hetubook.com•com的清香,莫名紓解了口乾舌燥。
樂家的家境原本也算殷實,但在樂彤很小的時候,樂父沾上了賭癮,不僅敗光家底,而且變賣了祖產。樂彤上小學時,家裡已經債台高築。母親李淑芳忙於打工還債,幾乎沒時間照顧她。每逢寒暑假,別的小朋友都跟父母外出旅遊,享受親子時間,而樂彤只能一個人在家寫作業,吃泡麵。
景嵐鎮和縣城是兩個世界。
溫予騫見餐廳里沒有人,回頭問陳默:「有客人?」
「哎呀,你別啰唆啦。」樂彤一伸手就搶下了他手裡的酒瓶,擺擺手轟他走,「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忙你的去吧。」
不過,樂彤的表情十分妥當,這就把她剛才打好的腹稿搬出來:「哎呀,我不小心做了這麼多菜。我一個人也吃不完,不如咱們一起吃吧。」
菜上齊,沈臻興味盎然地問樂彤:「你是不是因為跟予哥鬧彆扭,所以不想在鎮上待了?」
當然,新聞也報道了賽績。
樂彤低頭扒拉米飯,錯過了這一幕。
樂彤詫異地看了眼老太太,人家已經盤腿兒坐到床上去了。
一桌子男人,五大三粗,樂彤和李曉意心裏狠狠一驚,趕緊給沈臻使眼色,示意她算了。
樂彤也是那時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溫予騫平日只吃清蒸魚哩。所以,她這一桌子清口的菜色,全是為了迎合他。
從昨晚開始下的雨,一直落落停停,直到樂彤離開快捷酒店前去赴約,雨點才逐漸消停下來。
樂彤退了房,叫車去縣城,坐在車上,她刷了刷微博。結果,她設置為特別關注的知名情感博主「安之若素」熬制的這鍋心靈雞湯,成功灌了她個滿嘴苦澀。
許宴別過臉,似乎多看一眼這女人震驚的臉色都自覺羞憤難當。
回到酒店,樂彤跟前台借了醫藥箱。
許宴不知為何唇邊淺笑一收,摩挲杯沿,陷入了片刻的凝思。不過兩口茶的工夫,他從紙巾盒裡抽出張紙巾,大筆一揮,在紙巾上寫下幾個字。
樂彤胡亂撥開他的手,「哼哼」了兩下。她翻了個身,猶如蝦子似的蜷縮在床上,小小的一團。
許奶奶今天從新聞里看到奧德堡遭遇果農圍攻,擔心寶貝孫子的安危,鬧著要去景嵐鎮看看。可許建山忙於應付媒體,根本無暇顧及老太太的要求,她乾脆偷偷從大宅跑了出來。
李曉意的笑容更不自然了:「咳,這不是鎮上的大事嘛,想不關注都難。」
樂彤掏了掏耳朵,覺得有人說話,又沒人說話,她腳步沒停,晃晃悠悠地朝大床的位置走過去。
他夾第一筷子,樂彤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神色,卻見他吃相斯文,依舊是那副與生俱來的清傲模樣,沒對她的廚藝發表任何評論,似乎覺得味道極為普通。
這是嚴茹喜聞樂見的結果。
嚴茹不喜樂彤,邵嘉遠很清楚。不過,一般情況下,嚴茹嘴上並不會駁他的面子。可今天,她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簡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當然,從他那不算友善的笑容來看,無論哪一種可能,都絕對不是好兆頭。
可眼下的情況很糟糕。
儘管如今這份堅強和驕傲顯得脆弱又可悲,但樂彤依舊割捨不掉。其實,她不是眼裡揉不進沙子的人,生活早已教會她平淡地漠視那些醜陋的東西。可如果要她向醜陋妥協,甚至是托門路央求醜陋之人,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燈光依然曖昧,房間里卻半分曖昧不存。
不過,她想不透的事兒太多了,所以也沒深究。
陳默不知道老闆怎麼突然關心起客人來了,難免詫異,嘴上如實回道:「都回來了。」
「我接個電話。」她如蒙大赦般沖溫予騫笑了笑。
樂彤推了推杯子:「我兩杯就醉的酒量,還是不喝了。」
然而,在對方接下來的那個動作里,樂彤一點也笑不出了。
此人眉目狹長倨傲,鼻樑挺拔筆直,左手持高腳杯的姿態高貴又優雅。杯光酒影,男人那雙沉湛墨黑的眼眸里,倒映著似深秋湖水般疏冷的光,再配上他從襯衫領口裡微微露出的一點兒鎖骨,集性感和冷峻於一身。
溫予騫不屑回答這種問題,但被他纏得煩心,才悠悠回了句:「一個是水煮魚,一個是清蒸魚,沒有可比性。」
對方短短一句話,富含的信息量卻如同海沸波翻滾滾而來,瞬間衝垮了樂彤的智商。
天邊泛起魚肚白,當樂彤揉著熊貓眼扣上電腦的那一刻,她不免嗟嘆,她這是魔怔了吧,她千辛萬苦查這些做什麼?
明明是許宴挑起的話頭,問過之後他自己卻又好像興緻不大的樣子,他只點了下頭,沒吭聲。
樂彤放下梳子,帶著一臉疑惑,跑過去開門。門打開的一瞬間,她臉上所有的表情都融化在了一片震驚之中。
「樂小姐,我們聊聊吧。」
「小石頭,小石頭……」
男人臉上這下掛不住了,仗著自己幾個兄弟在場,他噴著酒氣罵了沈臻一句:「你也不像什麼規矩人,給老子裝什麼清純!」
林爽很快又發來條消息:原來許宴不是最厲害的品酒師啊,有個姓溫的才是狠角色!天啦嚕,溫先生那張臉帥得簡直令人合不攏腿。
「不管我能不能請到他,還是要謝謝你。」樂彤說完,見許宴沒有急著要走的意思,而是坐在了沙發上,她說,「我給你倒杯水吧。」
最簡單的事實,反而最容易被忽略。
樂彤這人有個小毛病,別人對她略好一點兒,她就容易忘記前仇,她笑了笑:「不客氣啦。我只是在看到許奶奶的時候,想到了我自己的奶奶,所以幫把手而已。」
能不難用嘛,她開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房門。
「奶奶,我給你梳頭吧。」她強忍著鼻腔里的酸意,才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說來也奇怪,人一旦被逼到絕處,反而釋然了。
然而,戰火一觸即發之際,兩個男人膠著的目光突然分開,同時轉過頭,循聲看向門口。
他不愛說話,卻擁有令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他冷漠,卻在那個雨天把她從縣城送到鎮上,又給了她一個落腳處;他不會安慰人,總是將血淋淋的現實戳破了給她看,可回過頭想想,他這種毫不迂迴的為人處事方式,其實並不讓人討厭……
「不行不行,必須我請,省得到時候你又說我賴賬。」
……這女人居然睡得像頭死豬。
這間屋子裡的每一處細節,於他來說,都是那麼獨一無二,都是那麼熟悉清晰——只差一位女主人,這裏就和以前一模一樣了。
……真是該死!
因著對方比自己大半歲,許宴稱溫予騫一聲「予哥」,口氣也不算差。可溫予騫一點不買賬,他走到沙發前,直接下了逐客令。
「歡度周末。」樂彤頂著兩隻黑眼圈,笑容燦爛。
從下午到晚上,溫予騫一直沒有走出過他的房門,他連晚飯都是在房間里用的,樂彤解讀為他這是不想跟她打照面。
如此簡潔草率的應對,完全不符合樂彤的性格,假若擱在平時,林爽很容易察覺到對方有心事,但此刻,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樂彤身上。
倒是陳默狼吞虎咽,吃到根本停不下來,噴著飯粒說道:「樂姑娘,你廚藝簡直太贊了!每道菜都香而不膩,比大劉的手藝還棒呢!」
那「啪」的一聲脆響過後,是長久的死寂。
「可樂彤萬一出什麼閃失怎麼辦?要不咱們報警吧?」
這話聽起來可就意味深長了,莫非這姑娘殺了個回馬槍,是特地來找予哥的?
她深吸口氣,手指慢吞吞地離開鍵盤,拿起手機,從通訊錄里調出邵嘉遠的號碼。可就在她要按下撥出鍵的那一刻,她又遲疑了。
邵嘉遠唇邊淺笑無虞:「你又自作多情了吧?我可不是特意來接你的。我過來機場送人,正好把你順回去。」
酒勁沖頭,人就愛胡思亂想。
許宴向來跟媒體不對付,可想而知他認為這次向媒體爆料事件出自樂彤手筆時的氣急敗壞,恐怕恨不得扒了她的皮吧。
哪知煙絲剛剛點燃,沈臻驟然尖著嗓子叫喚一聲:「我說你放規矩點啊!」
許宴不會平白無故給她個名字的。
警察大叔倒了杯水給她:「你喝點水順順氣,然後趕緊走吧,睡一覺啥糟心事兒都忘了。」
她掏鑰匙開門,客廳里亮著燈,向暖抱著電腦,窩在沙發里打遊戲。
「呃……」陳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動作倒挺麻利,直接拿出了202號房的鑰匙給她,「學生剛退房,房間還沒打掃好,你還住老房間吧。」
庭院里,茂密的葡萄葉隔絕了大部分艷陽,一串串紫色的葡萄似珍珠塔,又似翡翠珠,在這炎炎夏日看起來格外令人口生蜜意,甜沁心脾。
「予哥,你不要在品酒師大賽里贏許宴,好不好?」
樂彤胃裡似火燒,身上卻冷不丁打了個寒戰。她突然發現自己到底是有多不自量力,才會打溫予騫的主意啊!
樂彤也嚇壞了,生怕下個瞬間那些酒瓶就會朝著沈臻的腦袋砸過來。她幾乎不假思索,就像曾經每次保護媽媽那樣,下意識把沈臻拉到自己身後。
許宴讓服務員退下,清洗茶具、泡茶、濾茶,他不假他手,親自給樂彤斟上一杯,語氣是難得一見的真誠:「今晚的事,謝謝你。」
樂彤大感不妙,趕緊放下筷子,拽了拽沈臻,兀自賠著笑臉打圓場:「大哥,不好意思。我朋友喝高了,你息怒,息怒。」
從對方的話里,樂彤拼湊出事件始末。
你永遠想象不到人隱藏起來的那一面有多可怕,多傷人。
時光的沙漏倒過來,細細的口,秘密一點一點地往外滲。
樂彤訕笑兩聲,趕緊把他讓進屋,好聲好氣地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一下子不能把你和『小石頭』這個乳名聯繫到一起。」她還以為小石頭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小孩兒呢。
三個女人瞅著每家店都差不多,隨便選了家店面稍大的,一進門,不少男客人都從碗筷間抬眼,朝她們瞟上幾眼。
「但是……」李曉意還是害怕。
深沉的夜色下,小鎮安逸祥和,空氣中瀰漫著雨後泥土的芬芳和葡萄馥郁的果香。
她甚至連他的全名都不知道呢。
樂彤呆愣愣地站在街頭,盛夏的晚風吹得她碎發紛飛,也把她的思緒吹回景嵐鎮。當她開始回想的時候,遠比那一個短暫相遇多得多的記憶和畫面湧入腦海。
說再見,又或者,再也不見。
她瞪著眼躺了會兒,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躥起來。她之後的一串動作如同行雲流水般流暢,抱著電腦坐到桌前,打開Word文檔,指尖飛快地敲擊鍵盤,屏幕上立刻出現「辭職信」三個字。
緣聚緣散,本是人生常態。可被對方這麼一說,樂彤也有點不好意思了:「我走得急,沒顧得上跟你們說。我在縣城,明天回B市。」
樂彤看了眼時間,傍晚六點。
他什麼都知道。
如果不是林爽提醒,樂彤差點忘了這茬兒,可現在看來,消息已經毫無價值了,她對許宴不抱任何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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