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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變了啊，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這是一個多月以來，他第一次睜開眼睛。佳楠抑制不住，抬起手掩住嘴，一邊哭一邊笑了。

列安說：「手機就是人類的義肢啊。現在誰離得開手機？一個個的，手機都長在手上了。沒了手機比沒了一隻手還不能忍。」

從這天起，佳楠放棄了原先的工作，每天到醫院陪伴、照顧列安。要紅和吳嫂有時過來換班，送點飯菜。

佳楠是在回上海的火車上收到了老萬的信息。

列安右腿截肢后，裝了金屬義肢。

「哦，我明白了，就跟你外掛的金屬腿一樣，手機是人類的外掛腦子。」佳楠笑道。

佳楠已經嚇得臉色慘白，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的男人。

在一片金色光芒的籠罩中，她微笑了。

這天下午，佳楠陪列安進行步行訓練之後，列安睡了個午覺。

列安的眸光抖動一下，嘴角微微牽起，傳遞了一個笑意。

列安看著佳楠，目光中含著關切，可他還無法說話。

佳楠有時跟他們打趣：「看看，你們一個大男人，一個小男人，都在學說話，學走路，那你們好好比賽一下，看看誰學得更快。小漢子，你可不許輸給列安叔叔哦！」

人類演進的歷程已經出現了新的路徑，就是眾所周知的——賽博格（Cyborg）——一個機械控制論和有機生命體複合的概念：人在科技的推動下，變得越來越智能化、機械化；而機器在人工智慧的加持下越來越人性化。最終兩者合二為一，形成一種人類與機械的複合體，賽博格。

佳楠又說：「你可要快快好起來，不恢復成原先那個帥帥的樣子，我就不嫁給你了。」說完她自hｔｔps://m•ｈｅtｕｂｏok•ｃｏm•ｃｏm己笑了出來，輕輕把手覆在列安的手上。

春去秋來，轉眼間，小漢子也一歲半了。白天，吳嫂總是把他抱到醫院來陪佳楠。佳楠就牽著他的小手，在病房裡練習說話、走路。

是老萬的關係，找了Ope Bionics新開發的一套機器人義肢。和傳統義肢不一樣，它可以完全模仿人的骨骼和肌肉運動，精細到每一根腳趾的動作，就跟電影《終結者》里的機器人一模一樣。

「我說的不是這方面的變化啦。」

她到的時候，列安已經醒了。雖然列安整個人還包裹在紗布和繃帶里，生命靠儀器和藥物支持，但至少，他的眼睛睜開了。

賽博格已經是我們每天正在經歷的狀態。在人工智慧技術不斷取得突破的同時，我們已經越來越離不開智能設備。沒有智能手機在身邊，我們很快就會抓狂——這種焦慮和我們失去一個器官相比別無二致。

「況且現在的智能手機已經是個體意志的延伸了，它會根據你的使用習慣，提示你何時起床、何時跑步、何時工作、何時休息，它會根據你的路線習慣，預測你要去哪裡、見誰、做什麼。手機早已成了人類的第三隻手，或者更確切地說，手機其實是人類的第二個大腦，更智能的大腦。」

有那麼一刻，她似乎是失去了知覺。不只是睡著，而是徹底的失去知覺。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真正地睡過一覺了，她太疲倦了。然而這一刻，她終於可以放鬆下來，徹底地休息一下了。

「哈，這倒也是。」

他不是一向最尊崇個體生命的自然歷程和情緒感受，而不屑於所謂意識的數和*圖*書字化永生嗎？他的觀念何時轉變的？

「喂，周列安，這個玩笑很不好玩！」她嗔道，拿手摸摸|胸口，心臟還在狂跳，像是要把胸腔都撞破了。

越來越多的可穿戴設備和人造器官已經開始成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智能設備義體化看起來已是大勢所趨。我們也越來越習慣地藉助虛擬助理設備為我們的行為做出決定：聽歌、接受新聞推送、選擇飯店和確定交通路線。

「到底什麼意思？」佳楠有點被嚇住了。

最新的科技已經觸及到意識的載體——大腦。人工海馬體和意識晶元，已經開始能夠幫助腦萎縮的人承載一部分意識。意識上傳的研究也在世界各地的A.I.實驗室相繼展開。意識永生，似乎已成為可能。

佳楠記得那一刻的感覺，火車在飛馳，車窗外，金色的陽光灑在麥田上，她的心就像這陽光、這麥田，還有這呼嘯而過的風。

「是嗎？比如……？」

佳楠放下手機，頭靠向座椅，閉上眼睛休息。

「……」佳楠無語。

等列安午睡醒來，佳楠試探著問他：「你最近……在寫文章？」

……

「你真的一點都沒看出來嗎？」列安兀自接著自己的話說下去。

這可能會延伸到一個更加終極的思考。隨著科技的發展，人類的定義和邊界都在不斷地延展，決定人之所以為人的東西或許並不是永遠不變的。或許我們應該展開更深一步的討論：數字技術是否能創造人類？是時候開展這樣的討論了。

列安抬起一根手指，敲敲自己的腦袋。

可是列安卻並不在意，他說：「其實人人都在用義肢。」

「是啊，閑著無聊，隨便寫寫。」

佳楠知道看別人手機不好，但手機屏幕亮著，文檔的游標還一閃一閃地等待著輸入，她瞥了一眼第一行字，便忍不住讀了下去：

佳楠徹底傻了，怔了半晌，也跟著笑了出來。

佳楠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恐怖地瞪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臟狂跳，嘴唇發抖，脊背一陣陣發冷。

他的眼中似乎還有一些戲謔和調皮，像是在問：你笑什麼？又哭什麼？又哭又笑的，是不是因為我現在的模樣很醜？是不是？

然而四目相望，佳楠看懂了列安眼中的話，他在說：你好好的，就好，小漢子也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你知不知道，我在黑暗中等了那麼久，就怕再也見不到你了？如今我見到你了，真好，活著真好……

還好，還好，他的手還是暖的，她還能牽到他的手。

佳楠便故意逗他：「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簡直像個木乃伊。」

列安表現得很樂觀。可無論如何，對於一個肉體生命來說，肢體殘缺了就是殘缺了，拖著這樣沉重的一條金屬腿，畢竟是不方便的，那畢竟不是身體的一部分，而是身體外的一個累贅。這樣想著，佳楠心裏又難過起來。

佳楠在第二天上午去醫院看列安。

「比如，我從前每天想你一千遍，現在每天想你三千遍。」列安含笑道。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無論怎樣的未來，她都願意去面對，去和他一起面對。

「沒看出來什麼？」

佳楠對這種新技術嘆為觀止，問老萬這是如何做到的。

老萬說：「這種義肢依靠肌肉內的感測器收集的觸覺數據來控制腿部和腳掌的ｈtｔｐs://m.ｈetuｂoｏｋ.ｃom.coｍ運動。這種非侵入式設計利用了機器學習模型，將電極感受到的細肌肉張力轉化為仿生腿的複雜運動反應，可以說是很牛了。」

「比如……」佳楠一時倒不知如何形容。

列安的話讓佳楠陷入了沉思。她忽然覺得，從兩次手術中康復過來的列安，有些變了。

「老萬沒跟你說嗎？我的大腦已經被換掉了。我真正的大腦早就死掉了，現在換了一台載入了我全部記憶和意識的計算機，計算機的電池剛好可以用到我一百歲，待機時間夠長吧？」列安開心地笑著。

「哦，我就是感覺……你最近好像……變了很多。」

列安能開口說話，是兩個月以後的事了，能坐起來，是三個月以後了，能站起來走路，是半年以後了。

佳楠奇怪，「怎麼會？」

吳嫂大部分時間留在家裡照顧小漢子，要紅則繼續留在陸家嘴一號照顧周老爺子。老萬幫了很大的忙，列安的康復治療都是他在找人、找關係。可據他說，真正在後頭幫忙的人是東子，鹿靖東。但佳楠從三明回來后就一直沒有見過鹿靖東。

高度模擬的數字人和完全能夠上傳的意識，何日將會實現？

「什麼意思？」

「又比如，我從前不會說這種土味情話，現在我學會了。」

成功了。什麼成功了？她那天跟老萬說，她要列安活著，只要他活著，活著就是成功。那麼至少，他現在是活著的，她可以放心了。

「你能相信嗎？你正在和一台計算機對話。此刻從我口中說出的話，不過是一段又一段的代碼，轉換成人類的語言而已。」列安微笑著繼續說下去，聲音平穩，帶著點幽默感似的，「對了，老萬對我的幽默感設置為85%，活潑ｗwｗ.ｈeｔｕｂｏoｋ.coｍ.cｏｍ度設置為70%。他說原先的周列安太嚴肅、太沉悶了。」

列安在一旁笑起來，「放心，以後這條腿是用來保護你的。」

信息只有三個字：

她閉著眼睛，感受著陽光的溫度和列車的速度。

佳楠感嘆：「真的是太神奇了，這樣一來，斷了腿的人，反倒比沒斷腿的人還厲害，因為非但活動不受影響，還變得更強壯了，想想看，一條鋼腿，動作還這麼精準，踩誰一腳，踹誰一腳，誰不死球了？」

文章令佳楠震驚。這真的是列安寫的嗎？

佳楠哄完小漢子，讓小漢子也午睡，回過頭來看列安，發現他睡著的時候手裡還拿著手機。她把手機從他的手裡輕輕抽出來，看到他竟然在手機上寫文章。她笑了，真是一刻都不願意閑下來的人。

「如果這隻『外掛腦子』越做越小呢？」列安說，「如果它可以小到一層薄薄的晶元然後植入皮下呢？如果屏幕也不再需要了，原本由屏幕顯示的內容通過神經元連接直接投射到視網膜上呢？那麼『外掛之腦』就和人體融為一體了。那究竟是人類變成了A.I.，還是A.I.變成了人類？誰在主導誰？誰在操控誰？誰在使用誰？」

就在這時，列安爆發出一陣大笑，「哈哈哈，我的天哪，你居然信了？你居然真的信了？」他繼續狂笑，拍著大腿。

如果我們一直以來認為植入人工器官並不能改變我們作為人類的本質，那麼當我們越來越多的器官被智能設施義體化，甚至當我們的記憶已經開始從腦細胞轉移到晶元中時，我們必須直面忒修斯之船的悖論了：當我們的肉體和意識的構成和承載要素都在不斷地被替換的時候，我們是否還是傳統意義上的人類？我是否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