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快！抓小偷！有人搶走了我的孩子！」

「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她背著孩子走在街上，也能挺直腰板。

這天，一名美國記者約林冰之做採訪。約好下午三點，在茉莉咖啡館見面。那地方離冰之住的地方很近，步行十分鐘就可以到達。

「讀的什麼大學？」

聽了這話，冰之倒又哽咽起來，好一碗白米飯，感覺難以下咽。

「打仗的事，就得細心啊！你想啊，扣槍板機的時候，事關生死，一個不小心，犯了錯，那是要出人命的。」

「弟弟從北平來，家裡都還有什麼人？」

「是啊，都不容易！姐姐你也不容易！孩子他爸……」

冰之就夾了一大塊魚給媽媽，說：「謝謝媽，把我養這麼大，媽媽辛苦了！」

林冰之手裡拿著報紙，一言不發，臉朝向窗外看風景。

家鄉常德福安縣還是老樣子，沒太大變化。城牆還是城牆，城門還是城門。天降小雨，城門變成古老的深灰色，越發壓抑。冰之背著孩子走到城門的時候，母親撐著一把油紙傘在門口等她。

她撲過去開門，門外卻空無一人。她一個人忍受著孤獨的折磨，書桌上擺滿了于清華的書和手稿，那些都是他匆匆離開時留下的，有的書折了一頁書角，倒扣在那裡，彷彿隨時有人要來翻開它，朗讀出那些優美的段落。

冰之帶著孩子踏上南去的列車。

于清華去世之後，冰之不知哭了多少回，把眼睛都快哭瞎了。

「冰之！」

就在這時，有一個人戴黑框眼鏡的男人與小美在同一畫框里出現，旋轉玻璃門，一個轉進，一個轉出，這歷史性的畫面隨機出現，暗藏玄機。

「孩子我幫你抱吧！」

想想真是后怕。

她想起在香山房子的葡萄架下，于清華脖子上掛著條白毛巾，一邊擦汗一邊寫歌詞。冰之過來幫她擦汗，他回過頭來看她，偷襲似地，親吻她的臉。

冰之又說：「你知道我剛才在街上，為什麼哭了嗎？這孩子才四個月大，居然會叫爸爸了，把我給驚著了。」

「寶寶，你看，那個人像爸爸！」

「冰之，你現在是名人啦！了不起啊！」

「媽，孩子他爸走了！」

林冰之一直不敢收拾那書桌上的東西，就盡量保持原狀。衣櫃里還掛著于清華的衣服。于清華是軍校學員出身，愛乾淨，愛整齊，衣服疊得有稜有角，西裝用熨斗熨得平整如新，整整齊齊掛在衣櫃里，令冰之這個女人都自嘆不如。

他很像他們一起編雜誌的某位先生，當然，他不是。

如今，衣服都還掛在衣櫃里，人卻不見了。和*圖*書

林冰之的丈夫被國民黨槍殺，生活還得繼續。冰之日夜思念丈夫，甚至出現幻覺。她總是聽到深夜有人來敲門，輕輕的、柔柔的，就像愛人的呼吸。

「冰之，冰就是雨，雨就是冰啊！」這段話用常德話說起來特別好聽，好像古戲詞，那麼有韻味。

「家母和一個弟弟。父親是教育司的官員，去年因病去世了。」

孩子哭了。大概是餓了吧，車上擠，冰之覺得眾目睽睽之下撩開衣服給孩子餵奶有些難為情，她左右看看，正在猶豫，這時，旁邊有位戴禮帽的先生展開手中的紙扇，以很自然的姿勢為她擋著。

「不謝！應該的！一路平安，照顧好孩子！」

那是多麼甜蜜的一段日子，歌詞寫好，他倆漫山遍野地瘋跑，在山間，在小溪旁，清清嗓子，揮揮手臂，大聲朗讀。新世界彷彿已在向他們招手。

冰之餵奶。那位先生很紳士地為她遮擋。並不往這邊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聊天。給孩子喂完奶，那位先生又拿出一包用油紙包著的火腿麵包給她吃。

學生用一雙單眼皮的大眼睛靜靜地望著冰之，那種神情像極了于清華。

「天哪，連美國記者都能叫出你的名字，冰之你也太牛啦！」

「把電影當真了！把自己搞死了！」

「湖南常德。」

「林海明。當時我跟于清華商量，將來若是再有一個女兒，就叫林海月。」

冰之連忙拿出白手絹輕輕擦拭眼睛，說道：

「小美！」

「好了好了，別哭！跟媽媽回家！」

「寶寶，你看，這叫春天！」

那天中午，冰之帶孩子下樓，想去吃小麵館吃碗面。

「我是她老鄉，湖南老鄉。好了，我走了，不影響你們採訪。」

雨一直下，一直下，就像歡迎冰之回家。

冰之用手擋著陽光，朝天上看，她心中忽然出奇地安靜，他知道寶寶不會死，有人在天上保佑他。

她走在街上，不敢到處看。成雙成對的人兒，到處都是，有手臂相互交纏在一起的走路的，有並排走有說有笑的，冰之常常望著這樣的情侶，獃獃看了好一會兒，晃過神兒來的時候，飯都不想吃就又縮回到出租屋裡。孩子哇哇哭，冰之沒吃飯，肚子餓，肚子餓就沒奶，沒奶孩子就哭，使勁哭……這是一個死循環，于清華剛走日子，林冰之的日子實在是太難了。

冰之像從幻境中晃過神來，慌忙用手背擦了把眼淚，說：「哦，謝謝同學，不需要，我剛剛只是風沙迷了眼睛，過一會兒就好了。」

她的文章頻頻在各大報紙上亮相，引起www.hetubook.com.com了國內外媒體的注意。

冰之怎麼也沒想到，會在跟記者約好的地方，意外遇見一個人，許久沒見，二人抱在一起又叫又跳，驚得其他客人側目。

在家鄉又吃魚又吃蟹，冰之味口逐漸好起來，臉上也有了些血色。母親還回憶起冰之四歲那年被土匪綁架的往事，冰之說她一點都不記得了。媽媽說，你個小沒良心的，當時你媽我急得，死的心都有了。

冰之遠遠地看著母親，就開始流淚。

孩子四個月，卻突然開口說話：「爸爸，爸爸！」

「林海明，林海月，連在一起就是『海上升明月』多好啊！唉，可惜我那女婿，命運薄如紙啊！」

「那時寶寶才三個月大……他再也看不到孩子長大了！」

車窗外的風景快速閃過。她還在想那隻紙飛機。于清華活著的時候，最喜歡摺紙飛機，他手巧，一張白紙在他手中三折五折，就會成為一架漂亮的紙飛機。

冰之指著一個身材健碩的青年男子，對襁褓中孩子說。

「清華，清華！是你嗎？」

她，就是冰之的閨蜜，電影明星範文美。

于清華的話猶在耳邊，他人卻已不在。細細回想起來，于清華似乎有些預感，或許有一天，他會提前離開這世界，所以他零零星星會交待一些事情。比如說，鑰匙。再比如說，出版的刊物的日期，印刷廠的地址，等等，每一件都交待得很仔細。

列車被謠言和謊言塞得滿滿的，都快要爆炸了。

「是啊，家母在北平，我獨自一人來上海讀書。」

這樣想著，冰之就哼起了一句家鄉戲，母親愣了一下，就也跟著一起哼唱起來。

「說來話長了。吃面吃面。」

冰之一閉眼，心中已傾覆萬千。

「娘不辛苦，娘命苦。」

「嗨！我看你往哪兒跑！」

他並未開口說著，只是擋著。

她們叫著，笑著，眼淚都出來了。

「你是從北平來的？」

「帶著孩子不易啊，上哪兒？」

「謝謝警察兄弟！」

「抓壞人啊！抓壞人！有人搶了我的孩子！」

「那有什麼不好的？我來！我小時候幫媽媽帶過弟弟。」

「那我的名字里為什麼沒有一個雨？」冰之問。

生活艱難。思念夫君。

「這裏不是北平，哪來的風沙？」

那人一聽說是警察，越發跑得快了。

冰之接過孩子，再由警察護送著去趕火車，居然趕上了。

「自由戀愛害的唄！誰知道她談過幾個？」

「媽生你那天啊，也是這樣，下著小雨。」媽媽說。

車廂里人手一份當天的報紙。人人都成了影評家，誰都可以插上一腿，說上一嘴。演員的身份就這麼尷尬，好的時候，是高高在上的明星，穿什麼顏色的裙子都能上報紙頭條，失意時就是狗屎，人人都可以踹上一腳，「我呸」吐上一口唾沫。

「是嘛，真巧！」

戴學生帽的弟弟接過冰之懷裡的小孩，很精神地抱著走。他們並排而行，一瞬間林冰之產生幻覺，覺得於清華又活過來，附能在身旁這個人身上，他的黑色學生帽也和于清華常戴的那頂是同一款，十分相像。

活下去的意念一但在腦海里形成，林冰之就變得堅強許多。她加強鍛煉，以便奶水充足，寶寶一旦吃足了奶，就會露出甜美的笑容，那笑容是世界上最美的風景，心都被他融化了。

他們租的出租房在二樓，下趟樓吃點東西也挺方便的。冰之抱著寶寶下樓，來到樓下才發現，春天已經來了。樹梢全都綠了。走過路口，聽到有人在唱《清平樂》，細細的琴弦彈出淡淡的憂傷，也音律也是春的顏色。

有個戴學生帽的青年學生走過來，關切地探問。

女性不是玩物，不是附屬品，女性具有獨立人格，獨立生活空間。女性有愛的權利，工作的權利。這些主張得到社會各界的支持，林冰之也被媒體稱為「新女性」。

又有時聽到他唱歌，唱的是那首他親自作詞的《戰歌》：

「這孩子長得真好看！對了，孩子叫什麼名字來著？」

冰之愣在那裡，然後，兩行眼淚「唰」地流下來，就像自來水，止不住、止不住地流。

「你才是名人呢！大名鼎鼎的電影明星！哎！小美，我還想問你呢，怎麼當初勇闖電影圈的是咱們另一個湖南老鄉如月，是她想當明星，怎麼換成你啦？」

「嘖嘖！可惜了哦！」

二人說說笑笑之時，咖啡館的玻璃轉門轉動起來，轉出一個高個子的外國人。

「長得蠻漂亮的，怎麼會尋死呢？可惜！」

「上海大學啊，怎麼啦？」

「哦，那你娘很不容易啊，還要養弟弟，還要供你讀書。」

小美笑著回答：「誰不想當明星啊！」

「站住！我是和_圖_書警察！」

那警察身手敏捷地跳下站台，一把抱過孩子，又揪住賊的脖領子，將他死死地控制住，其他警察一擁而上，將其捆綁起來，繩之以法。

今天，在他們半歲的兒子有難之時，天空恰好出現紙飛機，這不是巧合，冥冥之中，他在天上看著妻兒，護佑他們。

冰之拿出一件愛人活著的時候穿過的藍格子西服，小心翼翼套在身上。鏡子里的人，已不是自己，她的臉變成了愛人的臉。她伸手觸摸那張臉，不覺淚如雨下。整理完衣櫃之後，冰之忽然覺得餓了，一天沒吃東西，隔兩個小時還得給寶寶餵奶，人怎麼吃得消。

「一個人過日子，最重要的是不要忘記帶鑰匙。」

濃綠的風景在車窗外快速移動，邱柳寂的臉，突然出現在玻璃窗上，好長一段時間，跟著列車一起飛馳。她那幽怨的眼睛，一直看著冰之，就跟活著的時候一樣，欲言又止。

「待會兒有採訪，妝都哭花了。都怪你！」

「邱柳寂，我看過她主演的電影啊，蠻好的，怎麼會死呢？」

這時，有幾個好心人跟著追起來，其中有一個警察。

「不說這些，不說這些，孩子帶回來就好！」

如今他這一走，冷冷清清，冰之背著孩子獨自一人出門。

去湖南的火車還沒來，站台上擠滿了人。林冰之帶著行李，背著孩子正在站台上張望，突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一男子飛快地衝過來，一把搶走林冰之身上的孩子， 在站台上飛跑。

襁褓中的孩子就真的睜開眼，眼珠滴溜轉，打量這個叫「春天」的世界。

冰之決定帶寶寶回湖南老家。兒子剛半歲，得有人帶。

「你一個大男生，抱個孩子在街上走，有多不好！」

「這位小姐是……」

果然，現實世界中出現了劇烈的剎車聲，飛馳而來火車剎住了車，穩穩地停在那兒，火車頭距離那個偷孩子的賊，只有短短一拳的距離。

「給你，你吃飽了才能有奶給孩子吃。」

「那我們還真是同學呢！走，我們到前面麵館一起吃碗面，坐下來慢慢說。」

母親一直給她夾菜，飯碗表面堆起老高，都是冰之喜歡吃的菜。

如今漸漸習慣一些。

沒想到一個人帶著孩子上路這麼難。孩子半歲，還沒斷奶，要吃要喝，冰之又沒多少積蓄，一切都得省著來。

他彬彬有禮地走到林冰之面前，伸出手來自我介紹：「你好，林冰之！我是美國記者奧馬。」

「好啊！」

冰之從衣櫃里拿出丈夫那件藍格子西服，穿在身上準備出門。寶寶還在睡覺。她用背兜將他背在背上，拿上鑰匙準備出門。

這時，危急的一幕發生了：迎面過來一列火車，風馳和*圖*書電掣，開得飛快，而搶小孩的男子 正試圖穿越鐵道，逃到站台另一邊。

林冰之反應過來，大喊大叫，然後飛奔去追那人。那人就像上足發條的機器人，跑的又快又穩，孩子被他牢牢抓在手中，不哭也不鬧，命懸一線，令人擔心。

他們走進一家乾淨的麵館。冰之點了兩碗陽春麵，二人隨即吃起來。

「好孩子，媽知道你的苦，別哭！」

母女倆共打一把傘，抱著寶寶往家走。小雨打在傘面上，「嘀噠」、「嘀噠」，冰之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在母親的庇護下一點點成長。

「姐姐，需要幫忙嗎？」

再睜開眼時，看見一隻紙飛機，慢一倍的速度在空中飛。

小美笑盈盈地退出大家的視線。

林冰之給家門上了把大鎖，帶著孩子離開上海。

那時候，他們正熱戀，坐在綠草地上聊天，他站起來放飛紙飛機。用嘴呵一口呵氣，然後用力一扔，紙飛機一飛衝天。紙飛機天上飛啊飛，他們在地上笑啊笑，那畫面太美就像電影在眼前不停播放，一次又一次循環。

「那是爸爸的紙飛機！」

上海大學的小師弟姓鄧，名叫鄧光芒。和冰之認識之後，他有時過來幫忙，又陪師姐聊聊天，讓林冰之壓抑的心情得到緩解。可惜好景不長，一天，鄧光芒接到親戚從北平發來的電報，電報上說「鄧母病重速歸」，小師弟匆匆一別，就再無消息。

冰之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歌聲洶湧而來，伴隨著一樹一樹的花開，喜鵲飛來，報喜春天。

冰之眼眶濕潤了。還有人關心她，而且是陌生人。冰之接過麵包吃，一邊吃，一邊哭。先生用手輕拍他的背說：「好了好了！再苦再難都會過去的！」

冰之咬緊牙關對自己說，只有活下去，才能寫作，才能養活孩子。丈夫死的時候，孩子才三個月大，實在太可憐了。

于清華是詩人，他們一起看銀河，看星星，也看桌上的瑣碎物品，孩子的奶嘴，一枚大人也喜歡的棒棒糖，圖畫書，詩集。只有他才能跟她玩到一起，樂到一起，瘋到一起。

冰之回到上海，覺也不睡，澡也不洗，連夜開始寫文章呼籲女性權利。

「這麼巧，我也去常德。」

林冰之在老家只住了一個禮拜，就把孩子留給母親照料，隻身一人返回上海。在回上海的火車上，冰之看到報上一則新聞，上海電明星邱柳寂服藥自殺。林冰之讀後大吃一驚，前幾年，冰之想當電影明星，從北平到上海去發展，還跟這個邱柳寂住過一個宿舍，怎麼這就吃安眠藥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