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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時光倒流

作者:項斯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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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鄭曉雲

第三章 鄭曉雲

就像兩小無猜的我和鄭曉雲。但我們,都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人了。歲月無情地改變了我們,還好留下了我們彼此相愛的印記。
但是電話仍然不屈不撓地響著,五月天一遍又一遍地唱道:「哪一個人,愛我,把我的手緊握,抱緊我,吻我,愛我,別走。」
從此以後,他將害怕分離。從他的爸爸開始,到我,再到阿黃。我想他不能再失去什麼。他的手滑過我的頭髮又逐漸停留。他又溫柔又讓人心酸。後來他終於回到我的身邊睡下,一動不動地緊緊抱著我。半夜我甚至不敢下床去上廁所,因為他完全不肯把自己的手鬆開。我只好再次疲倦地睡去,陌生的床與熟悉的身體。他還是像個孩子似的需要依靠。
是因為貧窮嗎?貧窮就可以如此殘害兩個人的生命,我絕對絕對不要貧窮。
「可是,我都忘記了他的真名叫什麼啊。」玲子頹然地坐在床邊。是的,我們沒有一個人想得起他本來的名字。阿黃,你會怪這個世界對你太薄情寡義嗎?
我決定赴這最後一場鴻門宴。意外的是,幾個月不見,陳爽似乎變得萎頓了。他最心愛的黑色風衣毫無生氣地掛在他的身上,他苦笑著對我說:「你終於肯來了。你大概以為你的工作是我給你安排的吧。其實你誤會了,我要幫你也會先問你意見的,我的公司在投資上出了點問題,我可能就要破產了。」
雖然他們對話的聲音並不高但我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再次重逢后他對我就沒有這麼溫柔過。我氣呼呼地想,鄭曉雲果然成為了我們四川的叛徒,連火鍋的至尊寶豬腦都可以隨便放棄了。我報復性地叫來了服務員,先點了兩份豬腦。來自祖國邊陲的碧碧也是異常歡喜,但上海郊區的羅秋楠終於還是暴露了她生於此長於此的根。她像是無意識地重複了剛才那個女生的話,對著我們說:「你們兩個還是不要吃豬腦了,那個東西又噁心又不衛生。」
但是耳朵,是關不住的。到了深夜,玲子她們,就會開始用鄭曉雲等男生開啟夜聊話題。每當說到「鄭曉雲」三個字時,我感覺到上鋪的羅秋楠在沉重地翻身,她劇烈的翻身使我每一次只聽到玲子說「你知道嗎?鄭曉雲他……」就沒了後文,被羅秋楠身體和被子摩擦發出來的「悉悉率率」聲掩蓋掉,氣得我吐血。我倒是漸漸對別的男生開始有了一點了解,比如沈非的身高和體重都是185,比如,鄭曉雲的寢室里,有個長相猥瑣的男青年聞名全校,他的本名大家都搞不清楚,但他的藝名叫做「黃品源」,簡稱阿黃。因為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刻錄收藏各種各樣的AV片,不光自己看還送人。誰找他要他都不會拒絕,慷慨大方。他把所有的錢都用在了這個上面,因為本來相貌還算清秀的他看上去越來越油膩。
那句話是這麼說的嗎?
「雲,你不要吃豬腦了,那個東西看起來好不衛生哦。」那個女生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小時候。鄭曉雲和黃花魚。
也許,我應該忘記陳爽在他的車裡總是有意無意地把手放在我的腿邊,也許,我應該慶幸鄭曉雲不知道我脖子上戴的那根項鏈,是什麼牌子的。因為鄭曉雲也忙著找實習的地方,並沒有閑暇顧及我的細枝末節。
下車后阿黃滿頭大汗,還不斷感謝著我對他此次工作的配合,又說要偷偷送一些非常「特別」的藝術片給我觀賞,保證比《失樂園》還好看。鄭曉雲當然不會發現我們的這一心思。他帶著臉色緯紅的楊琳,當上了最後一名。鄭曉雲可真是一個爛好人。
他兩隻手抓著鐵絲網,看著我,問:「為什麼改名字?」
「嗯,讓我再考慮一下吧,我不一定有空。」雖然內心已經打定主意,但嘴上我還是要佔上風的。玲子的性格我了如指掌,她想要一套CD的化妝品已經想瘋了,哪能容許我破壞她的好事。雖然她也知道我和鄭曉雲的感情有多好,但骨子裡可能她已經早就認定了我和她是一樣的人——我們都討厭貧窮,我們都願意為了金錢而變得討人喜歡。
我還是上了陳爽的車。我說,我好累,帶我去休息吧,我不想去買新手機了。車窗上我的臉像紙一樣蒼白。我在心裏對另外一個阿黃說對不起,我們都辜負了你的希望。原來時光是真的不可以倒流的。
「又見面了。」陳爽對著我們溫柔地笑,看上去他一點也不嫉妒鄭曉雲。楊琳看著鄭曉雲的臉色在一邊添油加醋地說:「陳總,難道她就是你說的那個女孩子。」陳爽慢悠悠地接過話頭來說:「是的,就是她,以後說不定也可能會是我們上海分公司的負責人,前途可期。」
那一刻我知道我真的失去了鄭曉雲,另外一個冰冷的聲音告訴我,我不能再失去陳爽。愛情和物質我不能一樣都沒有,我不能像我的爸爸媽媽一樣可憐。
「嗯。」我和鄭曉雲同時點頭。這時候沈胖子又開始拉扯他,「快點上場,兄弟們都等著呢。」我看見鄭曉雲的額頭有一些細密晶亮的汗珠,有些什麼東西和小時候不一樣了。
「你找他做什麼?」他很快認出了我的聲音,語氣里,全是質疑:「你和他很熟嗎?」
至於讀書。再說吧。
「1582175XXXX」,鄭曉雲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彷彿向我下達一條秘密指令。他小時候從來不敢這樣對我說話,我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當他報完這個手機號碼的時候就隨著沈非走了,沒有再回頭看我一眼。
只是鄭曉雲走後,我已經不再單純,或許我不回信給他,是從心底里認為自己不配吧。但是這些話,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眼淚好幾次打濕我的衣服。我在沙發上哭著沉沉睡去。再次清醒的時候我感覺鄭曉雲把我抱著走向裡屋的卧室。我不敢睜開眼睛。鄭曉雲放下我之後並沒有上床,他繞到我的面前在黑暗中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髮。我聽見他在溫柔地對我呢喃些什麼,雖然聽不清楚,但是我完全明白。
最後那一句像玩笑更像是威脅。但我一點也不害怕。
「要不要我陪你去?」鄭曉雲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後,我的心簡直就要飛起來。我是那麼那麼希望在我戰鬥的時候能夠有人陪在我身邊,可是,我不能。如果我要拔下輸氧管他一定會拚死阻止,為此,我不能帶他去。
「去了日本,我呆不習慣。我就自己回來了。我媽只能把我托給上海的親戚。」
「而且你們都是四川的老鄉,他要是知道我找了一個川妹子,大手一揮說不定就隨便送些名牌給我們呢。上次他來上海的時候,帶我去恆隆狂買了一通呢。」
可是輔導員又不合時宜地加了一句:「要珍惜你們的幸福啊,我和阿黃,都是沒有女朋友的人。他在地下,也要羡慕死你們了。」提到阿黃,輔導員也覺得自己說得太多。我感覺到鄭曉雲的身體漸漸冷下去了,他拉著我告別了輔導員,然後對我說:「阿黃,我們回家吧。」
「下次出去之前和我說一聲就行了,就那一條沒頭沒尾的信息。然後我給你打了幾十個電話都關機,所以只好到這裏來等你。」我摸著鄭曉雲一夜之間長起來的鬍鬚心裏很疼,我說對不起,我把你送我的手機弄掉了,我沒有你的號碼,所以才沒有給你回電話。
陳爽戴上他那一副好人的面孔,但是手還是搭在我的肩膀上,他笑嘻嘻地望著我說:「這就是你的那個小男朋友啊,快給我們介紹一下。」
「好吃。」其實鄭曉雲的鹽放得實在是太多了一點,但我發誓我沒有說謊,那真的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煎蛋。因為那是鄭曉雲做給他最愛的人吃的。
我聽得懂他話里的意思。
「我爸,他想見你,可能,是最後一面了。」表妹的聲音有隱隱的哀傷,但她是平靜的,一如我在平靜地等待著這樣的結局一樣。
是的,毀滅。我以為我的靈魂會隨著姨夫的去世而變得純凈,沒有料到在無邊的麻木中我變得狂躁了。大一那年開始我干起了多份家教,為了養活自己我甚至有些不擇手段。我當起了家教的托,並且從我同學的薄利中抽取我認為自己應得的部分,我不再打扮得土裡土氣,我有錢有知識,並且還有可憐的身世為我錦上添花。
他死是因為他的前女友懷孕了,被那個沒有良知的男人送到偏僻又便宜的小醫院,死在了手術台上,那個男人很快逃走了,還是黃品源為這個女人最後送了行。那之後他就沒打算活下去。我覺得他可能一直以來就有一些輕微的抑鬱,只是他從來不說。
鄭曉雲看了一下來電,沒有接。
對不起噢,家裡只有雞蛋了,所以就弄了5個。吃這麼多蛋膽固醇好像很高。
「喂……」是拖長了聲音的一句。也許就像玲子她們說的那樣,鄭曉雲的骨子裡,其實有種很社會的氣質,這是我所不熟悉的鄭曉雲。所以我很客氣地說:「麻煩找一下,那個黃……阿黃。」
「另外,你叫許筠筠。你爸爸姓許。」
碧碧連忙跑過來看我,把我的手指抓過去,我又立刻大叫一聲:「疼!」
噢,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想到我和鄭曉雲能有自己的地方了,我對楊琳一下子好感倍增。
那一天我正準備奮起跳高接住一個從籃板跳落下來的球,碧碧衝著我大喊一聲:「阿黃當心!」我抬頭一看,一塊磚頭居然和籃球同時朝我飛過來。我感覺自己非常矯健地躲過了笨重的磚頭,還一面準備帥氣地去接籃球的時候,籃球就直接砸在了我的右手食指上面。我頓時疼得大叫起來,眼淚奪眶而出。在我那簡陋的籃球生涯中我多次讓我的手指光榮負傷,導致我的指關節總是有那麼一些不規則的腫大——日後戴戒指可能不太好看,不過可能我也結不上婚。我當時就是這麼悲觀喪氣。
在我們那個龐大的系裡,有好幾堂課是全系一起上,坐在人頭密密麻麻的階梯教室里,細心的羅秋楠總是會在上課之前就先用書本幫我們搶好位子,然後我和劉碧碧再一起姍姍來遲。我們故意從教室的前門一直穿到教室的最後幾排,我們扭著腰肢和老師從容地說一聲「對不起」就慢慢走到後排去,坐下之後再得意地笑成一團。
我下定決心把鄭曉雲給忘了。
「嗯。」這是我第一次沒有強烈反對這個名字,甚至覺得還有點好聽。
我用不斷地嘔吐聲來代替我的反駁,還好我晚上沒有吃太多東西。吐了一會兒就只剩水了。鄭曉雲拿起一塊濕巾幫我抹了抹嘴巴,然後又用同一塊濕巾給他自己擦了嘴巴,準備摻著我出去。看著他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強烈的打擊,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就甩開了他的手,怒氣沖沖地走了。剛坐進二樓準備喘口氣的黃品源看見我又沖了出來,只好起身在後面繼續跟著我,他大叫著:「喂,你的50,你的50」。
「我也沒忘。」
謝天謝地。我不敢再給鄭曉雲打電話,也不敢接鄭曉雲的電話。我依舊害怕陳爽會陰險地在我打電話的時候發出一些不合時宜的聲音。我給鄭曉雲發了一個消息:有點事情,我很快就回寢室,手機沒電了,我回去給你電話。
我拐上二樓,正準備敲開輔導員家的門,就看見一個人斜靠在門口。我抬起頭來就看見了鄭曉雲的眼睛,已經好久好久,他沒有再這樣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鄭曉雲一把把我拉到他懷裡,緊緊地圈住我的身體,眼淚就不知不覺從我眼角流了下來,所有的悲傷似乎都在那一個瞬間爆發。
鄭曉雲在喝醉之前往我的寢室里打了一個電話,他口齒不清地說:「阿黃走之前對我說,你一定要和阿黃好好在一起,不要做出非得時光倒流才能挽回的事情,因為時光是不可以倒流的。時光真的不可以倒流嗎?」
當鄭曉雲把屋子裡的大燈按開的時候,我就看見我和他的照片,被擺在了客廳的醒目位置。那是我們在學校草地上拍的,照片里的我們笑得那樣無拘無束。房間里到處都是用皺紋紙貼的大紅色玫瑰花,每一朵都是那麼細緻。我被鄭曉雲的審美弄得有https://m•hetubook•com.com點想笑,但更多的當然是感動。
他確實已經失去了力量,當我在火車上寧靜地望著窗外時,他已經死去了。死前他叫表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哼哼卿哪地說不出完整的詞來,我什麼也沒聽到電話那頭就突然安靜了,我的火車進入了一個漆黑悠長的山洞。
不管怎麼樣,我都不能輸給鄭曉雲!我把他的手機號碼單子,扔到了垃圾桶里。我想,如果他真的是鄭曉雲,他一定會再來找我的,主動!
鄭曉雲隨口答應道:「好的。」
沈非也笑了起來,「你們兩個太黏了。媽的,看得真叫人嫉妒。」
沒想到他卻一把把我抱在懷裡,他的嗓子已經有點啞掉了。「我還以為你出事了,我好擔心你。」
因為手指受傷了,我推掉了晚上的語文家教。自己跑到圖書館準備去借幾本沉悶的大部頭來看看,讓普魯斯特、馬爾克斯索性壓垮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貼心的羅秋楠給鄭曉雲打了電話。當我低著頭很幼稚地踢著石子兒的時候,我就看見鄭曉雲那雙好看的白色球鞋停在我的面前。
我想,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太平靜了。
楊琳不知道黃花魚就是黃曙光。而現在的黃曙光確實已經早就不是當年的黃花魚了。
我們不顧羅秋楠的反對把豬腦丟到翻騰的紅鍋里,溫柔的、好脾氣的羅秋楠又一次向我們屈服了。我甚至還笑著要把豬腦夾給羅秋楠吃,我想我那時候不僅壞,而且笑得比哭還難看。鄭曉雲有聽到一些來自我們這一桌的聲響嗎?我不確定。但是他始終,從頭到尾,都沒有朝我們這邊看一眼。
「鄭曉雲,幹嗎這樣說女同學啊!」高大的胖子在他的身後附和著,「人家胖你也不要說出來嘛。」後來我知道這個傢伙叫做沈非,無事生非的非。羅秋楠見狀立刻出來幫手,但是她的口齒一點都不伶俐,半天只說出一句:「怎麼你們認識啊?」
我努力地甩開心中那個物質又庸俗的自己,開始暢想起鄭曉雲的好來。我想鄭曉雲至少是全心全意相信我的那個人,這個世界上好像也只有他了。
那個時候他們兩小無猜,感情篤定。
他還是沒有原諒我。他還是沒有聽我的解釋。
「我……」我沒有想到這是我們重逢之後的第一句話:「哦,不好聽嗎?」
軍事課的時候我被老師點到了名:「14號黃曙光同學,你來回答一下。」
阿黃啊你此生無憾,有我們這麼多女生為你哭泣。你死之前一定想不到自己還能贏得這麼多眼淚。如果你知道的話,你是不是就能選擇留下來?碧碧捧著自己的相機,看著那一張最後的照片,卻忍不住掐著自己的臉。她斜斜地靠在我身上,說:「阿黃啊,你說我怎麼就去拍了這樣一張照片。」我們不敢再去看相機里的阿黃,他將永遠地保留在我們的記憶之中。
我認為我可以把這個遊戲玩得很好。我不知道那個時候陳爽已經打定主意把我帶回成都,我以為他只不過也是一時寂寞罷了。我只希望如果順便的話,陳爽能夠在我畢業后把我安插在他們家在上海的公司里。我沒有想到他要得那麼多。
「對。我們的家。」
坐在火車上我開始細細品味姨夫最後留給我的幾句話,還有那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的遺言。我想他還是善良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完全可以將我父母的秘密帶到地下讓我痛苦一輩子,可是他沒有。
大學里唯一值得一提的事件是姨夫的死亡。當然,還有我和鄭曉雲隔著足球場,隔著生生世世的相遇。姨夫的死平靜而坦然,像一抹湖水;而我和他的相遇又是那麼波瀾壯闊,像潮起的大海。這兩種力量彙集到我大學四年的生命里,卻反而加速了我的毀滅。
三天之後我才知道那個人就是鄭曉雲,留給我一整套西瓜太郎文具的鄭曉雲。當我左邊挽著空的開水瓶,右邊挽著羅秋楠從足球場走過的時候,我再次看到了課堂上的那個目光。只見他一記傳球就把球踢飛了出去,然後朝著我的方向跑過來。他身後一個五大三粗滿頭大汗的男人扯著嗓子喊他:「鄭曉雲,鄭曉雲,你去哪兒?」
他在走之前把他手中唯一一張純潔的電影送給了鄭曉雲,是《時光倒流七十年》。黃品源一直希望時間能夠倒回到他和女朋友認識的高中時代。
碧碧勸過我一次,但是很快就放棄了。因為我是她的朋友,女生之間是懂得這回事情的,並且,如果當一些本來不堪的事情發生在你自己的朋友身上,你就會很體諒,很理解似的包容過去。認為你的朋友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不會幹出什麼真正出格的事情來。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可能也沒那麼嚴重。」我假裝很平靜。
我搖搖頭。
我無從得知。
「當然好吃啦,如果你敢說咸我以後就不做給你吃了。」我們吃一口雞蛋,再喝大量的水。每一口都吃得格外小心,彷彿我們在做的是最幸福的事情,生怕它很快就結束了。我們從同一個碗里吃同樣的菜,這就是我能想到的關於幸福全部的定義。
上海的一切對於從小城市出來的我來說都是美好的。當九月五日我踏上這個師範學校的土地的一剎那,我聽見自己心裏的聲音叫囂著:我自由了。
陳爽一直把車開到了金山的海邊,一路上我們都無語。他不再趁著扣安全帶的同時用手指輕輕觸碰我的身體。我似乎倒有一點失落,我恨我自己的下賤,這是多麼對不起我高尚的父母。
那之後我度日如年,每個星期的軍事理論課是我最富挑戰性的一節課。我每次都以為鄭曉雲要乖乖走過來和我說話了,可是他都沒有。甚至有一次,他和羅秋楠都點頭打了一個招呼,就是不看我一眼。
「是啊,你也要這麼叫嗎?」
我的手被醫生敷衍地搽了一些葯。我悶悶得回寢室了,一路上看見學校里的蒼天大樹都覺得不開心。碧碧把我的言行告訴了羅秋楠。她們又集體教育我不該如此任性。我想我其實可能是不能接受鄭曉雲的長大。我以為他就是我一個人的,像以前一樣。
我的名字不再是特別的了。在這個大學里,叫什麼的都有。張三李四,三個字的,甚至四個字的。名字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
「家?」
我沒有想到黃品源的這句話對我和鄭曉雲的未來很重要。我當時只是把它放在了內心深處。直到很久以後才拿出來回味,但那時已經來不及了。
鄭曉雲很快向所有人宣布了我們的戀情。不過他不是用嘴巴說的,他給自己買了一輛摩托車,每天來接我下課。他在日本的媽媽生活得應該不錯,但我知道鄭曉雲還是很孤獨。他甚至會逃掉自己班級的課來陪我上課,並且在他的要求下,我們這一群球技不佳的女生,也居然有資格使用學校的室內籃球練習場了。我知道鄭曉雲有他的方法。
沒想到,在這樣的時刻,我們學校還出了一點岔子。一則新聞在上海的報紙上產生了轟動的效應,那是一個腦漿塗地的場面。我曾經幻想我的父母是雙雙跳樓自殺,而我「有幸」真的看到一起跳樓事件。我們學校最高的那座文科大樓上就曾跳下來過一個,碧碧帶著相機拉著我去看,人影浮動的現場我什麼也沒看到也不想看,和鄭曉雲的不期而遇比死亡更讓人心碎,他看著碧碧的相機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偷偷回過頭來看我一眼,我對他做了一個很悲的表情——他卻很快把頭轉開了。
鄭曉雲愛黃花魚,黃花魚愛鄭曉雲。我把頭埋在他的胸膛里。校園裡不知道什麼花開了,好香好香。
我沒有想到是玲子的無心之舉讓我的生活橫生變故。她慫恿我去陪同她的表哥一起游上海。「我表哥家可是成都當地的富豪,他來上海旅遊,暗示我可以找一個女同學和我們一起去玩,你去不去啊,跟著他都是吃好的。」
我沒有回頭。淚水無意識地滴落,我覺得自己很下賤,千里迢迢來被鄭曉雲嘲笑——雖然整個潮陽街不過百米的距離,算不上千里。但是鄭曉雲難道什麼都感覺不到嗎?他竟然笑得那麼無恥。回寢室的路上,我偷偷聽著來自身後的聲音,鄭曉雲竟然沒有跟上來。他竟然敢不跟,放任我這麼一個年輕貌美的少女走在馬路上,任憑誰都想護送一下吧。
似乎就連阿黃也沒有出來上課。我覺得我的世界天昏地暗。
「不用介紹了。我不過是她的同學而已。祝你們幸福。」鄭曉雲準備轉身離開,離開前他又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從上到下看了我一眼,「沒想到啊,你最近已經變得這樣好看。」我知道他指的是我的那些新衣服、新首飾。
「你不懂,越是名字叫這個的,越是什麼都沒有。」
「滾,我才沒有呢。」我一把推開碧碧的手,「賺錢比那些重要多了。走,我請你們去後門吃火鍋。」我拉上碧碧再找到羅秋楠,努力把鄭曉雲拋到腦袋後面。
「是嗎?」楊琳有一些尷尬,但是神色還是軟了下來,她說:「不過雲也許並不像你想象得那麼愛你。在日本的時候,他吵著鬧著要回國,他那麼小,非得一個人回來,哪怕寄住在上海親戚家似乎也比遠在日本好。他喜歡的那個女生在他老家,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我想他並沒有告訴你這些。」
鄭曉雲也隆重地把我介紹給了他的室友,除了早已經認識的沈非和阿黃之外,其他幾位也都對我們的戀情開起了不三不四的玩笑。倒是阿黃,平日說話根本看不出他是個小電影愛好者。因為我們都叫阿黃,有時候鄭曉雲喊起來的時候還會一起答應,然後大家一起哈哈哈笑起來。所以我並不討厭他。鄭曉雲和他的關係也很不錯。只是不允許他把他的那些「作品」送給我。
「阿黃?你朋友都這麼叫你的。」
忙著實習的他,好像是突然之間發現了我的改變。
「1582175XXXX」羅秋楠在旁邊小聲重複幫我記著。「記什麼記。」我賭氣對羅秋楠說道,卻又暗自驚心自己對於數字的記憶能力如此之差,竟然只記得一個開頭。羅秋楠卻貼心地塞了一個小紙條在我的手中,很鄭重其事的樣子。
回到上海之後我用公用電話打給鄭曉雲。
沈非遲疑了一會說:「還行。」
晚上,我跑到學校後門的小攤子上,紅著臉買了一部《滿清十大酷刑》,丟回寢室。玲子這種表面端莊的女孩子,高興壞了。結果寢室的門衛阿姨卻在外貿大喊我的名字,101,黃曙光。
「他喜歡你,可能僅僅是因為這裏四川人很少罷了,你想過沒有?」
他有些天真地往我的手指頭上吹了幾口氣,用一種哄小孩的方式。然後拉著我的胳膊說:「算了,去校醫院擦點紅花油。」
「你們好像沒有血緣關係。」
「你去要。」另外一個上海女生梅子回答道。她們你推我我推你,在熄燈的寢室里顯得那麼聒噪,卻不肯帶給我一絲鄭曉雲的消息。我突然把被子一掀,衝著玲子大喊一聲,「煩死了,明天我去要。」
回城的夜裡竟然有一點堵車,那些卡車貨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我看著窗外的風景就這樣睡著了。快到學校的時候我發現陳爽把他的黑色風衣披在了我的身上,內心有一點愧疚。我發現這個男人也是深深地寂寞的。
我很心虛。
我說,羅秋楠,什麼同桌情,那都是假的。你看他,連部片子也不給我們,好歹也要是日本人的《失樂園》吧,樂而不淫。我早就想看了。這一部假大空的商業片拿回去,玲子又要看不起我們了。
「我沒忘。」
還好,口氣不是那麼可怕。12歲的鄭曉雲,畢竟還是屈服於12歲的黃花魚的。可是我不知道18歲的鄭曉雲,會不會同樣屈服於18歲的黃曙光?
那裡面工整地寫著鄭曉雲的手機號碼。
「我打聽過。他們說沒有叫黃花魚的。以後,你不許改名字,聽到沒有。」他更加用力地抱緊我,而我已經不會說話了。幸福就像是大雨一樣一下子傾盆而下。也許我前面十八年的委屈,都是為了等待這一刻https://m.hetubook.com.com,等待鄭曉雲的一個擁抱。
陳爽剛到上海的時候就開始給我發簡訊,但是我都裝作沒有收到直接刪掉。直到有一天玲子神秘地告訴我,她有一個大型企業的工作機會了,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嘗試一下。我想,這可能是陳爽的詭計。但是沒有工作畢業后我的戶口就會回到那個生我養我的小鎮,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所以就算是詭計我還是立刻答應了玲子。
「我應該知道什麼?」
鄭曉雲詢問地望了望我,我假裝完全不介意。我笑呵呵地上了阿黃的車。「我們兩個阿黃一起騎。誰先到湖的那邊誰就算贏。」我想鄭曉雲帶著個傷員肯定騎不快。我和孱弱的阿黃一組比較便於監視他們。
我想鄭曉雲我們再忍耐一下吧,再忍耐一下就好。就當我是我把以前欠他的都還掉。
等在寢室外面的鄭曉雲看見我從陳爽的車上下來頓時呆住。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也有點害怕。他捏著拳頭緊緊望著我,我反而挺直了腰。我心裏想鄭曉雲,我可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你不要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但是我什麼也沒說,我想善於觀察的陳爽會為我指出真相的,我沒有想到陳爽竟然也什麼都沒說。他反而也下車走到了我的身邊,還扶住了我的肩膀,攬著我往鄭曉雲面前去。
我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時間大家好像都忘記了阿黃已經死去的事實。
鄭曉雲喝醉了。睡倒在輔導員的家裡。聽說他們班的輔導員也喝醉了,他也不過就是25歲左右、沒有經歷過生死的普通人。聽到這個消息我在寢室里號陶大哭。我想起阿黃那張微弱的笑臉和弱不禁風的身體。我想起他在世紀公園裡搭著我飛快地前進時,那難得一見的笑臉。我靠在寢室的床邊無法掩蓋我的悲傷,羅秋楠還有碧碧也傷心地抱成一團,就連玲子也無法接受一個前幾天才看見的人就這樣沒有的事實。
鄭曉雲好像做夢一般抬起頭來看著我。我想他可能會把我撕成碎片。
只有離開這裏這件事,我如願以償。
看到鄭曉雲清涼的眼神,我腦子裡一片空白。
「我知道的。」
我忽然就無比傷心。
他沒有真實地擁有過一個女人的身體。
但我們在一起時總是很小心不去觸碰這些傷口。這樣一來我們可談的話題就漸漸地少了。但是我依舊覺得和鄭曉雲在一起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就在大學快要畢業的時候,陳爽又一次出現了,給了我和他的生活一個致命的打擊。
我從吵鬧的教室里站起來,隨便就把問題敷衍了過去。眼角的餘光卻看見前面第三排有個男生回頭望了我一眼,我隨即坐下了。心裏想:嗯,長得倒還是不錯。
鄭曉雲騎著自行車攔在我面前。
走上學校門口的天橋我突然感覺到天橋在上下跳動,隨著我的步伐像跳繩一樣上下起伏,我懷疑是要地震了,可一切卻是我的錯覺。以後每當我走上這個天橋就會有這種感覺,讓我不得不快步走回學校。
因為一輛黑色的雷克薩斯總是會停在宿舍的門口,一些傳言還是不脛而走。我盡量暗示陳爽在天黑以後再來接我,可是他總不按牌理出牌。我是太低估了他的能力和控制欲,其實他早就把我的一切摸得清清楚楚,包括我和鄭曉雲之間的愛情。
楊琳沒想到我說話這麼不客氣,她努力想維持自己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形象,但罷了。她還是辦不到。她呆了半響,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
我朝身後揮揮手,一溜煙就上了二樓。其他桌的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剩我們系的幾個男生喝得爛醉。我推推倒在桌子上的沈非問他:「100元呢?」他迷迷糊糊就往口袋裡去掏,我連忙擺擺手說:「我的意思是,鄭曉雲呢?」他指指衛生間:「在裏面吐呢!」
這是一個姍姍來遲的擁抱。早在12歲那年,其實我們就彼此喜歡了。那時候我用鄭曉雲的橡皮擦,用鄭曉雲的筆寫字,我們的每一天,都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寫出來的每一次作業,每一個字,都是我們對彼此的喜歡。
第二天,在玲子的百般提示下,我不得不往黃品源的寢室里打了個電話。那邊只是「嗯」了一聲,我的心就開始咚咚咚地跳了起來,我想,是鄭曉雲。
離開的時候,楊琳狠狠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完全不像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但表面上。她愉快地祝福我和鄭曉雲幸福,隨後又小聲地說了一句:「希望你能全心全意地照顧我弟弟。不然我這做姐姐的可是要找你的。」
我們寢室,和他們寢室倒像因此成了聯誼寢室一般,大家常常一起玩。我和碧碧一起練習投籃的時候,鄭曉雲就拉著沈非在一旁給我們指導。我聽見鄭曉雲痴痴地望了我一會之後,就問沈非:「我老婆漂亮嗎?」
鄭曉雲一拳頭就打在了沈非軟軟的肚子上,「什麼還行,明明就是非常漂亮。」
但內心深處,我其實是震驚的,我從未想過小時候我的詛咒終於靈驗。我曾經不下千次地詛咒他的死亡,但當這一刻終於來臨時我還是無試接受。我很快地買了車票,堅定地對自己說,我要見他最後一面,也許,這是我知道真相的唯一機會。如果他再告訴我,我的爸爸是病死媽媽是出車禍,我就當場拔下他的輸氧管,老子說得到做得到。
確定不會問出什麼新鮮的東西,我長舒一口氣回到了火車站。我發現家鄉的空氣還是那麼污濁,並沒有因為我新的秘密而變得乾淨芬芳。
「好吃嗎?」
他的手上,有一塊圓珠筆畫的手錶,滑稽地隱藏在白T恤之下:「永遠都是上午10點29分,我十點半離開的學校。所以我把時間往前調了一分鐘,這樣就感覺分別的時刻一直沒有來臨,我們還是在同一個學校里。」
「那時……你沒給我回信。我,好傷心。我每天都要去門衛那裡問一遍,到後來門衛看到我來,遠遠地就會對我說嗎,鄭曉雲,沒有你的信。」
然後,他就死去了,當我再把電話撥過去的時候他已經死去。他人生的最後一句話是對我說的,可是我竟然還是沒有聽見。小姨對此非常嫉妒,我看得出來。因為我回家后她幾乎就不理我,當我把臉背過去她又在後面偷偷地觀察我。我的變化我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她好奇。
但我心裏還是有一絲竊喜,就算是這樣鄭曉雲也是相信我的。看來,他永遠都是那個黃花魚手中的鄭曉雲。楊琳走出店門之後又猶豫著迴轉過來,堪稱一步三回頭,這一次甚至拉著我的胳膊說:真的,姐姐拜託你了。她的溫度從手掌傳達到我的身上,我竟然有些微被她打動。但是當我看到楊琳的Gucci背包時,這感動很快煙消雲散。都說20歲的女人就該有一個好包,鄭曉雲什麼時候才能買給我呢?難道要像我爸爸媽媽一樣嗎?
但是雞蛋很快就吃完了,雖然鄭曉雲足足煎了五個。我看見鄭曉雲笑了,我也笑了,我們又和好如初了。
我就說嘛,好像瓊瑤比木瓜貴嘛。鄭曉雲滅了火,用手捏我的臉頰。他把悲傷掩飾得很好,我也是。我只知道這一刻,我們是如此地離不開對方。我們都怕觸碰到彼此的疼痛。
「不會啦。傳說他不是對她很差嗎?我剛才看他態度挺好的。」碧碧沒心沒肺地點評。
陳爽走了,回四川了。他對他給我和鄭曉雲之間造成的誤會表示了歉意,還問我:需要不需要我親自向他解釋一下。我搖搖頭,看著眼前這個精打細算的男人,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和鄭曉雲在一起,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大二。
「不如,我們去找黃品源要一張吧。」玲子咯咯一笑。
回過頭來試想想,我們兩個快畢業的大學生怎麼能斗得過他們兩個真正的大人?尤其是當他們想擁有我們的時候。
「鄭曉雲。」我低低地呼喚了他一聲,我看見他的背影微微抖動了一下,停住了腳步。「我們只不過是同學嗎?」我的聲音微弱但是泛著光芒,他遲疑了一下,冷冰冰地說了一句「是」,就繼續邁著步子前進了。
真的可以不要嗎?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悄無聲息地落下。
如果他提出上床的邀請,我想我會爽快地拒絕他。但陳爽聰明的是從來不說這些。他只說:「小黃,多吃一點。多吃一點,下次我來,再帶你出去玩。」
「喂。」鄭曉雲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臉色慘白,無比尷尬。
楊琳起身買單,回頭又忍不住拋下來一句,「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麼本事,雲他就是相信你。我叫他小心一點你,他還因此疏遠了我。看在他這麼信任你的份上,你都不該辜負他。」
鄭曉雲請我們全寢室的人一起去吃了火鍋,就連一向和我們走得並不近的鈴子也赴約了,這當然也是因為鄭曉雲的關係。但我知道真心祝福我們的,也只有羅秋楠和碧碧。羅秋楠好到根本不會妒忌我。
鄭曉雲稍微呆了一下,隨即捏了一下我的臉。但他馬上又心疼起來,溫柔地問:「疼嗎?」
他試圖再次回到過去,然而相愛的機會,只有一次而已。
我很快和寢室里的羅秋楠、劉碧碧打成了一片。她們一個來自上海的郊區,一個來自中國邊陲的郊區。郊區的人與小城市的人總是更容易溝通一點,那個來自上海市中心的玲子總是高高在上,骨子裡一副精於算計的模樣。我喜歡和羅秋楠劉碧碧一起上課,一起遲到。她們使我在人生中第一次擁有了正正經經的女性好友。
原來,鄭曉雲不是一點都不知道的。我並沒有我想象得那樣遊刃有餘。
「我不去。」
就像阿黃和他青梅竹馬的女朋友。
「永遠都不要離開我好不好,阿黃。」鄭曉雲貼著我的耳朵。那時候真是年輕啊,我們輕易就說出了「永遠」這樣的字眼,而不知道它有多麼沉重。
我一邊苦思對策一邊走回寢室。剛到宿舍的大樓邊上我就看見樓梯上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我一下子大叫出來:鄭曉雲。
哈哈,你知道啊。原話是瓊瑤木瓜位置調換一下。
可是,光相愛有個屁用。
我吃驚地望著若無其事的陳爽,他怎麼可以這樣無恥。
那隻看到腳的最後一眼,就是我們和黃品源的最後一面。
畢竟女生是需要柔弱一點的,尤其在男人面前。你越強大,就越應該不用把這強大表現出來,這是這個社會的萬用靈藥。我的心機一點點閃現,哪怕對鄭曉雲也是如此。
鄭曉雲說過幾天發了實習的工資就帶我去買一個一模一樣的新手機,他似乎對這款手機情有獨鍾。他說,就連開機問候語也要和原來的那個一樣:鄭曉雲愛吃黃花魚。
我在回程的列車上細心地貼好了黑色的孝帶,儘管在四川我一次都沒有戴過。
「那又如何,我和雲始終是一家人。我早就告誡過你的。」
但是,當鄭曉雲親眼看到我從那輛黑色的雷克薩斯上下來的時候,他的自尊心還是受到了強烈的打擊。那一天天氣陰霾,處處都埋伏著陷阱。鄭曉雲其實是興高采烈地來告訴我,他找到了一家不錯的實習單位,準備帶著我出去大吃一頓火鍋自助餐作為夜宵。
我想我應該立刻去更換我的名字,然而我卻沒有那麼做。
但我和鄭曉雲也會吵架。他不喜歡我抽煙,總覺得我是在文藝青年在裝B。但是我們總是很快就和好了。我們組織了一次集體去世紀公園騎自行車的活動,我又一次見到了鄭曉雲的姐姐。我早就知道她並不是鄭曉雲的親姐姐,而是他媽媽在日本嫁的那個上海男人的女兒。楊琳是在鄭曉雲上了大學之後才回到上海的,她比鄭曉雲大5歲,但是看上去卻和我一樣年輕。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說。喂,鄭曉雲,是我錯了。
晚上九點,其實陳爽已經帶我吃好了一頓緩慢的西餐了,牛排五分熟,甜品上漂浮著法式泡沫。陳爽馬上要回四川了,大概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才會回來。我想起這些日子里他對我的好,還是有一些捨不得。畢竟,那個時候他什麼要求也沒有向我提出過,只是要我陪他吃頓飯,散散hetubook.com.com步。
我走出去一看,發現是黃品源。
也許上天是想向我暗示我父母去世的方式嗎?我不知道。
投之以瓊瑤,報之以木瓜吧。
我和碧碧在一旁,幾乎笑到打滾。我丟下籃球撲到鄭曉雲的懷裡,大叫著:「好了好了,我就是非常漂亮。」
然而過去是無法遺忘的,姨夫的死拉開了那些已經關閉住的圖畫。表妹催促我快些回去,姨夫遇上了嚴重的車禍,當他從麻將房裡渾渾噩噩地回家時,一輛汽車碾斷了他另外一條腿,司機跑了,而姨夫血流如注。
陳爽的電話也響了好幾次。他追趕流行用起了周杰倫的歌曲,說實在和他不是很般配。最後一次他乾脆拿出電話對我說:有時候真想過一個無人打擾的晚上,這些應該都是來要錢的吧。他說完把手機關了,還補充了一句:「也只有這個時候,才知道誰是真正的朋友。」
喂,本校第一帥哥大清早給你做早飯。你要怎麼謝謝我呢?
「嗯,雖然我們寢室也叫黃品源阿黃,但我喜歡這個名字。」他又捏了一下我的臉:「不過我更喜歡叫你,黃花魚。」
「真的不老?」陳爽的眼睛亮了一下。我趕緊低下頭來。半響,他頹然道,「好吧,今天謝謝你了,我送你回去。」
當鄭曉雲告訴我楊琳也要和我們一起去世紀公園時,我心裏就不是很舒服。我想,這個女人一定居心回測,再說,他們本來就沒有么血緣關係。不過,好吧,為了讓鄭曉雲不為難,我還是很爽快地答應了。「早就應該見見你姐姐了,她對你也挺照顧的。」
斗室里的場面頓時逆轉了。
碧碧說:「你發什麼脾氣啊,人家對你挺好的。」她不知道我在心中已經暗自認定就是那個上海女生打給他的。不然他不會這麼猶豫不決。
「唉。」我聽見他綿長的嘆氣聲:「你把我們小時候的事情都忘記了。」
——好!我這就去。
我們緊緊抱成一團,幾乎不能讓彼此呼吸。半響,身後的門突然打開了,喝得半醉的輔導員站在門口,帶著一點苦笑地對我們說:「兩位同學,你們能不能不要站在老師門口互訴衷腸?我這裏隔音不太好。」
恆隆?對於一個經常出入太平洋百盛的大學女生來說,這兩個字是極富魅力的。在這個時代年輕貌美的女生是不愁沒有錢的,只要你願意犧牲愛情、青春和身體。我從來沒有看不起過那些學習愚笨但美貌風騷的女同學,懂得趨炎附勢、懂得見風使舵也是一種本事,那些鄙夷他們的人就從來沒有這樣的能力,還要經常把自己假扮成不屑於做。我們班保送研究生的女胖子自命清高以為萬般皆下品,但我看她讀書的目的也純潔不到哪裡去。當她把知識當做在這個世界上橫衝直撞的武器時,知識也將沾染上虛榮的灰燼。
這一次,食指毫無例外地紅腫了起來。
「這個月沒錢,所以只借不送……哎,誰來和你說這個的。鄭曉雲在後門喝醉了,爛醉如泥。你是他同桌,去照顧他一下吧。」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鄭曉雲已經不在身邊。我穿好拖鞋走到客廳卻聽見廚房裡有聲響。走進去卻發現鄭曉雲正在用平底鍋煎著雞蛋。看見我起來他有點不好意思,然後我驚呼鄭曉雲你怎麼煎了5個雞蛋。
而且,他是那麼相信我,從小時候就相信我。
「你依舊背不出我的電話號碼。」鄭曉雲嘆了一口氣,「你真是我見過的對於數字記憶最差的女人。但願以後我們的孩子不要像你。」
因為羅秋楠永遠比我溫柔體貼,更會為別人著想。我唯一可以為鄭曉雲做的就是一直使用這一台醜陋的諾基亞。到最後這台手機每天只能接聽一分鐘電話就自動掛斷。
我的咖啡要見底了——雖然我並沒有覺得這杯咖啡有多好喝,但我只有靠不停地端起咖啡杯來掩飾我內心的不安。雖然我一直都氣勢壓人,但我也很忐忑,我不想鄭曉雲知道陳爽的事情,陳爽不過是生活的插曲。
「曙光,我覺得你是不是應該注意你最近的一些行為。」楊琳約我在一家裝潢雅緻的咖啡店,我們在室外坐下,天氣正好,她手中還裝模作樣地夾著一支細細的香煙。
但我和鄭曉雲的關係,彷彿又停止不前了。我有點後悔自己的自尊心過於強烈了一些。在學校的馬路上遇到鄭曉雲,我總是先把臉轉到一邊去。「鄭曉雲在看你呢。」羅秋楠每次都會向我彙報馬路對面的情況。知道了,看就看吧,但是我不會先開口。
我臉上一紅,我一向不喜歡別人注意到我的手機。我連忙說,不用,真不用。
「我小時候就喜歡你了,你根本不知道。」
我追過去把手伸出去給他看,告訴他,這隻手上,有一個小小的黑點。「你看,一輩子也褪不掉了。」那個小圓點,就是鄭曉雲留給黃花魚的紀念。就算是名字變了,身材胖了那麼一點點,可是這個印記是褪不掉的。
哪個女孩不愛慕這種虛榮呢?當我扭扭捏捏又慢慢騰騰地從寢室里跑出去的時候,連我的背也是歡喜的。我給姐妹們留下了一個搖搖晃晃的後背,像是在訴說著我的得意。
表哥比想象中英俊多了,當然,不能和鄭曉雲相比。但比想象中痴肥而富貴的中年男子模樣已經好了太多,我慶幸這次來對了,認識這樣的有錢人對未來的生活肯定是有益無害的。
也許我是渴望他能追上來的。我努力沒有回頭。
「後來我媽媽帶我去日本,我給你寫了最後的信,已經不指望你了。」
所以鄭曉雲還是陸續地告訴了我關於黃品源的故事。他高中就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兩個人很多次睡在一起卻強忍著什麼也沒有發生。據說有一次黃品源還從被窩裡鑽出來大冬天去沖了一個冷水操,就是為了不輕易冒犯自己最愛的女人。
從今以後,我要好好交朋友,好好戀愛。好好享受。
愛情,我聽見自己的胸膛中突然蹦出這麼個字眼,感覺到無比害怕。碧碧過來拍拍我的頭問我在想什麼,「我聽羅秋楠說你好像在想一個人?」
但是我們的確互不理睬。從羅秋楠的口中以及我自己偷偷摸摸的觀察,我陸續得知了鄭曉雲的一些事情。他是三班的名人,剛上學不久就有大三的學姐找到他想和他做朋友,被他斷然拒絕了。那個女生整晚的啜泣聲據說煩到了五樓的好幾間寢室。我一邊暗自高興一邊又很生氣。憑我和鄭曉雲從小就認識的羈絆,我覺得我和這個學姐比,並沒有明顯優勢。仔細回想我那幾年我真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一個我不知道自己喜歡不喜歡的人消失了,我以為我會沉淪很長一段時間,但不久我卻準備向另外一個人表白,我的愛情生活看似忙碌而混亂。但再那之後,我的愛情似乎都投入到了小說人物中去了。
他想要得到的,不過是一點點愛情和一點點溫暖。
他半句也沒有提我和他之間的關係,但是我想這足以讓任何人誤會,更何況「負責人」這三個字深深地刺傷了鄭曉雲的自尊,我明白的,因為我的心比他還要痛。鄭曉雲,你說過永不再懷疑我的,你說過你永遠永遠都不再懷疑我,不會讓我受委屈。
「這個還不算啊。有那兩個字誒。」羅秋楠是典型的沒見過世面。我連方勇的都見過了,這點又算什麼。羅秋楠的藍色小碎花連衣裙在風中搖曳,引得不少五舍男生駐足觀看。
是的,無論是倔強的黃花魚,還是圓滑的黃曙光,她們的人生都是沒有「對不起」這三個字的,因為這個世界已經虧欠她們太多,所以無論做了什麼事情,她們都不必為此負責。
寢室里立刻鴉雀無聲。話一出口,我也立刻後悔了。但是,要讓我在玲子的面前服輸不如直接叫我去跳文科大樓。我心情忐忑地陷入了夢鄉之中。
聽到鄭曉雲這麼說我立刻笑出了聲,我說鄭曉雲你臉皮可真厚。
鄭曉雲啊,你要相信我。我一直都是愛著你的,只愛你。可是我什麼也說不出口。千萬句話堵在我的喉嚨里,我的眼睛里卻沒有眼淚。
我覺得我自己又開始幸福了。和鄭曉雲感情穩定,公司對我還不錯。重要的是陳爽再也沒有來找過我,他似乎把我的手機和我一起忘記了。我想也許這是個不錯的結局。直到我發現原來楊琳和陳爽早就認識,他的公司所需要的資金與楊琳的銀行有密切的關係,所以他們也認識了好幾年,甚至可能也有著一層暖昧的關係。楊琳應該是在他的車上發現了我的手機,然後終於知道我就是那個讓鄭曉雲魂牽夢縈的黃花魚。她叫鄭曉雲帶著我在學校後門等著她,她拿東西過來給我們,那個時候鄭曉雲包里揣了新發的一千多元錢正準備帶我去手機城,我們開心地討論著是不是這次不要買藍色的買一個紅色的換換運氣。
因為陳爽已經愛上我了,或者說已經選擇了我作為足以匹配他的女人。他的心機沒有人能比得上的,他是在用商場上的計謀談戀愛。一開始他就說自己把我當成小妹妹一樣照顧,只不過就是好朋友而已。但是他為我做的事情似乎都超越了朋友的尺度,他晚上發簡訊和我說晚安。早上甚至還打電話叫我起床,最後終於把他的小妹妹照顧到了自己的床上。
我沒有想到會在火鍋店碰見鄭曉雲。
鄭曉雲的身上有濃重的酒精味,但那時,我們身心一體,我知道他說的絕對不是醉話。但我已經無法做出任何回答,我只是拚命地、拚命地對鄭曉雲點頭,並且平生第一次對人說出了那三個字「對不起」。
按理說一個破產的陳爽對我更是一點用也沒有,但是那一刻看著那個驕傲的男人我有點心軟了。我說,你車還在吧,我們去兜兜風吧。
我看著鄭曉雲的眼睛,心裏全是後悔,我想也許我真的該相信鄭曉雲也能給我美好的生活。
這幾個字字字珠璣,一下下敲打在我心上。鄭曉雲轉身要走,我好像又看見多年前的那一個默默靠在牆壁上,對我說,他可以保護我的男孩子。
鄭曉雲來車站接了我,我看見他的那一刻突然全身軟弱無力,馬上就要摔倒,我發誓我不是裝的,他結實有力的臂彎牢牢地樓住了我的腰並且把我向他的懷裡一抖,回到學校的時候我們的手就不知不覺地牽在了一起。
我大概告訴了鄭曉雲我父母的死因。鄭曉雲聽完我的話沉默了好久。那一瞬間我甚至覺得他有點嫉妒我,因為我有真心相愛的父母而他沒有。鄭曉雲說:「我給你買了一個手機,你以後帶著就方便了。」
那麼兩小無猜,那麼單純。
鄭曉雲一路上緊緊抓住我的手,一刻也不放鬆。我們跌跌撞撞地打一輛計程車,直奔楊琳親戚家的房子。我想這個晚上總是要發生一點什麼的,也許這能夠安慰鄭曉雲的痛苦吧。只要他能不那麼痛,我什麼都是願意的。我並不擔心鄭曉雲發現我的過往,我甚至迫不及待地要告訴他方勇的故事,那個在我的生命里,第一個活生生地離開這個世界的男人。
還好,姨夫叫表妹留了幾句話給我:「你的父母關係很好,他們是殉情死的。不讓他們在一起,我們家窮,你爸家,也窮。」這似乎不是在電話里要和我說的那幾句,表妹說:「誰也沒聽清楚他到底想和你些什麼,這幾句是在他清醒的時候留下的。他怕你不回來,所以讓我告訴你。但我肯定這和最後的那句不一樣。」
也許有時候,鄭曉雲也需要向我證明他有多愛我。
「多謝提醒。」我最後喝了一口咖啡,皺眉,「但是,這個藍山真不怎麼樣。」我努力把表情繃緊,生怕楊琳發現我和鄭曉雲之間的密碼。那是屬於黃花魚和小雲的快樂。
我沒有想到另外一個阿黃是這樣深情的一個人。他似乎也很喜歡我和鄭曉雲。所以當我們後來吃飯時,他就偷偷地附在我耳邊說「你要小心鄭曉雲的姐姐」。那時候我雖然滿腹疑惑但他沒有讓我再追問下去。
他朝後一擺手,還是朝我的方向衝過來。只不過,我們的面前隔著高高低低的鐵絲網。已經有六年沒有聽過這三個字的我一時間不知道做什麼好。我呆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當場,空水瓶不再晃來晃去。
回到宿舍我才從碧碧的相機里看到那個學生,只拍到腳,沒有臉,他的腳顯得那麼軟弱無力,鞋子甩在一邊。可我仍然覺得他是可以馬上坐起來並且穿上鞋子就走的。「他的臉啊,哎呀……」碧碧在一邊叫囂道,我也想做一個很悲的表情。他死亡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一個大五的學生,老是不能畢業,他覺得這樣一輩子也沒什麼指望沒什麼好活了,於是,就乾脆死了。
半夜三點我們終於開到了學校,我一路都思索著如何把寢室的大門叫開。陳爽希望把我送回寢室,我堅持要他停在學校門外,自己走了進來,我鬆了一口氣,卻發現手機不翼而飛。
當我看到那輛熟悉的雷克薩斯我就知道一切都完蛋了。楊琳從上面款款地走下來把手機遞給我說:「這是你那天落在陳總車子上的吧。」陳總從車子的另外一端走下來,面帶微笑地看著我和鄭曉雲。我苦笑了一聲接過了楊琳手中的手機,我感覺鄭曉雲牽我的手鬆開了。
大學時時他熱衷於贈送那種片子也是這樣一個原因,他恨不得所有人都不再保留自己的初夜。然而直到死亡他都沒有真正體會過那樣的場面,他保持著他的純潔離開了這個骯髒的世界。
我的眼淚唰地順著臉頰留了下來,但是我已經感覺不到了。我像做夢一樣朝鄭曉雲靠過去,他一下子就抱住了我。他的肩膀十分有力地圍住了我整個身體。
她冷不丁地對我說:「你應該什麼都知道的吧?」
我果然很輕鬆地就得到了這個工作,然後陳爽的電話就來了。
「自然是姐姐的身份。」
我拖著羅秋楠往五舍走。
我說:「不會的,鄭曉雲。我們小時候走散了一次,都能遇見,就不會再走散的。鄭曉雲和黃花魚要一直在一起。」
黃品源已經在院子里了,他消瘦的身影很好認。他詢問地看了我一眼,我點點頭。他遞過來一張碟,上面寫著《赤|裸特工》。我很不滿意地塞進背包里,嘴裏嘟囔著:「好像不是這種。」
第一個來找我的,竟然是楊琳,楊琳已經在一家外資銀行工作了好幾年,我聽說她也是有男朋友的。在這一點上我發現我很快地學著和大城市的女生一樣,在感情上處處算計,現實情感兩頭打算——但其實往往失去了大頭。
鄭曉雲在宿舍樓下叫了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這個時刻我終於覺得我還是應該把名字改回許筠筠,叫起來也體面一點。那個斯文的鄭曉雲竟然在宿舍樓下大叫我的名字,叫得萬人空巷,群眾皆知。而我,其實就住在一樓,他明明就可以站在窗子邊上輕輕地呼喚我。
打好開水回寢室她坐到了我的床鋪上,東一句西一句地問起我和鄭曉雲的過往來了。在回答她的時候我想起自己還有許多話想問鄭曉雲。以前我也默默設想過和他重逢的場景,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已經覺得那是不可能的。這六年間不知道他隨著媽媽到底漂泊了多少地方……呀,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給自己的借口是,表哥只不過是短暫停留,就是陪著吃飯逛街,和普通朋友一樣,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主意已定,我不知道我已經在那一秒鐘決定了我的人生。我今後人生的一系列變化都與這個決定緊密相連。我想我的父母還是很相愛的,他們畢竟一起死了,畢竟愛到連我都不顧了,不是嗎?
「長大根本不像林志穎嘛。」我小聲嘟囔,「她們說你下巴有點像謝霆鋒,我也沒看出來。」
那一刻,我的心,徹底地碎了,我的驕傲也被他踩在了腳下。鄭曉雲,就連你也冤枉我嗎?
「這位同學,麻煩你幫我找一下阿黃。」我保持著不卑不亢的態度。
楊琳非常好看,在世紀公園的那個刮著大風的門口,她的一頭長發搖曳生姿,似乎她每次出現都會把鄭曉雲的一眾室友迷昏過去。只有兩個人沒有看她。一個是對真實的女人沒什麼興趣,只喜歡屏幕上的女人的阿黃,另外一個就是鄭曉雲。鄭曉雲的眼裡只有我,儘管我為了騎車穿了一身並不時髦的運動裝,而楊琳穿的是連衣裙配高跟鞋。她的高跟鞋很快就在世紀公園裡出了狀況,我想她是故意的。
「你接吧。」我對鄭曉雲說,「碧碧陪我去就可以了。」我拉起身後的碧碧,大步大步地往校醫院走去。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鄭曉雲總是如此冷漠和殘忍,顯得額外討人厭。我把他一個人丟在後面。
我心裏如同掉進了冰冷的井裡,再也爬不起來。我看著鄭曉雲那不信任的眼神,覺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比殺了我還要難受。陳爽的那一句戲諄的「小男朋友」一定讓鄭曉雲受盡了委屈。他用那種受傷的野獸的神情望著我,我也絕望地回望著他。
「不好聽。」他皺起了眉頭,這個表情總算讓我把他和小時候拉上了關係。我彷彿一下子就忘記了我們分開的那六年。我氣立刻往上沖,用我12歲跋扈的語氣對他說:「不好聽關你什麼事。」
如今我每個月都有幾百塊收入,又不用再做什麼家務。當然不可能再骨瘦如柴了。再說我很喜歡我現在的樣子,比中學時代干扁的少女不知道好看多少倍。
姨夫從未有過的蒼白憔悴,他靜靜地躺在污濁的病床上,像一個失去力量的孩子。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任由他抱著。我說,「你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我打算告訴他是一個打工的時候認識的好姐妹突然失戀叫我去陪她唱歌,我已經想好了過幾天叫誰來幫我圓這個謊言。可是我剛一開口解釋就被鄭曉雲制止了,鄭曉雲說:「你回來就好,先休息一下,以後再說也不遲。」
但是鄭曉雲真的生阿黃的氣了嗎?在我的認知宇宙里,這樣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我被「曙光」這個稱呼驚到了一下,然後,毫不客氣地點了售價98元一杯的藍山咖啡,毫不客氣地回答她:「請問你用什麼立場來干涉我的生活。」
真是晚一秒就浪費。
我走前一步拍拍他的背,希望他能把多餘的啤酒都趕快吐出來。他的背微微抖動了一下,但很快就適應了我的手。我又往他那裡靠近了一些,但是當我更近距離地看見一池子的嘔吐物時,一陣酸水泛了上來。我哇一聲,也吐到了洗手台里。
其實他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說出這樣的話來的,我知道,在那個地方也有屬於他不願意觸碰的回憶。他曾經對我說過,關於那裡他的一切記憶就只有我,他不想回到那裡去。也許他怕碰見什麼不該碰見的。
陳爽看了看我手中的手機皺了一下眉頭,他說:「我就是帶你去買手機的,這個手機這樣舊了還怎麼能用?未來的負責人是不可以用這麼差的手機的,這麼差的手機早就可以丟到垃圾桶里去了。」
期間鄭曉雲打過一次電話來,我剛準備接,陳爽就在一旁大方地說著:接吧。你男朋友肯定著急了,你不用陪我這個老頭子。我反而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笑著安慰他說:你哪裡老啊?在外國電影里你這樣的都正直壯年,還是男主角呢!
鄭曉雲拿起其中的一朵給我看:「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來這裏,所以阿黃讓我疊紙玫瑰放在這裏,永遠都不會凋謝。我笨手笨腳的,這些都是阿黃教我弄的呢……」剛才一直都強忍著悲傷的鄭曉雲突然就悲從中來,他拿著那樣一朵完美無缺的玫瑰就要掉下眼淚,但是他忍住了。他說:「長大以後我就決定再也不哭了。因為小時候軟弱的鄭曉雲是無法保護黃花魚的。」
我想飛快地逃離這個小城市,無比飛快地離開這個腐朽的家庭。如果沒有方勇,也許我可以考上更好的北京的大學。但是方勇怎麼可能沒有呢,他是真是存在過的,只是現在什麼痕迹也沒有。但是我會記得他,記得他的吻,記得他可以是多麼溫柔的一個男人。一些花瓣被我夾在書本里,做成了長久的紀念。然而方勇無需紀念,因為我永遠都忘不了。
站在那片並不如何蔚藍的大海邊上,我又有點後悔自己這麼倉促地和陳爽出門。我只想再過一會我得趕快回學校了,我想過一會鄭曉雲就該找我了。我得找個機會打個電話給他。可是那天我走到哪裡陳爽就跟到哪裡。有好幾次我都想對他大喊大叫讓他送我回去,但一看到他那一言不發的神色我就說不出口來。
但他終究還是給我的人生留下了謎團,他們是撞火車死的嗎?像海子一樣壯烈;他們是上弔死的嗎?像三毛一樣浪漫;他們是在雪地里凍死的嗎?像《失樂園》一樣?不,這不可能,南方的小鎮沒有雪,我想,也許他們是喝農藥自殺的,這樣比較符合他們貧窮的身份。又或者是跳樓,像我們學校的那些學生一件,像鳥一樣從樓上躍而下,然後腦漿塗地,醜陋地癱在地上。
「是嗎?我想你還是把這些時間用在你自己男朋友身上比較好。」
我不明白我是怎麼了。我父母的死亡和我幻想的差不多,只是,我的頭腦里充滿了華麗並且浪漫的想象而現實又太殘忍。
「給我看一下你的手。」
我想,也許他是對的。
當然,我也沒有看他。
他再度皺眉。沒有說話,眼睛卻一直盯著我看。
我翻身下床,打開床下的箱子一陣亂翻。我把我在四川的東西全部都帶來了上海,我的東西本就不多,鄭曉雲那厚厚的一疊信就是全部行李的十分之一。
就是這麼簡單的幾句話,幾乎述說了兩個可憐人的一生。至於他們怎麼相愛怎麼死去怎麼生下了我,如今又埋葬在哪裡?沒有人知道。我猜小姨一定也是知道的,但她竟然因為貧窮就不原諒她的姐姐,這是多麼可怕的事件啊。
楊琳看見我一點也不受刺|激的樣子微微有些吃驚。但她還是暗示我不要做出什麼讓鄭曉雲傷心的事情。「你不要以為我是來說教的。我不止是替他,也是替你著想。真的,不要做讓你自己後悔的事情。我敢保證你再也找不到雲這麼好的人了——你以為,兩個人互相喜歡,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嗎?」楊琳的話里似乎飽含著故事,她自己的故事。但我沒有閑心打探,只一言不發。
我覺得黃品源背後肯定有什麼故事。但鄭曉雲不是一個八卦的人,所以要從他嘴邊聽到一些別人的秘密相當不容易。但我是我,我不是別人。
當天晚上我們才知道那個人就是黃品源,因為他的臉已經摔得很碎,所以學生們很快就被警察隔開了。鄭曉雲被輔導員叫到家裡去,才知道那就是他和黃品源的最後一面。
「真的不需要我嗎?」鄭曉雲盯著我看,也許這兩天一夜的火車是我們最親密的時刻,也許我們會就此融化,但是,我還是搖了搖頭,從那天起我發現我的意志是無比強大的。愛情縱然可以使我心潮澎湃,但是有時候它一錢不值。
他眼睛里有血絲,就算是喝醉了胳膊還是那麼強而有力。他一下子扶住了我,一隻手還有節奏地敲打我的背,「就你,還來照顧我。原來你一看到別人吐就會跟著吐啊。沒用啊。」
「是啊,姐姐說,她親戚那邊有個空房子離學校不遠,不打算租給外人,就想找個親戚有空過去看一下。她這一次就是來拿鑰匙給我們,以後我們有家了!」
真是的,就不許我幻想一下嗎?
只不過是在心中說了這麼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天空就冷不丁打了一個響雷。
第一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學校的操場無端端開始施工起來。而我們籃球隊的練習場就在工地的旁邊,好幾次磚塊都險些砸到學生——因為是險些,所以也沒人處理這些問題。那些工地的民工只會對著我們這些學生們吹吹口哨,如果他們把眼睛多盯一點在磚塊上也許就不會真的發生磚塊砸人的事情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鄭曉雲說。喂,我比你多說一個。因為你永遠不要覺得自己欠我的。我不要你受委屈。我永遠不再懷疑你。
鄭曉雲眼睛都快要滴出血來,但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多麼希望他能夠說一句「放開她」,像電影里的男主角一樣。
所以hetubook.com.com,這麼說來,我其實在故事的後半段已經開始刻意地為自己尋找新的生活。鄭曉雲,我的鄭曉雲,似乎沒有什麼理由可以把我們分開。然而我早已經有不祥的預感。「有時候我好害怕你離開我。」在我趴在課桌上睡覺的時候鄭曉雲會輕輕地摸我的長頭髮,隨著我們一天天臨近畢業,他就越沒有安全感。
其實我和鄭曉雲身上都有很多傷口。我去世的父母,沒有幸福可言的童年;他離婚的父母,以及目前還在分裂狀態的家庭。除了我們都失去了一位好朋友之外,我們的工作都還不能算得上是順利。鄭曉雲實習的單位很摳門,我也漸漸感覺到他家的生活不如以前那樣闊綽了。而我,則是壓根都找不到地方實習。
「好吧。」鄭曉雲的聲音里,有一些無奈。
游泳課結束后我和羅秋楠一起出更衣室,我發現我的手機上有幾個未接電話:是表妹打來的。表妹是我和家鄉唯一的聯繫,她不定期給我打來電話,我每次都只是哼哼幾聲。讀了大學之後我越發不可一世,企圖遺忘自己的過去。
鄭曉雲在火鍋收場的最後,為我燙下了一份豬腦,並且和我分著吃掉了。這個時候他小聲地在我耳邊說:「那天那個是我姐姐,我知道你看見了。」
果然,他在信里寫道:再不回信,我就認定你轉學了,不再寫信過來了。
她用那種女人之間才懂的眼神不斷打量我,但是嘴上卻和我客氣萬分。當她號稱自己的腳因為高跟鞋而扭到的時候,我才發覺她的心機有多麼深厚。自行車是雙人的,我自然是與鄭曉雲一路,但是她扶著欄杆可憐巴巴地望著鄭曉雲,小聲地對他說:「你帶姐姐好不好,姐姐和那些人都不是很熟悉。我怕沈非騎得太快了。」
川香的衛生間不分男女,我敲門,沒有動靜。一扭門,門開了。我看見鄭曉雲背對著我,正在洗頭台上大吐特吐。那無助的背影和小時候一模一樣。我的眼眶有點濕潤。他吐得興起,絲毫沒有發現我的到來。雖然氣味熏人,但我還是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隨後的日子我好像死了一樣。很多課程都逃掉不去上,只有和鄭曉雲重複的那幾門課,我到得比誰都早。我趴在課桌上,細細分辨每一個進來的腳步聲,但鄭曉雲沒有來上過課。當法律基礎的老師點到他的名字時,我從課桌上伸起頭來凝望,只聽見沈非說:「老師,他請假。他去實習了。」
阿黃的聲音聽起來斯斯文文的,儘管我繞了很多遠路,說自己想借一些文藝片來看看,比如阿莫多瓦拍的那些,或者是日本那個叫大島還是大江什麼的導演的作品,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在電話那頭笑著說:「你來吧,我都有。在五舍的院子里等我。」
我如墜夢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想我應該把自己獻給鄭曉雲。這樣似乎才對得起一直為我們祝福的阿黃。但是鄭曉雲卻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關上燈,他拉我在沙發上坐下,開啟了DVD機,然後麻利地把一張光碟塞了進去。字幕緩緩地流出,《時光倒流70年》。《義不容情》里周海媚苦苦要求黃日華帶她去看的正是這一部。一箇舊世紀的女人和新世紀的男人的故事。他穿越了時間的長河到過去尋找年輕時候的她。他們相愛,剛剛獲得幸福,男子就被拉回了現代。而那個美麗的女人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奶奶,他們之間隔著看不見的70年光陰。
眼淚模糊間就看見那個身影從足球場那邊飛奔過來,擠到我身邊。鄭曉雲用標準的錯位一下子就把有些笨手笨腳的碧碧隔在了我的身後,一邊動作輕柔地抓過我的手指,嘴裏還嚴厲地批評我:「怎麼在這種地方練習。練了這麼多天,總算遭殃了吧,笨蛋。」
「你好像胖了。」
一聲令下,誰知道憨直的阿黃騎得特別快,一心想當第一。他孱弱的身子竟然率先超越了沈非和羅秋楠的那一組,他得意洋洋地對著後面的我說,「你選我就對了。我騎車可是一把好手,看不出來吧。」把我氣得幾乎吐血。他還一面騎,一面向我傳授如何騎得更快的秘訣,以為我在後面也賣力地追隨著他的腳步。其實我根本就只是把腳輕輕地放在踏板之上,任憑他如何傳授,都只是假惺惺地答應著。
我任由他拉著,一時間心神恍惚了起來。碧碧傻乎乎地跟著我們後面,我回頭對她一笑,她遲疑地站住了。鄭曉雲的手機卻響了,因為我知道他的手機鈴聲是五月天的《擁抱》,我也喜歡那首歌。
我打開盒子一看發現並不是我一直都很想要的三千多的三星手機而只是一個一千多的諾基亞。我不知道那個時候鄭曉雲的媽媽在日本上也出了一些變故。他們沒有什麼錢了。鄭曉雲一直沒有對我說,他心底里認為這些都是男人的事情他自己可以解決。而這些事情我最後竟然是從羅秋楠口中得知。
但我們還是第一名。
根本就不太會喝酒的鄭曉雲,扶著洗手台,一次次地埋下臉去。
羅秋楠和我的關係疏遠了一些,她開始頻繁地回家,因為她媽開始逼她相親,也逼她實習找工作。碧碧倒是戀愛了好幾次,有時候她們都不在的時候,我會刻意拉近我和玲子之間的距離。我知道她爸在上海有一些背景,以後會對我和鄭曉雲的未來發生一些作用。鄭曉雲有些討厭我的現實,但是他從來不說我。
楊琳抽完一支煙,卻突然惆悵了起來,我想,是尼古丁的作用。
「去吧。我和沈非打賭了。他賭你不會去,100元。贏了的話,分你一半。片子也不用還了……」
「很有見地。」黃品源意外得對我笑笑,「你是鄭曉雲以前的同桌吧。你們有什麼過節嗎?他不讓我送片子給你。這部,已經差不多算是我那裡最純潔的了——不過你要那幾個導演的我還真沒在手上。」那一刻,我覺得鄭曉雲真的很討厭,比太平洋警察管得還要寬。羅秋楠卻在一旁嘟囔:「同桌么,他對你可真細心。」
鄭曉雲真的長大了。
無邊無界。
然後我就趕緊把手機關掉。陳爽看著我的手機說,你這個款式真的有一點舊啊,雖然我破產了可還是可以給你買一個像樣的手機。換掉算了。
我跑得比兔子還快,自己也沒想到50元有這麼大的魔力。黃品源一身酒氣,根本就追不上我。其實我自己知道,原因究竟是什麼。黃品源被黃|片過渡摧殘的身體完全不是我的對手,他只能在我身後高喊:「川香二樓,別忘了要100元。」
鄭曉雲把自己的右手伸出來:「你看,你小時候最喜歡欺負我,給我的手上畫手錶。你不在的時候,我就自己畫給自己。」
「是啊,黃曙光你怎麼還用這麼差的手機。趕快讓陳總帶你去買一個新的吧。」鄭曉雲不由分說把我推到了陳總的身邊,他用的力氣那麼大差一點把我推倒。我的眼睛里含著委屈的淚水因為他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我。他臉上的微笑比哭還要難看一百倍。說完他就轉身走了,我看見他緊緊地握著拳頭都快要握出血來,他的背影微微顫抖,我從來都沒有看過那樣傷心的一個背影。
我和鄭曉雲度過了一段異常甜蜜的日子。我們就像大學里的任何一對情侶一樣,會吵架,會接吻。會一起上自習,一起去食堂吃飯。日子一天天過來,一天天又過去。轉眼間,人人都開始擔心實習的事情。因為再過一年,我們就要開始找工作了。
「該死,我竟然沒有給他回信,」我想起鄭曉雲兇巴巴的樣子內心忐忑了起來。我依稀記得他似乎在信的末尾還威脅過我,看來那個時候他就有長成危險分子的潛力。是什麼促使了他的徹底「黑化」呢?
我和陳爽第一眼就看對了眼,他站在一輛雅緻的黑色汽車旁顯得意氣風發,後來我知道那是一輛雷克薩斯。而我穿著襯衣裙還有淺口鞋在這個春日里顯得可愛又端莊,我已經習慣了把自己打扮成時尚雜誌的跟風者,既不突出也不落後,「女人其實不用講究什麼牌子,只要穿得好看又年輕就可以了。別把自己打扮得特立獨行也別一身名貴,只有小男生才看那些。真正的男人是把名牌留給自己的。」這段至理名言是大三打工的時候一位和我眉來眼去了好幾個月的經理告訴我的,如果我想抓住那樣的男人,就得這麼辦。
羅秋楠在回寢室的路上問我:你說,剛才鄭曉雲旁邊那個女生,會不會就是那個學姐?
良久,我感覺鄭曉雲的手臂已經快要麻掉了,氣氛開始鬆動起來。
那一刻我很感動。我想有個同性好友果然是一件溫暖的事情。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只是這麼一瞥,羅秋楠就已經默默喜歡上了鄭曉雲。只不過她過於體貼,一直不說罷了。
不像表妹那樣是親戚。不像王馨那樣不像個女生,更不像是愚蠢的夏紅和跟著我們後面的李歐。我第一次開始和人討論起美容、減肥等以前我只是默默旁聽的話題。雖然姨夫寄來的錢很少,但我自己會賺。
「啊,這麼快就要還了嗎?我聽說不是不用還的啊。」
好久以來這是我們的第一次對話,鑽心的疼痛讓我無法對「笨蛋」兩個字做出反駁。鄭曉雲的籃球球服就像一片天空罩在我的面前。
我甩開了他的手:「我想我們不太熟。」
我不說話。他把車停在旁邊,拉著我的胳膊。
我的名字竟然是這樣的好聽,我的外表平靜可是心臟卻怦怦怦地要跳了出來,之後我有了好多次這樣的經歷,當我外表麻木不仁的時候我的心臟卻在兇狠並且劇烈地跳動著,我幾乎以為我要得心臟病死了,然而,我沒事,我永遠福大命大。我想是我父母的死換來了我今生的無限幸運。
當沈非那個大嗓門在火鍋店的角落裡響起的時候,誰都不得不注意到他們那一桌。沈非吃得大汗淋漓,一邊還抱怨:「鄭曉雲,你們四川人的微辣可真辣。」我看見坐姿挺拔的鄭曉雲解開了白襯衣最上面的兩顆紐扣,又露出了晶亮的汗珠。他旁邊一個皮膚白皙,一看就是本地姑娘的女生正體貼地為他夾起一片魚片,鄭曉雲很自然地接到了碗里。
但是那個女生沒有考上大學。她趁著黃品源來上海讀書的時候很快就和當地的一個小混混睡到了一起。
我一時間緩不過氣來,陳爽所說的那個公司,確實就是剛剛和我簽約的企業,一點破產的跡象也沒有。我感覺鄭曉雲的身子強烈地震了一震。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們四個人站立了良久之後鄭曉雲第一個說話了,他說:「原來你就是姐姐口中經常提起的陳總,你好,你很好。」
我想幸福也不過如此。
大學錄取通知書拿來的時候,家裡有小小的震動,郵遞員在送上那個大大的信封時還送上了一束鮮花。據說這是市裡的新舉措。那束鮮花給家裡帶來了不小的波動,因為他們好久都沒有看到過這樣嬌艷而新鮮的事物。這個腐朽的家庭盡量努力不被陽光照射,但是這個鮮嫩的光芒還是刺痛了他們的眼睛。小姨盡量無視這束鮮花,也不理睬郵遞員討好的笑容。姨夫還是有些高興,畢竟我考中的是上海的大學。而小姨實際上也不好說什麼,讓我讀了高中她就必然料到了這種結果。那次之後她也不再和姨夫為了這個爭執。而且我選擇了畢業后如果做老師會返還學費的師範大學,這無疑也賭上了她的嘴。
真是膽大包天。
鄭曉雲不相信黃花魚,那麼黃花魚也不要鄭曉雲。
輔導員說,鄭曉雲很想見我,他讓我去他的寢室找他。在這樣的時刻,就連輔導員也變得開明了起來。夜色深沉,校園裡,似乎還能聽見警車的聲音。然而仔細去聽,又什麼都沒有了。輔導員的家就在學校的一個小區里,抄近路的話就會經過那個學校最高的文科大樓。我想,應該還有很多學生不得不在裏面自習吧,明天也照樣要去上課——但是我做不到。我沿著學校的湖面繞了一圈,努力不從那座大樓前面經過。我沒有親耳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但是我想我聽過阿黃心碎的聲音,就這樣一直一直撕裂到心的最深處,隨著他最愛的女人一起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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