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烏托邦(十八)
他驀地頓住了。
以皇宮的森嚴守備,他的實力和反應能力,居然沒能在第一時間發覺書桌上多出來的東西。
顧星橋肯定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他輕鬆地搞到了宴會入場資格,將自己的身份偽裝成一個家族逐漸開始落敗的貴族子弟,並且去黑市換開了一枚天淵為他準備的能源金屬,購置了全套行頭。
說完,白蜘蛛就靈巧地溜下了他的肩膀,沿著誰也看不到的角落,一路扒著描金貼銀的鏤雕壁畫,噠噠噠地爬出了宴會廳。
顧星橋笑了一聲。
西塞爾的目光陰冷地一轉,鎖定了他,哈登立刻閉緊嘴唇,不再發言。
「您請說。」
重臣們閃著微藍白光的全息影像,就在他面前井然有序地分列而立,他們于彼此間並不相通,只有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能同時聽見所有人的聲音。
「……戰線已經推進到了海德馬剋星系的三顆港口行星,敵方雖然缺乏能夠有效作戰的軍隊,但是補給充裕,一時半會之間,消耗戰仍然打得焦灼……」
告別明笙,他喚來自己的星艦,倏然加大引擎推率,瞬間消失在離心城上空。
哈登仔細斟酌了一下,謹慎地回答:「我只是一介武夫,沒有那樣高雅的意趣,陛下。不過,我見過拙荊操作花藝,非常賞心悅目。」
「好。」
「三者皆有……當然是個很好的設想,」顧星橋說,「恐怕不能一蹴而就。不過,我的時間還長著呢,大不了一個月來挑他一次,就當升級打怪了。」
根據明笙給他的情報,結合天淵的精準定位,顧星橋在靠近帝國中心西區的環星帶上,探查到了一個宴會的位置。作為不知名的貴客,那位建築大師的情人,就會在兩日後的宴會上出席。
「實際上,我一直在光明正大地觀察你,人類。」
「已經找到這個人了,」天淵說,「和*圖*書注意查收。需要路線規劃嗎?」
他雖然出生於酒神星,但在帝國的權力中樞和軍方高層摸爬滾打了那麼久,模仿一個貴族的一言一行,還是不在話下的。
「哈登,」西塞爾說,「你留一下。」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喬裝打扮之後的顧星橋,戴著作為資格證明的金棘鳥胸針,氣定神閑地走下懸浮載具,混在人群里,進了他今晚需要一展身手的目的地。
許久,年輕的皇帝唐突發問:「你修剪過花嗎,哈登?」
「你指的結果是什麼?」顧星橋反問,「殺了西塞爾?讓他給我跪地道歉承認錯誤?還是讓他承諾為我恢復清白的名譽,抑或三者皆有?」
顧星橋心中思忖,倒沒有什麼需要勸阻的,天淵想去哪,誰也攔不住他。
「這我還真不清楚。」打開自動導航,他出神地盯著駕駛艙的某一個點,「恐怕只有見到他,我才能明白自己想說的話有多少,話題排列的先後順序又是什麼。」
哈登難以置信:「犯人的精神力早已全面枯竭,體能和所受的傷勢,更是無法再支撐他進行一次長途的星際航行。您的意思是,即便這樣,他也能單槍匹馬地全殲一支風暴小隊?」
過了一會,顧星橋忽然問:「你不會插手的,對吧?」
「……本季度農業、礦產、科技研發等資源產出行星的財報已經統計完畢,需要過目的文件,鄙人已經為您整理好……」
空氣便如浮滿了碎冰的冬河,飄蕩鏡面的迷宮,西塞爾的輪廓,亦為光線失真地幻化成了起伏不定的虛影,任何設備,都不得捕捉他的全貌。
「我的想法是三者皆有,」天淵回答,「但具體如何操作執行,決定權在你。」
「那也行,」西塞爾和顏悅色地一hetubook.com.com笑,「既然你見過你的夫人是如何修花,你就該明白:面對那些長歪了、長斜了的枝幹,你是好言相勸,等它慢慢地長回來呢,還是直接抄起剪刀,乾脆利落地讓它順遂自己的心意呢?」
全息影像在半空中關閉,西塞爾放鬆下來,乏味地伸手,去抓自己的金筆。
於是皇室的親衛隊長官躬身致意,對著他需要用全副身心效忠的新主人。
身為帝國權欲金字塔的巔峰所在,皇帝根本就無需親自手操防禦裝置,心臟猛然失衡的第一拍,一道曲折扭動的光路已然籠罩了他的座位。
機械蜘蛛活了,它以真蜘蛛都未必擁有的靈動和敏捷,冷漠地轉向西塞爾。
極端的寂靜中,西塞爾忽然意識到,響應警報的時間早已過去,他的等待,超過了應有的極限。
「插手什麼。」
他無須擔心,早在屏障啟動的同一時間,警報也響徹了整座皇宮,他需要的,只是一點用於拖延的時間,好……
他是想起過去光輝時代的場景了嗎……
就像流動的水銀,柔軟的寒冰,它以一個不符合守恆定律的方式,嘩然裂解成一片朦朧四散的細碎霧點,繼而在點與點之間交叉成線,猶如有一雙神明或魔鬼的手,正在劈空進行一場駭人聽聞的編織奇迹。
「……如今您已經成為了帝國的頂樑柱、主心骨,您的婚事,自然也是我們真摯關心的重要議題……」
天淵卻不安分地動了動。
對於一個久經訓練,開發過腦力的王儲而言,同時處理這些大臣的彙報事務,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人和花畢竟不能等同……他的心中,掠過一個短促的念頭,旋即便被他掐滅了。
原來,是一個傳聲器。
「你為什麼要小看他,哈登?」西塞爾不悅地皺起眉頭,「他可是顧星橋,天才中的天才
和圖書。頂著那樣卑賤的出身,都能得到我父親的賞識,晉陞為帝國有史以來第二年輕的將軍,風暴小隊栽在他手裡,我一點也不意外。」「西塞爾。」祂緩緩地吐出這個名字,每一個字的發音,都像經過了萬分挑剔的篩選,「或許,遵照人類的禮儀,我應該向初次見面的個體問好。」
「我明白了,你是從異星遠道而來的朋友。」隔著萬無一失的屏障,西塞爾放鬆下來,露出一個角度完美,精心設計過的外交笑容,「只是,冒然進入主人家的私有空間,是否顯得過於冒昧呢?」
站在門外,天淵操縱著機械蜘蛛的身體,抬起兩根足肢,無聲地輕點空氣。
「你是誰。」他冷冷地說,「現身吧,朋友,勿做藏頭露尾的鼠輩,在陰影中攫取腐爛乳酪一般的榮耀!」
坐在書房的座椅上,西塞爾把玩著手中的仿古金筆,面上始終帶著淺而穩妥的親切微笑。古樸而優雅的王冠扣在發間,反倒也被璀璨的金髮襯得黯然失色了。
西塞爾是皇帝,不要說一個人,就是一顆星球、一個世界,在他面前,都是可以隨意剪切的花,何況是一個人?
「我想四處看看,可以嗎?」白蜘蛛發出聲音,「古往今來的宴會全都大同小異,只令我覺得無趣。」
無一例外,大臣們的臉上,都紛紛露出了欣喜且恭謹的微笑。
「我的狩獵。」顧星橋說,「我要西塞爾從身軀到心理,都完好無損地跟我對峙。你不會插手的,對吧?」
站在他的角度上看,年輕的皇帝和煦俊美,他那柔軟慈悲的個性,熱忱務實的做派,足以令帝國上下的男男女女為他瘋狂,然而,他真正冰冷刺骨的內在,恰巧就掩飾在這些溫暖美好的特質下方。
他……或者祂的身軀構造,皆與人類相同,然而要比人類更加巨大完美,便如武神一樣,hetubook•com.com具有極端可怖的壓迫感。有八根雪白鋒利的外骨骼作為支撐,使祂能夠懸于空中,腳不沾地。當祂背手而立、眸光低垂時,那似人卻凌駕於人之上的高傲,更顯得淋漓盡致。
——西塞爾的視線中,那隻蜘蛛突然變了。
停頓只有非常短暫的一瞬,天淵承諾道:「是的,我不會插手你們之間的恩怨。我向你保證,西塞爾必然會保持的身軀和心理都完好無損的狀態,站在你面前。」
「不用了,」你還挺快的,顧星橋挑眉道,「我自己來就好。」
他不會說謊,顧星橋對他的力量抱有警惕之心,然而他信任天淵的言行合一。他點了點頭,星艦猶如一道轉眼即逝的流星,朝著目的地的大氣層下降過去。
「……陛下,您要的簡報,以及本周言行有異的議會人員名單,請您務必及時批閱……」
西塞爾深吸一口氣,笑了。
皇帝的耳畔,乍然響起了一個聲音,無從形容的冰冷與鋒利。身為極有可能繼承大統的王儲,西塞爾早早地練就了一套聽聲識人的本領,可是,在聽到這句話之前,他不知道,原來鋼鐵、堅冰和無機物的全部特徵,都能在寥寥數字中決然地體現。
「我看到他了,」顧星橋輕聲說,「紅頭髮的那個就是。」
「不愧是你啊,星橋。」他讚嘆不已地頷首,「從沒讓我失望過。」
在祂面前,彷彿皇帝也是塵埃,國度和文明也是塵埃,群星同宇宙、權勢與力量,更是不值得踏足的塵埃。
「我知道了,」等到最後一個人也閉上嘴唇,西塞爾才微微一笑,「我的批複,已經回饋到了您的終端,為帝國勞心勞力,如此勤懇,正是我和國民的幸運。春光如此美妙,就不耽擱您的寶貴時間了,再見吧,女士、先生們。」
「我交給你的任務,進展如何。」
天淵靜靜地說:「我不會質疑
和圖書你的勝利,但倘若你無法取得自己想要的結果,後續是否還有什麼其它規劃?」
哈登盯著桌面,再沒有說話。
「算了,你下去吧。」西塞爾嘆了口氣,「記著我的命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哈登肅穆道:「是!」
夜風發出奇異的波動,彷彿指尖觸水,漣漪中,那艘線條流暢、小巧玲瓏的星艦,悄然浮現在蜘蛛面前。
西塞爾隨意抬手,將金筆架在一旁精巧的白蜘蛛桌飾上,他抬起眼睛,平日湛藍清澈的雙眸,這一刻沁出了接近海底的黑色。
這是無法用常理忖度的存在,他想,是什麼東西找上了我,祂又是因為什麼,才來到這裏的?
這隻蜘蛛是誰放的,什麼時候放的,它又承載著什麼樣的功效?是刺探、偵查,還是威懾、暗殺?
哈登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風暴小隊的通訊至今中斷,我已經派遣搜查隊,到他們最後一次發出訊號的星域探索,但仍然一無所獲。」
巨大的貧富差距,使帝國中心居民的生活,就已經是邊緣星區想象不到的寬裕,貴族就更不用說了。再次回到這個朝歌夜弦的浮華場,他確實生出了厭倦之情,只希望早點和目標進行接觸。
「好的,」他說,「完了之後我叫你,別跑太遠了。」
天淵跳了進去,像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白蜘蛛的身體瞬時沒入堅不可摧的艦身,那星艦繼而拔高,幾乎是頃刻間,便消失在了大氣外層。
頭顱、軀幹、四肢、以及奇異的外附骨骼……從肌肉紋理,到滲透出的皮膚顏色,一個造物,一個怪夢才能生出的存在,就出現在人類皇帝的機要書房內。
「見到你的仇敵之後,」白蜘蛛一動不動地趴在肩頭,「你想對他說什麼。」
哈登不說話了,半晌,他鼓起勇氣,低低地說:「既然犯人是可塑之才,那您或許應該使用懷柔一點的做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