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烏托邦(十九)
「……星橋,你在吃什麼?哇,這不是食堂的配給餐嗎,你幹嘛放這麼多醋?」
猶如猝然旋轉的走馬燈,西塞爾的腦海中,剎那爆發出了無數被強行喚起的回憶片段。
西塞爾的身體無力滑落在地,他已是瀕臨死亡,正在生死線上來回躊躇地徘徊。
他這個做法不可謂不大胆冒進,充滿了破釜沉舟的勇氣。瞬身閃開光束的第一時間,西塞爾腰間的割刀決然出鞘,這把刀發出的光輝如雷如火,事實上,它切割合金,確實也像雷火切割黃油。
這已然是常人無法忍受的酷刑,倘若用一把利劍,懸空掛起一塊嫩豆腐,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想必每個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金枝》,不喜歡吃甜的,可以接受酸甜的口味,對起源星的神話有興緻強烈的探究慾望。」
「最後,你不會死,也不會受到絲毫的損傷,這不是很幸運嗎。」天淵兀自開口,聲線似古井無波,「起源星的文化中,總有掌權者是『天命所歸,受上天庇佑』的說法,儘管我並不十分認同,不過,你倒是給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正面案例。」
這一刻,彈反的力道,生生崩裂了西塞爾的虎口。血花四濺中,他的割刀四分五裂,他也猶如一隻被巨蛛捕食的昆蟲——那根鋒銳的外骨骼重新回到原本的形態,當胸貫穿了他的身體,霎時將他釘在了地上。
他的身軀再次裂解、重組,很快的,一隻雪白的蜘蛛下降到皇宮猩紅柔軟的地毯,一如來時那樣,沿著規劃過後hetubook•com.com的路線奔出建築群落,奔向降落在地面上的飛船。
「但是後來,這種裝置就逐漸為更優秀的版本所迭代替換。」天淵說話時,指尖便凝聚出一道緩緩推進的白線,猶如冬日跳躍在冰面上的陽光,「因為它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通過不太多的運算,和一個穩定的能量輸出源,就能找出耗能最短的路徑,以最小的代價,突破稜鏡迴廊的防護。」
鮮血泛著泡沫,已經從西塞爾的口中大量溢出來。他精良的防身護甲,對比不明造物的外骨骼,便像紙一樣薄脆,血液中用於應急的修復機器粒子,也抵不過敵人針對器官和骨骼的毀滅性破壞。
西塞爾想不明白,禍端總有來由,他遭遇了這等天降橫禍,他的緣由究竟是什麼?
透過驚鴻一瞥的視覺殘留,天淵同時看清了他腿上的那本書,一旁的筆記寫滿了批註。
西塞爾的眉心一顫,他脫口而出:「……星橋?」
天淵平視前方,似乎根本不曾將這動若雷霆的一擊放在眼裡。
「沒錯,」白蜘蛛擬人化地、肯定地點點頭,「我們走吧。」
到了句尾,天淵的口氣已然渲染上了一點快活的衝動。他想起來了,戰艦的圖書館里,尚存不少珍貴的孤本。假如用金紙包好,再插一隻熱烈的玫瑰,作為一周一次的驚喜禮物……這不是很好嗎?
那根附肢插住西塞爾的身體,將他安穩地舉到了和天淵齊平的高度。
在噩夢中睡了一覺。
「m.hetubook.com.com……拼酒、拼酒、拼酒!」
在西塞爾的回憶里,顧星橋眉心微皺,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下一秒,他的耳畔嗡嗡作響,眼前像是飛舞著數十萬顆迸射的星火,嘴唇亦麻木得說不出話。
他終於放下了那根外骨骼,在名為「顧星橋」的檔案空間內,他依次錄入剪切掉其他無關人等的記憶片段,再配上自己的分析與備註,總算將它完善到了大約70%的水準。
聽到他這麼說,顧星橋不由驚訝地看了看天空:「是嗎?」
當顧星橋走出宴會的大門時,正巧看到一隻晶瑩剔透的白蜘蛛跳過對面的街道,朝他急急忙忙地奔來。
「我聽到了你對他的評價,」天淵平靜地說,「當然,我會嚴格遵照我對他的承諾,不插手你們之間的恩怨。因此,我無法論述你令我厭惡的無知,也不能向你的言論闡明自己的看法,更不能朝你如何報復。我只是好奇。」
「稜鏡迴廊。」祂抬起手臂,伸出一根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點在西塞爾周身的長廊上,「對當下的人類來說,應當是古老失落,然而又神秘先進的異星技術。通過折射遞減的能量傳輸方式,它可以將殲星武器的火力,也消耗成針尖那麼大的無害光束。」
「——你有沒有關於他的記憶啊。」天淵好奇地盯著他,「和他相處了這麼久,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有什麼愛好或是特長,以前有什麼未實現的夢想……這些你總該熟記於心吧。」
「讓星橋來!」西塞爾和圖書的聲音說,「星橋最能喝酒了!」
「我沒法冷靜!」顧星橋怒氣沖沖地瞪著天淵的方向,「你明白我的,西塞爾,我生平最恨欺軟怕硬,仗著出身就霸凌其他人的白痴!」
天淵再度伸出手,就按他復活顧星橋時的方式,空氣中蔓延出精細密集的電火花,連接了西塞爾的每一寸皮膚。
天淵有點心虛,他觀察了一下意識昏沉的西塞爾。
「正義感強,憤怒中也能不失條理,採用恰當的方式團結微弱的力量。」天淵做出判斷,「不過,按照當下的表現來看,在戰場上,他並不吝嗇一些會被評價為卑鄙的戰略。」
皇帝的體質與基礎,比當時逃難的顧星橋優秀了何止幾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他的骨骼逐步完好,傷勢交織痊癒,外在的皮層也恢復光潔的狀態……就連身上的防具與外袍,被單方面廝殺時跌落的皇冠,也毫髮無傷地回溯到了天淵來時的狀態。
「不要叫他的名字。」天淵的語氣依舊無甚起伏,平和而機械,「既然你沒有別的可說,我就親自看看好了。」
「……你冷靜點,這事不是沒有處理的方法,聽我說……」
僅僅片刻的時間,西塞爾數十年來的記憶,就被天淵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有關顧星橋的是精華,無關顧星橋的是糟粕——吸收得乾乾淨淨。
最後,天淵抹去了這段有關於自身的記憶,皇帝沉沉地倒在座椅上,看上去只是睡了一覺。
意識昏沉間,西塞爾聽到怪物的聲音……祂居然一改常態,每個字都含著https://m.hetubook.com.com近乎溫和的笑意。
待到天淵嚴謹認真地保存好檔案之後,他才肯施捨出一點多餘的目光,看向人類帝國的皇帝。
「喜歡喝酒,這個我知道。」
「啊!」西塞爾嘶聲痛吼,用力抓住了重傷他的罪魁禍首,試圖把它從傷口中拔出。從頭到尾,他眼前的生物都不曾移動過半分,甚至連站立的姿態都不曾變過。
機械生命抬起食指,指尖凝出一根銀白的長針,沒有半刻猶豫,便探到了皇帝的前額當中。
他嘶聲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饒有興緻地一偏頭,外骨骼一根抬起,亦飛速變幻成了一片繁盛茂密的荻花,便如支撐著豆娘纖弱的雙翅,撐起了人類皇帝重若泰山的下劈。
西塞爾糊塗了。
他的目光輕輕一錯,就在炸裂的光影之後,皇帝用於裝飾的櫥窗里,他瞥見了一隻被封存於琥珀的美麗豆娘,正在白如雪的荻花中輕靈振翅,曼舞蹁躚,彷彿仍然面對著當日碧波萬頃、一望無垠的清澈湖面。
「風景看得怎麼樣?」顧星橋側頭看它,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他的心情也輕鬆了起來。
我這不算欺軟怕硬吧?他想,我只是從他身上取得一些必要的數據,既然他不肯配合我,那麼使用強制的手段,是完全符合邏輯的。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知道嗎,我教定了,不管教官用什麼理由阻撓,他們沒辦法攔住我和同學之間的溝通交流。」顧星橋說,「我不信被欺負過一兩次的人,從今往後就站不起來了!」
「收穫頗豐。和-圖-書」天淵說,「欣賞到了許多我也不曾料想到的事物,很美好,我很高興。」
喧鬧的起鬨聲不絕於耳,天淵的視線,也跟著記憶中的西塞爾而轉動。
「好吧,是時候履行我的諾言了。」
「黏糊糊的,甜得要死,」顧星橋呲牙咧嘴地做了個鬼臉,「我不喜歡吃純甜的東西,不放醋沒法吃。」
不,結合之前的話,「我聽到了你對他的評價」「不插手你們之間的恩怨」「和他相處了這麼久」……
他?這個「他」到底是誰?
西塞爾竭力抓住鋒利的足肢,往上垂吊著自己重傷失血的身軀。只怕這就是世上境況最凄慘的引體向上了,他不想死,更不想讓這隻怪物把自己從胸口完全劈開!
他看到了那個年輕的男孩,沒有今時今日的沉穩與老練,年少的顧星橋尚且懷著一腔青澀的銳氣,從人群中走過時,身上就像發著耀目的光。
「我沒有違約,」天淵靜靜地說,「沒有哦。」
天淵抬起眼睛,淡紫色的瞳孔,猶如兩枚冰透的水晶,直視著西塞爾的臉孔。
這令他除了恐懼,還感到深深的恥辱與困惑。
西塞爾想從座位上躍起,然而昔日固若金湯的堡壘,如今卻使他成了瓮中被捉的那隻鱉。情急之下,他快逾閃電地解鎖了稜鏡迴廊的防護措施,為的就是賭一個變局,一個能夠供他脫出的機會。
顧星橋頓了一下,無奈地說:「酒是要慢慢喝的,我才不替你拼酒呢,自己的事自己解決吧。」
不知為何,天淵的胸口忽然一陣激蕩,就像被這一眼瞪亂了思維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