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陳秋河抬頭看著她,淡淡道:「那多累啊。」
「你爸媽真是倒霉啊,」村長突然出聲感嘆,「攤上這麼個渾蛋兒子。其實,你媽之前犯過一次病,村醫讓她去大城市做手術,她不做,我還來勸過她。她說錢都被你哥要走了,說是有女朋友了,得買房。我說,冬野呢?跟冬野要,實在不行,我想辦法給你湊點也行。結果她脾氣犟得很,說死也不能跟冬野要錢,也堅決不問別人借,因為借了還是得冬野還,而且讓我絕對不能告訴你。我看她最近又去田裡幹活了,以為沒什麼事了呢。」
一個人倘若認定自己天生就是渾蛋,這是很可怕的事,因為他接受惡劣,不會心生內疚,別人的感受對他而言,毫無意義。
「頤薇……」林疏朗蹙眉,「我們翹班,大老遠趕過去,不就是為了阻止這件事發生嗎?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他的表情說不出是排斥還是驚訝,總歸是不歡迎的。林疏朗壓下那瞬間的失落感,故作漫不經心地回答:「陸頤薇幫我指路。你不是說過嗎,她外婆家跟你是同鄉。」
那一年,父親病重,醫生說做手術的話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是手術費用很高,他們家拿不出那麼多錢。
「沒錯,」林疏朗穩住身體,重新站好,「是我。」
身側的雙拳緊握,但陳秋河克制住了自己,他爬起來,往地上啐了口帶血的唾沫,朝門外走去。
車裡很安靜,沒有放音樂,她們各自懷著心事沉默,窗外的天氣也如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凝重陰沉。
陳秋河掙開她的手,目光狠戾:「去殺人。」
「想給你做頓飯,你還不領情嗎?」林疏朗回身斥他。
又過了幾分鐘,陸頤薇終於按捺不住了,她轉頭問林疏朗:「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剛剛因為時間緊急,林疏朗解釋得很籠統。
但林疏朗還不至於蠢到再一次被所謂的愛情沖昏頭腦,她不會讓自己變成陳秋河這種模樣。
林疏朗垂下頭,半晌后才答:「有一陣子了。」
陳秋河轉開頭,避開她的注視。林疏朗輕輕嘆息:「那去你家吧,我有話要跟你說。」
「你還好嗎?」陸頤薇輕撫他的臉龐,「傷得重不重?」
陳秋河的媽媽因為兒子有了女朋友而喜悅到哽咽的聲音……
甚至連他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
天空開始飄雪了,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迷濛。陳冬野收回視線,眼睫垂著,他小聲道:「為什麼你還有臉活著?」
「天氣預報說這個周末可能有雪,你的厚外套不是都在家嗎?」
「林疏朗,你知道我媽是怎麼死的嗎?」
陸頤薇不時查看微信,陳冬野一直沒有回復她。她緊張得不能自已,畢竟,在她心中,陳秋河的危險指數超過「渾蛋」這種級別。
「冬野,」陸頤薇的聲音哽咽了,她咬住嘴唇,還是沒能阻止那句徘徊在嘴邊許久的話,「你太可憐了……」
他輕輕敲了敲車窗,陸頤薇的眼睫顫了顫,接著她醒了過來。她用手擋了擋刺眼的光,微微眯起眼睛,看到了陳冬野疲憊的臉龐。
「你冷靜一下。」林疏朗伸開雙臂試圖阻攔他,「有什麼事情好好說不行嗎?除非你解釋清楚,不然我不會放你走的。」
陳秋河拿起杯子,從水龍頭上接滿自來水,仰頭灌了下去。
在家等著他的好消息的父親突然陷入昏迷,母親準備送父親去醫院時,怎麼都找不到錢。而在找錢的過程中,父親咽了氣。
那次,陳秋河用「買房」的幌子要到了一筆錢。對生活在鄉下、只靠農田獲得經濟來源的人來說,那些錢不是小數目。林疏朗不知道他媽媽是如何籌到了這筆錢,這是否跟她突然去世有關係。
陳秋河極力克制著悲痛的心情,他攥著雙拳,筆挺地站著,堅持飾演著自己惡劣的角色。
「不考了。」陳冬野垂眸道,「反正考上了也改變不了什麼。」接著,他又抬起頭,語氣變得越發堅定,「我再問你最後一次,走不走?咱媽就是個農村婦女,她掙的錢不可能有我多,你想好。」
因為四下望去,只有他一個人,所以更為顯眼。
他知道她很累,但也不可能睡著,不由得有點期盼天趕快亮起來。但轉瞬間,又為這樣的期盼而感到羞愧。
那時,陳冬野還比哥哥矮一頭,他朝哥哥聳聳肩:「隨便去哪裡。」
陳秋河盯著他,忍不住抬手搓了搓下巴:「什麼時候走?」
他又接了一杯,放到林疏朗手邊,然後雙手環胸地看著她:「說吧。」
「有點。」陸頤薇吸吸鼻子。
林疏朗看了看手裡的行李袋,她最近幾天一直住在陳秋河家,因為沒有替換的衣服,臨時買了幾件,此刻這樣出門,竟有種要離開一個人的錯覺。
「你和陳秋河。」
「我不知道。」陳冬野嘆口氣,「他出去好久了。」
昨晚特意去超市買了很多吃的,現在也沒什麼心情弄早飯了,隨便啃了兩口麵包,林疏朗拿起車鑰匙就出門上班了。
不過這樣的發現令她感到害怕,就好像她真的和陳秋河成了同一類人,因此,他們的氣場可以彼此融合。
所以,她的去世對陳冬野來說非常意外。甚至在回來的這一路上,他還沒什麼實感。
她們對視了幾秒,忽然意識到,從現在起,她們恐怕無法再做對方的好朋友了。
林疏朗往副駕駛座上看了看,抬眼問陸頤薇:「陳秋河怎麼辦?你覺得讓他和陳冬野兩個人在一起沒問題嗎?」
「好,」林疏朗點頭,「那你選吧,是一輩子當個虛偽的好人,還是繼續無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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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林疏朗拍拍陸頤薇的肩膀:「這裏先交給你,我去找找他。」
「你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父親長嘆了口氣,從身上那件破夾克里掏出一沓錢遞給他:「你明天拿這些去賭吧。」
過了今晚,他就沒有媽媽了。
人生的很多個時刻都充滿著哲學意味,比如現在,陳冬野想到母親經常說的一句話:「我辛辛苦苦把你們拉扯大……」
她打開手機,正心不在焉地刷著朋友圈,突然進來了一個電話,是宋女士打來的。她措手不及,錯按了接聽。
那麼努力養育成人的孩子,祈願能給自己帶來福氣的下一代……卻是這副樣子。
陳秋河愣了愣,然後低聲笑起來,他笑了很久,接著大力拍了拍陸頤薇坐著的座位椅背:「別逞一時口快了,你和陳冬野的未來可是掌握在我手中的。你得客氣點,我才能好好愛護你這個弟妹啊!」
陸頤薇打開車門,往裡坐了坐,為陳冬野騰出一個空位。他順勢坐進來,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指。
很可惜,陳秋河沒有變好,他變得更壞了。
「喂!」林疏朗拽住他的胳膊,「你去幹嗎?」
「陳秋河呢?」在各處轉了一圈都沒找到人的林疏朗湊過來問,「他不會被警察抓走了吧?」
他的確吃得很快,林疏朗剛剛吃了幾口,他就已經將一大碗泡麵風捲殘雲般倒進了肚子里。
她不想與他爭辯,那毫無意義,所以,林疏朗沒有理會他的挑釁,而是專註于自己的目的:「你不能試著做個好人嗎?」
雖然陳秋河住的地方更順路,但林疏朗還是先將陸頤薇送回了家。等到車裡只剩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的心情終於放鬆了下來。
陳冬野背著雙肩包下車,抬眼望去,黎明時分的天空呈現出淡淡的灰白色。
林疏朗盯著他的眼睛,這邊沒有下雪,天晴得很好,差不多已經到正午了,陽光均勻地鋪灑在他臉上。
一想到這些,陳冬野的眼淚就止不住。幸而陸頤薇在他身後,她看不到他的臉。他就這麼靜靜地哭了很久,像是多年來的第一次宣洩,將所有積蓄在胸口的委屈、不甘和痛苦,一股腦兒地傾倒在了母親面前。
畢竟方圓百里,也很難再找出像他這樣的人渣了。
村裡人見到他都自覺躲得遠遠的,何況,他滿臉是血的樣子更令人恐懼。
陳秋河冷笑了一下:「我剛剛可能沒有表達清楚,我不是想問你怎麼來的,而是想問你來這裏幹嗎?感受農村喪事?不然就……」
陳冬野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抹掉眼角的淚水,拍了一張母親的遺容,發微信給陳秋河。
陳冬野的鼻頭猛地酸了。他微微仰頭,從那個角度望過去,母親的臉平和安詳。
從昨天到現在,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從這張臉上找到一絲絲悲傷,但是沒有。
這不是一個合格的朋友應該有的想法吧?陸頤薇垂下頭,連「謝謝」也沒臉說出口了。
起碼,要留住林疏朗。
「喂。」陸頤薇硬著頭皮打招呼,「媽,你怎麼打電話來了?」
陸頤薇忍著不適別過頭,她確信自己對陳冬野的感情,甘願將餘生交付於他,如果父母不同意他們在一起,她甚至做好了為他與父母對抗的準備。但是……
看樣子那邊沒有下雪啊,陸頤薇的腦海中有一瞬冒出了這樣的想法。「我最近很忙,實在冷就買件新的,放心吧。」
走近了,她才發現那是一塊墳地。陳秋河所站的墓碑前刻著一個陳姓的名字,應該是他父親。林疏朗這樣想著,腳下一個不注意,踩進了坑窪里。
她真的無法和陳秋河成為家人。
「不是。」往常總是附和她的陸頤薇,突然異常堅決地搖頭,「我答應去,只是為了保護陳冬野的安全。」
林疏朗的眼睫顫了顫,她差一點就心軟了,但是陳秋河又說:「可惜我一點都不在乎失去你。」
「哪樣?」
趁林疏朗愣怔的瞬間,陳秋河推開她,邁步離開了。房門「砰」的一聲狠狠關上,她被震回了神。
不僅僅是這一件事,彷彿他的整個人生,都搞錯了重點。
「是住你們隔壁的劉嬸去屋頂曬被子的時候看到你媽躺在院子里,村醫趕過來就已經去了。」村長站在旁邊同陳冬野解釋,「可能是心臟病吧。」
這樣也好,她就不用拐彎抹角了。
「你為什麼不去死?」陳冬野再一次強調,「最該死的人是你。」
有兩個辦法可以做到,要麼改變他,要麼離開他。
等到所有情緒都被掏空,陳冬野突然開了口。「媽……」他對著一屋子寂靜輕輕呼喚,「從前所有事我都忍著,是為了不讓陳秋河為難你。但是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忍了。你和爸有責任照顧陳秋河,但我沒有。我不能整個人生都被他糟蹋了吧?所以我想告訴你,從很久之前,我就已經開始做準備了。遲早有一天,我會把陳秋河送進監獄的。反正也改變不了他,那就讓他被關到死吧。」
為陳秋河的怒罵而感到不安,怕他真的傷害陳冬野,還有,她總是想起雨夜的那通電話。
陳冬野走上前,這一刻,他還沒有感受到悲傷,甚至忍不住朝母親的鼻子下面探了探。
返程的路上,車裡變得不再安靜。陳秋河嚼口香糖的聲音變得令人無法忍受,陸頤薇旋開了音響。
陸頤薇其實是希望能快點到家,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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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也不是一開始就得此「殊榮」的。小時候雖然就以性格頑劣聞名,但做過的那些惡作劇,終歸是蓋著年幼無知的保護罩,鄰里甚至還常常勸慰氣到崩潰的母親:小時候調皮的孩子都聰明,長大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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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這些也不夠做手術,就賭一次吧,如果你能贏,我就再爭取往後活一活。」
宋女士似乎妥協了:「行吧。你在上班嗎?那我不打擾你了。」
畢竟是多年好友,林疏朗當然明白陸頤薇這樣安排的用意。對陳秋河和陳冬野來說,他們是這個世界上彼此僅剩的親人,卻無法給予對方安慰,只能互相遠離。
那次因為被老鼠嚇到,她再沒有來過這裏。後來外婆年紀大了,媽媽將外婆接到了家裡,照顧外婆直到去世。
父親去世后,生活的擔子全都落在了母親肩上,他和陳秋河的存在,對母親來說並不是安慰,反而像是累贅。
「陳秋河!」林疏朗高聲打斷他。
「我還沒告訴他。」陳冬野真正想的是,其實也沒什麼必要告訴他。
的確是到家了。
「我掙的錢都給你。」
陳秋河愣愣地看著父親,不敢伸手去接。
任拳頭砸在身上,陳冬野一聲不吭。他一邊用胳膊擋著頭,一邊認真尋找反擊的時機。終於他伸出腳,狠狠踹在了陳秋河肚子上。
林疏朗正準備下面的手頓了頓,她總覺得陳秋河其實什麼都知道,對於她將要開口說出的話,他或許早就猜到了。
從那時起,陳秋河就徹底接受了自己的「渾蛋」設定。這麼多年來,他「貫徹落實」得十分好。
更何況,大多數人都早已認證了他就是渾蛋。在十六歲的時候,他就弄清楚了。
林疏朗注意到她往座椅里縮了縮,問:「冷嗎?」
陳秋河大概也察覺出來了,以往總是很快就被打趴在地的弟弟,現在已經不容小覷。他們很快結束了糾纏,各自帶著滿身傷痕一左一右躺在院子里,而頭頂是他們已逝的母親。
因為,如果現在再不哭,就沒有機會了。
陳秋河望著桌上那杯未動的水,暗自扯了扯嘴角,她果然喝不下去啊。
陳秋河這樣的人,連親人都退避三舍,更不可能有什麼交好的朋友,所以,坐落在村子里的那些擠擠挨挨的瓦房,不會有一間屬於他。
林疏朗往後面努了努下巴:「你把毯子拿過來蓋上。」
察覺到了她聲音里的奇怪情緒,陸頤薇下意識地追問:「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偷」了父親的救命錢去賭博,而他的證人再也無法開口幫他辯駁。
陸頤薇嘆了口氣,揉揉亂糟糟的頭髮,回答林疏朗:「我們趕過來了,也並沒有阻止任何事。他們的家事,讓他們自己解決好了。」
那個笑激怒了林疏朗,她猛地站起來,朝他吼道:「哪怕是個假好人呢,至少不要在臉上寫著你是渾蛋,私下裡去恨你弟弟,恨任何人,恨這個世界,可以嗎?」
陳秋河發出沉重的喘息。
陸頤薇攥了攥拳,後背突然開始發熱。她瞥了他一眼,故作平靜道:「想弄死你的人應該不止陳冬野一個人吧?如果你某天遭遇什麼不測,我倒覺得那是正常的報應。」
空氣彷彿凝滯了,他們誰都沒有動。良久后,林疏朗隔著桌子捧住陳秋河的臉,她匆匆擁吻他,眼淚沾在他的臉頰上。
至少有一次,他能在所有人的嘴裏贏過那個只會抱著書本的書獃子弟弟。
陳秋河和林疏朗還沒回來,陳冬野來到車邊,藉著手機手電筒的微光,看到陸頤薇一個人蜷縮在車後座上,睡著了。
心中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因為林疏朗和陳秋河的關係,陸頤薇覺得自己相識那麼多年的閨密都變得陌生了。
「那你呢,陸頤薇?」林疏朗回視她,「你和陳冬野就很合適嗎?那你為什麼還要瞞著所有人,不敢公開呢?」
但是……陳秋河目光向下,落到林疏朗的背上。他貪戀這個願意給他擁抱的身體,貪戀這個開車追來的莫名其妙的女人。所以,其他人站到自己的對立面也就罷了。
「對啊。」陸頤薇完全不明所以,「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陳秋河慢慢朝她看過去,表情陰沉地開口:「我媽死了,解釋得夠清楚了嗎?」
聽到她的驚呼聲,陳秋河轉過頭來。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林疏朗?」
城市的林立高樓從視野中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開闊的農田、遠山、薄霧中的樹林。
林疏朗直視著他,細數那些惡劣行徑:「打架,賭博,說謊,毫無負疚感地傷害別人。」
陸頤薇花了些時間才找到陳冬野家。
陸頤薇看著他僵硬的脊背,連呼吸都放輕了。
還好,沒被識破,正這樣想著,後車門打開,陳秋河坐了進來。
「不行。」陳秋河的眼神恢復了往常的冷厲,「誰都管不著我,包括你。」
高速路上的積雪都被清理乾淨了,但周遭田地還是一片白色。昨天一整天都處在混亂中,連冷都忘記了,現在身處暖氣充足的車內,竟覺得寒氣從心底慢慢滲出。
她奔上前,俯視他血跡斑斑的臉,難過地叫他的名字:「陳冬野?」
陳秋河忽然起身,在她嘴上啄了一下,不懷好意地笑了:「你要是不介意,在車裡也沒問題。」
對於自己hetubook.com.com母親的離世,他是真的毫不在意,而匆匆忙忙趕回老家,似乎也只是為了跟自己的親弟弟在母親的遺體面前大打出手。
「不用不用。」陸頤薇心虛地拒絕了,「我找時間回去拿,別讓我爸來回跑了。」
今天會更忙碌,她在這裏,確實什麼忙也幫不上,可能還會害陳冬野分心。這種時候,理解或許比陪伴更加重要。陸頤薇去車裡叫林疏朗,林疏朗應該是早就醒了,正站在車外伸展身體。
「再見。」她放開他,轉身離開。
「嗯。」陸頤薇順勢結束了通話。
「那你也做點好的……」陳秋河失笑道,「這明顯是糊弄我,毫無誠意,待會兒你要是提什麼要求,我可不會答應。」
林疏朗嘆口氣:「希望我們能比陳秋河到得早。」
「你說呢?」陸頤薇用譏諷的語調反問。
他沒有理她,仍然對著電話咒罵:「你給我等著,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說完,陳秋河將手機扔到床上,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走進洗手間。
陳秋河笑了,不相信他:「你不是哭著喊著要復讀一年,接著考大學的嗎?」
7
深夜,天氣重新轉晴,鄉村的夜空中,星星永遠不會缺席。林疏朗和陳秋河回來得很晚,陸頤薇把車鑰匙還給她,讓她和陳秋河去車裡休息。
「所以,陳冬野才下定決心想要除掉我是吧?」陳秋河挑眉,「因為想和你在一起,他是不是一直在謀划怎麼弄死我?」
因此,有一些人成為作家,有一些人痴迷畫畫,還有的人視舞蹈為生命……而陳秋河,他分析自己是為苦而生的。
林疏朗拿起屏幕還亮著的手機,點進去看了一眼,通話人是陳冬野。
風拂過他的手指,但只是風而已。
視線毫無遮擋,找起人來比想象中簡單。並沒有走太久,林疏朗就看到了站在遠處的一個人。
見陸頤薇到處張望,他淡淡地笑了。「你的好姐妹在給你買熱咖啡。」說著,他故意往前探了探身子,歪著頭問她,「你不是不怕我了嗎?」
此刻深思起來,竟然都像是遺言。所以,母親其實早就做好了死的準備,她應該也不只是為他著想,可能還很盼望解脫吧。
「沒有吃飯,」陳冬野問她,「餓不餓?」
陳冬野垂眸,猶豫了一瞬,才問出口:「你不怕嗎?我不想讓你為我逞強。」
「明天。」
面對這樣的言語中傷,陳秋河毫無受傷之色。「是嗎?」他點頭,「那你的意思是,你厭惡我?」
見陳冬野面露疑惑,陸頤薇出聲解釋:「待會兒我再跟你細說。」她瞥了一眼林疏朗焦急的面孔,跟著問了一句,「他人呢?」
陳冬野冷靜地點點頭,還十分得體地跟村長道了謝。下意識地,他的腦海中開始出現舉辦喪事的各種流程,這都是父親早些年去世時留下的經驗。
陳冬野點點頭,什麼都沒說。
林疏朗皺了皺眉:「是不是得了什麼急性病?」
他們離開的瞬間,陸頤薇長長舒了口氣。
陳秋河看著她,嘴角還留著笑意。「我承認自己是個渾蛋,但是,你……」他指指林疏朗,「從現在起,是我的幫凶了。」
陳秋河久久地看著她,突然又發出了那種低低的笑聲:「林疏朗,你這個威脅毫無說服力,我根本沒有擁有過『所有人』,我好像只有你。」
拿起筷子的時候,他突然開口了。「你有什麼話都憋到我吃完再說。」他挑起一大筷子麵條塞進嘴裏,口齒不清地表示,「我會吃快點的。」
尤其是有天夜裡,他起來去洗手間,看到母親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喝酒。
他睜開眼睛,看到她,微微愣了愣。
自己之於他是個任何身份都沒有的人,不管怎麼說,他媽媽去世,她都沒必要跟著悲傷,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裏非常不舒服。
逢年過節或許會開一次視頻通話,兩個人看著屏幕中的彼此,除了尷尬,還是尷尬。
「那為什麼沒去做?」
因為,她們可能沒辦法再無條件站在彼此身邊了。
「我得去找他。」林疏朗突然不想繼續隱瞞下去了,因為,「頤薇,你和我一起去吧,我需要你的幫助。」
從醫院回到家的當天夜裡,父親將沉睡的陳秋河搖醒,佝僂著身子將他帶到院子里,蹲到牆角,先是沉默地抽了一根煙,然後將煙頭摁在地上熄滅,才轉頭問他:「你手氣挺好的是吧?」
「什麼?」
「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
走出陳冬野家的大門,林疏朗沿著來的方向往前走,一直走到一條柏油路上。鄉野的風景一覽無餘地展現在眼前,心中的擔憂完全取代了陌生感,她憑著第六感往更開闊的田地深處走去。
不記得是在什麼書上,陳秋河曾經讀到一句話,說人生來就是帶著任務的。
讓自己苦,還是讓別人苦,他選了後者。
他只可能在外面。
兩個人正討論著,車窗搖了下來,陳秋河探出腦袋。「我跟你們一起回去。」見她們面露驚訝,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反正我媽也不會歡迎我為她送終。」
陸頤薇將陳秋河的原話告知陳冬野時,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情緒,只囑咐她路上注意安全。
陸頤薇無語凝噎。林疏朗別過臉,把紙杯捏扁放進腳下的垃圾袋,繼續道:「如果我們不能祝福彼此,起碼也要互相尊重。陸頤薇,我們可是好朋友啊!」
「沒有怕你。」陸頤薇稍稍轉頭,盡量面不改色,「你怎麼會以為不想和你待在一起的人都是因為怕你?也很有可能是厭惡你。www•hetubook•com•com」
但是,母親胖了不少,這讓陳冬野覺得挺欣慰的。
村子雖然變化不大,但是記憶中的景象已經完全模糊了,最終還是靠住在村口的村民指路,她們才找到地方。
陳秋河的眼眶驀地酸了,每個人都排斥他,認定他是個沒有良心的、連父母去世都不會難過的人。
「我真的什麼都吃不下。」陳冬野用脖頸蹭了蹭她的頭頂,「你給林疏朗打個電話,問問她在哪兒,三十公里之外有家小賓館,你們去那裡住一晚,早上等鏟雪車把雪鏟了就回家。」
「家裡那麼多衣服呢,瞎花什麼錢,你要實在沒空就讓你爸去給你送一趟。」
她以陳秋河未婚妻的身份,打著購買婚房的幌子,幫助他從他母親那裡騙走了一筆積蓄。
哪怕只是名義上的聯繫,她也不能接受。
「愛?」陳秋河挑挑眉,不屑地問,「你竟然是以愛的名義跟我在一起的?林疏朗,這不符合你的風格啊!」
「所以你來幹什麼?」陳秋河的語氣突然變得憤怒,「來看我怎麼被家鄉的人臭罵嗎?」
洗手間的門開了,他換下鞋子,從林疏朗手中奪過手機就要走。
村長拍拍他的肩,問:「你哥呢?」
一直以來,好像總是陳冬野落下風,但年齡的優勢是輪轉的。陳秋河年長他八歲,小時候,他在哥哥面前總是瘦弱、不堪一擊的。但是現在,他二十五了,他和陳秋河進入了同樣的人生階段,而再過幾年,甚至在往後餘生里,他都會比陳秋河年輕。
在不驚動旁人這件事上,他們總能達成共識。
他的聲音悶悶的,熱熱的眼淚滑過陸頤薇的脖頸,她的心跳突然重重一頓。這一刻,對於陳冬野的所有悲傷,說出口的,未能說出口的,她全部感同身受了。
所以,當林疏朗回來,將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交到陸頤薇手上時,她感動之餘,又充滿愧疚,她不僅不想祝福他們,甚至祈禱他們能夠分手。
陳秋河抱著她,頭埋進她的肩頸里,她莫名感到抵觸:「至少先洗個澡,你臭死了。」
「你這樣,我會覺得你根本沒有愛的能力。」林疏朗蹙起眉頭,「我沒辦法相信你。」
半小時后,兩個人在約定的地點見了面。
她答應了。
他已經很久沒回來了,仔細算的話,大概有八年之久。倒也不是排斥老家落後的環境,只是陳冬野發現了一個秘密。
陸頤薇搖頭,也問他:「你餓嗎?」
「下午就打過電話了。」陸頤薇頓了頓,不知道下面這句話在陳冬野聽來是不是特別殘酷,「她和陳秋河一起搭公交車進城吃飯了。」
陳秋河咧了咧嘴角:「不記得了?那些錢被我們一起騙走了。」
「陳秋河!」林疏朗的眼眶驀地濕了,「你別笑了行嗎?」
萬一他贏了,他拿到更多錢回來,讓父親成功做了手術,是不是全村人都會對他刮目相看?
「你能站起來嗎?」陸頤薇試著去拉他,「下雪了,地上都是濕的。」
陸頤薇坐進副駕駛的座位,她在手機上輸入了目的地,導航顯示開車過去需要五小時。
陳秋河毫無防備,跌坐在地,但也只是蜷了蜷身子。
「我陪你吧。」陸頤薇仰起頭看著他,「我來這裏就是為了陪你的。」
5
「要不要我給你做蛋炒飯?」陸頤薇不知道該怎麼給他安慰。
2
陸頤薇剛接起來,林疏朗便問:「你之前說,陳冬野的老家和你外婆家在一個地方是吧?」
陳冬野眼眶一熱,他看著陸頤薇的眼睛。這雙眼睛在多年前曾將他拉進世界的另一個角落,而現在,它們重新發揮作用,不讓他沉淪。他克制著擁抱她的衝動,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快回吧。」
林疏朗下意識地反駁:「怎麼會?我什麼時候……」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了那個雨夜。
陳秋河的弟弟?
就這樣,這些年裡,陳冬野從母親手中承接了被陳秋河壓迫的責任。
「去你家還是去我家?」等紅燈時,她轉頭問他。
陳冬野那時就已經明白了,比起他和哥哥的陪伴,他們的母親顯然更渴望自由。因此他考慮了好幾天,私下裡跟陳秋河說:「你跟我一起走吧。」
在一個服務區,林疏朗去自動販賣機買了兩杯咖啡,拿給她時,她忍不住說了聲:「謝謝。」
「怕什麼?那可是你媽媽。再說了,我十幾年前就陪媽媽一起為外婆守過靈了。」陸頤薇拍拍他的手背,「放心吧。」
鎖門之後,她給陳秋河發了條微信:鑰匙我拿走了,你回來之後直接打電話問我要吧。
雪變大了些,林疏朗覺察到自己的頭髮已經被浸濕了,一縷縷耷拉在耳側。她從手腕上擼下隨身攜帶的發圈,雙手攏起頭髮,在腦後隨意扎了個馬尾。
此刻,站在父親的墓碑前,他看著那張記憶中已經模糊的臉,笑問:「老陳,你欣慰嗎?」
打開門,林疏朗還沒走到客廳,身體就騰空了。
然而,他輸了。
看了看導航,十五公里之後會路過一個服務區,林疏朗轉頭對她說:「下個服務區我們休息一下。」
陳冬野家的親戚不多,之前村長已經幫忙通知得差不多了,他只需要聯繫殯儀公司,按照程序一步步執行就好了。
陳秋河看著那些錢,他其實也有過猶豫,但內心冒出更多的希冀打消了那些疑慮。
總覺得像個玩笑,畢竟村子一如記憶中的模樣,因此,母親也應該安安穩穩地等在院子里。
而她的實
https://www•hetubook.com•com際身份不過是被威脅的陌生人而已。
清晨,天剛亮,陳冬野第一件事就是讓陸頤薇離開。
「疏朗,你怎麼會呢?」陸頤薇悲憤地看著林疏朗,「陳秋河就是個人渣,你為什麼偏偏要跟他在一起?你被那個姓楊的欺負得還不夠嗎?」
但是,就這麼饒過陳秋河也太便宜他了。
「那是她做手術用的錢嗎?」林疏朗痛心地問,「你早知道你媽生病了嗎?」
陳冬野愣站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之前母親打給他的那幾通電話。
明天就要送母親去火化了。她辛勞了幾十年,最後留在這世界上的,不過是一盒骨灰。不知道在將死之時,她有沒有後悔過自己的付出和犧牲;有沒有遺憾,在這匆匆而過的生命旅程中,她卻忘了關愛自己。
「你怎麼來了?」陳冬野抓住她的手,「不是讓你好好待在家裡嗎?」
儘管距離太遠,完全看不清他的樣貌,但林疏朗確定那就是陳秋河。
陳秋河點頭:「是這樣沒錯,但是陳冬野告訴我,原本她可以去做手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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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陸頤薇想都沒想地拒絕了,陳秋河蓋過的毯子,她很排斥。
陳秋河意識到父親指的是他因為手頭緊,跟一幫大孩子賭博的事。他去的次數不多,但是每次去必贏。所以,他得意地點頭:「是還不錯。」
他知道她身體不太好,但只以為是過度勞累造成的損傷,所以他偶爾會寄補品回家。他沒提過讓母親去城裡住幾天,也不知道她是否有過這樣的期待。
林疏朗把一大一小兩隻碗端到房間里僅有的一張矮桌上,叫陳秋河在自己對面坐下。
陳秋河笑了。
「你是不是找死?」
擔心陸頤薇會感到不適,陳冬野在自己背後的房間里擺了一把躺椅,又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蓋在她身上,自己則從父親的衣櫃里翻出一件舊棉衣套在了外面。
林疏朗垂眸,看到杯子里的水上浮著一層漂白劑,她忽然沒了胃口,擱下筷子,抬起眼睛,鼓起勇氣問陳秋河:「你以後能不能別這樣了?」
「我等你回來。」陸頤薇握了握他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儘力了。」
「後備廂里有急救藥箱,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吧。」陸頤薇說著起身。但下一秒,她就被陳冬野傾身抱住了。「就這樣待一會兒吧。」
「實在不行就報警好了。」陸頤薇提議,「要真有什麼事,我們兩個人也不可能是陳秋河的對手。」
「我為什麼要跟你一起走?」陳秋河斜睨著他,一臉不以為意,「你一個小屁孩還敢對我下命令?」
幸好他還都記得。
陳秋河將她輕輕拉開,他低頭審視著林疏朗英氣的眉眼,確定她有能力承受自己的邪惡。
陳秋河一周后才敢回家,那時,父親已經成了山坡上的一個土堆。
因為背負著教養他們的責任,她需要賣力幹活、掙錢,偶爾陳秋河惹了什麼事,她還要被村裡的人責罵。
十五公里,也不過是幾分鐘的車程,車子轉出高速路,駛入服務區。林疏朗下車去買東西,外面很冷,陸頤薇窩在車裡不想動。
林疏朗隨意將車停在路邊,陸頤薇衝進大門,一眼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陳冬野。
當天夜裡,根據家鄉風俗,親人要為逝者守靈。雪下得越來越大,陳冬野不得不將母親的遺體轉移到了堂屋,一直到傍晚,雪終於停了,但氣溫也開始下降。陸頤薇被他趕進車裡,他讓她離開,她不肯,他當時心不在焉,也沒有多說,等再想起她時,天已經黑了。
「疏朗,我們回去吧。」她沒有過多解釋,當然也沒什麼力氣解釋。
她的確等在院子里,只不過是躺著,眼睛緊閉。
陳秋河的臉色沉了沉,他往後靠去,臉離林疏朗遠了些:「我傷害你了嗎?」
回到車裡,她把袋子塞到後備廂,以免引起同事們的懷疑。坐上駕駛座,打開手機查看,果不其然,陳秋河沒有回復。
她愣怔了一瞬,而後伸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吼聲從卧室里傳出來,正刷著牙的林疏朗愣了愣,匆忙漱了漱口,走過去問陳秋河:「你幹嗎呢?」
林疏朗慢慢走到他身邊,伸出雙手擁住他:「我是來陪你的。」
媽死了,被你害死的。
「去哪兒?」
而門外特意跑來為他們送毯子的林疏朗,終於還是放棄了走進房內,轉身悄悄離開了。
林疏朗不敢深想,但她不想讓所有問題都處於未解狀態,所以,等紅燈時,她撥通了陸頤薇的電話。
輸了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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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冬野沒有堅持,如果陸頤薇願意留在他身邊,他根本無法下定決心將她趕走。可是……「林疏朗呢?你聯繫她了嗎?她沒來過這裏,別迷了路。」
站在電磁爐邊等水燒開時,陳秋河不滿地朝她喊道:「叫外賣不行嗎?大中午的吃什麼泡麵。」
「唉!」村長又回頭看了一眼遺體,嘆息著走了。
「我沒有胃口。」
陳秋河可以想象到,這幫人在去田裡幹活,覺得累、覺得無聊時,大概總會談論起他。
她沐浴在繁星點點的夜空下,哽咽著發牢騷:「你倒好,一走了之,什麼都不用管了,我一個人還要拖著兩個拖油瓶,活得有多辛苦你知道嗎?你要是有良心,乾脆把我一塊兒帶走好了。」
他像個無賴般箍著她的身體:「我很餓。你要麼餵飽我的肚子,要麼……」他在她耳後深深吻了下去。
大約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林疏朗將陳秋河一起拽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