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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峰暗隙

作者:喬.辛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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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 痛苦的回憶

跋 痛苦的回憶

我的大腦好像產生了某種幻覺,神經交錯在一起,色彩、情感和知覺突然以驚人的力量從記憶最深處迸發。這過程也許只持續了千分之一秒,感覺卻像是幾分鐘。然後這個瞬間過去了,我只感到心力交瘁。
因此,當我從祕魯歸來,得知自己患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時,我感覺有些驚訝。很有可能是因為那些環繞冰磧和冰河的山脈使我留下強烈而深刻的記憶,因此我在一九八五年所經歷的恐懼才又回到了身上。那恐懼清晰得令人吃驚,就好像幾天前才剛發生一樣。

在我心中,那些回憶如潮水般再次湧現,清晰、鮮活得令人吃驚,以至於有時我竟以為那十七年並沒有過去,我的確回到了一九八五年那個恐怖的現實當中,正在拚命地往山下爬去。
賽門和我走向劇組人員重建的營地。那裡看來十分熟悉。我想賽門一定注意到了什麼。他問我是否還好,我只說:「不,不是很好。」就沒再說什麼。我想逃走。我坐下來,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外表看來我相當正常,但內心已陷入歇斯底里。
這麼多年過去了。此刻,導演、攝影師和收音師正在一旁期待地望著我。攝影機的鏡頭和令人毛骨悚然的長柄麥克風對著我,我覺得很不舒服。賽門站在我旁邊,對著攝影機講述找到我的情況、我當時的狀態,以及我躺在岩石上的樣子。
當我們繞過遠眺瓦伊拉帕村的山谷時,看到了積雪覆蓋的群峰。我感到老友重逢般的驚喜。覆著冰雪的拉薩克峰和耶魯帕哈峰俯瞰山谷。我只覺興致高昂,全無不祥感。我都忘了這些群山是多麼美麗。我突然意識到,儘管二十年來在世界各地登山,瓦伊瓦什山脈依舊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山系。我由衷微笑起來。
醫生告知我這影響將很快消失,因為在過去十七年裡,我似乎已經很成功地修復了修拉格蘭德峰帶給我的創傷。被安排看心理醫生的事讓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向來瞧不起某些美國人過度依賴心理治療和輔導的做法,甚至有些藐視。英國人面對這類事情的隱忍作風似乎更有效也更能保有尊嚴。不過,我得承認,從祕魯回來後我的確很不正常,於是我百般不願意地同意預約。
令人創傷的情緒,諸如內疚、悔恨、悲傷和恐怖,在神經迴路中傳導的方式就彷如深刻或原始的恐懼。我們探索記憶陰影和深層恐懼的方法已大有進展。如今,科學家正在研究如何幫助大腦擺脫恐懼和壓抑。在老鼠身上進行的實驗表明,我們可以藉由抑制大腦www.hetubook.com.com對這類記憶的荷爾蒙反應,從而削弱這些反應所喚醒的情緒。簡單來說,科學家已經知道如何使大腦中引發原始恐懼的神經傳導路線發生短路。不管是真實事件,還是你的想像造成的噩夢,都源自杏仁核中的神經元。當新的創傷出現,或舊的創傷發作時,這個「恐懼中心」都會刺|激荷爾蒙分泌,把恐懼的印象烙在大腦中,無法承受的東西因此變得難以忘記。此類研究旨在幫助患者免受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折磨。乙種腎上腺阻斷劑「心得安」在美國已經應用於臨床實驗。病人必須在事件發生後盡快服藥,才能發揮藥效。
想到這裡,我心裡更加恐懼。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停止了談話。有好長一段時間,當我看著地面,我覺得自己正躺在那裡,感覺賽門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把我翻過來抱住。真是不可思議。我差點就要轉身去看是誰在碰觸我的肩膀。
「好的,喬,請你開始爬向岩石狹谷。按照你自己的速度。」我大笑起來。笑聲中略帶一點癲狂。這次重返祕魯,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
接著,我看到修拉格蘭德峰西壁,因恐懼而一陣顫抖。它比我記憶中更加龐大、更加殘酷,也更加危險。這讓我不禁驚詫,這麼多年以來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一定是非常莽撞、野心勃勃,甚至有點瘋狂,才會考慮做這樣的事。我沿上山的路線看去,注視著高海拔地帶的強風捲起飛雪,雪片又如羽毛般飄落北稜。這讓我害怕。那時的動力和熱情跑到哪去了?那種莫可匹敵的氣勢、年輕人與生俱來的自信、過剩的睪固酮以及貧乏的想像力,怎麼全都消失不見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為攝影機重現了在冰河上和冰磧地上爬行的情景。時間過得既恍惚又煩人。我知道有演員會在山上重現動作,那些鏡頭都不會顯露出我的臉。然後他們會把這些鏡頭和我的剪輯在一起。然而,穿著同樣的登山服,把黃色的防潮墊包裹在右腿上,假裝爬行、摔倒和單腳跳,就像十七年前我所做的一樣,這些真的令我心力交瘁、煩躁不已。為什麼他們不直接雇用演員扮演我呢?我不斷地問自己。
一天,我獨自坐沙地上,這裡是冰磧和山壁之間的狹窄谷地。我凝視著綿延數公里的亂石,腿上捆著防潮墊,穿著那身衣服,背著背包,等候劇組人員的無線電呼叫。他們都在二公里以外一座高高的山稜上。我又開始恐慌了。一九八五年,我就坐在這個位置,確信賽門和理查正跟和-圖-書隨在我身後。那是幻覺——就像一個舒適的繭,躲在裡面感覺很好,以至於我完全相信了自己的幻覺。十七年後的此刻,我似乎正在經歷同樣的怪異幻覺。
我感覺自己莫名地脆弱,彷彿正要受到攻擊。實際上,我越這樣想,就越焦慮。有人問了我一個問題,聲音就像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到我耳中。我聽到太陽穴搏動的聲音。開始講話的時候,我拚命告訴自己不要哭出來。事前我已下定決心,接受採訪的時候絕不能掉淚,但我還是被擊潰了。我聽到自己講出了賽門和理查在黑暗中跑過來找我的那一刻,我如何看到他們的頭燈,還有我意識到噩夢結束,我剛撿回自己性命的美妙瞬間。
一百分鐘之後,片尾字幕在螢幕上滾動,我既高興又擔心。電影非常忠於原著,雖然我是最沒有權力評判的人,不過我還是覺得這部片極具張力又撼動人心。當我看見自己和賽門面對攝影機敘述整個故事,我才意識到我們竟如此徹底地曝光在觀眾眼前,這使我感到擔心。我倆從未想在大眾面前曝光,那麼做引來的目光十分令人不適。要是從錄音機裡聽到自己的聲音會讓你感覺彆扭,看見自己出現在大銀幕上更會讓你徹底不安!暢銷書通常很難改拍出令人滿意的電影,而這次他們似乎成功了。不過,最終得交由讀者和觀眾來評判。對於賽門和我來說,記憶深處那段真實經歷,始終遠比任何文字或影像的再現要生動得多。
我們花了四天時間慢慢走進營地,隨行的十四人包括劇組人員、保安和挑伕,個個都身強力壯。還有七十六頭驢子。對於重回舊地,我倒是一點也不擔心。事實上這一切都很滑稽。穿戴八〇年代風格的裝備,帶著四頭倔強的驢子重新演繹走近營地的情景,還有隨隊醫生扮成理查的樣子,簡直就是滑稽鬧劇與乏味重複的綜合體。我們踏著重重的腳步走過攝影機,然後四處奔跑,再把暈頭轉向的驢子趕回到剛才的路上,才能拍下一個鏡次。
我感覺好像隨時都會有東西從後面襲擊我。當我在冰磧地或是冰河上的時候,山稜環繞谷地的熟悉場景佔據了我的全部視野,這種感覺就變得更為強烈。這些記憶已經風乾在我的記憶深處。過了這麼多年再次見到這個場景,就像按下了開關,我最痛苦的回憶和聯想都回來了。這個地方,我曾經深信自己將死在這裡,而那些稜線會是我死前最後的風景。我不該再回到這裡的。這無法淨化,只會加深恐懼。
「凱文,我是喬https://m•hetubook•com.com。我聽到了。」我鬆開通話按鈕,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喬.辛普森
二〇〇二年七月中旬,我又站在這裡。十七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黑夜裡,賽門正是在這裡發現了我。當時我的身心都受到極大的創傷,簡直不成人形,體重只剩四十公斤,酮酸中毒,幾近昏迷。我的身體幾近燒乾,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跟一些醫生談論過後,我懷疑那晚賽門找到我的時候,我的確很可能處於垂死狀態。
我從前一直對所謂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有些懷疑。如今似乎每個人都有這方面的困擾,我懷疑這疾病已經變成了一個統稱,給人們用來為自己的過去開脫,打求償訴訟。兩次世界大戰中,士兵和平民都親眼見證了前所未有、難以想像的恐怖災難,為什麼戰後沒有出現成千上百萬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病患?當然,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人們已經認識到「砲彈休克症」不同於「道德品格低落」。也許當時跟現在的差別在於,那時候的社會不像今天這般盛行譴責和索賠。
踏進電影院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電影會是什麼樣子。除了我在祕魯遭遇的個人困難之外,整個電影製作過程難以置信地冗長乏味,讓人頭昏腦脹。我痛苦地體認到,改拍本書很難不搞得一塌糊塗。
在祕魯,我們極盡所能去冒最大的險。然而,儘管遭遇了巨大的痛苦和創傷,但現在看起來,那些東西與如此激動人心的奇遇相比實在算不上什麼。人的記憶豈不是高明的騙子嗎?我差點在祕魯失去一切,生命卻因而提升,這感覺頗像打了場勝仗。從那以後,我好像一直無往不利、一切順利得令人擔憂。好運何時終結呢?
二〇〇三年七月
一遍又一遍講述《冰峰暗隙》的故事無意中成了我的良方。讓患者盡可能生動地講述他們的恐怖經歷,顯然是心理治療師常用的手法。隨著一次次講述,真實的經歷就會逐漸變得像虛構的故事一樣,彷彿成了別人的經歷,於是患者就能從創傷中抽離出來。簡而言之,通往「恐懼中心」杏仁核的複雜神經傳導被阻斷了,或者至少被繞開了。
我低頭去看地面,我被發現時就俯臥在這些石頭上。然後我擡頭望向河床,上面是散亂的漂礫。我究竟是怎麼在黑暗中從那裡下來的?
我緊張地不斷轉頭回望,視線越過自己的肩膀,想要辨認出山稜上的人。我的心臟開https://m.hetubook.com.com始狂跳,我不斷緊張地深呼吸。我以為自己會哭出來。後來我看到了在攝影機四周忙成一團的小小人影,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當我聽到岩石滾下山壁,以及塵土在風中四散開來的聲音,那種恐怖感又加強了。它們離我太近了,我很難受。我回頭去看那座山稜。快點,快點,我想離開這裡。又一陣岩石落下,朝我拍打而來。我本能地急速閃開。幾秒鐘後,極其強烈的恐慌感吞沒了我。我得逃離這裡,一定得逃走。正當我動手解開腿上的墊子時,無線電裡發出嘈雜的聲響。
其間,我經歷了八周的輕微恐慌發作,總是毫無預兆地想哭,總是感覺自己將要受到襲擊。後來,我為一間企業提供勵志演說,詳細講述《冰峰暗隙》的故事,結果沒幾天那些症狀就都消失了。過了六個月,才有人打電話來告訴我有機會跟醫生見面了。我以謹慎的措辭抱怨糟糕的醫療服務,並拒絕了對方的提議,同時對自己沒有罹患嚴重的精神疾病感到安慰。
「喬,我是凱文,聽到了嗎?」我盯著從胸前口袋伸出的對講機天線。「喬,喬,聽到了嗎?你準備好拍下個鏡次了嗎?」
「走到那一大片長著羽扇豆的地方,再開始走向攝影機。」對講機用尖銳的聲音下達神祕指令。我們瞭望遠處山稜的凹口,裝了六百毫米龐大鏡頭的攝影機就架設在那裡。我們站在V形山谷上,觀察將要橫越的陡峭山壁。兩面斜坡沿著佈滿岩石的山稜,一路往下延伸上千公尺,直到極遠處一條彎曲的銀線,那是閃閃發亮的河流。山坡上長滿了羽扇豆。
我彷彿是從遙遠的彼端聽到這一切。我感覺自己心跳加速,敏銳地警戒著周圍的群山。它們好像要將我壓垮。我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了,一股熱流灌注全身,我開始大量冒汗。我彆扭地移動自己,希望攝影機沒有捕捉到這些跡象。
奇怪的是,一九八五年在祕魯所經歷的身心創傷並未改變我的生活。倒是本書及後來作品的成功,還有演講事業強烈地改變了我。而電影的拍攝工作無疑也將繼續給我帶來變化和挑戰。
生命隨時可能給你一手好牌。你該穩紮穩打、虛張聲勢還是孤注一擲?我永遠也不知道。
今日的謝菲爾德酷熱晴朗。我正努力撰寫我的第七本書——這是部小說。愛爾蘭的假蠅釣魚假期即將到來,在那之前我還將第四度攀登艾格山北壁。我正努力使自己不分心去想這些事情。忙碌的秋季正在聲聲召喚,手上已有許多演講預約,還有電影的宣傳活動。十七年前在修拉格蘭德峰上和-圖-書的生死掙扎,竟使我成為成功的商人,世事無奇不有……
沿著山谷步行了二十分鐘,回到巨大的營地,我感覺稍微好了一些。我回到自己的帳篷,倒了杯威士忌,點燃一支菸,告訴自己:「喬,這只是恐慌發作罷了。不要擔心,很正常。」
當我前往蘇活區的劇院觀看這部紀錄片首映時,內心百感交集。本書的電影改拍權談判了長達十餘年,如今終於有成果出現,一切也畫上句點,這讓我感到無比欣慰。版權一度轉手給某間與莎莉.菲爾德和湯姆.克魯斯有關的聯合製片公司。這是為了藉助克魯斯的明星效應,這樣做實際上也在登山界引起了熱烈反響,很多人還開玩笑說要妮可.基嫚來扮演賽門。我當時就知道,即使這部電影拍成了,也不過是好萊塢製片廠裡每年出爐的諸多爛片之一。不過他們一直在砸大錢拍垃圾片。後來當交易失敗,版權又返還給我的時候,我聽說一家頗有聲譽的紀錄片製作公司,即達洛.史密森影業(Darlow Smithson)對改拍權感興趣,而且製作團隊裡有凱文.麥克唐納這位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得獎導演,心裡頗為高興。我燃起了希望,也許他能夠根據本書製作出高水準的影片。
我總是在想,如果我們在修拉格蘭德峰沒有遭遇事故,我的人生會經歷哪些事?一部分的我認為我會攀登越來越困難的路線,冒越來越大的險。看著這些年來朋友們付出的代價,我想,要是走上那樣的路,我不一定能活到今天。那些日子裡,我是身無分文、氣量狹窄、無法無天、粗暴無禮且野心勃勃的登山者。那次事故為我開啟了新的世界。如果沒有那次事故,我永遠不會發現自己擁有寫作和演講的潛在天分。儘管工作一直很辛苦,我有時的確會想自己是不是很走運。
我轉過身,在冰河的雜亂冰磧地之間向上跋涉,心裡一面安慰自己,至少我來到這裡了。比起當年,雖然鬢角斑白了一些,智慧也只增長了一點點,至少我來到這裡了。
奇怪的是,賽門和我幾乎沒有向彼此談起個人感受。我們已經談過也寫過無數次那段經歷,似乎再也沒什麼可說的,因此也沒有必要再說起。不會有任何改變。在我們的內心深處,我們比任何人都更瞭解這裡發生過什麼。那已成歷史,而我們已經處理好了。
事實上,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是在接下來三周裡這種情況反覆出現。也許程度沒那麼強烈,不過那可能只是因為我有所防備了。恐慌發作時我告訴自己,這只是心理作祟,會消失的。這辦法還算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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