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玉
「你們都來!」
華弟坐在梳妝檯前的小凳上,說:「那一天,我拿了鑰匙來找存款簿,發現存款的數目不少。你怎麼這樣放心?如果我拐款潛逃呢!」
「華弟,怎樣謝你?」
華弟打開窗帘,躺在床上看那封長長的信。
「什麼?」兩人都張著嘴。華弟還說:「看不出,一點也不像。」
停了一會兒,又說:
「當然,老華僑有錢嘛。」
「你怎麼會這樣想?」
按白如玉住處的電鈴,空屋迴音,清楚響亮,半天沒有人應。最後,隔壁出來一位太太:
周思明打聽白如玉的生活習慣,知道她租了一棟小樓獨居,每晚到大雅補習班學英文。於是也到補習班報名,彼此做同班同學。日月如梭,戰報頻傳,勝負都是兵家常事。據周思明說,白如玉不喜歡熱鬧,對戲院歌廳夜總會都不感興趣。一天,周思明提議到咖啡座聽聽音樂,不料白如玉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我總覺得,那些地方的音樂,還沒有我自己的唱片好呢!」
「難怪早晨沒見他洗臉。」
白如玉轉過臉,對著周思明,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我當做一件重要的事去辦。」
「如果不是巧合,我們就準備吃喜酒。」
在飯桌上,高政問她:
周用力搖頭。
「我遇到了問題。」
高政反對:「什麼話?以我們跟周兄的關係,彼此可以無話不談。」
「我一定會來。」華弟在床前坐下。
白如玉親手燒菜,客人只有華弟。在飯桌上,她像妻子照料丈夫一樣招待他,既細膩又自然。
「好華弟,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白如玉從床上坐起:「你這句話不是諷刺我吧?」
「我發誓。」
打開門,裏面一切正常,白如玉明明仍然住在這裏。徵婚之說,顯然是無聊的謠言。可是,梳妝檯上有一封信。
一陣無可奈何襲來。兩臂向前伸,往她的後頸上繞去,她伸手輕輕一推,抵在他的胸膛上。
「我明天請你吃晚飯,你一定要來。」
「昨天,我實在不想活下去了,我覺得我是個該死的人。想不到這裏的護士對我說,自殺是有罪的,教人真不服氣。自己死,讓別人活,結果還落了個罪名。」
「再見!」門內的人輕輕的把門闔上,很慢、很輕。
四樓清靜。咖啡送到,侍者退出,周壓低聲音說:
「思明,你坐過去一點,很熱。」她低下頭去,低聲說。
「那麼,給我一個吻吧。」
「絕對不會!」
回到辦公室,白如玉的座位空著,高政低頭一陣暗想,起身直奔白如玉的住所。白如玉還穿著睡衣,沒有洗臉。晚妝已殘,唇膏仍發亮。高政衝進去,隨手鎖門。她驚訝的望著他。
白如玉從廚房裏跑出來,嗔怪他們:「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亂子哩!」
賸下的十里路上有數不清的站,走得很慢。弄得白如玉心急如焚,覺得頭上頂著一鍋沸油。她不好意思逼華弟,事實上逼也無用。幸虧附近鄰居有幾位太太很喜歡打麻將,白如玉索性天天坐在麻將桌子上不下來,通宵達旦,故意使自己疲勞不堪。三個月過去,她的兩頰和眼窩都凹下去不少。華弟為她的事東奔西走,雨淋日曬,也弄得又瘦又黑。不過皇天不負苦心人,改名終於如願以償了。
「你使她變了。」
「不過有辦法!」華弟說,「我們可以讓這張身分證遺失,申請補發,新證上自然就沒有塗改的痕跡了。」
「一定要謝嗎?」
她的頭緩緩抬起,望著他:
華弟喜洋洋把身分證交給她,她喜洋洋接過去,審視之下,白如玉的臉又結了冰。她大叫:「該死!這跟不改有什麼分別呢?」
「這是開大門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鑰匙,還是開房門的。臥房裏有一隻紅皮箱,用這隻鑰匙打開,把存款簿和圖章找出來。提一筆錢,給我換個清靜的病房。我要好好想一想。」
仍然望著他,眼光變冷了。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華弟提了一簍蘋果去看聖若望醫院的護士長。
「一定能收。白如玉想改個名字。」
白如玉說:「你看,誰叫這個名字,誰沒有好下場!」
你給了我很多勸告,我也給你一個好嗎?你什麼時候結婚?
臥室內有一架嶄新的梳妝臺,唇膏、眉筆、香水、水粉餅羅列,都是新買的。一件短裙低領的無袖洋裝,剛剛從裁縫那裏取來,平鋪在床上。
白如玉太快樂了,她大笑。「華弟,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阿彌陀佛,我能有一張乾乾淨淨的身分證就好了。華弟。你怎麼這樣聰明呢?看外表,你不像是個心眼很多的人。幸虧你是君子,如果你去做壞事,那有多可怕啊!」她用舞蹈的姿勢轉兩個圈子,轉到沙發旁,坐下,用手拍拍沙發的另一端:「華弟,來!你說,我怎樣謝你?」
「你不了解我。」
「如玉,我們結婚吧!」
周思明想:為什麼會有這種傳說?一定因為大家對他們的交往有一種看法:兩個人的年齡都不算小,不必去曠時費日空談友誼,理智第一,婚姻為先。不用說,謠言代表大家都認為這一對很合適。夜長夢多,他決定找個機會攤牌。
「沒有了解的愛是盲目的,你會後悔。」
「當然可怕。」高政說。「陪浴三年,全身的皮膚也不知道被溫泉洗掉了多少層。每天平均陪兩個人,也跟兩千多男人發生過關係,有兩千多男人看透了她。這還得了?臺北市一共才有多少男人?」
「謝謝你。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她說。
「白如玉來了,咱們都對她的印象不錯,如果賽跑,一定傷和氣。兩位老弟的機會多,不如讓給我一個人追,如何?」
手分開,又互望一眼,她走進去,再轉身朝他站住。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
「一定。」
補習班三個月一期,轉眼期滿。華弟問:「盛傳你們要在結業以後結婚?」周思明一驚:「那有那麼快,我還沒求婚呢!」
我曾經猶豫過。後來發現沒有什麼可以選擇的了,也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
「我不要了解你,只要愛你。」
補習班放學以後,周思明照例是要送她一程的,隨著友誼的進展,由車站而巷口,由巷口而門口。這天晚上,送到門口以後,她打開門沒有回頭說再見,他就緊跟著跨進門去,說:「讓我看看你的唱片。」就這樣,輕而易舉獲得進入香閨的資格,使周思明感到意外。房子不大,家具什物簡單,但是十分乾淨整齊,牆上掛的,桌上擺的,地上放的,都不俗氣。周思明估量她:「一定是個好太太!」
「今天天氣很好,你的心情也挺不錯,何不隆重開始,也好讓我們觀禮祝賀?」
「這完全是心理問題。如果你覺得非改不可,我可以替你辦手續。不過,改名字比租房子麻煩,麻煩得多。」
華弟一一答應,用保證的語氣說:
「小玉的確是為了別人,犧牲自己。是為了家庭吧?」
一星期後,華弟接白如玉出院。新住所是公寓第三層,房子剛剛落成,正煥發著光彩。原來的家具都刷洗過,窗帘沙發套換了新的,鬧鐘、咖啡壺、電唱機以至廚房裏的炊具都擦去灰垢,映出人影。打開客廳的窗子,陽光燦爛,各色玫瑰在陽臺上精神飽滿的吐出新蕾。白如玉沒有血色的臉上泛起輕紅,對華弟和圖書說:
請你送幾件東西給那個小女孩,那個在聖若望醫院出生的女孩。我對不起她,強迫她叫那個骯髒的名字。
又鄭重叮囑:「你一個人來,不要通知別人。」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我一定要謝你。」
刷,刷,高政送過去幾個耳光,每一個耳光附加一句「臭裱子!」直到看見了她的血,直到分不清那裏是她的血那裏是自己的血,才摀著自己的嘴唇去找醫生。
他想了一想,又說:「她從來不收我的禮物。有一次,我買了一串項鍊,被她逼著退回店裏。我一樣東西也沒送過她。」
請你全權處理屋子裏所有的東西。這裏所有的東西,我一件也不帶去。我走時,從內到外的衣服全換過,連頭皮屑都洗淨,連腳趾甲都剪掉。
「我想,我們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保守祕密。」
我不會忘記,你幫助過我,可恨的是你拒絕我報答。你的態度如此也好,使我在離開你們時全無牽掛。
「華兄,你注意到了沒有?昨天夜裏,老周沒有回宿舍。」
一天過去。早晨,辦公室裏不見周思明和白如玉。高政問:
一星期後,在辦公室裏,高政問周思明和華弟有沒有聽到白如玉的任何消息?高政有一個消息:「聽說有個老華僑回國徵婚,把白如玉徵去了。」
「請你查一查,有沒有姓白的在這裏生孩子。如果有,麻煩你勸那位白太太替他生的孩子起名叫白如玉。沒有同名的人,原來的白如玉不能改。」
「昨晚,你們走後,白如玉化了妝,很漂亮。我認為機會來了,就向她求婚。她說,在我答應嫁給你以前,我要先告訴你一件事。她說是一件很要緊的事,我應該先知道。你們猜是什麼事?她做過妓|女!」
「那麼,就活給別人看看。」
她的臂放鬆,讓他的臂纏緊。……
「這裏的護士輪流的一再勸我,找一個朋友來談談。我暗中覺得好笑,我是什麼人?哪裏有人肯來看我?如果我是小玉,老闆娘會來看我。現在,我是白如玉,連老闆娘也沒有,還不如四〇七號的姑娘!想了又想,最後想到一個人,你!你也許可能。我有幾件事非找人幫忙不可,你是唯一可能幫忙的人。」
「華弟,你的的確確是難得的好人。我聽說世上有很多好人,可是我只遇見你一個。——在我遇見無數的壞人以後。」
她先伸出手來,他握住。
門內的人朝外點點頭,門外的連忙說:「再見!」
他粗野的將她抱住,兩個人的眼睛相距一寸。她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惡狠狠的罵道:「周思明,我X你祖宗!」朝高政的右眼裏用力吐了一口唾沫。高政睜著一隻眼睛找她的唇,忽然自己的唇被對方嚙嚼,痛得放開了手,從對方的牙齒上看見自己的血。
華弟在她耳邊悄悄的說:「我想到另外一條路上去了,我認為,只有相敬如賓,才不會使你敏感。」
然後,說得很遲疑,望著華弟的臉色。
周思明請高政和華弟去吃館子,酒菜豐盛。酒過三巡,周思明舉盃說:「兩位老弟也拿起酒盃來,我有話說。」
高政對她說:「你看,周思明多麼愛你!」
「你在四〇七的時候,我們是老相好。」
沒有抬頭,也沒有別的表示。他輕輕掀起一綹髮,在後頸上印一個濕的唇印。
華弟唯恐再說錯了話,她說過,她很容易多心。
「誰知道?這個消息不知道可靠不可靠,我到僑委會去查過,華僑回國結婚的有七、八對,可是沒有新娘叫白如玉。」
好人!
「另外一件事比較麻煩,請你把我租的房子退掉,另外租一棟,跟原來的房子不要在同一區,隔我們辦公和_圖_書的地方也要遠一點。房子租好以後,通知搬家公司把東西搬過去。」
「捐多少?」
白如玉眼圈一紅,說:「可是,我覺得你總是忘不了我的過去。」
「這句話使我想起我丟過人,做過小玉。我在這方面很容易多心。」
「不行!」
「我一定幫助你的。」
她的興致很高,跳每一隻曲子。問華弟:「你看,我像個新人嗎?」不等對方回答,追加一句:「不要為了給我打氣而說假話。說真的,說你自己相信的。」
「她肯嫁給老華僑?」
「為什麼?」
「你好好活下去,活得很好,也就是謝了我。」
「她忽然肯化妝,有什麼特殊的意義沒有?」
「你真聰明,來得也巧。這裏有一位白太太,家境不好,我們正在替她申請救濟金。你能不能捐一筆錢給她?」
「我發誓,我沒有。」
「沒問題!」三人一飲而盡。
華弟回去查法令思索。他挾著一瓶洋酒去找在市政府服務的同鄉老羅,又提一條火腿去找在省府服務的同學小張。小張查出來有個白如玉,住在二十里以外的鄉下。華弟請了假,帶足必需的表格,去找這個二十歲的大孩子。公路長途客車把煤煙的氣味丟遠,穿過一陣泥土味,一陣青草味,一陣牛屎豬屎的氣味,下了車,一陣香火紙箔焚燒的氣味刺鼻,有人正在大出喪,靈棚花圈把附近的門牌都掩住。打聽之下,心裏一涼,死的不是別人,是白如玉!
「談到犧牲,你的犧牲已經很大了。」
她這才盈盈一笑:「你們來喝茶吧。」回客廳伸伸手,手掌上鍍著一層油光。「我正在炒菜。」
「我贊成。改一個名字,表示復活重生,表示今後與以前不同。聖徒保祿就曾經改過名字。」
高政插|進來:
華弟撲了空,心裏難過,也到靈堂去行了一個禮。聽親朋談論,這個叫白如玉的男孩死於車禍。這孩子從小喜歡駕車,四處騎著娃娃車追雞鴨,總是嫌自己的車慢。初中畢業時,父母給他買了一輛腳踏車。騎到高中畢業,又嫌腳踏車不夠快,非要一輛摩托車不可。父母愛他,一切照辦。誰料新車、新衣服、大專聯考新考取的學生,一箭撞在急轉彎的一輛貨車上。不忍看他的父母傷心欲死的樣子,華弟急急回程。
我走了,遠遠的走了,不過,你放心,這一次並不是去自殺。
「你使我真有了新的感覺!」
這封信,這屋子裏的東西,朝華弟的腦子裏塞進許多問題,幸而床很軟。他打算今夜睡在這裏,好好的想。
她望著周。周急忙辯白:「這些東西,都是她買的,我是跟你們同時發現。」
臥房裏,床頭一瓶盛放的白百合。白如玉快樂的倒在床上,抱住一個枕頭:
「現在,各色高級化妝品一應俱全,什麼時候啟用?」
華弟聽了,滿腹狐疑。由徵婚到結婚,中間有很多過程,如果確有其事,怎麼從來沒聽她提過一句?難道是在一週之內閃電完成的嗎?他趁別人不注意時悄悄溜開。
「如果你逃掉,我在醫院裏再自殺一次。」
我要求你,選一兩件你喜歡的東西,自己留著,當做一件紀念品。你肯嗎?
「如果她還沒走,我很想給她添點麻煩,讓她頭痛幾天。我要那老頭子不要她,或是一輩子看不起她,給咱們大家出一口氣。」
「她不過是恢復正常而已。」
霎時間,白如玉丟棄了一向辛苦維持的自制和自尊,臉上重又寫著風塵女子的狠與賤。高政又厭惡又憤怒,朝她肚子上踹了一腳。她彎著腰退到沙發上。
「例如,你們訂婚?」
飯後閒談一陣。她把話題引到名字上,用很鄭重的態度對華弟說:www.hetubook•com•com
白如玉從枕頭底下摸出一串鑰匙來,在床單上攤開,指指點點:
「你並不了解男人。今天你很疲勞了吧!我走了,你好好休息休息。」
華弟告辭,白如玉又喊他回來。她說:「替我帶換洗的小衣服來。你知道不知道該帶些什麼東西?」華弟想了一想,說:「大概知道。」
雙雙升入高級班,再讀三個月。白如玉的生活態度慢慢轉變,除了工作,也參加同事們的談天,有時候笑吟吟的告訴華弟,她小時候最怕螞蟻;有時候自己燒幾樣菜,把三個單身漢都邀進小樓。這次,高政悄悄溜進她的臥房,拍手叫嚷:
「僑居地在哪裏?」
晚上白如玉把灰濛濛的梳妝檯拭擦乾淨,仔細化妝,化得很淡,化得很用心。在舞池裏,她像隨時可以飛。她對華弟說:「我是一個新人了。」
「如玉,你在進我們機關做事的時候,已經是個新人了。」
「今天我是廚子。」
「呀,你不是白如玉的朋友嗎?白如玉只有你這麼一個朋友,我記得很清楚。」胖嘟嘟的護士長很和氣。「幹嗎要帶東西來?你說明來意,我看看能收不能收。」
「我活得好,怎麼是謝了你?你講話挺奇怪。談到謝你,該是我付出一點什麼,犧牲一點什麼才對。」
你這個可恨的好人!最後再幫我一次吧!
「為了家庭。當我下定決心的時候,很多人稱讚我,說我了不起。等我真的做了那種女人,卻人人瞧不起我。」
在這個社會中,我將永遠赤|裸無衣,因此,我不能再在你們眼中生活下去。甚至不能在父母兄弟的眼中活下去。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找衣服。
一個星期沒有去看她。
「白如玉今天也遲到。我看,不是巧合。」
「千真萬確,她在溫泉做了將近三年陪浴女郎,電話四〇七,花名小玉。她都坦白說出來了。」
「我很討厭白如玉三個字。當初我見不得人的時候,用這三個字登記領牌。這三個字使我噁心,一天不改,一天心神不安。我要改成白淑貞。你看好不好?」
高政為之索然。不過他立刻又恢復了自信:
新來的女同事白如玉很樸素,黑裙過膝,平底鞋,套頭的毛線衣高領窄袖,頭髮沒燙,用一把米黃色的髮夾在頸後夾起來。除了畫眉毛,臉上別無化妝品的痕跡。上下班按時到退,整天低著頭抄財產目錄,填寫那些幾乎與桌面一樣大的明細表……。
「你沒有當一個正常的人待我。」
「你是華先生?」這位鄰居太太舉起一串鑰匙。一眼可以看出,它是白如玉留下的鑰匙。
「一定。我請你跳舞好不好?」她看華弟似乎不致於反對,連忙約定:「晚上九點,你來接我。」
十點,周打電話來,約華弟、高政到五福咖啡屋見面。「五福」是五層樓,周在樓下等候。三人聚齊,周領先登上二樓,看見二樓的客人不少,轉身向三樓而去。剛揀了一張桌子坐好,有一批觀光客湧入,周立刻起身:「到四樓去。」
「你不該把那祕密告訴任何人。」
「你都知道了吧?」
「沒有關係,我可以想像你化妝後的模樣。我能用想像力在你嘴唇上塗好口紅,再想像你塗過口紅的嘴唇是什麼模樣。從現在起,在我的眼裏,你跟化過妝一樣。」
「查她做什麼?」
「飯後我該去做頭髮。」
白太太嚴重貧血,她的孩子先天不足,捐款對她是一陣及時雨。何況護士長一再說,白如玉三個字音節動聽,字面美麗,筆畫簡單,孩子也很容易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所以,稍一磋商,對方完全答應,於是,院方發給這個「白如玉」出生證明書,白家拿去申報戶籍。華弟
和圖書
鬆了一口氣,對白如玉說:「一百里路走完九十里了。」兩人靜聽。
三個人一齊發出驚呼,周思明的眼睛睜得最大。
又是一天,下午,華弟接到陌生女子的電話。對方很慎重的問清他的姓名職業,然後說:「你有一個朋友,得了急病,住在聖若望醫院,請你快來。」
「然後,你回去。」
華弟點頭。「但是,你該保重。」
「飯後,你清閒下來,以女主人身分化起妝來,讓我們三個坐在周圍欣賞你的美,如何?」
「周兄!這個問題,你應該自己考慮,不該跟我們商量。」華弟說。
「她打扮起來,一定美得發亮。她不化妝,我認為是人生憾事。」
「你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他的手臂反而攬住她的腰。
「你能信任我,我很高興。這種高興的本身,就是報酬。」
「但是我要了解你。」
真難相信,病床上躺的是白如玉。
「你有錢,辦事不難。」華弟一笑。
我到哪裏去,過什麼樣的生活?跟什麼人在一起?本來都該告訴你。可是,你教會了我一件事:保守私人的祕密,不向任何人洩漏,我該聽你的話,是不是?
身分證姓名一欄,原來的名字已劃去,旁邊另寫著「淑貞」,可是,「如玉」二字仍清晰可辨。華弟喃喃的說:「真是沒想到——」
她仍然望著他。
我還跟你學會了一件事:沒有人能忘記我的過去,即使是你,華弟,你也不能例外。我只有靠自己忘記過去的自己。
又是一天,仍然不見白如玉上班。人事室在簽到簿上蓋下血紅色的「曠職」。
跳完舞他送她回寓。來到門口,她掏出鑰匙,交給他,他打開門,再把鑰匙歸還。兩人站在門邊,互相望著對方,好像都不想進去。
請你向房東聲明退租,下個月的房租己付。
似乎太樸素了一點,也太安分了一點。周思明對華弟說,恐怕是個戴熱孝的寡婦。可是,另一個叫高政的男同事去查人事資料,赫然發現她在登記表上填的是未婚!於是,三個男子漢都為之興致盎然,仔細盯著由後耳到後頸的一片乳白。
「這一切,一個星期可以辦好。一個星期以後,你也該出院了,那時候,你一定有一個新的房子,新的生活。」
「小玉!我來了!」
「當然。」高政說:「那是看周兄分上。」
藉慶祝結業為名,周思明請白如玉吃飯,並且強勸了一盃啤酒。回到住處,她嚷熱嚷渴,怪自己喝酒,也怪他勸她喝。周思明反客為主,為她燒開水、削水果,挨著她的身邊坐。
白如玉很滿意,兩臂加了一點力氣,同時,臉貼在他耳邊,低聲說:「既然你正常待我,不該離我那麼遠。」
「你認為呢?」周反問。
找到管病房的護士長,打聽詳細情形。護士長說:「你的朋友自殺遇救,現在想跟你談談。」
「你替我辭職,辦離職手續,我要走得清清白白。」
她再用力將他推開,低下頭去,不動,也不說話。他只有摸一下她的頭髮,站起來。
「昨天晚上,我對她有點著迷,當時拍了胸脯,表示愛情沒有條件,既往當然不咎。她伏在我胸脯上哭。因此,昨天夜裏我沒有走。今天早晨,我冷靜下來,仔細一想,不行。我不能跟這種女人結婚。我已經決定了,並不需要再跟你們商量。我的意思是讓兩位知道她的底細。這種女人是很可怕的。」
「不一定。碰上那天天氣好,加上一時高興。」
「我上了家庭雜誌的當。所有的家庭雜誌都說,女人應該對未婚夫坦白,坦白會得到諒解,增加感情。」
回到客廳,華弟對周思明說:
「我們去談一談。這簍蘋果,算是你送給她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