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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東方探案

作者:特德.利卡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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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霍奇森幽靈案

二、霍奇森幽靈案

「我還得說,福爾摩斯,我仍然不清楚莫里亞蒂這樣做目的何在。他為什麼要做這些事呢?」
「如果你沒到那兒去的話,福爾摩斯,我想……」
福爾摩斯再次鞠躬,恭送她出去。
「我盼望著與麥克羅夫特見面的那一天,聽他說說莫里森是怎樣走上犯罪道路的。不過,也許麥克羅夫特的解釋是多餘的。
「這位先生是誰?」露茜問道,她指著福爾摩斯,問的卻是希弗.山卡。
這次旅行不僅路途遙遠,而且充滿了艱難險阻,福爾摩斯說,比進入西藏時更加困難。他們從拉薩出發,先到了日喀則,然後到江孜,在那裡他們乘坐一種用犛牛皮做成的小船渡過了雅魯藏布江,這種船西藏人從古至今一直在用。過江之後,海拔逐漸升高到一萬九千英呎,所有人都感到呼吸困難。
從西藏到尼泊爾的那段險惡路途,福爾摩斯描述得生動有趣。他說,在西藏,處處是讓人驚駭不已的景色,但大面積的土地都寸草不生。他事先沒料到,雙目所及全是白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峰,穿流其間的溪流河水清晰可見,海拔降低後,才開始出現綠色植被。
福爾摩斯大笑起來。「啊,華生,這一切當然得冒相當大的風險。你知道,為保全我們的帝國,我們不惜任何代價,在南亞次大陸乃至整個亞洲都有我們的敵人。所有的人都嫉妒我們,但我們得隨時保持警惕。簡單地說,這場陰謀就是要讓駐紮官永遠病下去,孤立無援而無法勝任工作,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殺他。在此期間,趁機接管尼泊爾政府,在南亞次大陸安插一批看似友好實際對英國滿懷仇恨的傢伙。接著,在其他敵對國家的幫助下,跟一些反動團體和印度地方土司結成聯盟,最後把我們趕出去。我確信,一個由廓爾喀人、錫克教徒、馬拉他人和阿富汗人組成的聯盟,可真夠我們受的。大約幾十年前不就發生過這樣的事嗎?你還記得在阿富汗的那段經歷吧,為了維持帝國的和平,我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當然,利用人們由迷信而產生的恐懼心理,借助他們的歷史和預言,對他們進行掠奪,最後達到顛覆統治當局的目的,這才是最殘忍的。莫里亞蒂忍不住要親自扮演毗瑟挐神,我得說,這真是難以置信的一幕。不過,他在物質世界裡下的賭注,十有八九超過了對神聖的渴望:他想當獨立印度王國的領袖。」
「拜託,請您講下去,福爾摩斯。」我請求他,生怕他停下來。
當時酷熱難忍,福爾摩斯說,因為受不了火焰和煙霧,有幾個人已經躺倒在地了。突然,當福爾摩斯快到都迪克爾時,幾次爆炸使全城都晃動了起來,火光沖天,福爾摩斯被巨大的衝力推倒在地。人們驚聲尖叫,但仍然繼續盲目地跑向都迪克爾。福爾摩斯從地上爬起來,跟著他們一起跑。他跑到廣場,尋找一個可以從上面俯瞰全景的建築。於是奔進一棟附近已經空了的房子,飛快地爬上樓梯。當福爾摩斯爬到陽台上時,他看見人群聚集在廣場上,僧侶們告誡人們趕快拿出祭品。整個廣場烈焰熊熊,彷彿空中掛著一千個太陽。福爾摩斯看到,爆炸來自西南方的軍營,那裡儲藏了大量炸藥。
車夫拐了個彎兒,告訴福爾摩斯,那位老紳士住的屋子沿著這條路走一陣就到了。福爾摩斯遠遠看見了那所房子,是一所很普通的英格蘭村舍,四周是花園,很像加德滿都的駐紮官官邸。福爾摩斯到了,門開了,霍奇森親自出來迎接他。一看之下,福爾摩斯嚇了一跳,這不就是那個在加德滿都花園裡出現的幽靈嗎?又高又瘦,有點兒駝背,一身黑衣,長長的鬍子已經花白了。那個霍奇森的幻象真是栩栩如生啊。福爾摩斯從馬車上跳下來,迎上前去,對霍奇森說:「我給您帶來了尼泊爾的消息,帶來了貝.山姆希爾大公的問候。」
現在,福爾摩斯終於可以自由地逛逛集市了,他轉遍了迷宮般的大街小巷。因此,他很快得出結論:一個虛弱無力的政府無法防禦外來的侵擾,卻宣稱自己是閉關自守,這只是一個精心策劃的謊言。在加德滿都,住著相當數量的外國人,這表明只要有足夠的體力和決心,任何人都可以進入尼泊爾。而在尼泊爾能待多久,則取決於他裝扮水平的高低,和他在多大程度上利用了當地官員的腐敗。這些年來,福爾摩斯說,尼泊爾政府有一份官方統計,記錄了有多少外國人買到進入尼泊爾的許可證,但為數很少。
「凱斯培瑞斯特,我放他之前,他都承認了。他仍然逍遙法外,也是這些惡棍中莫里亞蒂唯一能與其交心的一個。他們同樣利用了當地這個風俗,抓住了露茜.理查森。當時露茜正走在集市上,有一支遊行隊伍經過,一尊神像下面是莫里亞蒂的一個心腹,這回是個當地的士兵,露茜就被他帶到了莫里亞蒂的藏身之處。當然,我立刻意識到,我得想辦法讓莫里亞蒂從坐騎上摔下來。順便提一句,薩爾茲堡來福槍成了強有力的武器。」
走過這可怕的一幕,福爾摩斯又有了很多發現。他所處的位置叫做瑪坎托,是集市的一部分。福爾摩斯看見有一扇窗戶半開著,裡面燭光搖曳。他聽見有人說話,說的還是英語。好奇心驅使他靠近。他聽見他們在爭吵,聲音壓得很低,但絕對嚴肅。三個人圍坐在一張小桌子旁,一人臉朝窗戶,正好迎著福爾摩斯的視線。福爾摩斯勉強能分辨出他的面部特徵,借著閃爍不定的燭光,福爾摩斯記得以前見過這個人。其餘兩人背對著窗戶,黑漆漆的,完全看不清樣子。
在此緊要關頭,福爾摩斯沉默了,從他的臉上我可以看出,在那個黑暗的時刻,他經受了怎樣的痛苦和絕望。以前在英格蘭,我很少看見他這樣,因為在這裡是各方面協同作戰,但置身國外,福爾摩斯只能孤軍奮戰。還需指出的是,露茜.理查森喚起了福爾摩斯的父愛之情,這種感情雖然福爾摩斯自己沒說過,但直到現在,當他提到露茜的名字時,臉上仍然真情流露。
「先告訴我,」我說,「你從那些竹子碎片上看出了什麼?」
「不過,我還得去找露茜.理查森。我從陽台上下來,擠進人群裡,看見凱斯培瑞斯特從馬上摔下來,正準備趁亂跑掉。我一把將他抓住,一陣威逼利誘之後,他終於同意帶我去莫里亞蒂生前的老巢。我們從瑪哈卡拉寺的一個蓄水池鑽進了地下水道,點著蠟燭,穿過了一溜房間,都是當年開鑿水道的技|師和工匠們使用過的。在那兒,我找到了驚魂未定的露茜.理查森,她仍被一個守衛看管著。一聽說陰謀已經敗露,那守衛拔腿就跑,露茜便跟著我回到了旅館,和她父親重逢。我把凱斯培瑞斯特放了,任由他自生自滅。」
然而,遊行隊伍還是引起了福爾摩斯的注意。人們抬著安維洛科特希瓦拉神和其他一些佛教主神緩慢地行進著。他們身穿長袍,但還是能看到隊伍裡面跟著一些小孩子,也抬著巨大的神像。
福爾摩斯笑了,這是這麼多天來第一次見到他笑,我的提問達到了預期的效果。
「我在尼泊爾停留期間,發生了不少事情,至今尚有一些未解的疑團,為了澄清事實,我想問您一些問題,使真相得以大白。這關係到您和一個當地女人的婚姻以及你們所生的孩子。」
聽到這個問題,霍奇森不置可否,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去把門緊緊地關上了。
這讓我覺得可笑,他把自己視作一個思考機器,卻試圖歸咎於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文字描寫上。但當時我沒有和他爭論,因為我不想打斷他。看見我無話可說,福爾摩斯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了下去,這正如我所願。
「對,絕非偶然,但看懂那封信又是另外一回事,華生,關於這件事,是我回到英格蘭後才搞清楚的。莫里亞蒂成功譯解那封信的密碼,一開始我認為除了他的數學天分,就完全靠的是運氣了。這足以讓他發現信的內容。但是,他怎麼可能為了讀我的信而懂得這樣一種語言呢?可他完全讀懂了信的意思,我怎麼也想不通。我跟你說過,我是費盡心思才找到這種鮮為人知的喜馬拉雅方言卡桑達的。」
「露茜.理查森傷心的往事證實了我最擔心的事。」福爾摩斯說,「儘管我還不能肯定,但我心裡卻越來越懷疑那個神秘而殘忍的莫里森先生現在就在加德滿都。他對尼泊爾的事怎麼那麼感興趣呢?也許他就是殺害利茲提的凶手,可能正埋伏在官邸裡指揮著萊特的行動。」
「我開始從加德滿都的歷史長河中尋找線索。我發現了一本書,還是霍奇森寫的。我抓過那本書,飛速地瀏覽了一遍目錄。我把裡面的幾篇文章迅速地讀了一遍,其中有關於節日和遊行的,還有關於內瓦人古老的農業工具的。這時,一個名為《論加德滿都的水源及古代水道》的標題吸引了我的注意。文章冗長而枯燥,對城市附近山谷中的各種水源作了詳細的描述,始自公元前後,沒有上千處也有成百處。不過,文中有一段引發了我的興趣:
「當時,我決定要我的朋友格拉夏去集市偷偷地打聽打聽。聽了我說的故事和問題中的暗示,他感到很焦慮,但他答應馬上去幫我尋找答案。他還告訴我,城裡謠傳,官邸一帶有幽靈出現,搞得人心惶惶,因為大家覺得那是大禍臨頭的徵兆。」
「多少年來,我第一次感覺到了自由,很快,我的一個女僕就成了我的情婦。她叫瑪雅,長得很漂亮,性情溫和。沒多久,瑪雅就懷孕了。一開始,我驚慌失措,對此無能為力。如果是一個尼泊爾貴族就有辦法了: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並供養他們母子二人。瑪雅把懷孕的事告訴她的家人,他們狂怒不已。但是,他們的怒火最終還是平息了,因為他們家境貧寒,我給了他們一大筆錢,他們心滿意足,就不再生事了。

「難得有什麼地方能像尼泊爾那樣給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我們的一個同胞曾經說過,只有拿起羅斯金的鋼筆和克勞德的畫筆,才能描繪出尼泊爾的美妙來,我完全同意這一說法。那裡氣候宜人,當地人熱情友善。但是由於政治體制落後,統治殘暴,人民深受其苦。儘管大英帝國因利害關係支持現任的印度國王,但毫無疑問,若非英國政府的支持,若不是我們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而不得不表示友好,他的暴政早就被人民推翻了。」
「您提過好幾次了,福爾摩斯,說您曾去過隸屬尼泊爾王國禁區的加德滿都,但您從沒告訴過我您在那裡都幹了些什麼,您又是怎麼去的。」
然而,沒過多久,福爾摩斯就發現了一些證據,足以證明他最初的猜測,那個人可能會在官邸出現。一天早晨,和那兩位學者談論一些語言學問題後,福爾摩斯開始用羅馬字謄寫罪人悔過故事的藏文譯本。這時,走進來一個又高又瘦的英國人。福爾摩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天晚上在瑪坎托,借著昏暗的燭光,福爾摩斯曾經瞥見過這張臉,他就是那個殺害利茲提的凶手的同伙。
福爾摩斯呷了一口茶,開始細細地回想昨晚發生的事。這些天來,他一直密切注意著集市,認出了所有藏在加德滿都的歐洲罪犯。那些人他都認識,但卻沒有一個人長得像昨晚那個凶手,連他的同伙也不像。不,那些惡棍不在集市裡,而是藏在別處。但是,在哪兒呢?排除了一切不可能性後,福爾摩斯得出了可能的答案:就在英國政府官邸,一個英國人只有藏在那兒,才不會引人注意。
「榮幸之至。」福爾摩斯答道。
夜晚的空氣寒冷潮濕,混合著喜馬拉雅山的霧氣。福爾摩斯緊緊地裹著一條羊毛披肩,只留兩隻眼睛在外面。他戴了一頂黑色的尼泊爾遮陽帽,這樣才不至於被懷疑。不過他毫無畏懼,他說,因為那天晚上沒有月光,天空烏雲密布,黑夜很快就把他淹沒了。
船一到多佛港,福爾摩斯就直接去了艾爾德斯利鄉下,霍奇森回到英格蘭後一直住在那兒。第一天晚上,福爾摩斯住在當地的一家小旅館裡,第二天早上打聽了一些情況。有幾個村民告訴他,霍奇森的確還活著,他住在一所大房子裡,距離村子大約兩英哩。福爾摩斯讓村裡的一個小男孩兒幫他捎個信,說他剛從尼泊爾回來,帶來了那個國家的消息,以及霍奇森那些仍在世的老朋友的問候。福爾摩斯馬上得到了那位老人的積極的回答,霍奇森正熱切盼望著能與來自那個國家的人說說話。
福爾摩斯說他仔細檢查了屍體以及衣物。從他的私人文件中發現,他的真名叫桑德斯,曾在印度軍隊裡擔任衛生員,因打架和竊盜被開除。之後,他成了加爾各答的無業遊民。顯然,莫里亞蒂到達印度加爾各答後就雇傭了他。
真對不起,沒想到找一本霍奇森的卡桑達語詞典還頗費周章。但我還是找到了,譯解密碼並不困難,你的意思也很清楚。下面我來回答你的問題,霍奇森還活著,只是年事已高。他身體虛弱,不能向我詳細講述他的經歷,但他承認在加德滿都有一個尼泊爾情婦,那個女人多年前就死了。他有幾個家人也知道這件事。他們有兩個私生子,霍奇森把那兩個孩子託付給姐姐撫養,並送他們去阿姆斯特丹上學。但這兩個孩子沒能活下來,他們在愛爾蘭海岸附近淹死了。你的其他懷疑非常正確。理查森的妻子跟一個叫詹姆斯.莫里森的人有染。而最重要的是這個詹姆斯實際上就是詹姆斯.莫里亞蒂,他的哥哥就是你那已故的死敵。至於詹姆斯最近是怎樣走上犯罪之路的,也非常有趣,我們見面後再說。同時,你要謹慎行事,因為他現在行蹤不明。我只知道他坐上了開往悉尼的皇家海軍艦船威爾斯王子號,但在加爾各答上了岸,這麼說他離你不遠,可能也正在找你。
「母親的突然離世,沉重打擊了這兩個孩子。」霍奇森繼續說,「因為工作,我常去加爾各答,對這兩個孩子不夠關心,他們幾乎完全依賴於他們的母親。失去了母親,這兩個曾經快樂幸福的孩子變得沉默不語、鬱鬱寡歡。他們只是認識我,除此之外,大部分時間都和僕人們待在一起,僕人們是來自塔拉儀的一個部族,住在官邸後面的小棚屋裡。兩個男孩兒跟僕人的孩子一起玩耍,學會了他們的語言,幾乎把英語給忘了。」
理查森小姐的臉上籠罩著深深的悲哀,福爾摩斯看到,她沒有一個可信賴的人。她求助於他,福爾摩斯很高興,因為他懷疑那個謎團可能和她家的過去有一定的關係,特別是他父親的家史。
「在達卡休整以後,我們繼續向前,穿過盤卡卡爾到達班內帕的古鎮——內瓦,它位於尼泊爾山谷的東南面。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早上我們起床後,在泉水裡洗了個澡,然後就朝著加德滿都出發了。我們動身時,天色尚早,太陽出來後逐漸驅散了冬霧。這時,我們才第一次看清了眼前這些美麗的山村。」
「那座官邸,」福爾摩斯說,「坐落在舊城牆之外,就在城北的方向,原來那地方是一片不毛之地,尼泊爾人認為不吉利,那裡經常有鬼魂出沒,瀰漫著妖氣。歷史上,那裡確實發生了一些鮮為人知的事,這才使人們有了這種離奇有趣的迷信看法,不過,即使是最沒有眼力的人也看得出來,英國人接手以後,已經把這片沼澤地變成一片英國人的樂土。花園別具一格,官邸面積適中。這大部分都要歸功於布賴恩.霍奇森,他是第二任駐紮官,在加德滿都待了二十多年。正是他第一個著手改造這片尼泊爾人給的不祥之地,我們的代表們才有了舒適安寧的住處。」
正因為如此,老人說,他決定讓兒子離開尼泊爾,把他們送到歐洲撫養並接受教育,這樣他們可以受現代文明的熏陶。霍奇森的姐姐艾倫,嫁給了一個荷蘭人,住在阿姆斯特丹,她答應撫養這兩個孩子,並供他們讀書。因此,母親去世僅一年後,這兩個孩子和霍奇森就去了加爾各答,霍奇森把他們倆送上一艘開往荷蘭的輪船,交給一個叫約瑟夫.米切爾森的英國商人,他同意把他們倆送到遠在荷蘭的姑媽那兒。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放在背後,在我面前一邊說,一邊來回踱步。他再次體驗了那種怪異離奇的感覺,我一直好奇地注視著他。福爾摩斯體態輕快敏捷,走起來就像是一隻貓,他動作www.hetubook.com•com高雅斯文,講述卻缺乏邏輯,兩者正好互補。
「尼泊爾都發生了什麼,福爾摩斯?」駐紮官問道,「為什麼有人三番五次地想要傷害我呢?」
福爾摩斯沒有多待,他起身告辭,並希望他們很快能有機會再見面。理查森一下子變得虛弱不堪,他沒有回答,只是跟福爾摩斯說了一聲「再見」,並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從他的眼中,福爾摩斯看到了絕望,他好像是在跟這個曾經有過千絲萬縷聯繫的世界告別。
就在一年前,理查森小姐說,她發現她母親變了,人看上去比以前開朗活潑多了。一天晚上,理查森小姐終於知道了原因。原來她母親有了一個情人,叫莫里森,是她的老朋友艾倫.范.莫泊特伊絲給她介紹的,艾倫嫁給了一個荷蘭外交官,然後隨丈夫住在阿姆斯特丹。艾倫是在蘇門答臘島和莫里森認識的,覺得他很有魅力。莫里森去過很多地方,據說他在阿姆斯特丹是做生意的,主要是從荷屬印度群島進口稀有木材。露茜的母親有時請莫里森來家吃飯,開始的時候,露茜還很喜歡他,但也對母親說她這樣做應該受到譴責。莫里森個子比較高,長得也很帥,而且後來露茜發現他還聰明過人。他精通數學,什麼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她母親欣喜若狂。露茜對此無能為力,只能接受現實。她母親告訴她,她父親已經找了一個尼泊爾東部山區的夏爾巴女人作情婦,露茜無言以對。
駐紮官慢慢說了起來,開始他語句含混不清,福爾摩斯不時向他發問。
「這算不了什麼,我洗耳恭聽。」福爾摩斯說。
「他在那兒!他就在那兒!他回來了!」他手指著花園的盡頭說。但福爾摩斯什麼也沒看見。
他仔細地打量了福爾摩斯一陣,但似乎沒看出什麼問題。福爾摩斯繼續謄寫他的書,萊特開始向他們詢問關於翻譯史書的事情。福爾摩斯處處留意,包括萊特的一言一行。
當時已經是黃昏了,福爾摩斯能聽見很多人朝廣場跑去。天就快要黑了,他得抓緊時間。出於關切,格拉夏緊抓著福爾摩斯不放,福爾摩斯好不容易掙脫出來,一溜煙跑到了街上。所有的人都朝著都迪克爾走去,每人手裡還舉著一支稻草做的火把。整座城市好像在燃燒,似乎每個人都極力想要擺脫僧侶的預言。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因為他們永遠都沒能到達荷蘭。剛進入墨西拿海峽,在錫拉島他們就遇上了狂風巨浪,船長不得不改變航向,向北開往聖喬治海峽。但是沒有用,他們依然沒能避開風浪,輪船受損嚴重,很多乘客和船員都掉到了海裡。米切爾森先生看見船馬上就要沉了,就帶著兩個男孩兒跟其他四名乘客一起跳上了一艘小船。那艘小船載著三名乘客安全抵達了愛爾蘭海岸,但是米切爾森和孩子們被浪掀到了海裡,失蹤了,再也沒有找到他們。直到他們離開六個月以後,我在加德滿都才知道了這個消息,我姐姐寫來一封信,她從一個生還的乘客那裡得知了此事。我心情沉重,在我妻子墳前長跪不起。多年以後,我才從這巨大的悲痛中解脫出來。」
他們爬上一座小山,路過幾座磚砌的寺廟。田野裡一片蔥綠,那一帶冬天雨水充沛。當他們爬上一道山梁後,轉了個彎兒,加德滿都山谷的全貌便呈現在他們眼前。
現在,福爾摩斯去拜訪官邸就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去過幾次後,他瞭解到,除了僕人和衛兵,住在那兒的人還有前面提到過的萊特醫生和理查森的女兒露茜。她剛到不久,一路上大概把她折磨得夠嗆,所以一到了這裡,她就總是待在房間裡,頂多出來陪陪父親。
霍奇森去世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是一八九四年夏末的一個晚上,福爾摩斯和我坐在家裡,聊著莫里亞蒂死後他失蹤的那些日子。那天的情形我還記得很清楚,因為福爾摩斯的精神憂鬱症剛犯了一次,情況很嚴重,福爾摩斯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問了他很多問題,希望能讓他振奮起來。
「回到英格蘭,我首先去拜訪了布賴恩.霍奇森。離開尼泊爾以前,我知道他還在世,已經九十一歲了,仍然精神矍鑠,只是健康狀況越來越差了。我希望我回去的時候他還活著,這樣才可以讓他的『幽靈』之謎真相大白。」
轉眼間,爆炸停止了。廣場上死一般地寂靜,然後,只能聽見一個和尚的誦經聲和稻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
這樣那樣的想法讓福爾摩斯寢食難安,他回憶說,好幾個晚上,他都是時夢時醒。一天晚上,他午夜過後就醒了。他披上衣服,借著燭光看了一會兒書。他曾向格拉夏借了一本大部頭的書,書已經舊了,裡面是英國駐紮官布賴恩.霍奇森所寫的一些文章,他本人在幾十年前就離開了尼泊爾。福爾摩斯讀了幾篇,覺得枯燥乏味,儘管兩眼酸疼,但他還是睡不著。他看著窗外,城市安詳靜謐,鐘塔敲了兩下。他凝視著漆黑的夜晚,決定到集市上走走。
「我也非常希望那個時候能在您身邊,」我說,「不過,請你接著講下去吧。」
「城裡到處都是流浪的野狗,一到黃昏,它們就狂吠不止,一直叫到午夜時分睡覺為止。此時它們也已經睡了,很安靜,但是,黑暗中偶而也會有一隻野狗突然吼叫一聲。我繼續向前走,有時會被睡在地上的人絆一跤。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那個叫阿山的集市廣場。我隱約覺察到有一些人在進行什麼黑夜的禮拜儀式,但除了廟裡的鐘偶而敲兩下,四周再沒有別的響動,整座城市完全沉浸在黑暗之中。我慢慢地走進寺廟對面的一條小巷,左手扶著牆,以免踩在排水溝堅硬的石頭上而摔倒。那些牆磚,年代都相當久遠了,有時我一扶就碎成了屑,還有一些鼠類動物從我腳上急跑而過,不過我看不見。」
「我只剩下兩個合理的選擇了:旁遮普人和克什米爾人。但錫克教徒太顯眼,他們人數不多,我很快會被發現。所以我只能扮成克什米爾人,最好是裝扮成一個克什米爾商人。可問題是,那些商人大都是伊斯蘭教徒,他們的活動受到身為正統印度教徒的尼泊爾王公的限制。最後,我還是決定裝扮成一個從克什米爾來的婆羅門,一個梵文學家,他到尼泊爾來學習語言和喜馬拉雅地區的方言。在前往印度的途中,我曾遇見一個來自貝爾法斯特的愛爾蘭年輕人,名字叫做格萊爾森,他正在進行一項語言學調查。他告訴我他的助手大多都是克什米爾的婆羅門,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膚色比較白,還精通英語。我還瞭解到一個叫奧里爾.史汀的匈牙利學者在克什米爾一帶考古,他對此興趣濃厚,才來到了位於印度庫什的偏遠地區。」
「我想我已經找到線索了,華生。官邸絕對有一個出入口與這套古老的地下網絡相通。外人可以輕易地從蓄水池進入官邸,大膽入侵或者神秘出沒、裝神弄鬼都沒有問題。如果一個人瞭解這套系統,那他就可以出入自如。這就是那個所謂的霍奇森的幽靈進出官邸的方法。也許從一開始,就有一群人為了自己的目的,經常出沒於官邸一帶。至於那個霍奇森的幽靈是怎樣發現這個古老的網絡的,我不清楚,但他無疑是利用了這套系統。這讓他可以在城中自由漫步而不用擔心被人發現。現在,我要做的就是讓他現身,或者追蹤他。」
「很好,華生,很好,但是還不對。我在尼泊爾揭露的這個大陰謀,莫里亞蒂確實有本事策劃。但是,他已經死了,這也確信無疑。他墜入了萊辛巴赫瀑布,不可能生還。是的,莫里亞蒂已經葬身深淵,屍骨無存了。」
露茜.理查森就坐在父親身邊,以便隨時服侍他。福爾摩斯看到,她非常年輕,大概還不到二十歲,栗色頭髮,綠眼睛。臉上不時浮現出來的關切的表情,讓她看上去老了許多。顯然,她深愛著她的父親。
「那天下午,我坐上一輛出租馬車去拜訪他。村裡有一條向南的小路,一直通向他的房子。村裡的主路兩旁種滿了高大的橡樹,當我看見那棟房子時,我覺得其結構宏偉卻令人不快。房子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追溯到諾曼時代,由石頭砌成,角樓上窗戶小小的。但是,當我靠近後才發現,那房子根本沒人住。」
「請原諒,專家,歡迎您來。這一向我都不太舒服,我得聽萊特大夫的話,他是我們這兒的醫生,我不能勞累,甚至連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接您這樣一位知名學者也辦不到。我想您一定為我們帶來了格萊爾森先生和史汀先生的消息。」
「我不能離開駐地,再說,我也離不開我的女兒。」
「我並不否認,華生,一想到將這些罪犯繩之以法我就心情舒暢,但我也意識到在一個司法制度尚處於原始狀態的國家裡,這樣做談何容易!回想我過去的態度,我驚訝地發覺蘇格蘭場,尤其是格里格遜和雷斯垂德竟然不在身邊,儘管我曾多次指責他們的判斷力,但他們在身邊時卻常常救我於生死之間。還有,親愛的華生,可以這樣說,在這種時候,我希望你能陪伴我一同度過在國外的那些不尋常的時刻。」
「我的一生經歷了這麼多事,福爾摩斯先生,」霍奇森說,「一時之間我不知從何說起。我年輕的時候,曾連累過一個女人,她信仰伊斯蘭教,您想知道的就是這件事。這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這件事對您意義何在,但是我對您的動機不感興趣,而現在我也沒有什麼害怕的,所以我願意對您和盤托出。長話短說,在我任駐紮官的最後幾年,我認識了一個伊斯蘭教家庭。在加德滿都有一個小型的穆斯林社區,都是商人,社區內有一座清真寺,那家人就住在清真寺附近。這家人原本住在克什米爾,後來去了拉薩,最後定居在加德滿都。不過,好幾代人過去了,這家人已經不太記得自己本是克什米爾人,而認為自己完全是尼泊爾人。那家人很少,男主人叫薩利姆,是個商人,販賣藏紅花,還有他的妻子和女兒。我常去他們家,因為我發現,跟伊斯蘭教徒打交道比跟印度教徒容易,印度教教徒常常受到嚴厲的控制,不能和我共同進餐,以免被我污染。和我的伊斯蘭朋友在一起,我可以完全放鬆,不拘禮節,他家雖然簡陋,卻能給我一種家的感覺,這是我在豪華的官邸寓所裡感受不到的。
「您所有的幻象都跟今晚一樣,還是還有別的?」福爾摩斯問道。
福爾摩斯打斷霍奇森,問了個問題:「我可以問您,男孩兒們跟那家人說什麼語言嗎?」
「政府簡直是在胡扯,華生。我可以用事實證明,這個國家滿是我們的情報人員或他國間諜,我認出了幾個赫赫有名的國際罪犯,他們就住在中心集市,都是剛到不久。兩天內,我發現了三個俄國間諜,包括那個臭名昭著的無政府主義者卡科維斯基,他已經失蹤多年了。還有其他一些人。比如利茲提,那個毒死全家的人,也在這裡開了個小商店;還有塔曼,那個發明致命武器——薩爾茲堡來福槍——的人,靠賣舊地圖勉強過活;凱斯培瑞斯特,以前是那個突然發瘋的德國皇帝的馬伕,從里加到墨西那都有他犯罪的蹤跡,現在卻開了一家眼鏡修理店;還有那個臭名昭著的西班牙吉普賽人安娜.米拉瑪,她曾謀殺了漢雷勳爵,現在開了一家妓院,經她的手把年輕的尼泊爾姑娘賣到印度當妓|女,她也因此發了財。所有這些人都集中在不大的一塊區域裡,面積不超過從特拉法爾格廣場到皮卡迪利大街那段距離。尼泊爾就像一個美麗的禁果,吸引了成千上萬條蛆蟲,蠶食著她柔軟甘甜的果肉。
理查森小姐遲疑地說:「我在這兒也不知道要待到什麼時候。我是從英格蘭逃出來的,先生,我母親家裡的那種境況,我再也無法忍受了。」這個年輕的女人停了一下,她眼睛看著福爾摩斯的臉,好像在尋找著什麼。「先生,不知什麼原因,我覺得您值得信賴。您願意幫我分擔一些煩惱嗎?」
「然後我決定,」福爾摩斯繼續說,「在夜裡秘密地潛入官邸,單獨跟理查森本人談談,看他自己怎麼說,這才最具有啟發意義。」
「這麼說來,截獲你的信並不是偶然的。」
「為什麼?」
福爾摩斯想尾隨其後,但是這座城市街巷交錯,天又黑,他們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福爾摩斯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屍體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蠟燭還沒熄,借著燭光,福爾摩斯認出那人就是那個毒害全家的利茲提。殺人者償命,他們都是咎由自取,但令福爾摩斯感到困惑的是,好像有人知道他在加德滿都才導演了這一切。
睡神毗瑟挐的神廟,福爾摩斯說,在山谷的最北頭。道路狹窄泥濘,從官邸出發大約只要走半英哩就到了。走到半路,他們在一處叫班斯巴利的竹林休息。露茜.理查森現在已經問了很多有關克什米爾的問題了。福爾摩斯能說會道,介紹了喜馬拉雅的其他山谷,他覺得自己說得相當不錯了,畢竟他並沒真正去過。他做了充分的準備,應付理查森小姐的那點問題綽綽有餘。不過,當他說完以後,理查森小姐卻仍然悶悶不樂的。
「這一路把我們累得筋疲力盡,」福爾摩斯說,「但是到達目的地之後,大家都歡欣雀躍。商隊進了城,到了一個大集市,我第一次見識了這個陌生而生氣勃勃的城市。人們在討價還價,孩子們在嬉戲打鬧,隨處可見各種動物——乍看上去,這裡混亂無序但又各得其所。我本想停下來逛一逛,但格拉夏迫不及待想見到他的妻子和家人,所以我們並沒停下。走過因陀羅喬克到了科查珀卡里,他的全家早就在那裡等他了,我們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我們倆進大門時,他們在我們的脖子上掛滿了花環。」
福爾摩斯接著回憶說,一個久住拉薩的尼泊爾商人曾幫助過他,而他也是跟著那人的商隊一起,經過艱難跋涉才到達了南方。那個商人是一個都塔爾階層的內瓦人,在西藏住過多年。他的名字叫格拉夏,經營布料以及各種人工製品的生意,偶而甚至還走私俄國軍火。福爾摩斯到拉薩後不久就認識了他,而且很快就成了朋友。格拉夏的家在尼泊爾,他每四年回去一次,福爾摩斯決定離開西藏時正好趕上他回家的年頭。格拉夏警告福爾摩斯說,一路上他要冒很大的風險,如果被加德滿都當局發現就會受到嚴厲的處罰。福爾摩斯向他的朋友保證自己願意冒險,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待得太久。
當他們走到一個叫博塔何提的地方時,一個長長的遊行隊伍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我從學校畢業後回到家裡,」她繼續說,「發現莫里森已經搬來和我母親同居了。他們對外宣稱,莫里森只是寄宿在這兒,他住在客用小屋裡,這樣才不至於引起當地人的懷疑,也平息了很多流言蜚語。但是,有一天,莫里森開始對尼泊爾和我父親在那兒的工作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他說,他從小就對地理和喜馬拉雅地區興趣濃厚,那還是一片不為人知的處女地,他是這麼說的,他還想擴大他的生意,進口喜馬拉雅地區的稀有木材。我和母親在那兒住過,但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可他還是不斷地問我們那兒的情況,特別是加德滿都城以及城市的整體規劃。他開始畫圖,詳細描繪出城市的街道和排水溝,還讓我們幫他修改。他的詢問常常讓我覺得不近人情,一次極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他在我的桌子裡翻到了父親寫給我的信,還偷看了裡面的內容,那以後,我對他就不再熱情了,並開始厭惡他。他侵犯了我的隱私,我極為反感。當我就此事當面質疑他時,他否認說,他拿了那些信是因為我母親想給他看看父親給她寫的那些話。我母親為他作證,說這是真的,但我心裡清楚,他們都在撒謊。我發現除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我和母親已經無話可談了。」
毫無疑問,自遠古到中世紀以來,一直存在著一個複雜的供水系統將城市和巨大的公共水源相連。赤陶色的水管和一系列隧道相通。有證據表明,直到18世紀,這套系統仍然運轉良好。但莫拉王朝被廓爾喀人徹底打敗後,這套系統最終還是被廢棄了。很多舊的蓄水池,不再用來供水,而是用來放置垃圾,或乾脆擱置一m•hetubook•com.com旁,任野草生長。如果當朝者想重新利用這套系統,這些地下水道和隧道仍是很堅固的通道,可用以策劃政治陰謀或軍事突襲,以前的廓爾喀人就是成功的先例。我敢肯定,如果有人決意要這樣做,通過這些水道潛入官邸簡直易如反掌,不過,依我看來,現任統治者不必多此一舉。好在大多數的尼泊爾人似乎都已經將這套系統忘得一乾二淨了。
他們倆尾隨著商隊,走在最後。一路向南,他們經過了古城巴卡珀和熱米。當他們到達加德滿都郊區時,已經是接近黃昏了。
福爾摩斯說他對偽裝之事非常小心,計畫極其周密。一天,他說,從西藏來的喇嘛告別了格拉夏一家和幾個剛認識的朋友,啟程前往印度。在通過了比姆費迪的檢查站後,他才脫掉喇嘛袍,換上了克什米爾服裝,裝扮成來自斯利那加的考爾學者,重新回到了加德滿都城。
「剛開始的幾天,我差不多都待在房間裡,最多到旅館的小院子裡散散步,因為如果冒險外出,我需要進行一番裝扮。在這個城市裡,打扮成西藏喇嘛會非常引人注目,我也感覺到,那身裝扮雖然在旅途中很方便,一旦定居下來就會有諸多不便。我曾經那樣穿著出去過,但被偷了幾次,我才知道,在尼泊爾,即使是一些微小的變化,人們也非常敏感。這身西藏喇嘛的裝束實在太顯眼了,所以我需要一個新的、可信的身份。華生,你也知道我在化裝方面的能力,而且還不止一次在你的書中提到,當我決定投身於犯罪學的研究時,這個世界就失去了一位偉大的演員。但是,在尼泊爾,我的化裝本領受到嚴重挑戰。儘管我可以讓自己變矮一英呎,但無論如何也化裝不成一個廓爾喀人。這種山地民族的體形和相貌特徵跟我們完全不同。在拉薩和隨後的旅途中,扮西藏喇嘛或歐洲商人都沒有問題,但在加德滿都卻絕對不行。我遲早會被發現。斯堪的那維亞的科學家西格森的身份,我在拉薩最後也不用了,現在也不能再用,因為尼泊爾政府拒絕歐洲人入境,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或對他們行以重賄。因此,我需要新的裝扮,這種身份不會引人注意,而且可以有隨意行動的自由。於是,我決定化裝成一個印度人,因為印度人可以自由地往來於塔拉儀邊境,而且,我還必須是來自印度的特權階層,這樣才能保障我自由活動的權利。我立即排除了裝扮成膚色黝黑、體質柔弱的孟加拉人,比哈爾北部和烏得地區的人也不行。扮一個拉其普特的王子怎麼樣?也許可以,但是我還是放棄了,據說,戈卡里的統治者和拉其普特的王公們保持著密切的聯繫,我很難圓謊。再說,我對印度南部一無所知,泰米爾人的膚色也比北方人的深。」
福爾摩斯說話時,情緒顯得異常激動,我這才意識到他完全是站在那些山地朋友一邊的。
「據我所知,華生,我是第一個到達拉卡的歐洲人,那是一個被世人遺忘卻秀麗無比的王國,外面的人對它一無所知。我們就是在那裡從旅途的艱辛中恢復過來,也開始感覺到一種多年不曾有過的安寧與幸福。」
「不管真相如何,福爾摩斯先生,我相信我們是在與加德滿都的邪惡作戰。我差不多是八年前來到加德滿都的。之前我在拉賈斯坦邦的寇塔駐軍服役,然後在安吉姆被派往兩位王子府作臥底,最後到了印度。那之後我便被任命為這裡的駐紮官,並欣然赴命。但是,我妻子卻沒這麼樂觀,印度統治者信仰印度教,集市物品稀缺,鄉村貧窮落後,這讓生活枯燥乏味,她忍無可忍。在社交場合,你或多或少都需要婚姻,但是我們的關係卻日趨緊張,到加德滿都一年後,我們只好分手,她回英國去了,我們的女兒正在英國唸書。
理查森說完了,福爾摩斯看出他已經精疲力竭了。福爾摩斯叫來了格拉夏,格拉夏聽他們說了一些那晚發生的事,他打算把理查森藏在旅館他自己的房間裡,那裡外人不得入內,可以保證安全。
「第二天早晨,」他繼續說道,「我在官邸的大門口和理查森小姐見面。她帶了一些衛兵,都是尼泊爾政府派來的,還有一個女僕。我們倆看起來一定有點兒奇怪,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士和一個老年學者,這樣的組合一路上引來了很多好奇的目光,但我並沒怎麼在意。那是二月初的一天,陽光明媚。晨霧很快就消散了,豔陽高照,給那年春天開了個好頭。」
一八二三年四月,霍奇森離開阿摩拉前往加德滿都。一路上走得十分艱難。為了到達尼泊爾首都,他不得不|穿過險惡的塔拉儀叢林,在孟加拉時已經是病痛纏身的他,在塔拉儀叢林,還感染上了全球最嚴重的厄爾熱病,這種病在當地也很普遍。由於高燒不退,他到達加德滿都後的頭三個星期一直臥床休息。漸漸地,他的病有了好轉,這多半兒要歸功於戈德納夫人的照料以及令人神清氣爽的山地氣候。
「我正坐著想問題時,卻注意到我的茶杯和碟子都開始叮噹作響,放早餐的小桌子也開始向椅子移動。剛開始我還以為是一隻貓或別的什麼動物在桌子下面被困住了。可突然之間,整個房間都搖晃了起來,旅館好像也開始挪動。托盤從桌子上滑下來,我聽見窗外很多東西碎了,人們在大呼小叫。然後,震動又一下子減輕了。在那種緊要關頭,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從一場地震中撿回一條命。全城都有強烈的震撼。我衝到窗口,看起來破壞並不太嚴重,基本完好無損。但是人們驚魂未定,仍然大叫著。接著,我聽到了一種聲音:有節奏地,緩慢地重複著一個音節『啊,啊』,就像催眠曲,一遍又一遍,整齊劃一,彷彿整個加德滿都的人都在發聲似的,這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後來,格拉夏告訴我,每當地震,加德滿都人都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同時他們還用拇指按在地面上,希望以此來阻止大地繼續顫動。」
「一天就這樣開始了,」福爾摩斯說,「對一個夜貓子來說,實在太吵了。全城都開始早禮拜,進行尼泊爾洗禮,還有,人們扯著嗓子喊,從鼻子到喉嚨都能給叫發炎了,但是,大家做得熱火朝天,倒把夜間的一些陰霾給驅散了。」
福爾摩斯覺得自己用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走完那條小巷,他發現自己到了舊皇宮附近的城市中心廣場,即所謂的哈努瑪.多卡,也叫哈努瑪之門,哈努瑪就是猴神的意思。在黑夜中,廣場看起來令人毛骨悚然,寶塔僵硬挺直,投下巨大的陰影,神像幾乎看不清楚。福爾摩斯回憶說,就是在這兒,多次上演了尼泊爾王室的戲劇性的流血事件。在廣場的中央,他看見了醜陋的黑暗女神像。即使是在一片漆黑中,她的白眼、尖牙依然清晰可見。
「因為莫里亞蒂懷疑我在那兒,他所設計的陰謀一部分就是我跟他的正面交鋒。」
「後來,理查森小姐要我陪她去旁邊的花園,」福爾摩斯說,「我們談了一下我的工作,但她好幾次表現出對父親健康的擔憂。我對她說我瞭解一些當地的植物療法以及相關的疾病。我告訴她,加德滿都到處都是稀有植物,既有能救命的,也有能致命的。」
「我明白了,」福爾摩斯說,「但請您說下去,這個鬼魂絕不是幻象,得有個合理的解釋。」
格拉夏先走了,剩下福爾摩斯一個人還在觀看遊行。隊伍過去以後,他出了舊城門,向北朝著英國政府官邸的方向走去。
「萊特在那兒,但他已經死了。和惡棍利茲提一樣,他也被人當胸刺了一刀。房間裡到處都是打鬥的痕跡。駐紮官的失蹤讓莫里亞蒂狂怒不已,連他的得力幹將也殺了。」
「我走進官邸,有一個叫希弗.山卡的人出來迎接我,他是個主任學者,來自印度的巴納拉斯。我給他看了我的介紹信,他沒有懷疑。他說理查森先生仍病得很重,但是可以會見我一小會兒。他陪我走到官邸的後部,臉上流露出關懷之情。」
「母親和我在尼泊爾只住了一年就走了。回英格蘭對我來說是一次傷心之旅,英格蘭也變得乏味起來。我們住在我母親的家裡,在牛津附近,我上了一所當地的小學,後來她又決定把我送到倫敦附近的一所寄宿學校去。我母親為人專橫,我們倆相處得很不融洽,上寄宿學校對於我正是一種解脫。學校放假後,我回家住,日子長得實在難熬。我長大後,開始同情起母親來,因為我意識到她的生活孤獨而寂寞。父親定期把信寄給我,而不寄給母親。信的最後幾行,父親總是馬馬虎虎地給母親寫上兩句,其餘的內容都是給我的,談尼泊爾和尼泊爾人,還說他過得多姿多彩。我特別羨慕他可以去加德滿都山谷之外旅行,現在,他更容易取得統治者拉那的許可了。」
「通常這時,拉科什曼會來敲我的門,給我送早茶。他是個農村男孩兒,在旅館裡幫客人搬行李。他只有十一歲,邋裡邋遢的,光著腳,但卻活潑好動,朝氣蓬勃。他送來的是一份印式英國早餐,有雞蛋和粥,放在一個髒兮兮的托盤裡,他把托盤放在我窗前的一張小桌子上,衝我笑了笑,然後就飛快地離開了。」
萊特轉過身,對著福爾摩斯說:「剛才的事很抱歉。駐紮官病得很重,有時還受到妄想症的折磨,不過高燒讓他產生幻覺也不足為奇。」
在這個職位上,他一幹就是二十一年。任職期間,他始終從事著兩份工作。他的正式身份是外交官,是東印度公司駐尼泊爾王國的代表,因此,他跟尼泊爾的權貴們很熟,特別是賓森.熱帕將軍,霍奇森對他施加了很大的影響。同時,他用非公開的身份進行科學研究,不知疲倦地研究喜馬拉雅地區的方方面面,記錄其歷史、語言、風俗和法律。他發表的一系列關於佛學的論文使他在歐洲學術界聲名鵲起,但很少有人能預料到,他的這些論文奠定了歐洲此後數十年研究的基礎。
福爾摩斯回到旅館後,格拉夏告訴他駐紮官正在休息,他很安全。福爾摩斯向格拉夏詢問,自己能否看看他房間裡那些有關亞洲研究的藏書。格拉夏把福爾摩斯帶到自己的房間,福爾摩斯便開始翻閱那些論述尼泊爾的大部頭。

福爾摩斯躺在床上,開始打盹兒。不一會兒,窗外響起一陣奇怪的卡嗒卡嗒聲,福爾摩斯被驚醒了。他往窗外一看,原來,有人把一些穀粒撒在了屋頂上,現在有一大群鴿子正吃得津津有味呢。每天早上都這樣,總有人將大把大把的玉米粒撒在鐵皮屋頂上,卡嗒卡嗒地響,福爾摩斯還沒有習慣。他看見住在他上面的一個內瓦婦女,正在他上方的陽台上拋撒玉米粒呢。
我們坐下來,夜晚的街道,行人稀少。現在的福爾摩斯更加鎮定從容,黑暗中,他的眼睛仍然閃耀著光芒,我專心致志地聽著。
見自己無法阻止那幽靈,理查森驚慌失措,他搖鈴,幾個僕人飛奔而至。就這幾秒鐘工夫,福爾摩斯光去注意駐紮官了,那個人已經消失在夜色中了。福爾摩斯仍然平躺在牆頭上,以免被人看見。理查森被兩個僕人扶回了房間。萊特醫生跟著就來了。他配藥時,福爾摩斯一直注視著他,他表情平靜,對剛才的事好像漠不關心。他把駐紮官緊緊握住的槍抽了出來,然後就走了。
理查森小姐說到這裡,福爾摩斯建議大家繼續朝睡神毗瑟挐的神廟走去。這時,有一群孩子聚到他們周圍。孩子們盯著他們看,朝他們笑,理查森小姐也朝他們笑笑。接著,聽見一聲鑼響,孩子們做手勢示意他們跟在後面。他們爬上神廟,看到下面有一支遊行隊伍,很像福爾摩斯在城門口看見的。九個大高個兒,黃銅色的寬盤臉,都穿著紅色長袍,慢慢地走向一尊佛像,然後靜靜地鞠躬。然後,福爾摩斯和理查森小姐就開始往回走,當他們回到官邸時,已是傍晚時分了,福爾摩斯告辭離去。第二天,理查森小姐就跟著王公之妻一起去了賈納卡泊。
「我走下樓梯,穿過院子,來到旅館的前廳,伙計們都睡在地板上,我小心翼翼地從他們身上跨過去。我悄悄地拔去門閂,走了出去。你知道我對夜遊情有獨鍾,華生。每到一地,我都要在晚上出去巡遊。那時正是罪惡蠢蠢欲動的時候。」
「一開始我以為那只是什麼人在裝神弄鬼,所以不足掛懷。」他說,「但當我聽說一個故事之後,就開始感到恐怖,這個故事與霍奇森從前的妻子有關。據說,霍奇森曾娶過一個尼泊爾老婆,那個女人也是在生孩子時死的,也埋在這個花園裡。現在,在同一塊地裡又埋了一個女人,這將引起兩個鬼魂間的爭鬥,而且霍奇森的妻子還會招她的丈夫來保護她。這個故事一定產生了一些微妙的效果,因為幾乎是同時,我發起了高燒,全身關節和肌肉都酸痛難忍,腹中刺痛,彷彿被一根燃燒的火棍刺穿。我雖然無罪,但卻被痛苦折磨著,好像只能以死來解脫,至少在您來以前,我一直生活在這種狀態中。」
以上是我的朋友夏洛克.福爾摩斯在看完霍奇森的訃告後發表的評論,最後我把它寫進了他的東方記事中。在此記述的奇聞異事中,霍奇森所起的作用,即使不是直接的,也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不過,福爾摩斯是回到英格蘭後才見到霍奇森本人的。直到最近幾年,我的朋友還時常提起這位偉大的佛學家以及他在歐洲知識領域的深遠影響。
「格拉夏也找到了一些我要的答案,」福爾摩斯說,「華生,這也說明了一個常常被忽視的普遍真理,它事關我國和他國的關係,那就是:我們的外交部門耳目閉塞,集市上的小道消息往往無法獲取。因為我瞭解到,派到理查森官邸的醫生丹尼爾.萊特,剛穿過尼印邊境不久,就遇襲身亡了。一個不明身份的英國人冒名頂替了他。而我在犯罪現場看見的另一個英國人也身份不明,更不知他目的何在。現在宮廷裡有一幫人企圖謀逆篡位,有人說那個人與他們裡應外合,是一伙的。如果他們密謀成功,新的統治者敵視英國政府,這將對我國在南亞次大陸的勢力構成極大的威脅。大家都相信,駐紮官官邸出現的鬼魂、幽靈預示著大難臨頭,不過這到底是政治的還是自然的災難,卻不得而知。」
詹姆斯.莫里亞蒂
福爾摩斯的反駁似乎引起了駐紮官的不快。大概說史汀精力旺盛讓駐紮官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他不說話了,眼睛望著花園的盡頭。本來可以繼續談笑風生,但很明顯,駐紮官體力不支了。
老人停了一會兒。福爾摩斯很清楚,馬上就要講到那最令人心碎的情節了。
雖然不知道前方會遭遇什麼,但福爾摩斯還是堅定了走下去的決心,他爬過班內帕的那道山梁,朝著加德滿都繼續前進。
福爾摩斯把那兩位學者叫來,讓他們負責處理桑德斯的屍體。他們會把最近官邸裡發生的這一系列變故告知尼泊爾政府。然後,福爾摩斯問他們桑德斯寫的那段話是什麼意思,他們證實了那是一段預言,出自他們正在翻譯的那本古書。桑德斯,化名萊特,生前對這一預言特別感興趣,但是他們並不知道原因何在。福爾摩斯拿著紙條去通報達夫林勳爵,即現任加爾各答總督。他用的是理查森的名字,使用了官邸的無線電設備。
那天的下午茶,福爾摩斯說,有露茜和駐紮官本人,他的身體看起來有了一些起色。雖然走路還得有人扶著,不過體力恢復了一些,他熱烈地談論他的女兒,女兒能來看他,他高興得不得了。福爾摩斯談到克什米爾,他們則講起了英格蘭,福爾摩斯當然得假裝一點兒也不瞭解英格蘭。萊特好幾次過來給理查森檢查身體。他看上去全神貫注,並沒怎麼注意福爾摩斯。不過,福爾摩斯卻很注意他,特別是他對理查森的服侍照顧,但是福爾摩斯什麼也沒看出來。
我們倆都不想去睡覺,於是我提議出去走走,福爾摩斯也可以把故事講完。我們沿著貝克街散步,那天晚上,滿天星斗,樹影婆娑,福爾摩斯大步向前,顯得高大挺拔。我們靜靜地走著,一句話也沒說,但我還有很多疑惑縈繞心頭。我們一直走到特拉法爾格廣場,福爾摩斯才開口解答了我的疑惑。
「但他卻是個精力旺盛、智力超群的人。」福爾摩斯回答說。
「不過,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對這些歷史沒什麼興趣。」福爾摩斯說,「我一直翻到了我正在尋找的東西,霍奇森把孩子送上那艘開往歐洲的倒霉輪船前,在加爾各答照的照片。有那兩個男孩兒的大幅相片,約瑟夫和詹姆斯,一個七歲,另一個五歲。雖然他們那時還小,但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是誰。高高的額頭,銳利的眼光,冷酷無情的嘴,這一切都像極了我那兩個死對頭。痛失慈母,父親又把他們託付給陌生人,大海的狂風巨浪給他們留下了深深的傷疤,這些無情的傷害讓他們的聰明才智誤入歧途。不知何故,他們倆在風浪中得以倖免,被愛爾蘭海岸的一個窮困家庭收養,在暗淡、艱辛中長大。剛一成年,他們就離開那裡,來到倫敦和阿姆斯特丹的繁華世界中,最終走上犯罪的道路,這是嚴酷的成長環境所帶來的必然結果。我猜一定是這樣的,但故事的這一部分沒有人知道了。
「我一定是只顧看照片而忘了時間,當我看完後抬起頭來時,老人已經在椅子裡睡著了,他那長長的花白鬍鬚一直垂到了膝蓋。我把那本冊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沒有叫醒他,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關上了房門。當晚我就返回了倫敦。」
福爾摩斯回答說,加德滿都的工作結束後,他暫時還沒有別的安排。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回家。
「我回到學者希弗.山卡的書房,整個下午我們都待在那兒,還有一個尼泊爾學者,叫剛納南德,他正在做一項語言學的工作,正是我想像出來的格萊爾森派給我的工作。他要做的就是從《聖經》中找出那些有關罪人痛改前非的章節,並翻譯成喜馬拉雅地區的各種語言和方言。這個活兒不難,但很花時間,我也可以以此為藉口,再次登門造訪。我還瞭解到,那些學者也有一些自己的工作。他們一門心思研究東方學術,別無雜念,正準備把一本尼泊爾神話史翻譯成英文,那本書是剛納南德的祖父寫的,萊特醫生委託他們翻譯。除此以外,我一無所獲,起碼當時什麼也沒打聽到。」
福爾摩斯迅速穿上衣服走出了房間。穿過院子時,他看見加德滿都已是豔陽高照。格拉夏攔住他,提醒他一切小心。皇宮裡的佔星家格拉夏說,看見恆星和行星匯合,這可是不祥之兆,預示著將有災難發生。早晨的地震只是一個開始。全城的人現在都在忙著拜神,乞求神靈為他們擋災驅難。大家惶恐不安,很容易遷怒於外來的人。福爾摩斯向他保證自己會謹慎行事,他想去拜訪一下英國駐紮官愛德華.理查森,這還是第一次呢。格拉夏說,城裡謠言四起,說駐紮官貴體欠安。這樣看來他可能誰也不見。但是,福爾摩斯去意已定,格拉夏只好決定送他出城。
福爾摩斯等到駐紮官確實睡著以後,輕輕跳進花園裡,摸索著爬到陽台上,進入理查森的房間。他輕輕地搖了一下理查森。理查森正要大叫出聲,福爾摩斯馬上用手緊緊堵住了他的嘴,對他說:「別怕。我是朋友。您沒病,也沒有幻覺。」
理查森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然後,他接著往下講。
麥克羅夫特
我聚精會神地聽著福爾摩斯講他的這些新發現。他關於善良和邪惡人性的看法讓我產生了一個疑問:「可以肯定,福爾摩斯,只有在清楚了一個人所繼承的全部特性時,善良或邪惡這樣的遺傳特性才具有實際意義。你經常說麥克羅夫特的觀察和推理能力甚至在你之上,但是,你也說過,他體質虛弱,不能進行實地偵破。詹姆斯.莫里亞蒂和他那邪惡的教授哥哥一定也有差異,這有助於你將他逮捕歸案。」
「都一樣,」理查森回答說,「您已經看到了。我睡著後就開始了。我被吵醒,可能就是那個幻象靠近時發出的奇怪的嘎吱聲。起先,從窗戶看出去,影像還比較模糊。然後,有了一線昏暗的亮光。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花白鬍子,穿著黑衣,提著一盞燈籠在院子裡徘徊。
利用萊特外出之機,福爾摩斯迅速地走到花園,來到昨晚那個幻影消失的地方。他發現那有一個蓄水池,順著台階向下,福爾摩斯走到池邊。池內雜草叢生,似乎已經廢棄不用了。他湊近一步觀看題字,然後又把目光移向地面。草叢很高,雜草叢生,好像幾百年也沒人打理了。花匠顯然有意避開了這個地方。另一頭有一個排水槽,上面刻有怪獸狀的滴水嘴。下面有塊淺浮雕的石頭,刻的是普通的小水怪,其工藝精湛。但吸引福爾摩斯注意的則是下面的兩塊巨石。石頭邊緣有新的擦痕,看起來新近剛被移動過,而且應該是在最近的二十四小時之內才有的。接著,他在地上看見了木頭碎片,也可能是竹子碎片,好像是剛被人扔到這兒的,這才是最有意思的發現。福爾摩斯低下身,把那些大塊的撿起來,並小心翼翼地裝進口袋裡。
福爾摩斯解釋說,他無意於觸動霍奇森和他妻子的傷心事,也不想打探霍奇森的事業或個人生活,只是,霍奇森的回答有助於廓清疑團的迷霧。福爾摩斯還說,關於這些事情,他寧願保持沉默,因為這對霍奇森沒有什麼好處,還可能給他的晚年徒增憂傷。
「我的見識根本無法同他們相提並論。」福爾摩斯說。
「這種不合禮教的關係在尼泊爾並沒有激起軒然大|波。」霍奇森繼續說,「他們認為,這是由於我的出現而帶來的必然結果,而我選中一個伊斯蘭女人非常合適。人們對這個選擇沒說太多,但如果我選的是個出身於印度教家庭的女人則會招致眾多非議,因為那些自認為是正統印度教的人,把我的出現看成是對這片純潔的聖地的冒犯。」
「回到房間一人獨處時,」他繼續講,「我的腦子裡冒出了更麻煩的念頭。為什麼這些惡棍聚集在這裡呢?僅僅因為這裡是清白之地嗎?他們同時出現在文明世界的邊緣地帶,是事出偶然呢,還是有至今尚未被懷疑的犯罪分子埋伏在暗處?也許這又是一個陰謀的策劃者,他的計畫如此巧妙而複雜,連其中的主要成員也不知道他的想法和行動,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我們只能那樣做,」萊特說,「如果您再激動,我就不得不把您關在房間裡,並拒絕任何來訪者。」
「您太謙虛了,謙虛的背後一定隱藏著巨大的智慧。」萊特冷冷地答道。
「你應該還記得,我裝扮成一個斯堪的那維亞的探險家去西藏旅行,還在那裡住了一段時間。但是,我在拉薩的日子最後不得不結束了。那裡的攝政王戈洪曾是我的朋友,也資助過我,但他過世了。我們倆曾經攜手將我們的敵人打得四處逃竄,但他們還是明顯壯大了力量,組織也更為嚴密。我知道如果繼續留在那裡,極易成為他們的攻擊目標。因此,我決定離開,也清楚自己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我改換了裝束,打扮成一個西藏喇嘛,從拉薩去了加德滿都。我住在西藏時,學了一點藏語和一些喇嘛教教義,這樣,當我向當地人宣講教義時就能說得頭頭是道,在喇嘛們面前也同樣從容,我曾和那些喇嘛們爭論過一些哲學問題,結果我贏了。一天,斯堪的那維亞的探險家西格森先生跟朋友告別後離開了。碰巧有一個從安多北部來的喇嘛要去加德滿都,那天正好路過拉薩。」
「我猜您很快就要回去了,是嗎?」她最後問道。
福爾摩斯說,在他一生中,很少有這樣的時刻,緊繃的神經完全鬆弛下來,在一個絕對沒有犯罪與邪惡的世界裡,他又感覺到了內心的安寧。就在那短暫的一瞬間,福爾摩斯期望能留下來,那裡遠離他的敵人,也不會被他們知道,他可以投入全部時間用來沉思冥想,參透一些基本原理。
格拉夏在市中心開了一家旅館,福爾摩斯解釋說,他和他的家人也住在裡面。旅館的客人大多是印度商人。他邀請福爾摩斯也住在那裡,這樣他就可以待在旅館裡,只在需要時才冒險外出。
「我常常跟你提起我的哥哥麥克羅夫特,他也繼承了祖輩們遺傳下來的觀察和推理的能力,比起我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同樣地,華生,現在或以前可能有個人,作起案來,甚至比莫里亞蒂更精明狡猾,那就是他的弟弟詹姆斯。我坐在格拉夏的書房裡得出了這個結論。你應該還記得,華生,上次詹姆斯.莫里亞蒂為他哥哥寫了一篇辯護詞,他斷言案情是我捏造的,還說夏洛克.福爾摩斯神經錯亂,胡言亂語,他哥哥是無辜的受害者。」
「啊哈,」這位駐紮官說,顯得有點費勁兒,「格萊爾森!那個年輕的語言學家,他雄心勃勃地正在寫一本書,書中要囊括南亞次大陸的所有語言!史汀,我在克什米爾遇見了他。他是個風趣的小個子,很機靈,不是嗎?他的小狗也很有意思。」
一八九四年五月末,布賴恩.賀頓.霍奇森的死訊見諸倫敦報端。霍奇森是本世紀最偉大的東方學者之一,在艾爾德斯利的家中,睡夢中的他平靜地過世了,享年九十四歲。就差幾年,他的一生便橫跨了整個十九世紀。
「看到這兒,我忍不住笑了,」福爾摩斯說,「這個複雜費解的謎團,現在已經部分地清晰起來。理查森並沒得妄想症。他所看到的都是真實的,並非什麼高燒導致的幻覺。我從窗戶往裡看,理查森躺在床上,惶恐不安,他唯一的防身物——那把手槍——不見了。我覺得我得進屋去。正好他累了,打起了瞌睡。萊特給他吃的藥起效了。」
「突然,華生,我看見了這個計畫,我一直與它擦肩而過。幾秒鐘後,我看到了全部,這個瘋狂而絕妙的計畫的全部。我終於明白了一切,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時間是否還來得及。
「沒錯,我記得,正是為了給你辯護,我才打破沉默,把我所知道的案情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
「這些誘人的想法好幾次在我腦海中閃過,但我很快就放棄了,因為我知道,一旦選擇了鬥爭就沒有回頭路了。我很清楚,在倫敦和歐洲的其他大都市,狡猾的罪犯已經開始興風作浪了。在倫敦那些陰暗的角落裡,凶殘、野蠻的犯罪行為無休無止,但我們總是只能觸及皮毛,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如果想要找到狡猾的罪犯,應該到那些看起來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搜尋。越是安全的地方,越容易被犯罪分子所利用。你只需看看尼泊爾孩子那天真爛漫的臉龐,華生,你就會知道喜馬拉雅地區是何等美麗富饒。」
「那人是誰?」
顯然,福爾摩斯需要進一步瞭解莫里森的情況。他說,他只跟一個人提到過自己的行蹤,那就是他的哥哥麥克羅夫特。在格拉夏的幫助下,他寫了一封信,由一個信得過的信使送到印度,從那兒可以將信寄往英國。
「我們談著話,我發現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中年紀最大的一個。他滿臉皺紋,患有關節炎,身體明顯很虛弱。但是,當他一開口談話,歲月的痕跡就消失了,他頭腦活躍,思維敏捷,問題接連不斷。對於自己鍾愛的尼泊爾,他有問不完的問題,我儘可能地把最新的政治局勢告訴他。但他還有不少詳細的問題,關於官邸,關於集市,關於兵變的結果,關於拉那.薩依卜及其隨從人員,關於拉那家族和他們的統治等等。我把我所知道的都講給他聽,甚至還說到了官邸更換了新的工作人員。他已經離開五十年了,但他什麼都記得。對於那個國家以及自己在那裡度過的時光,他依然記憶猶新。」
「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我們不能浪費時間。理查森先生,您現在有性命之憂。您必須跟我馬上離開這裡。您不用去太久,頂多兩天,可能只要幾個小時。」
「我必須承認,華生,那種美景有點讓我著迷,和拉薩相比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映入眼簾的是純金的佛塔、潺潺的流水和青翠的田野。商隊通過時,我靜靜地欣賞著這一切。看到我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中,格拉夏平靜地、以他那獨特的方式說:『這就是我的家。』」
福爾摩斯又一次沉默了。我彷彿看見,在加德滿都的那間小屋裡,福爾摩斯坐在椅子上,苦苦思索,表情生動。
「我不再胡思亂想,這才發現自己被大隊人馬甩在了後面。格拉夏一個人停了下來,在前面幾米處等我。我趕緊追上去,也不再想要留下來的事了,但格拉夏目光敏銳,我還沒來得及掩飾,他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但他並沒說什麼,這打消了我的顧慮。」
「歡迎您,專家,」萊特回答說,「我聽說您已經加入到這個學術隊伍中來了。」
「真有趣,華生,如果我沒有去那兒的話,這一切可能就不會發生了。」
「接著,傳來了毗瑟挐神的聲音,」福爾摩斯說,「彷彿千萬只海螺殼的怒吼。我往東一看,一匹高大的白馬上騎著一個巨人,四隻手臂,戴著一頂金頭盔。他身後跟著一大隊騎兵,都穿著古印度士兵的軍裝。那匹高大的白馬在人群前站住,人們紛紛鞠躬以示敬畏。偉大的毗瑟挐神已經降臨,人群正在等待神的旨意。」
「午夜一過,我就開始行動。現在加德滿都的大街小巷我都諳熟於心了。我迅速地走出城門,向官邸奔去。大門口掛著燈籠,我看見那三個印度兵睡得正香呢。潛入豈不就是小菜一碟嗎?我唯一擔心的就是和萊特醫生撞上,因為晚上他有可能守著駐紮官。但是,我還是決定鋌而走險。我爬上一棵大樹,順著一根粗樹枝跳到牆頭上。官邸的花園和後半部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陽台那兒有一扇窗戶透出一絲光亮,我靠近一點看見駐紮官就在裡面。他穿著睡衣,只有一個人。我盡量靠得更近些。他好像正在工作,點著蠟燭,寫著什麼,大概正在處理前些日子因病而耽誤的公務吧。看起來一切安詳平靜。」
「這是一位知識淵博的紳士,他將與我們一起工作一段時間。他是考爾學者,克什米爾人。」
福爾摩斯同情地點點頭,說他該走了。他正要告辭,理查森小姐轉身對他說:「考爾先生,王公的妻子請我陪她一起去賈納卡泊。兩天後,我就要離開加德滿都去塔拉儀了。我一去就是幾個星期。我能否向您請教一些有關印度教的問題?明天,我打算去參觀睡神毗瑟挐的神廟。冒昧地問您一句,您可以陪我一起去嗎?」
當霍奇森問得差不多了,福爾摩斯覺得是時候輪到自己發問了。福爾摩斯的問題涉及個人隱私,也許霍奇森並不願意向外人公開,所以他先徵求霍奇森的同意,如果霍奇森選擇沉默,福爾摩斯表示完全理解。
福爾摩斯不說了,等著我說出這個唯一的答案:「是莫里亞蒂!」我猛地喊出這個名字。
翌日清晨,福爾摩斯說,王公貝.山姆希爾宣布逮捕他的一個弟弟,罪名是陰謀策劃反政府行動,他的同伙是一個不知名的賤民,一個外國人,異教徒,他企圖假扮偉大的毗瑟挐神,不可饒恕。山姆希爾說,他們不僅旨在推翻他的統治,而且企圖製造尼印兩國的緊張局勢,摧毀尼泊爾人民對他的信任。從此以後,他說,對外國人入境將實行更加嚴格的限制措施,這場陰謀的所有參與者將嚴懲不貸。他宣布赦免駐紮官及其家人,也不追究最後參與了事件的官邸工作人員。他重申,希望與印度當局和英女王陛下保持最友好的關係,還說他已經直接跟達夫林勳爵交換過意見了。
「我有幾種猜想,但還沒有足夠的證據做出判斷。我想聽聽您對這些事情的看法。」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有這麼一個叫詹姆斯.莫里亞蒂的人,因為他沒有犯罪記錄,和他那個搞學術的哥哥聯繫甚少。可他為什麼來加德滿都,我不知道,但我確信他就是我的對手。這一點很快從麥克羅夫特那裡得到了證實,麥克羅夫特給我回了一封短信,我立刻譯解了密碼。信上寫道:
「當然是猜測,華生,我們並沒有談過這個問題。但在我返回英格蘭途中,得到了證實。在西藏時,我裝扮成一個斯堪的那維亞的博物學家,也遇到過一些麻煩。因為我的科學研究,我小有名氣,儘管我盡量避免拍照,但有幾次還是沒能逃脫。著名的喜馬拉雅植物學家約瑟夫.霍克主辦了一本喜馬拉雅植物學雜誌,不太出名,但我知道至少有一張我的照片被刊登在上面了。不幸的是,你也許還記得那個莫蘭m.hetubook.com.com上校,就是莫里亞蒂的心腹幹將,那時還沒被逮捕歸案,他專門研究喜馬拉雅的野生動物。我猜他仍精通於此,可能已經看到照片,認出了我,懷疑我的行蹤,並對他們的人都說了。莫里亞蒂便一心想要替他哥哥報仇雪恨。」
福爾摩斯一再受挫,一個哭泣的女僕跑來告訴他,王公妻子在乾德拉格里關卡舉行晚會時,露茜.理查森不見了,這讓福爾摩斯感到絕望。他不得不做了最壞的估計,可能露茜已經落入莫里亞蒂之手,他自己則被將了一軍。
「菩薩們來保護我們了。」格拉夏說,聽得出來,他一點也不相信。
正在那時,有人來敲門,我開門一看,是拉克什曼,他給我送來一張字條。我打開來看,上面寫著:
毗瑟挐的最後一次下凡不幸露了餡。他的同伙們立刻棄他而去,士兵們四下逃散,人們看到了這個罪魁禍首的廬山真面目,他褻瀆了神靈,大家把他從馬腳下拖過來,有幾個人手裡還提著刀,很快,詹姆斯.莫里亞蒂就得到了他應有的下場。
他們回到陽台上來的時候,日薄西山,已經是黃昏時分,夜幕就要降臨了。理查森小姐逕直走到他父親坐著的地方。當她走近時,駐紮官突然直起腰來,薄暮中依然可以看見他臉上的恐懼:
門口來了一個年輕的女人,福爾摩斯接著講。她就是露茜.理查森。她來告訴萊特,她的父親要見他。萊特轉身就走。
「因此,我親愛的大夫,到了加德滿都後,我很快就變成了考爾學者,皇家印度語言學調查組的一名助手。我偽造了格萊爾森和史汀兩人的信,信裡介紹了我的能力和此行的任務,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其實,做出這樣的決定僅僅花了我幾秒鐘,我跟你說的這些在我腦子裡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這時,福爾摩斯看見駐紮官慢慢地動了一下,他手裡拿著一把手槍。那個人走近了,理查森站起來,打開門,走到陽台上。他從容不迫地舉槍瞄準,朝那人開了一槍。福爾摩斯離得不遠,他判斷這一槍正中目標。那人搖晃了一下,但並沒有倒下。理查森再次瞄準,朝著那人的頭和胸部,連開數槍。明明是射中了,子彈從中穿過,卻沒有傷及目標,就像幽靈一樣。只是在射擊時發出了奇怪而空洞的噼啪聲。
「我詳細詢問了理查森小姐的女僕。」福爾摩斯說。那個女僕講道,他們走進一座寺廟,沒想到被一群前來觀看神像遊行的人群衝散了。她們被遊行隊伍隔開來,但她還能看見理查森小姐和一個尼泊爾男人說話,然後就跟著那個人走進了一個小門。遊行隊伍也跟著進了那個小門,那門通向一個和尚住的院子。那女僕好不容易才擠到門口,但是卻看不見一個人。彷彿理查森小姐在空氣中蒸發了一樣。然後,那個女僕就跑回去,向王公妻子稟報了一切。
「我跑到阿山,」福爾摩斯繼續說道,「人們都跟沒了魂似的,與我反向而動。我尋找著上次發現塔曼的那家商店,塔曼就是那個造槍的奧地利人。那家店關著門,但我毫不費力地就打開鎖進去了。裡面空無一人——我敢肯定塔曼也是今晚計畫的參與者之一,其他那幾個我在集市上見過的罪犯也都是。不過,我找到了我想要的。在背街的一間密室裡,塔曼藏了幾把做工十分精細的槍。我挑了一把最好的薩爾茲堡來福槍,那玩意用起來可比看著更精準。塔曼儲備了充足的彈藥,我把口袋都裝滿了子彈,然後用一張羊毛毯把來福槍包起來,來到了都迪克爾,那時,成千上萬支火把將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晝。」
福爾摩斯向她鞠躬致意。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
一天晚上,理查森小姐接著說,她正打算睡覺,卻聽見她母親和莫里森在書房裡大吵起來。莫里森一直在問她駐紮官官邸的情況,問得很細,他問有什麼人住在裡面,包括衛兵和僕人;他還問房間的布置,包括傢俱的擺放。他還想知道花園的具體情況。露茜聽見母親懇求他,說自己就知道這麼多了,其他的她也想不起來了。這時,莫里森大發脾氣,並對她母親大打出手。露茜聽見母親求饒的聲音。她衝到門前,使勁兒地砸門,衝莫里森狂喊。裡面死一般地安靜。莫里森打開門,她母親在抽泣,臉上有多處傷痕。莫里森站在那兒盯著理查森小姐,他表情平靜,得意洋洋,一雙冷酷而灰暗的眼睛可惡之極。露茜覺得自己彷彿面對的是一個邪惡的化身。她衝到母親身邊,莫里森什麼也沒說,揚長而去。
理查森繼續說,奧德費利德去印度後不久,就開始出現幻象。一天晚上,和新來的萊特醫生一起吃過晚飯後,他獨自一人坐在花園裡,很快就累了。天黑下來,風呼呼地刮著,把藍花楹樹上的蝙蝠吹得四下逃竄。然後,他聽見婦女的呻|吟聲和嬰兒的啼哭聲。一個人影,穿著百年前的衣服,出現在院子的盡頭,好像很困惑,東張西望,彎下腰,在找什麼東西。他還打著燈籠。
接著,福爾摩斯聽見下面的花園裡有動靜。院子裡有一個巨大的人影在移動,身高幾乎超過六英呎,一身黑衣,正向著官邸慢慢蠕動。他左手打著一盞燈籠,好像一邊走一邊在地上找什麼東西似的。他的衣服讓人想起一百多年前的服裝樣式,他鬍子花白,而且很長。那人停下來,彎下腰,開始呻|吟。然後直起身,又慢慢走向官邸。
「他截獲了麥克羅夫特給你的那封信,當然也就知道你在那兒,但在那之前,他到底是怎麼知道你在哪裡的呢?」
「很多到過國外的英國人都不願談起他們的那些關係,我跟他們不同,我對此並不隱諱。這事還得從我的傳記作家亨特先生說起。不過,對我現在的妻子來說,這仍然是個痛苦的話題,所以,如果我們要細說此事,我想還是關上門比較好。當然只有你知、我知。」

「我離開官邸回到旅館。格拉夏帶我進到裡屋,理查森就藏在這裡。我一眼就看出他的身體開始慢慢好轉了,疼痛減輕了不少。我想最好把實情都告訴他,包括露茜可能被莫里森抓到的事。故事很長,我跟他說了他妻子在英格蘭的生活以及他女兒的痛苦,聽得他目瞪口呆。不過,他並不清楚莫里亞蒂在哪兒,也不知道加德滿都的地下供水系統。」
「真有趣,」福爾摩斯說,「和我們今晚看到的差不多,只不過今晚他被子彈擊中,讓他跑得更快些。」
「但是,沒過多久,我就得知我的朋友和他的妻子都得了肺病,這在加德滿都是一種較普遍的呼吸道疾病。幾個月後,我朋友和他妻子相繼去世,前後只差幾天,留下一個孤女。不知什麼原因,她的伊斯蘭親朋好友們都不願收養她。沒有父母,無法婚嫁,她找不到出路,於是,我決定讓她住在官邸裡。她能讀會寫,父親曾教過她阿拉伯文和波斯文,所以我開始讓她研究一些她父親生前給我看過的手稿,大多是關於拉薩的集市,都是她的曾祖父住在西藏時寫的。然而不久,我們的關係發生了變化。我們一開始相當疏遠,可現在我發現我渴望她的陪伴,最後我變得相當依賴她。我們的友誼和親密關係在官邸裡秘密地滋長著。她長得很漂亮,很快,我便要她跟我一起生活,作我的妻子。那時,她十九歲,我三十七歲。我們倆都很清楚,我不可能跟她正式結婚,因為伊斯蘭教的《可蘭經》不承認這種關係,但是我當時幸福極了,發誓說,任期一到就和她舉行合法的婚禮,從那以後長相廝守,永不分離。那絕對是我的真心話,她當即默許了。」
福爾摩斯笑了:「完全正確,華生,英雄所見略同。事實上,弟弟莫里亞蒂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脾氣暴躁,生性殘忍,這驅使他採取了行動,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對利茲提發火,突如其來,完全失控,還有他毆打理查森夫人,就是兩條證據。每天從官邸返回旅館的途中,我都想著這些事,慢慢地我想清楚了。我決定,與其任事態發展,不如直接與丹尼爾.萊特見面,讓他帶我去見化名為莫里森的莫里亞蒂。我走進官邸後才知道,萊特已經從大公那裡回來了,現在正在他的書房裡,誰也不見。衛兵離開後,我決定闖進他的辦公室。
當福爾摩斯複述莫里亞蒂的那封信時,他的臉色蒼白,我感覺到他深深地絕望了。他的講述讓人感覺彷彿身臨其境,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還好,他活生生地就在我面前,這讓我心中的石頭落了地。莫里亞蒂中途截獲了麥克羅夫特的信,福爾摩斯覺得倒霉透頂,甚至可能是致命一擊,在他看來,這也是不可饒恕的。當他說到莫里亞蒂那封信的末尾時,他情緒低落。但是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福爾摩斯又重拾信心,接著講下去。
「然而孩子出生時卻難產了。本來一切順利,最後卻成了一個悲劇。那時候,官邸的醫生還是奧德費利德大夫,照料瑪雅的是一群迷信的長舌婦,儘管奧德費利德醫術高明,他也盡了力,但是,瑪雅生下孩子後還是撒手人寰了,那個嬰兒也隨她而去。對於她的死,我痛苦不堪,因為瑪雅曾填補了我空虛的時光,給我以莫大的慰藉。由於瑪雅死於難產,孩子又是個『歐亞雜種』,她不能按照當地的禮儀下葬,所以她和孩子就被埋在官邸花園的墓地裡。要不是奧德費利德大夫事事幫我,我可能會痛苦得發瘋。他在我最困難的時刻照顧我,但是後來他被派往加爾各答了。他走後,萊特醫生就來了,我這病一直是他在診治。」
福爾摩斯回到自己的房間,繼續尋找線索,試圖發現莫里亞蒂的下落和他的陰謀詭計。他在腦子裡細細回憶:利茲提被殺;精心策劃企圖殺死理查森,用虛假幻象驚嚇理查森;真的萊特醫生到達加德滿都之前就被謀殺;桑德斯被害,還有桌子上那張他親筆寫的神秘預言;最後,露茜.理查森在一次宗教遊行中失蹤。福爾摩斯反覆琢磨著這些事件,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然後,他想起自己在官邸花園的廢棄蓄水池旁撿到的那些竹片。他從口袋裡拿出竹片,並把它們放在桌上。竹片已經被理查森的子彈擊碎了,但有幾片湊在一起,組成較大的一片,彎曲的,大概有四英呎長。福爾摩斯盯著無足輕重的碎片,突然,它們勾起了他的一些記憶,這讓他想起了曾在霍奇森的另一本書上讀到過的一些東西。
「在信裡,我向麥克羅夫特提了很多細節性的問題,用的是我們以前一起精心設計的一種代碼。為以防萬一,我把短信的內容混在一種鮮為人知的喜馬拉雅方言裡,我在霍奇森的書裡看到過這種叫卡桑達方言,現在幾乎沒有人懂了。我在信上署名霍奇森,這樣就足以提醒麥克羅夫特去查閱霍奇森編輯的詞典了。」
福爾摩斯笑了。「好了,在這兒,華生,我們在尼爾森勳爵的雕像下面坐一坐,讓我把故事說完。」
「哦,對了,」露茜說,「我父親告訴我幾天前和您見過面。歡迎您。我剛來,您的知識將讓我受益匪淺。您今天也許願意和我們一起喝茶。我很想聽您講講您的國家,因為只要我父親的病好轉一些,我就要去那兒旅遊了。也許,我應該先瞭解一下那兒的情況,學點兒當地話。」
「我替他們兩位向您表示最熱情的問候。」福爾摩斯說。
「母親的傷怵目驚心,但並不嚴重。她和莫里森本來就不該在一起,不過,如果那樣,我相信情況更糟。母親沉默不語,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悲哀地說自己配不上莫里森,莫里森曾威脅說要離開。我對他的威脅大喜過望,但母親卻完全被他牽著鼻子走,說只要莫里森開心並肯留下來,她什麼都願意做。那天下午我們才知道,莫里森實際上已經離開了那座客用小屋,並帶走了所有的行李,也沒說去哪兒了。母親簡直發了瘋,她給所有的朋友和熟人打電話,但沒有人知道莫里森在哪兒,他徹底消失了。日子一天天過去,莫里森沒有回來,我母親變得痛苦不堪,她把怒火都發在了我身上。幾個月過去了,沒有任何莫里森的消息,我母親變得悲不自勝。我們經常吵架。我很清楚,我們之間的衝突不可能自動化解,我必須離開。有一次,我母親指責我,說是我把莫里森的愛從她身邊趕走的,我為此跟她大吵了一架,然後我決定馬上就走。茫茫人海,我無處可去,只能回來找父親。我給他寫了一封信,說我會儘快來,可以先坐船到加爾各答,然後從那兒改換艱苦的陸路,王公會派人護送。」
「現在,我決定向他坦白我的真實身份,華生,因為,這些事情讓我偽裝不下去了。一開始,他完全不相信,我的死訊早就不是新聞了,當我說了一些萊辛巴赫瀑布和莫里亞蒂教授的細節後,他才相信夏洛克.福爾摩斯沒有死,而是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您別無選擇。起碼現在您女兒還沒有性命之憂,但您卻命懸一線。相信我。時間不等人。」
這時,福爾摩斯的眼裡閃耀著激動的光芒。他慢慢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串聯記憶的片段時,他再次體驗了那種狂躁不安的情緒。這一回,我什麼也沒說,我的表情足以說明我渴望他繼續講下去。突然,福爾摩斯變得非常焦慮,他說:「然後我開始思索那個幽靈到底是誰。那人是個犯罪高手。他是莫里森嗎?莫里森在英格蘭失蹤,而他對加德滿都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我只知道他的名字,還有就是他在荷蘭和荷屬殖民地做生意,除此以外,我一無所知。但是,搞清楚別人所不知道的,這正是我的工作。我居然沒聽說過這樣一個人。」
臉朝窗戶的那個人說英語,而且帶著濃重的歐洲大陸口音,他說:「沒有了,真的沒有了!我給不了你更多……」
病愈之後,霍奇森很快變得精神煥發,成了一個值得信賴的雇員。他的上司戈德納非常器重他,退休前,他舉薦霍奇森繼任他的職位。加爾各答政府欣然接受了推薦,這樣,不滿三十歲的霍奇森得到了一個令人豔羨的職位——英國駐尼泊爾王國的外交官。
說到這兒,福爾摩斯停了好一會兒才繼續往下說。
福爾摩斯站起身。「故事還沒講完,華生,但是時間已經不早了,你可能也聽煩了。」
「這是他說的最後幾句話,華生,」福爾摩斯淡淡地說,「他正說著,坐在他對面的一個人慢慢站了起來。那人很高,比一般的尼泊爾人高出很多。燭光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看見了他的眼睛。我不是個愛幻想的人,華生,但這雙眼睛卻讓我意識到我遇到了勁敵。我好不容易才屏住呼吸,沒有驚訝得叫出聲來。那雙眼睛冷酷殘忍,就在他起身的一剎那,那人猛地從斗篷下面抽出一把匕首,一刀就插|進了坐在他面前那個人的心臟。動作之快讓那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一頭栽倒在地,竟沒發出任何聲響。他把匕首從死人胸口拔|出|來,鎮定自若地在死人的披肩上擦乾血跡,然後跟他的同伙走出房間,消失在黑夜中。不過,就在他們要走的時候,一股風把蠟燭吹亮了些,他們的臉我能看見一部分。我敢肯定,兩人都是英格蘭人。」
「我本不想講這些細節,華生,但我還是得說,我貼上了一個當地理髮師所做的假鬍子,戴上印度眼鏡,穿上克什米爾服裝,徹底改變了我的形象。我走回格拉夏的住宅,他雖然知道我的計畫,但當我進門時,他居然沒認出我來,這讓我十分滿意。我打扮成一個上了年紀的克什米爾學者,看起來工作認真負責。」
說到這裡,福爾摩斯看著我,長嘆一聲。然後,他把目光移向遠方,回想著在那個遙遠的國度裡所發生的事情。
「昨晚他靠得比較近,我看見了他的臉。那是一張面容枯槁的老人的臉。僕人們都說那是前任駐紮官霍奇森的鬼魂,從英格蘭回來找尋他死去的妻子。他們說,只有我走了或我死了他的鬼魂才會離開。一開始我還不相信,福爾摩斯先生,但是幻象一直持續不斷,人心惶惶,您今晚都看見了。他們總是顯得非常真實,實際上,我很擔心喪失理智。我是個神槍手,福爾摩斯先生,可您也看見了,子彈對那個鬼魂根本不起作用。」
他們幸福地生活著,霍奇森說,她妻子連續生了兩個兒子,相差兩歲,孩子成了他們生活中最大的快樂。然而,他們的幸福生和*圖*書活卻被無情地打斷了,霍奇森的妻子也得上了奪走她父母性命的那種肺病,當時她又懷孕了,肺病的痛苦折磨得她筋疲力盡,生孩子更要了她的命,死時才二十五歲。她生下一個女孩兒,也隨她而去了。霍奇森把她們母女倆埋在官邸的那一小片墓地裡。妻子的死,讓霍奇森的心都碎了,她給霍奇森留下了兩個男孩兒,一個六歲,另一個四歲。
「差不多看出了一切。你瞧,那些碎片把謎團的三個關鍵因素聯繫起來:霍奇森幽靈的假扮者、露茜的失蹤以及最後莫里亞蒂以毗瑟挐神的身份出現。我看著那些竹片就想到這張關係網。這些碎片明顯是由於理查森的子彈擊中了那個假扮霍奇森幽靈的人。但為什麼沒有流血而是竹子碎片呢?我一看那些碎片就想起了我曾看見過的遊行隊伍,還有,霍奇森在一篇文章裡也論述過加德滿都內瓦人的宗教遊行:人們穿成神靈的樣子,上半身罩著一個竹籠子。這樣他們就頂著一顆碩大的神頭,還圍著神幔,形象生動。高大魁梧的神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走到他自己的神廟裡。在晚上,非常引人注目。幸運的是,真正的人在頭下面,他穿著霍奇森的衣服,理查森並沒有瞄到下部,否則,結果就完全不同了。」
「我走回了住處,沒管利茲提,會有人發現他的。穿過院子時,我看到天已經有些微微亮了。我差不多出去了一個晚上,不過這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覺。」
這時,天亮了。福爾摩斯走出旅館,像往常一樣去官邸會見希弗.山卡和希裡.剛納南德。他一進門就能感覺到出事了。只有剛納南德一個人在,他告訴福爾摩斯,駐紮官在昨晚不見了,現在仍不知下落。官邸現在由萊特醫生負責,他已經趕往王公處報告駐紮官失蹤的消息了。
「我只有一線機會,」福爾摩斯神采奕奕地說,「我把來福槍平舉至肩,直接瞄準那個大人物的頭和胸。我扣動扳機,子彈呼嘯而出,緊接著,我又射出第二槍。那人被擊中了,搖搖欲墜,於是他緊握韁繩,極力保持平衡。但那匹白馬受到驚嚇,高抬前蹄,暴跳而起,把那人結結實實地給摔了下來。我那一槍把他那身裝扮的頂部擊飛了,露出一個普通的竹籠子,架在一個高大的英國人肩膀上,現在完全暴露在充滿敵意的眾人面前。」
「那,又會是誰呢?」我焦急地問道,「也許是他的一個副官,他身邊的一個人?也許是莫蘭上校?」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身處險境,華生,直覺讓我的大腦反應敏銳。毫無疑問,殺害利茲提的那個凶手現在就在附近,和他正面遭遇在所難免,我已經準備好了。直到現在,我都一路過關,隱藏得很好,但我也很清楚,日子一長,一些小事,哪怕是一次小失誤,或是某個無意識的動作,都有可能暴露身份。」
「我注視著霍奇森寫的那部書,華生,從裡面嗅到了五十年來亞洲土壤的氣息。我坐著,把上千個罪犯的活動細細地過了一遍,我努力地搜尋著,對我所知道或能推斷出的每一個相似點、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我只能借助於我非同尋常的經歷。然後我又回到這個問題上,用一個最簡單的方式問:如果我把上述那些罪行都歸到一個人身上,活人也好,死人也好,那個人會是誰呢?我只能得出一個答案,這讓我頭疼。」
在桑德斯的私人物品裡,找不到莫里亞蒂的行蹤。福爾摩斯又把他的醫療袋搜查了一遍,發現了很多空的小藥水瓶。裡面還剩了一些毒藥,有一些就是在當地做的,想必是煞費其事。一眼就能看出,桑德斯給理查森服用過一些,雖然劑量不大,但足以導致劇烈的疼痛、高燒,以及體質惡化。毫無疑問,這些毒藥都是利茲提遇害前做的。
「我敢說,華生,你還有一些沒弄明白的地方。你有故事情節,有線索,為了對你做到公平合理,當然還需要做出至關緊要的推論,而且得當場做出。」
「我們的牲口大都走不動了,」福爾摩斯說,「所以我們不得不新換一批。這大大耽誤了行程。最後我們終於通過了尼亞蘭關,到達了卡薩村,我們就在那裡過了一夜。第二天,我們一直走到科達里才住下。翌日,海拔開始下降,我們來到了達卡王國,再走幾天就到加德滿都了。」
「我本來希望桑德斯帶我去見莫里亞蒂,但現在已經不可能了,我感到孤立無援,背負著尋找莫里亞蒂的重大使命,他可能正潛伏在加德滿都大街小巷下的地下巢穴中。桑德斯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能帶我去見莫里亞蒂的人。我一個人不可能深入到地下迷宮中去執行搜查的任務,一旦進去了就可能無法全身而退。不行,我必須先搞清楚彌諾陶洛斯的巢穴所在,再想辦法引它出洞。」
夜晚潛入並不困難,福爾摩斯說,因為官邸的守衛不太森嚴。白天有兩個印度兵守門,晚上只增加到三個。福爾摩斯已經注意到,他們有時沿著牆根兒巡邏,但常常偷懶不出巡。主要問題就在於爬越那堵高高的圍牆,但福爾摩斯看見,有幾處牆外都有樹,先爬上樹再翻牆而進就易如反掌了。
理查森正坐在陽台上曬太陽。看見福爾摩斯走過來,他僵硬地轉過身,示意福爾摩斯坐到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他消瘦憔悴,面無血色,看起來病得可不輕。大概他本來就不胖,這一病更讓他骨瘦如柴,只剩下皮包骨頭了。
兩位學者都站了起來,好像是某種暗示,福爾摩斯也跟著站了起來。來人叫丹尼爾.萊特,正是官邸的醫生。福爾摩斯雙手合十,給了他一個印度式的問候。
親愛的夏洛克:
霍奇森笑了,激動得緊緊抓住福爾摩斯的手,這讓福爾摩斯始料未及,霍奇森把福爾摩斯帶到了書房。這位偉大的學者就是在這兒繼續著他的工作,把他幾十年前開始的研究編成目錄。他們兩人聊了一個下午。
「現在,我親愛的大夫,請允許我跑點題,我要告訴你的,是當我劃燃一根火柴準備把麥克羅夫特的短信燒掉時,腦子裡所想到的。華生,也許善良和邪惡只是自然的屬性,融入了我們種族的結構中,它們本身無關緊要,就像我們眼睛的顏色和鼻子的形狀一樣。它們在不經意間和其他一些特性結合在一起。某個外來的因素,也許是一次殘酷的經歷,也許是一次巧遇激發了某一特性,這樣便足以決定一個人本性。善良和邪惡誰佔上風,完全是出於偶然,當人們具備了才智和意志時,自然而然就變成了對手。然後,才智讓人與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但卻遭到了意志的反對。我就知道這些了,但我個人的經驗證明了我剛才說的,這是一個具有指導意義的假說,我打算退休後進一步研究,如果有那麼一天的話。無論如何,現在我得找到我的死敵,可能他也正在找我呢。我們終有狹路相逢的那一天,到時候會是什麼情形,現在還不得而知,但不管結果如何,我現在必須保持鎮定。
他向醫生鞠躬致意,起身離開。當福爾摩斯接受理查森小姐的邀請時,一絲煩惱之情在那位醫生的臉上閃過,但他很快就掩飾住了自己的情緒。福爾摩斯返回了自己的住處。
「我驚奇地看著,這簡直不可思議!這個人是怎麼進來的,我居然沒有看見他,我大惑不解。我先是朝他大喊,但沒有回應。然後我朝他衝了過去,但當我跑到那兒,他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是的,沒錯。事先莫里亞蒂當然不可能懂這門語言。」
理查森臉色蒼白。他呼吸急促,福爾摩斯生怕他當場斷氣。萊特醫生從官邸過來,很快給他服了一劑藥,讓他馬上鎮靜下來。
「最後一句話,說到露茜,這讓我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行動。我跑下旅館的樓梯,跟格拉夏打了一聲招呼,他懇求我別離開旅館,他說,城裡迅速散播著一條謠言,說婆羅門教關於災難的預言在今晚就要應驗,因為英國人、外國賤民或野蠻人出現在他們的聖地上,激怒了神靈,所以大家應該虔誠祈禱,以此來驅散神靈的怒火。一個婆羅門,因為恐懼而發了狂,殺死了一個賤民,因為他認為被那個賤民的影子玷污了而怒火中燒。這件事就發生在旅館附近,被人們看成是毗瑟挐最後一次下凡的徵兆。之後,這個時代將走到盡頭,壞人將受到懲處,新的統治王朝將建立起來。格拉夏自己並不相信這些鬼話,他認為這是企圖推翻現任政權的陰謀的一部分。他不知道策劃者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但人們最原始的情緒已經釋放出來,拒絕服從任何人,既不聽命於拉那,也不聽命於國王本人。一個迷信的人已宣布了世界末日的來臨,誰都在劫難逃。有時就像這樣,格拉夏說,一群溫和馴服卻飽受壓迫的人,他們心中一直被壓抑著的強烈情緒會像火山一樣爆發,格拉夏感到恐懼。僧侶們已經要求所有的人傍晚時分到都迪克爾集合,那是城門外的集會場地,然後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以安撫毗瑟挐神。」
說到這兒,這個長長的福爾摩斯旅居加德滿都的故事終於畫上了句號。我們坐了有一會兒,望著眼前空蕩蕩的廣場,各自想著心事。然後,在一片夜色中,我們慢慢地走回家去。
「集市可真是個消息集散地啊。」福爾摩斯表情冷漠地說,「不過,那個殺害利茲提的凶手目光狡黠,這讓我覺得他還有一些自私的動機,他的同伙也同樣岌岌可危。」
「在桑德斯的桌子上,只有一張內容古怪的紙條。明顯是出自桑德斯本人之筆,很像官邸的學者們正在翻譯的那本書中的一段話。那段話是這樣寫的:『夜裡將有電閃雷鳴和巨大的爆炸,一個瘋狂的婆羅門將殺死一個賤民。卡蘭奇將騎著白馬進城。人們為新的神靈而歡欣鼓舞,他將宣布自己成為新的守護神毗瑟挐和新任國王。』」
最後兩句話似乎讓理查森略微放心了一些。福爾摩斯扔給他一件外套,駐紮官跟著他走到房外的陽台上。福爾摩斯堅持說他們得按他來時的路走。駐紮官身體虛弱,這一路對他來說實屬不易。好幾次,福爾摩斯都擔心他會從牆上掉下去。他們順著大樹滑到地面。駐紮官覺得自己自由了,這頓時讓他體力大增,步履輕盈。這個時候,外面空無一人,他們回到旅館,進到福爾摩斯的房間裡,誰也沒發現。
「請4點鐘到陽台來。」她說。
駐紮官一言不發,但似乎很懊悔。來了幾個僕人把病人扶回房間去了。
福爾摩斯停了下來,也不踱來踱去的了。他穿著拖鞋,坐下來,眼睛四下裡搜尋他的煙斗和煙絲。點上煙,他悠閒地吸著,他所鍾愛的煙草的香味在房間裡慢慢擴散開來。他坐在那兒,陷入了沉思。
我暗暗地笑了,我的朋友很少表露自己的感情,但在談到尼泊爾時,他的聲音充滿了歡欣鼓舞,我已經很久沒聽到了。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冷淡而嚴厲地說:「您經常把我描寫成一個沒有感情的、冷酷的計算機器,對此我感到很好笑,把它當成是一個笑話,但有一點肯定是不符合事實的。我是有感情的,這一點跟任何人都一樣。只是我完全控制了我的感情並為大腦所用。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和任何人都不一樣。」
布賴恩.霍奇森一八〇一年出生在英國柴郡。二十一歲時,他在印度政府謀到了一個文官職位,首先被派往加爾各答,但他職位不高。到加爾各答之後不久,孟加拉氣候和其他不適讓他得了重病,這也很快傳到了他的上司耳中。他一下子瘦了很多,有人建議應該送他回家。但他卻被派到了庫曼喜馬拉雅地區的阿摩拉。當尼泊爾出現了一個空缺職位時,他便調去擔任英國駐當地外交官愛德華.戈德納的助理。
福爾摩斯在一旁安靜地坐著,理查森小姐開始娓娓道來。她說她的童年是在印度的因多萊度過的,她父親以前在那兒供職。父親被派往尼泊爾任駐紮官時,她十二歲。當時的她天真爛漫,無憂無慮,但是在加德滿都沒有學校,也找不到家庭教師,所以他們決定送她回英格蘭上學。她母親也決定一起回去,儘管並沒有人談論過這件事,但是她感覺到父母的關係越來越疏遠。他們很少交談,雖然他們從不在她面前爭吵,但她卻經常聽到他們在房間裡吵得不可開交。當她真的要走時,她發現與父親分開就好像生離死別一樣,因為誰也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能回英格蘭,她又什麼時候能再回到尼泊爾,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樂意為您效勞,理查森小姐。很高興和你們一起喝茶,有什麼事,您儘管開口。」
「這個人的罪惡潛質如果不比莫里亞蒂高,也應該與莫里亞蒂不相上下。他身邊的那幾個手下,甚至莫蘭,都不可能。再說,據我所知,那些人都不在加德滿都。我在加德滿都認出的那些罪犯們可能被這個人所用,但絕對不可能具有這種潛質。不,華生,我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福爾摩斯瀏覽著紀念冊,老人在他對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來,黯然神傷。福爾摩斯看得聚精會神,因為那裡面可能是官邸的原始照片、工作人員以及尼泊爾的其他名人,還有一大張賓森.熱帕將軍的照片,上面還有他給霍奇森的親筆簽名。
霍奇森慢慢地從椅子裡站起來,走到桌子旁邊的一個大衣櫥前。他從衣櫥裡拿出一大本紀念冊,遞給福爾摩斯,說:「也許您會對這些畫和照片感興趣,裡面都是我的亡妻和兩個兒子。」
然而,一八四四年,愛倫伯拉夫勳爵擔任首席行政長官後,霍奇森的政策和做法與他產生了直接的衝突。霍奇森被撤了職,愛倫伯拉夫在印度給他安排了一個小職位,但他拒絕了,他辭去政府公職回到了英格蘭。此後,他全力投入了以亞洲為主題的科學研究。
霍奇森想了一下。然後,他回答說:「您問這個問題可真奇怪。那家人來自加德滿都西南的一個偏遠地區。有一天,他們向我乞討,我看他們穿著特別所以把他們留下來,以便日後進行調查。一開始,我以為他們就是人們所說的沙拉斯部族,但是,我逐漸發現他們的語言非常奇特,好像自成一派,跟別的語言都沒有關係。事實上,我後來把這些研究成果編輯成書出版了。他們自稱是卡桑達人,語言也叫卡桑達話。這個部族已經快要滅絕了。我的兒子很快學會了他們的語言,還說得很好。」
「這真是越來越令人費解了。」福爾摩斯繼續說,「一個像萊特這樣的人怎麼成了駐紮官官邸的醫生了呢?假定的那個策劃者,也就是謀殺利茲提的凶手又在哪兒?駐紮官到底得了什麼病?他的幻覺是什麼?他看見過什麼真實的事情嗎?」
當你收到這張字條時,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你想保護他們,但為時已晚。我一直懷疑你並沒有葬身於萊辛巴赫瀑布的萬丈深淵,但直到截獲了你哥哥寫給你的信時,我才最終確定你就在這兒。你的偽裝技術很高明,但你已經給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我一直期待著與你秋後算帳。同時,我邀請你一同欣賞即將上演的戲劇性的一幕。還有,為打消你的疑慮,我可以告訴你,露茜在我手裡,我代她向你問好。
「考爾!」理查森驚呼,「您是怎麼進來的?」

福爾摩斯往回走,穿過集市,他仔細地琢磨著這些發現。無庸置疑,那個所謂的幽靈就是從蓄水池處進出的。那些大石頭就是明證。但是,他來自何方又去往何處呢?這個人從官邸的什麼地方進入蓄水池,又是怎麼進去的呢?
「儘管您說今晚您親眼看見幽靈出沒,」理查森說,「可我仍然排遣不了內心的恐懼。我是病了,還病得不輕。一到晚上我就看見這些幻象,無法入睡。在幻境中,看到的是靈魂,那些想把我們英國人趕出去的尼泊爾人都這麼說,因為我們的到來褻瀆了他們的土地。他們說,我們必須離開,否則就會葬身於此。萊特醫生認為這些幻象是典型的尼泊爾病症。有時他給我診治後,我就覺得好一些,他不來我就覺得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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