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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藻與鹹蛋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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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酒

春酒

有人問劉小姐月酬若干,她把兩個手指頭向上一送,搖兩搖:「迭個數。」
「三爺,大陸同胞的苦難,全仗您東山再起去解救,乾這杯!」
我急急向前走,走到小巷盡頭的一盞暗黃的街燈下,靠著電線桿子,用手使勁向胸口下按,可是按不住了,我一哈腰,張開嘴,向著臭溝就是一陣亂哇哇,心中的齷齪,都隨著臭溝水流走了。感謝臺北的明溝,它的用途這麼大!等我直起腰來,吸一口涼氣,才知道「傾吐為快」的滋味如何。
華燈初上,徐府上擠得烏煙瘴氣,我想起身告辭,卻找不到女主人,來去光明磊落,我不便偷偷溜走,所以一直孤坐在客人群裏等著,直到徐三嬸再度出現,我卻又糊裏糊塗隨著客人們被讓入宴席中坐下了。我坐在那裏直像個大木瓜,因為我想不透今年徐府的新年何以不同於往年。
我又聽見鄰座的太太說:
「所以嘛,等打回大陸定規要帶她去,脾氣還蠻好。」
細雨濛濛,我摸摸頭髮濕了,打一個噴嚏,橫隔膜直朝上頂,只覺得胸門滿脹,似乎全部的委屈要衝出咽和_圖_書喉。
然後她敘述如何家裏放了六個孩子還能出去打牌徹夜不歸,全仗了身兼保姆、管家、教師的劉小姐,現在連注射肝精都由劉小姐一手承辦了。
「毓老,我代表全體旅臺同鄉敬您一杯!」
「老六這幾天正出差到南部,等回來再給您拜晚年。」
「好啦,好啦,我們有希望回大陸了,你這幾年在臺灣受的委屈我全知道,哈哈!」
徐三嬸把我拖進她的臥室,和一群女客堆在一起,這時外廳又來了大批客人,打躬作揖之外,我又聽見客人喊:
「仨孩子過年倒吃壞了倆,老六在家看著他們,所以我一個人……。」說完直後悔,我咒天咒地也不該拿我那活潑可愛的三隻醜小鴨咒著玩呀!他們都壯得像小牛!
我還在猶豫,朱門慢啟,裏面傳出一陣喧嘩聲,是退出來的一批拜年客,我遙見徐三叔夫婦站在玄關上頭,不住向外面的客人點頭,擺手。這時我身後又湧進一批新客人,我雜在客人堆裏向裏走,脫鞋,進屋,鞠躬,一直到擠在徐三嬸的身邊,她才看清了我:
「真https://m.hetubook.com.com是,請醫生了嗎?帶他們到中心診所去看看吧,公立醫院靠不住,多花倆錢不吃虧。」
「那裏,太客氣,想法多出幾趟差可以多混點兒零錢花,現在公務員太清苦啦,怎麼樣?都好罷?老爺子有信兒嗎?」
「同喜,同喜,臺灣解除中立化,反攻大陸指日可望!」
「處長,乾杯,明年可不是在臺北給您拜年啦!」
聽聽,多關心!人家有什麼虧待我們的?為什麼他總是那麼固執?一晃兒一年又過去了,今年這份差事又頂在我頭上,讓我再拿什麼去自圓其說呢!
我這才放下一顆心,原來恭喜的是臺灣解除中立化,不過「處長」這一稱呼,卻隨著指日可望的反攻大陸而死灰復燃了,徐三叔今天雖仍然是以在野之身的寓公姿態出現的,不過今年的情形大有不同就是了。
「處長,恭禧!恭禧!」
到了徐府的門前,望著新油漆的朱紅大門,我心裏不禁一陣慚愧,每年一次像例行公事樣的拜拜年,顯然是虛偽。最糟的還是死硬派的他,真是比卸任處長大人徐毓如徐和-圖-書三叔的架子還大,害我這兩年總是單槍匹馬,每次不得不編一套謊話。去年我對徐三叔扯了個謊:
我這時完全清醒了,也弄清回家的路到底該怎麼走,我差點兒被徐三叔家的一席春酒攪糊塗了。
我聽了吓一跳,是徐三叔又發表了什麼處長嗎?灶下婦孤陋寡聞,他總該知道,也不說告訴我一聲,沒有道個喜,豈不太失禮?在剎那驚疑間,我又聽見徐三叔說:
「哎喲!這裏比不得大陸,這陰陽怪氣的鬼氣候,這脫鞋穿鞋的日本房子,孩子們在榻榻米上一跳動我就犯心臟病,咦?給我打針的劉小姐怎麼還沒來哪!」
徐三叔走過來安慰太太,我慌忙站起來,準備應付他見了我的那套問話,我真沒有理由嫌煩人家,徐府上的人各個對我們這麼客氣,關切。客氣中帶著憐憫;關切中帶著施與!
「阿拉回上海也定規要把家庭教師劉小姐帶去,沒有她我家小孩怎麼過!」一位上海太太說。
於是——讓酒,猜拳,請菜,直把徐三叔灌得成了老醉貓兒,徐三嬸也桃紅泛雙頰。談話之間,我已體會出徐三叔對於反和*圖*書攻大陸也預備挺身而出有一番作為,先產生同鄉會什麼的,然後,彷彿就要組織某省省政府,連省長都內定了,可別像在重慶那回,一步回遲,什麼都讓人搶光了。
到徐三叔家去拜年,是精神的負擔。這份美差事,卻不能出讓給任何人;留在大陸的公公,曾經再三囑咐我們:徐三叔家可要常常的走動,總算是老世交了。
四十二年三月七日
「你也乾一杯,少奶,等到反攻大陸,就都有辦法了,老六還愁沒個稅局局長幹幹!你們也不至於這麼苦了,臺灣這點點人,大陸不夠分的!」
我聽了心裏直蹩扭,但不得不唯唯稱是。徐三嬸今天打扮的格外漂亮了,「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的話對於她並不適用,徐三嬸明明比去年年輕了,猩紅寇丹的十根嫩葱般手指,捧著一隻高玻璃杯的熱茶,茶杯舉在鼻子尖底下,熱騰騰的水氣照著她的白臉蛋兒,好一幅悠閒夫人品茗圖!誰比徐三嬸更有福氣?可是她卻常常叫苦:
「喲!是你!一個人嗎?」說著她向客人群m.hetubook.com.com裏找,我不得不又把謊話搬出來,我先把眉頭一皺:
「這幾年在臺灣,下女的氣算受夠了,等反攻大陸回北平,第一,先把我們的小張媽兒從三河縣找回來!」
我舉起杯子,忽然想起方才客人們的話;內定的省長,三河縣的小張媽兒,一路回家的家庭老師,現在徐三嬸又派給他一個稅局長!但無論如何,我要感謝徐三嬸的美意,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我心裏好堵得慌!
呀!大家都等著打回大陸(等誰打?),在做種種打算(如此打算!),我還在夢寐中,我也彷彿被這愉快的情緒所影響,心神飄過了臺灣海峽,……扔在大陸的妹妹,年邁的翁姑,無數的親友……我竟不知是喜,是悲,在恍惚中,那隻鑲著紅寶的葱葱玉指,舉著一杯琥珀色酒伸過來了:
告辭出來,走在無人的黑巷裏,我的雨鞋踹著爛泥,噗吱,噗吱,雖然不好聽,可也夠節奏。我急著回家,可是回家的路怎麼走?我腦子裏一會兒是小張媽兒,一會兒稅局長,一會兒是徐公館……天旋地轉,莫辨東西。
「軋便宜!」一位太太伸出舌頭:「我家阿嬌還要兩百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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