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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藻與鹹蛋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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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仔卦

鳥仔卦

他講得很賣力氣,為了要博取這個女人的信任。雖然辜顯榮的八字究竟是不是像他所說的這麼確實,他也不知道,這原是師傅傳授的一套。但是提到辜顯榮,人人都知道就是了。如果這個女人要算命的話,他為什麼不可以替她算個好命呢?卦中乾坤,全在他擺弄的幾張紙牌上呀!於是他問她:「這位大姊,你是屬什麼的?」
幾粒穀!就是幾粒穀,他才被送到這裏來。世間有些事他不太懂,也算不出來,也許他只顧算旁人的命運和錢袋,對於自己的未來就顧不過來了。正如他被送進這間屋裏來時,躺在對面的那個老龜奴嘲笑他的話:「算命先生,你的鳥仔卦就沒給你算出要受牢獄之災?喝喝!」
卦頭隨著他的叫喊聲有節奏的敲著,那聲音就像要把每個沉睡的人都敲醒來。可是一上午白白敲喊過去了,並沒有人理睬他。
那是一個怎樣尷尬的場面,他無論怎麼解說,都不能得到人家相信,鳥店主人不依不饒的認準了是他偷的。在這個鎮上,有什麼人能為他證明的呢?他是個陌生的旅客,昨天才來到這兒的,旅店的主人能證明他嗎?他們會說:「這小子,我剛看見他的,在五福街的樹蔭下,騙一個女人!」
「怎麼順?」
她就這麼數叨著哭起來了,他沒見過像她這麼不知好歹的人,算出了好命來倒不承認。去年他給一個胖女人算了「天神送元寶」的命,人家還另加十塊喜金呢!看她哭,他愣愣的也沒有辦法,但是這時卻圍上了一圈看熱鬧的人。真有愛管閒事的,挺身而出的是個外省人吧,指著他鼻子說:「四十塊!你不是窮開心嗎?你看她這身打扮,那裏有好命,不會到對面高牆門裏算去!路邊上餐風飲露的,還有什麼好命!」
他仔細觀察一下這個女人,滿額頭的紋路,緊鎖的眉頭,黝黑的皮膚,她該是勞心又勞力的女人,看上去像三十多歲的,但是他知道她不會那麼大,「啊!屬雞的,你是民國二十二年癸酉生人,今年二十五歲。」
——算一個好命,一定要算一個好命。他想著,手裏的兩片竹卦頭便敲得更響,喊聲也提高了。
這天的天氣很好,他一早便餓著肚子從城西的小旅店裏出來。這個相當繁華的小城鎮,他是前年來過的,道路還糢糢糊糊的認識,他的腋下夾著抱裹在黑布包袱裏的鳥籠,小文鳥暗無天日的在裏面跳著,叫著。他的肚子是滾著昨天一天喝下去的風吧?像m.hetubook.com.com打雷似的鳴叫著。——今天非得算個好命不可了!在肚子裏一陣咕嚕嚕的響聲之後,他不由得這麼想。身上一個錢也沒有了,就連那小火柴盒裏也只剩下了幾粒穀,他和小文鳥都要吃飯,要活下去呀!
「老人卜尾景!」噠!噠!「少年的卜運氣」噠噠!
他問了她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一算,驚異的瞪著眼對她說:「好命,是個好命,此命生來福祿豐,榮華富貴喜沖沖,事事隨心皆如意,堆金積玉粟滿倉……」
「牠只是一隻小鳥。」他小心翼翼的解釋說。
蹲在拘留室一角的算命先生,他正以十分無奈的心情向著鐵柵窗子呆望。從這扇高高窗子望出去,祇是一小塊單調的藍色天空,但在藍色天空下的世界是多麼廣大,到處是山林、村舍、街道、田地、人群,……可是誰是和他有關係的呢?他胡亂的想著,想到了他的番種小文鳥。他想到那個圓鏃似的小紅嘴兒,跳出鳥籠來叼紙牌,從牠嘴裏叼出來的命運之牌,維持著他倆可憐的日子。想到在灰暗的小旅舍中,他怎樣一粒一粒的餵牠吃穀子;他總要把牠餵飽了,才肯用一碗米粉湯來填自己的肚子。近來算命的生意實在太壞了,人們怎麼會變得不喜歡算命了呢?他帶著小文鳥,一村一鎮,一鎮一市的串過去,常常整天都沒有生意。沒有生意,使他餓得發慌,其實他只要一碗米粉,小文鳥只要幾粒穀子,就夠他們湊活一天了。
年輕的看守笑了,他叫在屋裏打盹的那位:「老張,你來看!」
就在樹蔭下,他遇見了這個女人,她蹲在哪兒,拿樹枝畫著土地。他要看看她畫的是什麼——測字他也會呀!走過去,她抬起頭來,他們打了一個照面。他有禮貌的向她點點頭。但是她沒理他,仍低下頭畫她的。
四十六年五月一日
「麻雀兒?麻雀兒會算命?家家屋簷底下都是。兔子要是架得了轅,誰還買大騾子呀!你別土豹子啦!」
「好命?什麼樣的人才有好命呀?」女人似乎感到興趣了,但仍是冷漠的問。
「四十元?!」她像受驚的小鳥,立刻收斂了笑容,「四十元!不,我沒有,沒有那麼好的命,算命先生!」她焦急的喊著。
「算命的!哈哈!你倒算出那兩隻琥珀鸚哥是m.hetubook.com.com我店裏最值錢的鳥來了。昨天就是你,是不是?在店門口來回走了半天?晚上我的鳥就丟了!你會算,算準了。」
坐在屋裏的年輕的看守,正無聊的注視著這個鳥籠。看那鳥兒的活潑,鳥籠的動盪,感覺到陽光的溫暖,不由得引誘他走出陰暗的屋子。在屋簷下,他伸手把鳥籠摘下來,衝著裏面的小鳥,吹了一聲口哨:「噓——!」然後問小鳥說:「悶得慌嗎?」
就在這同時,他卻被店後面出來的人捉到了,是當做賊一樣的被捉到了。
「那麼,」他又接著說,「今年丁酉,剛好是你的本命年,家裏有屬兔的嗎?有的話要注意,雞兔是太歲沖呀!」
就這麼,他把鳥籠雙手捧給看守,好言的拜託了一番。小文鳥卻像一個無知的孩子,儘管在裏面亂跳。
「卜鳥仔卦!卜鳥仔卦!」噠!噠!噠!
在窗前,他忽然瞥見一個小黑影掠空而過,他不知道那就是被放出籠的迷途小鳥,還滿心的盤算著,他和小文鳥下一站的旅程會在什麼地方落腳?
於是他打開鳥籠放出鳥兒來,一張,一張,牠一共叼出了四張牌,他都接過來排在手裏。然後把火柴盒僅餘的幾粒穀子酬謝了那隻仍食人間煙火的神鳥。
他沒有目的向前走。——找錯了主顧他該挨餓,沒有什麼可埋怨的,他一邊走一邊想。祇是怎樣解決眼前的生活呢?店錢!飯錢!好吧,他餓一頓也是餓,餓兩頓也是餓,可是憑什麼小文鳥也跟著他受罪呢。他想著不由得夾緊了腋下的黑包袱,拍了拍,像母親拍她懷中的孩子。在黑包袱裏是個遠來的小鳥,牠的祖宗是在馬來群島的,所以人們叫牠番種文鳥。淡紅的小圓錐嘴,蒼灰的背,淡葡葡的肚子,小小的黑翅膀,可有兩隻紅腳,在他的手掌心上那麼乖巧的啄著穀粒,他們相依為命的,有兩三年嘍!……
「嗯——」她遲疑了一下才回答:「屬雞的。」
「怎麼順!他這麼順——辜顯榮的生辰八字算起來剛好是虎兔龍蛇順排的,虎年兔月龍日蛇時生,一順百順,是命中註定的。」
「就算我土豹子好了。可是說真的,那算命的,他怎麼就能把這小鳥訓練得會跑出籠子叼紙牌,叼完就回籠子而不會飛走呢?」老張兩手插在褲袋裏,繞著鳥籠子在研究。
他走得熱了,又口渴得很,但連喝一碗茶的錢都沒有,他就站一棵大樹和圖書底下乘涼,看日頭的影子,知道這時已經過午了。
「不,昨天不是我。真失禮,剛才我只是拿了些穀子要餵我的鳥,我是卜鳥仔卦的。」他後悔太大意,趕忙解釋說,臉也羞得漲紅了。
鳥籠子被老張打開了,小鳥跳到籠門口望了望,又縮回到籠子裏。
女人點點頭,眉頭展開些,好像有點信服了。
在挑選最後一張卦錢牌的時候,他曾想了想,拿出那張來呢?「天神送元寶?」還是「天送黃金」?別那麼狠心吧!「天送黃金」也就差不多了。
「你看,」他平心靜氣的又拿出一張牌,「你並不是最好的命,天神送元寶八十元才是最好的呢!」
「是啦!我是卜鳥仔卦的,老人卦尾景,少年的卜運氣,鳥仔卜卦真有靈,卜人貴賤生死無差。——看你的相,是好命相。」他捉住好機會,向眼前的女人展開了一套江湖話。
「坎為水,乾為天,坤為地,……」他唸著籤上的字,邊問邊講,他先從女人的嘴裏知道一些她的事,然後再向她解釋著,警告著,比喻著,安慰著。他又問她:「要問什麼?」
老張惺忪著睡眼出來了,漫不經心的問:「這是什麼鳥?麻雀兒?」
忽然他的耳旁傳來一陣吱喳的聲音,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又走到這條有鳥店的街上來了。昨天他曾走過這裏,並且徘徊了許久,為那隻小巧的鳥籠子不是還發了半天呆嗎?怎麼今天又不知不覺走到這兒來了?
他順序的打開那有著畫兒的紙牌給女人看,並且為她逐一講解。第一張是美麗的雞,表示她的屬相,第二張是句諺語「雙腳踏雙船」,他告訴她,做事不要猶豫,不要腳踏雙船,認定了一方,努力的去做。譬如婚姻吧,認準了那個人就嫁給他,將來榮華富貴是保有的。——看!他又攤開了第三張,告訴她,這是鳥仔所卜的「郭子儀七子八婿大拜壽」圖,象徵她的未來,晚景是如何的美好!
「呀呀!」兩個人顧不得說話,四隻手向空中亂抓,但有什麼用呢!
人總是希望預知未來的,她也不例外。那麼他要給她一個好的未來,一個令人安心,令人興奮,有希望而又富足的未來。為什麼不呢。眼前這個女人,無疑是有著痛苦的,為了要解除這個女人的憂心,為了自己的一頓飽餐和湊出旅店錢,他將毫不吝惜的多說幾句好話。
現在,他呆望著窗外的藍天,渴望那遼闊的天地。這世間雖有許多事他不懂,而且也算不出,但是他總要生活呀和_圖_書
接過那張紙牌,女人展開了笑容,仔細的端詳著。她是在想那美麗的未來的晚景,足可以抵過眼前不幸的遭遇吧?七子八婿!她的臉紅紅的發燒了。他相信這女人是這樣想法的,因為她精神顯得振作起來了,他的幾句話就像清晨的露水,滴到她如花的生命裏,不再枯萎了。那麼就在她轉憂為喜的當兒,他攤出了最後的王牌;「天送黃金四十元」,這個好卦,他只收她四十元。
走進鳥店,看看那成百的各色鳥兒在漂亮的籠子裏吱喳叫著,他不禁為腋下的小文鳥叫屈,他夢想給小文鳥換個鳥籠不止一天了,可是到了今天,連火柴盒子都是空的還談什麼鳥籠。他滿心羨慕的挨個摸著那些鳥籠,有鋼絲的,有漆竹的,料這麼好,工這麼細,在一轉身的時候,他又看見了一籮穀子,——啊,也有鳥食賣呢!這倒是目前最需要的,不過——他隨即想起了自己的空錢袋。但是過了一會兒,不知一個什麼念頭竟驅使他在看看店裏沒有人的時候伸出手去,抓了一把穀子,那麼快,那麼不加思索的。
兩個人互相埋怨起來,老張指著樓那邊中間的房間,歉然的說:「真不好想思,那算命的曾再三拜託過我呢!」
他終於算一個嫌疑犯被拘留起來了。在拘留所的進門處,他又被攔截住:「家畜不能帶進去!」
他低下頭看自己的黑布膠鞋上,滿是塵土,他用力的跺了跺腳,便也順勢蹲下了,把黑包袱放在身邊的地上,手中的竹卦頭「呱噠」一聲擱在包袱上。
「你看怎麼樣!」年輕的看守很得意。
這次的事情,第一他不懂的就是那個女人為什麼哭?她蹲在樹底下,抽抽噎噎,哭得那麼傷心?好像誰在要她的命,跟著就是為那幾粒穀,鳥店的主人怎麼也對他那麼不依不饒的?
「我不信,」老張拿過鳥籠來,「我就不信牠不愛外面更自由的天地,放開試試!」
他向年輕的看守點點頭說:「看!……」他高興得還要說什麼,但是話還沒說出口,那鳥兒拍拍翅膀,飛了!飛到欄杆上停了一下,似乎在選一個方向,又繼續向高處飛,向遠處飛,飛過了樹梢,飛過了樓邊。祇是一瞬間,牠就不見了。
小鳥拍拍翅膀,這樣回答:「吱吱——喳喳!」
喲!這一卦倒算出了這位客人的一肚子牢騷,他何必那麼激昂,竟把對世間的不平,藉著無影無踪的四十塊錢發洩起來了!但是和-圖-書另外一些人的默默不言,也是表示同意嗎?在這個情勢下,他除了走開,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於是他一言不發的捲起了黑包袱,唉的嘆了一口氣,從嚶嚶的哭泣聲中,從多少隻對他陌生又懷疑的眼光下,走開了。
他說得高興,忘了熱,忘了餓。她也聽得開心,眼睛裏開始閃出希望的光輝。隨後他打開黑包袱,露出那隻竹條油透並且沾了一層泥的小鳥籠來——他每次打開它,就是歉疚的想;有機會該給小文鳥換個新住處了。他又打開了一包紙牌,一邊嘴裏扯著閒話,分散女人的注意力,同時一張張的選著,揀出預備給小鳥叼的牌,排在固定的地方。訓練小文鳥叼那有記號的紙牌,是一件費時費力的事情。紙牌的一邊點了像穀子樣的小圓點,餓著小文鳥的肚子,讓牠在紙牌中叼出有像穀子記號的牌。
一陣四月的和風把掛在拘留所廊下的小鳥籠吹得直晃盪,迎著午後陽光的那只小鳥,在籠子裏跳來跳去,小紅嘴兒喳喳的叫著。
見女人在傾聽了,他便進一步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髒布包,打開來是一個小竹筒,裏面有十六根卦籤,他把籤筒搖兩搖伸到女人的面前,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抽了三根籤。
「好命——」他斜著頭思索了一下,「好命——我給你講一個好命的人,鹿港的辜顯榮,你總該知道,他就是千萬人中難得的順命。」
「小鳥!螞蟻也不行呀!」
「我在後面看你半天了,摸摸這個摸摸那個,昨天的一對琥珀鸚哥偷出滋味來了嗎?」
「真也怪!」老張很納悶兒的搖搖頭,又好奇的再一次把鳥籠子打開,伸出掌心接在鳥籠子門口,那小鳥兒跳了兩跳,叫幾聲,果然又探出身子來。這回跳到老張的手心上了,並且啄了啄,老張手心被啄得發癢,嘿嘿的笑了。
那個女人,彷彿吃驚的抬頭看了看,冷冷的問說:「你是算命先生?」
「你就試吧!」
「籠子裏總該是個舒服地方吧!人家常說『鳥為食亡』,牠吃喝現成,倒用不著為食奔波呢!也不用擔心外面的狂風暴雨。——所以你看,咱們這兒的生意也不錯呀,連算命先生都要進來白吃白住了,哈哈……」年輕的看守指著對面的拘留室笑起來。
「不,」女人還是堅決的否定,並且哭了,「不,我要是有好命,怎麼身上連一塊錢也沒有?我是那箱裏的垃圾,被人削了皮,掃出來,扔掉的,我一個錢也不值!我一個錢也沒有,那兒熬得到七子八婿那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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