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加油，親愛的，」無疑他的意思是在這樣說，「很快就過去了，她馬上就走了……」
湯尼說的可真對啊！
這裡卻完全不一樣，她在這裡可以遇到的唯一一人，就是鍾恩．斯卡達摩。
起初往一個方向，跟著，突然驚慌地回頭往反方向，就這麼絕望地來回狂奔。
萊絲麗……羅德尼……
最起碼，她堅定地想，現在沒人跟我在一起，我是獨自一人，這裡甚至沒有我可以去認識一下的人。
寂靜和陽光……
基督，她心想，曾經孤零零地待在沙漠裡。
好心的布蘭西，還試圖安撫她根本就不存在的憂慮。
萊絲麗的墳墓，還有羅德尼的……
陽光……
可是這樣說卻於事無補，她一定是有什麼地方非常不對勁，不完全是因為廣場恐懼症（她有沒有把這名稱弄對？沒有把握。這點讓她頗心煩），因為這回她是急著要逃離困住她的冰冷四壁，從那裡逃脫到開闊的地方和陽光下。現在來到外面，她覺得好多了。
不用說，這是值得稱道的衝動。
在這房間裡，這麼冷……
她心想，完蛋了……
這片可怕的寂靜……這教人難受極了的寂寞……小鍾恩．斯卡達摩……愚昧、無用、自命不凡的小鍾恩．斯卡達摩……
就拿艾薇莉來說——艾薇莉以及她所承受的痛苦。
我是你母親，艾薇莉——我做的一切向來都是為了你……
艾薇莉一直都很鄙視她……
這孩子做了什麼了？這個感情衝動、管不住自己的孩子，結果嫁給了第一個向她求婚的男人，以便可以離家。
「勇氣並非一切。」她曾經這樣說過。
但是說真的，他們見到她卻一點也不開心！說白了，他們根本就是沮喪。他們提醒醫生守口如瓶，大家費盡心思不讓她知道真相。他們不願意讓她知道，是因為他們不信任她。芭芭拉沒信任過她。別讓母親知道——說不定這還是她的意思。
主耶穌……
她不想承認艾薇莉在受苦……
……哦，上帝，我好害怕……
通往克雷敏斯特市中心的大街。
「要是你沒別的事可想，只能一天又一天想著自己的話，到頭來不曉得會從自己身上發現到什麼。」
有時候，母親，我想你根本誰都不了解……
以前她從來不需去想這個。用些雞毛蒜皮瑣事填滿每一天的生活相當容易，沒有時間認識自我。
而芭芭拉的狀hetubook.com.com況也非常、非常嚴重。
……我害怕……
主耶穌，她心想……主耶穌……
那天晚上在鐵路局招待所裡，她曾裹在虛偽的優越感斗篷裡禱告。
冷，而且孤獨……
這是湯尼說的。
遠在天涯……
是的，她居然還這樣禱告……
真是個滑稽的想法！「來見見鍾恩．斯卡達摩。」「很高興認識你，斯卡達摩太太。」
要是你愛對方，就應該去了解他們。
她認得它們每一個。
主耶穌會到這個沙漠、到她這裡來……
羅德尼是對的……
人類、人性。
不，羅德尼肯定不知道，否則就會告訴她了。嗯，不，說不定他不會告訴她，但他確實極力攔阻她前往。
通往沙漠……
羅德尼是不是知情呢？鍾恩尋思著。羅德尼的確竭力勸阻過她，不想讓她趕到巴格達去。
孤零零在沙漠裡。
……上帝不肯救我……
再說，布蘭西認為她很好，認為她的人生很成功，布蘭西喜歡她。
外遇？很不開心的外遇？大概就是那個賴德少校吧？對，這就說得通為什麼每當鍾恩提到他時氣氛就很尷尬。這人完全就像是那種男人，她心想，會去迷惑一個還沒長大的傻丫頭。
布蘭西，一片好心好意，對任何人都完全沒有譴責之心。
真相……
而她的回答是多麼的充滿優越感、自鳴得意又愚蠢莫及：「人難道會發現什麼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嗎？」
……悔過的罪人……
真是的，挺荒唐的想法……
如今她不再感覺有片布遮掩她，她還能禱告嗎？
多愚蠢的想法——招待所幾乎可說是全新建築，兩年前才蓋好的。
他們永遠聽不到我的叫喚，她心想……我離得太遠了……沙漠吞噬了她的聲音，音量小到像綿羊微弱的咩咩叫。像隻綿羊，她心想，就像隻綿羊似的……
艾薇莉、艾薇莉——艾薇莉願不願意救救她？
是招待所……她沒走丟……她得救了……
她拚命往四周張望，看不到招待所的蹤影，見不到火車站那個小小的碉堡——無影無蹤，甚至連遠山也看不到了。
……我快瘋了，上帝……
……迷途羔羊……
太陽就在她頭頂上方……沒法靠太陽來辨認方向……
那些山，那些遠山總不可能消失吧？但四周地平線上只見得到低低的雲層……那是山，還是雲？實在難說。
和-圖-書……行過幽谷……
四十個晝夜。
她得要回到招待所去……回到招待所去。
可是她拿定了主意非去不可，說她受不了不去陪那可憐的孩子。
芭芭拉呢？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
一點一滴的真相，宛如一隻隻蜥蜴般從洞裡鑽出來，在說著：「我在這裡，你知道我，你很清楚，別假裝你不知道。」
待了四十個晝夜……
她應該清楚的。
布蘭西，隨和、好心又熱心得很。布蘭西很好心，你嚇不倒布蘭西或讓她感到吃驚。
汗水從臉上流了下來，流到脖子裡，流遍全身……
可是「逃離了那一切」是什麼意思？
……（不要陰影，只要陽光……）
……上帝，她禱告著，救救我……
芭芭拉究竟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醫生那麼保留？為什麼大家都瞞著她？
「別擔心她！」布蘭西曾說過，「她會沒事的，何況還有孩子以及其他一切等等。」
湯尼——湯尼會救她。
……別讓我再想下去……
而她，鍾恩，卻充滿優越感，滿腦子只有對老朋友的鄙視和憐憫。
但卻是個充滿勇氣的人……
有些恐懼，有些威脅，死死追著來。
羅德尼！她大喊著，救救我，救救我……
艾薇莉在年紀還小的時候，就已經看穿她了……
沒有人跟她這麼接近、這麼親，她的朋友之中沒有一個是這樣的，就只有布蘭西……
哦，上帝，她害怕起來……
就是這……這念頭一直跟著她，這就是鍾恩．斯卡達摩心裡有數的，而且一直都知道……很多蜥蜴又從洞裡鑽出來了……
這樣好多了，溫暖的陽光。
那是什麼？
突然間，她狂跑起來。
她一定是走得比以前還要遠得多，遠到周圍都見不到可辨識的地標了。
新建築裡面不可能有不散的陰魂，大家都知道這點。
布蘭西說什麼來著？
祂找到祂的羊……
她迷失了，迷失了，大概永遠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慈光引領。（可是陽光一點也不慈愛……）
這片寂靜、陽光、寂寞……
對著她咧嘴笑，嘲笑著她。
而且她也開始喊叫了起來，大叫著，呼喊著……
就像是……誰來著？史坦利和李文斯頓？在非洲蠻荒地帶相遇。和*圖*書
……別讓我瘋掉……
只不過……這理由只有部分是真的吧？
布蘭西，她想著，但願布蘭西在這裡。
某樣一直存在的東西在等著她，而她就只能閃躲，坐立難安……
主耶穌會為她帶路，把她帶到綠色的幽谷。
得救了……
上帝，她心想，遺棄了我……
不，要是招待所裡有陰魂的話，那麼，一定是她，鍾恩．斯卡達摩，把它們帶到這裡來的。喏，這可真是令人很不愉快的想法。
芭芭拉——芭芭拉身體很差……芭芭拉吃壞了肚子。
你是李文斯頓醫生，對吧？
到外面去……
吉蓓小姐的幽靈似乎突然靠近她身旁，用令人難忘的語氣說：「管好你的思緒，鍾恩，措詞要精準，搞清楚你逃離的究竟是什麼。」
勇氣，正是她，鍾恩，所欠缺的。
艾薇莉曾經受到人生打擊而心碎，說不定即使到現在，也仍然是個心靈殘缺的人。
十分驚恐的她，根本就不知道招待所位於哪個方向……
她的整個人生故事——鍾恩．斯卡達摩真正的故事……
等到火車開走之後，他們會回到位於阿爾威亞那棟平房裡，跟莫朴西玩耍，因為他們兩個都很愛莫朴西。這可愛的寶寶長得就像威廉的滑稽漫畫版。而芭芭拉則會說：「謝天謝地她走了，這個家總算又歸我們了。」
他聽不到她叫喚的。
她已經逃離了那一切……
……不，不，沒人做得到的，沒有人受得了的……
……要是有個人在這裡就好了，有個人陪著我……
感謝主，我hｔｔｐs://ｍ•hｅtｕｂook.com.ｃoｍ不像這個女人……
溫暖，不再發冷了。
她匆忙又衝動地嫁給了威廉．瑞，照羅德尼的說法，芭芭拉根本就不愛他。然後發生了什麼事？
羅德尼——大街上的綠草地和幽谷……
當她宣布說要回家時，他們多麼如釋重負啊。他們掩飾得相當好，很客套地抗議了一下，留她再多住一陣子，可是當她真的考慮這樣做而遲疑時，威廉馬上就讓她打消念頭了。
鍾恩身子往前一跌，雙膝跪下。
沒有用的，一個人都沒有……
事實上，這趟她趕到中東去，唯一可能造成的好處是，很微妙地讓芭芭拉和威廉團結起來努力擺脫她，並守住他們的祕密。妙就妙在這一來，說不定因為她的來訪，而產生出正面的結果。鍾恩記得，芭芭拉因為還很虛弱，往往求助地望著威廉，而威廉的回應就是趕快找話講，解釋了某個疑點，擋掉鍾恩提出的不得體問題。
跟你自己碰面……
……我很孤單，非常孤單……
這時芭芭拉就很感激地看著他——深情地。
在那裡——遠方的右邊——地平線上模糊的小點！
可是她不知道，一點頭緒也沒有。
然而羅德尼在月台上漸行漸遠，抬頭挺胸……欣然想著有幾星期的自由了……在那一刻裡，他感到又年輕了……
很容易讓人想到鬼魂的地方。
芭芭拉從小就容易情緒失控，所以在絕望之際，在絕望透頂的狀態中，她完全失控，意圖——對，一定是這麼回事——自殺。
……會帶領著她和羊群……
真是的，鍾恩．斯卡達摩，她對自己說，你表現得實在莫名其妙……
她又跑了起來，沒命地跑，毫無概念或方向，就只是跑著……
綠色幽谷，綠色幽谷，她得找到綠色幽谷……
是的，這點的確是事實——這正是芭芭拉所做的。她在家裡不快樂。之所以不快樂，是因為鍾恩一點也不肯費心讓她在家裡住得開心。
她雙膝一軟，跌在沙丘上……
她加快了腳步。
還有她自己的心跳聲……
可憐的威廉，如此深愛芭芭拉，一定一直都很不開心，然而他的愛和柔情卻從不曾動搖過。
她對兒女、對羅德尼都不了解。她愛他們，但她卻不清楚他們的想法。
而羅德尼則說：「難道不是嗎？」
不，艾薇莉只會靜靜走出房間，或許還一面說：「沒什麼我能做的了……」
跟你自己碰面……heｔｕｂｏｏk•ｃｏm•ｃｏm
其他人都不是這樣的……
此時此刻，她願意付出一切，只求布蘭西在這裡陪她！
救命……
而她也的確知道它們——這才是可怕的部分。
她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救命……
鍾恩幾乎是跑著到外面陽光下的。
他們站在月台上送行，看著她遠去。鍾恩還記得威廉牽著芭芭拉的手，而芭芭拉則微微靠向他。
才剛過了三天而已——所以主耶穌應該還在沙漠裡。主耶穌，她祈禱著，救救我……
她馬上很快走起來，看都不看那一大堆空罐頭和母雞。
恐懼又向她襲來——對廣大、空曠空間的恐懼。人在這兒孤零零地，只有上帝……
太陽……
對，布蘭西就是她需要的人……
這故事在這裡等著她……
湯尼、艾薇莉、羅德尼——都是她的原告。
到外面去！到陽光下！擺脫這些思緒。
她在這裡待得夠久了，這間天花板挑高的房間簡直就像陵墓。
萊絲麗，她想到了。要是萊絲麗能的話，就會救我，但是萊絲麗已經死了，她吃了很多苦之後死了……
那個印度人、那個阿拉伯男孩，還有那些母雞、空罐頭……
難道她沒有被「旅行」這個念頭所吸引——去見識新奇的事物、新奇的地方？難道不是因為她很樂得享受扮演慈母的角色嗎？難道不是她自視為迷人、衝動的女性，很受病倒的女兒與心煩意亂女婿歡迎的人嗎？你真好，他們會說，這樣趕過來。
不，湯尼也救不了她，他遠在南非。
她沒有對芭芭拉付出愛心，一點也不去了解她。她很快活又自私地以「為芭芭拉好」為由，決定了一切，根本就不管芭芭拉的喜好或意願。她不歡迎芭芭拉的朋友上門，婉轉地讓她們碰一鼻子灰。難怪遠嫁到巴格達這念頭對芭芭拉來說，就像是逃亡簽證了。
不，要是她往北走……沒錯，往北。
她加快了腳步，擺脫招待所裡那間可怕的陵墓，如此陰冷，那麼封閉……
她迷失了方向，完全迷失了……
所有一點一滴的真相，自從她來到這裡之後，就向她顯現出來。她需要做的只不過是把它們拼湊起來而已。
你不了解，是因為去相信那些愉快輕鬆的事情要容易得多，你不會肯面對實情來讓自己難受的。
腳步加快到近乎跑步了。她往前跑著跑著，有點跌跌撞撞的，思緒就像腳步一樣，也是跌跌撞撞的。
她怕得不得了……
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