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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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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愛鵝灘故事 第二章

貞女——愛鵝灘故事

第二章

「姐子你陪我喝一壺?」
荒誕的年代,荒誕的婚事。桂花姐屈服了,就範了。只是吳老大的那個高徒車桿子,自假冒了「新郎」,完了那回「公差」,整整三年都沒敢來見小師娘桂花姐的面。說來也奇怪、也可憐,桂花姐自嫁了吳老大這開車師傅,不愁吃,不愁穿,飽了肚子暖了身,臉色都紅潤了,頭髮都青悠了,胸脯都豐|滿了,整個人都變得體面光鮮了。都說桂花姐二十幾歲才長成人,出落得紅頭花色,黑眉秀眼,誰打了照面都驚訝,都要多看上幾眼。桂花姐對自己的老男人也溫存、也體貼。只是男人生得矮瘦,年紀上頭又差著一大節,於夫婦生活的情份上是個大欠缺。她巴不起肚,生不下子嗣。桂花姐有苦說不出。而吳老大呢,看著女人跟著自己過上了安穩日子,長成了個俊模俏樣,不知不覺中就以「衣食父母」自居,又自得,又犯愁,漸次生出些妒嫉和疑心。有時還搞「突擊檢查」,動拳頭巴掌。女人越漂亮,男人越提防。吳老大仗著在運輸公司裏人緣好,開車修車的技術高,交朋接友又大方厚道,因之桂花姐在單身宿舍裏住了六、七年,也沒人來撩事,打歪栽主意。不覺的到了一九八二年春上,吳老大開車從老家愛鵝灘過身,聽村裏人議論起要在河灘開辦石料場、卵石公司的事,他當即估量了形勢,也是替桂花姐和自己另找一條生活出路,便利用自己的職業優勢,不露聲色地以三桌豐盛的酒和圖書席花費,買下了山坡下、馬路邊的兩畝亂石荒地,起用河灘上不費錢的鵝卵石,造起一棟兩間門面的鋪子,水泥瓦蓋頂,白灰漿粉牆,三合土打地面,玻璃窗上安著鐵條條,樓枕上鋪著散出松脂清香的縱木板。不用說,徒弟如半子,在師傅師娘的整個建房工程中,車桿子出了大力氣,耗費了心血。看著車桿子沒日沒夜地東裝西運、加班加點的樣子,真比替自家辦事還火燎火急。鋪子蓋好後,吳老大又去縣裡給自己女人弄來一個待業青年的營業執照,可以免稅三年哩。而後師徒兩人又雙雙開車,運來菸酒糖果、油鹽醬醋、日用小百貨等等,辦起了天碑山下、愛鵝灘頭的第一家店子:商店加小酒店。開張發市那一天,車老大就在小酒店擺了五席酒,把縣公司要好的朋友和鄉裡村裡的頭面人物都請了。炮竹聲中,讀過老書、寫得一手好翰墨的大隊幹部蕭漢處,喝得半醉時,給取下了一個名字:「夜來香酒店」。
俗話說,講笑莫講真,講真挖人心。桂花姐的男人吳老大是本地方上人,在縣運輸公司當開車師傅。吳老大生得黑不溜啾,個子比桂花姐還矮出半頭,年紀卻比她大出整整二十歲,跟桂花姐「文革」大武鬥中雙雙遇難的父母正好同年。父母本是縣商業局的幹部,那年月鬼迷了心竅,為了捍衛這個,保衛那個,當著縣城一個大組織的頭頭……丟下十五歲的桂花姐,成了孤女,街頭拾破和圖書爛,給人當小保姆,縣洗染廠當臨時工,縣榨糖廠、石灰廠、紅磚廠、化肥廠當季節工,不停地變換工種,為的身不露體,肚不受飢。真是個孤女棄兒,被生活踢來踢去,被驅趕得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運動時,她已經二十一歲,卻仍是蓬頭垢面,黃皮寡瘦。街坊鄰里發善心,給她做了個介紹,對象是縣運輸公司的一個姓吳的開車師傅,家裏倒是上無老,下無小,只是年紀大了幾歲。她不願,洗了頭,換了衣,都沒肯去見面。後來人家又說,那吳師傅手下有個徒弟叫車桿子的,年紀跟她不相上下,也是上無老,下無小的,過門就當家。她又洗了頭,換了衣,去運輸公司裏見了面,點了頭。這下子好了,那一大班子住在貼滿了大字報、大橫幅、標語口號的院子裏的單身司機們,正停工停產,閒著沒事幹,好說歹說都不放她走了,把她關在一間空屋子裏,擺上香茶、花生、糖果,要讓她「火線成親」,替她辦「突擊式婚禮」!天啊,她都暈了頭了,脫不開身了,那小師傅倒是粗粗壯壯、長得個忠厚模樣……於是這班飛天蜈蚣似的單身漢子們,吆喝喧天地立即動手,抬的抬床鋪桌椅佈置新房,買的買紅紙書寫對聯,湊的湊份子稱糖果、買菸買酒、置鍋勺碗盞。連結婚證都是後來補辦的。而那突擊出來的結婚儀式上,笑啊鬧啊,打唿哨啊,放炮仗啊,煙霧騰騰的,她低著頭,羞的和*圖*書連新郎公都沒敢看一眼。暈天倒地的,她被人推進了香氣撲鼻的新房。她一進房,燈就被人扯滅了,門也被人反鎖上了,黑古隆咚的,被拖上床,脫了衣服,當了婦人。可又不像當了婦人,只是身上髒了。就像筒木頭,像塊石頭,被人搗騰了一晚……第二天天一放亮,她才傻了,懵了,光著身子睡在身邊的,不是那個跟她一般年紀的小師傅,而是又黑又瘦又矮的吳老大,比她整整大了二十歲的吳老大!她又氣又恨,又哭又鬧,要跑要逃。可新房的門被人反鎖了,窗戶上則安著比指頭還粗的鐵條。再說,她孤身一人,舉目無親,又能跑到哪裏去?逃到哪裏去?只有死了,一死百了。她被人算計,敗了身子,無臉見人。三天三夜,她不吃不喝不起床。新郎吳老大卻很有耐心,三天三夜都守在身邊,勸她,安慰她,還哭著求她告她,發誓一生一世對她好,供她穿,供她吃,任甚麼事都依她、順她,還把兩千塊錢的銀行存摺、五百斤全國通用糧票都交把她……她好恨呀,恨死了這個人!她竟咬著牙根狠著心,雙手像爪子,發瘋似地在這個人身上掐了一把又一把。人家都沒還手,也沒退避,連痛都沒喊。後來,她就疲累了,心也軟了。都是命。人都逃不脫命。就像那老輩份的阿媽、阿奶們在伴嫁歌裏唱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塊門板揹起走……
「嘻嘻,甜水酒不過癮,嘻嘻……」
「喲!我當是哪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光嚷嚷,不下車?」
「拜拜!我是擔心你胸面前的一對寶物,會從前襟裏蹦出來……」
「那你還停在這店門口做甚麼!我連甜水酒都不賣給你!快開了車子走人!」
「大白天不跑車,姐子你給交養路費,交通稅?」
「都是哪朝哪代啦?我又不是天暗星楊志,這卵石也不是生辰綱,天碑山左近也沒有甚麼梁山好漢!」
「店裏倒有才出缸的甜水酒,還有魚皮花生、香乾子、滷肚片。」
「白酒有五糧液、德山大麯。你今天還跑車不跑車?」
「吳老大又不在屋,跟你講講笑,你就咒人?誰不曉得你被人使了『換郎計』,嫁了個好男人?」
如今使得愛鵝灘地方名聲大振、遠近傳聞的,是鄉人民政府屬下、村民委員會承辦的「卵石裝運公司」。也是該著愛鵝灘地方時來運轉。自古以來河灘上的卵石,除了鋪路、砌牆,壘井台、田磡,圍菜園、場院,搭雞塒、豬圈,再無別的用場。近些年來卻因州府縣治百行百業,大興土木齊奔「四化」,十里寬長的愛鵝灘一時竟成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石料寶地!大車大斗的卵石運到城市工地,去下基腳,去拌著鋼筋混凝土蓋高樓大廈,去澆水壩水閘,鋪公路鐵路,造車馬大橋……「愛鵝灘卵石裝運公司」由原先的民辦教師、愛讀老書的村民委員會主任蕭漢楚集股承包。公司下設三個裝車組。卵石售出、裝車價每卡車五元,掛拖車另加三元。由公司開票攬總。每一和-圖-書車付給裝車費三元。蕭漢楚及其股東們坐地收錢,當然也還要上稅以及付給村委會、鄉政府管理費、公益金,加上管理人員開支、關係往來費用等等。都說「卵石公司」開辦一年多,蕭漢楚已經成了「萬元戶」。自然是有人嘖嘖稱慕,也有人眼紅眼鼓。有些好心的卡車司機則告誡蕭漢楚要小心門戶和少走夜路。蕭漢楚聽了哈哈大笑:
來來去去的卡車司機多了,山坡下、馬路邊的「夜來香」酒店也生意興隆了起來。酒店門前有塊草坪,草坪邊上流著一股活水,傍著活水是一溜蒼翠的龍竹,成了卡車司機們停車加水、洗臉擦身的絕好場地。酒店女老板姓姚名桂花,三十挨邊年紀,人稱「桂花姐」。桂花姐生得個胖子見了喜她苗條、瘦子見了喜她富態的身材,鵝蛋臉盤,黑眉秀眼,一張甜嘴,一口玉齒,一天到黑滿面春風,笑笑微微。她日常衣衫件件都顯得瘦,把個身子罩得緊緊巴巴的,奶|子翹得像黃花女,惹得那些年輕的司機哥哥喲,卡車一到酒店門口就減速,就輕按喇叭,再伸出腦袋去張望兩眼桂花姐的芳容。有的則乾脆把卡車堵在店門口,喊:
司機一踏油門,卡車冒出一股青煙,放著臭屁,嗚嗚地開走了。桂花姐站在門口,瞪大了眼睛像在目送著那卡車似的,心裏卻是恨得牙癢癢的,想哭都哭不起,想罵都罵不出。
公元一九八三年。
「滾滾滾!你眼睛打野望,開車不上心,包你陡崖上碰邪神!」
「桂花姐!桂花姐!來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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