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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夏天，大凡那些有月亮的晚上，就會有人隔了高院牆，對著她窗口唱夜歌子。青玉聽著這夜歌子，就心慌，就惱恨，就緊緊抱住只曉得打呼呼的「弟弟」。她不是怕丟失了弟弟，而是怕自己做夢，被那歌聲引了去，去做那件頂頂羞人的事……只有「弟弟」是自己的，「弟弟」是丈夫。弟弟長成了人家男人那樣的身骨，青玉不會嫌你粗，不會嫌你魯。青玉給你留著個白白|嫩嫩的好身子。青玉會懂得一個女人，該怎麼伺候好自己的男人。

蕭家大屋，舉家慟哭。青玉更是戴了重孝，哭的死去活來。因是少年夭折，沒辦大喪。過了七九，青玉除了重孝。蕭四太爺把她父親——一個窮山溝溝裏的落魄秀才請了來，坐在正廳上，讓青玉立書明志。一是由她父親領了回去，許其另嫁；二是留在蕭家大屋，為亡夫盡婦道，守貞節。好在父親已經先跟青玉見過一面，把失得利害跟她講得明白，回窮山溝老家去，母親早過世，丟下弟妹一大班，少不了破衣爛衫，忍飢受凍；留在蕭家大屋守節，一輩子衣食無憂，冷暖不愁，還可成為節婦，立下牌坊，流芳千古……青玉已經到了懂得人情世態的年紀，老家的貧寒飢荒，父輩的殷殷企望，使她選擇了後者。她雙膝www.hetubook.com.com跪在一方草圃上，對著自己的老父，對著家公家婆，對著蕭家大屋的祖宗牌位，行了九拜大禮，立志守節。

「蕭姓媳婦楊氏，十九歲上守節，奔『節婦街』第十六座漢白玉牌坊！」

又說十五座漢白玉貞節牌坊，蕭姓門下九座，吳姓門下六座。為這事，兩姓兩族間都摽著暗勁，想方設法要賽過對方、壓住對方呢。還遺下了世代不和，釀成些拳腳械鬥、人命官司。眼下，從牌坊數量上看，蕭姓明顯佔著上風。可吳姓說，他們族中的六座牌坊，有兩座是皇帝老子御筆敕造的！而且最早的一座——唐開元初年所建牌坊，屬吳姓節婦；再者這十五位節婦中最年少的一位——二十二歲守節到老的，也是吳姓節婦！都進得仇十洲所著《綉像列女傳》，宋人所繪《二十四孝圖》呢。

「蕭家小媳婦，我在蕭家大屋樓門口看到過，好一個美人胎子哩！」

無形中，天碑山下，愛鵝灘地方，蕭姓長了威風，吳姓短了志氣。吳姓族中，自有一班不肖兒孫，傳揚出來一些流言蜚語：

「唱夜歌子？蕭家大屋養得有大狼狗，只怕你們大腿連雞|巴一齊被咬了去……還不如讓一位能在蕭家大屋出進的外姓哥兒，做下手腳，唱出一台好https://m.hetubook.com.com戲……」

這立即成了愛鵝灘地方家家傳講、戶戶讚譽的話題。蕭姓祠堂大門洞開，族主蕭四太爺領著男婦人丁，依著長幼輩份，依次給列祖列宗上了高香，點了紅燭，行了大禮。祖宗功德，蔭庇後人。蕭四太爺還賞給住祠堂的人家一兩銀子。這家漢子會意，立即買來一封兩千響的鞭炮，在祠堂門前炸開，平添了一種吉慶氣氛。過後，蕭四太爺還在家裏擺了酒席，宴請遠近親朋。

此地無銀三百兩。天高不如人心高，山險不如人心險。吳姓族中一班不肖兒孫，不知會做下些甚麼手腳，唱出一台甚麼癡郎怨女的好戲。

灘邊路邊，村頭井畔，四處綠樹蔥鬱。綠蔭下，卻是一個花花斑斑的卵石世界；大路小路，卵石鋪成；田磡土磡，卵石壘成；高牆矮牆，卵石砌成。卵石和上三合土，打屋腳，砌屋牆，經得起幾百年的風吹雨打，雪凍霜壓。潑上桐油都燒不著，槍子兒射在上面，也只能留下些白點點。又因卵石的大小、形狀不一，顏色各別，所以路上、牆上，又會形成各色各樣的圖案、圖像，煞是好看。外路人來到這裡，無不為卵石的這些又堅硬又厚重的用處驚嘆不已。真是百物百用，不可小看。

大清光緒年間。也是天和_圖_書碑山下，也是愛鵝灘頭。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看來蕭姓祖墳冒氣，又要佔著上風。因為蕭姓族首——蕭四太爺家年方十九歲的兒媳，又明志守節！這兒媳姓楊名青玉，出身貧寒。丈夫三歲那年，她已九歲，即被蕭四太爺家收為兒媳，哄著「弟弟」度日。青玉十五、六歲時，已經初知人事，愛紅臉、愛心慌，怕見陌生男人，每月身子要發一回「小病」。她出落得像棵香蔥，水靈鮮嫩。白日裡愛偷聽大人們的那些粗鄙話語，夜晚邊愛竊聽窗外邊飄進來的野歌野調。可「弟弟」卻屁事不懂。每天晚上睡一個床上，爬在她身邊，像頭小蠢豬，還尿床。她盼著「弟弟」快長高、快長大，懂得人家夫婦都懂得的那些事。甚麼事？青玉只是亂想望，心裡只是一片模糊。家裡大人們講笑話，倒說過，人大了，自然就會，不用請師傅。

愛鵝灘地方七、八十伙人家，蕭吳二姓為主，其餘雜姓不多。便是本地自古以來最是引為驕傲的一條「節婦街」，一十五座漢白玉貞節牌坊，也皆為蕭吳二姓所有。且村裡人都遵從著祖上傳下的好生了得的規矩：童稚不得在「節婦街」上追逐，女兒不得在「節婦街」上赤足，四眼婆不得在「節婦街」上逗留，醉漢不得在「節婦街」上撒野，擔肥運糞者不得在「節婦街」上過往，豬牛六畜不得在「節婦街」上進出……「節婦街」由蕭吳二姓祠堂著專人照理，亦由二姓祠堂出資修護。褻瀆牌坊，汙損街面，為地方大罪，由兩姓族長商議懲罰，輕則罰銀子若干，或處敬香一年，街掃一年；重責開祠堂門，或抄家，或罩王桶，敲鑼遊街，或杖責大板，皮開肉綻；還有呈報縣治州府處以極刑——負石沉塘的。和_圖_書

「十八滿姑嫁小郎，小郎夜夜尿溼床，睡到半夜摸|奶吃，我是你媳婦不是你娘！」

「娘娘的，約下一個有好月光的晚上，我們去她窗子下唱夜歌子，不唱得她從窗口上跳出來，才怪哩！」

蕭吳兩族兩姓間的此種明爭暗鬥，已經把目標放在了第十六位節婦身上。「節婦街」上的第十六座漢白玉牌坊由誰建造？

「就你見過？她領著小丈夫在井邊玩耍，我還跟她搭過話呢！那眼睛水靈水亮，那嘴子粉紅粉|嫩，那脯子高高聳聳，論風骨相貌一定是情種，多崽多女的小母兔，準能生個十胎八胎呢！」

「大媳婦，小丈夫，媳婦大了奶突突，丈夫小了只愛哭！要你耍，用爪抓，ｈｅtｕｂｏok.ｃｏｍ.ｃoｍ要你摸，用拳打！要你學個男人樣，你爬在枕邊打呼呼……」

「等著吧！愛鵝河水還改道呢。」

「十八、九歲正是個做夢的好年紀！風流冤孽，怕是難得守住的……」

天人吉相。苦人苦命。青玉好不容易盼到「弟弟」長到了十三歲。自己也長到了十九歲。她越來越喜歡自己的「小丈夫」。她一早一晚都給屋裡的觀音娘娘上供，燒香，磕頭，求菩薩娘娘保佑自己的小丈夫長成一副好身骨，自己早生育。可是十三歲的丈夫還沒出疹子。出了疹子才算得一條命啊。偏偏在這年冬下，天寒地凍的，丈夫忽然咳嗽，發燒，流清鼻涕，不思飲食。起初，家裏人都以為「弟弟」傷了風，受了寒，一碗紅薑滾茶，兩劑中藥表表汗，就會好轉的！可是紅薑茶、兩罐中藥，都先後捏著「弟弟」的鼻子灌了下去，「弟弟」卻仍是高燒不退，神志不清。直到「弟弟」的頸上、手上冒出了紅點點，蕭四太爺和四娘才想起，寶貝兒子是出疹子！一家上下亂了手腳，先是把「弟弟」用小棉被包了個嚴嚴實實，再把「弟弟」和青玉都鎖在了睡屋裏，睡屋裏唯一的一扇小窗眼也堵嚴了，不讓「弟弟」見風見光哩！緊接著發轎子去請郎中，請巫師道婆，買羚羊角……可是郎中巫師，道法使盡，沒挽住「弟弟」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