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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守節後的頭件事，是替自己束了胸。比不得「弟弟」在時，她不曉得害臊，很為自己高翹著的一對奶|子驕傲。到了晚邊，歪在床上，就要扯了「弟弟」的雙手來摸捏著，有時還要「弟弟」張開嘴子來親著，耍得自己和「弟弟」都笑格格的，直樂。「弟弟」不懂事，不怕醜，有回吃飯時候，當著全家人的面，竟對他娘說：「娘！姐姐有對大奶|子，就吮不出奶水，為哪樣娘的就吮得出？」引得全家人在飯桌上罵了笑，笑了罵，害起十八、九大的青玉躲沒處躲，逃沒處逃……如今「弟弟」沒了，守節女人，胸面前再頂著對高高尖尖的物件，一來刺人眼，二來招人嚼舌根，三來也沒了用場。這寶物，生成是為男人生的，為細毛嫩崽長的。儘管青玉束胸用的是細軟的綾羅，但束起來還是頂憋氣，脹的生痛。痛的她直哭。可是不束又哪樣？還有誰人喜歡，哪個愛憐？

楊氏青玉自從明志守節之後，蕭四太爺就送了她《列女傳》、《女兒經》、《女四書》、《二十四孝圖》諸書，讓其觀讀；又讓她從二進側屋搬到了三進西北角上的一間單門獨室裏。一日三餐，均有婢女奉送，過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清靜日子。便和_圖_書是她室內的帳被衣物，窗紙布簾，均為青素二色，再見不到桃紅嫩綠那些妖艷顏色了的。除了女眷童稚，自然也很難見到一個成年男子的身影。日常生活，只是陪著三嫂、五嬸幾個長房媳婦，挑花刺繡，縫衣納鞋，搓麻紡線，做一應女活。

青玉守節後的二件事，是吃了齋，請了佛。她告上公公、婆婆，為她請來一尊兩尺高矮、白瓷彩塑的觀音大士。公公、婆婆好高興，笑得半天合不攏嘴，直誇她大長進了，會有大出息哩。請來的觀音大士很俊，還顯得很年輕，頭戴珠寶鳳冠，身著素色長裙，身子高挑，豐腴適度，手執塵拂，打著赤腳，站在蓮台上。可這觀音大士，描了黛眉，點了丹唇，薄施胭粉，臉盤白裏透紅。好一個神通廣大、俏模俏樣的仙人兒。當然青玉看得出來，觀音大士成佛成仙，一千年前就束了胸，八百年前就斷了七情六慾……青玉把觀音大士請在梳妝檯的頂上邊一格上。觀音大士蓮台下，她擺了一個小燭檯，兩個小香爐。梳妝檯下，她放了一個草蒲團，供自己禱告跪拜用。請進了觀音大世——一個永生永世總是那麼年輕俊俏的女菩薩，青玉算是有了一個伴。心裏話，心hetubook.com.com裏事，都好對菩薩講，好請菩薩來點化。

青玉守節後的第三件事，是問公公、婆婆討來一隻胖乎乎的小狗狗，一來趕耗子，二來做伴兒，守門戶。對她的這類請求，公公婆婆總是高高興興，無不答應。小狗狗全身黃毛絨絨，油光水滑。它的四隻腳爪皆為白色，腦門上也有四塊白斑，青玉就給取了個名字：小豹子。多麼逗人喜歡、惹人疼愛的小豹子！眼睛大大的，烏亮烏亮。嘴巴短短的，生著幾根長鬍鬚。耳朵尖而豎。尾巴總是朝上捲起，像個秤鉤似的。於是一早一晚，青玉的日子就又添了種樂趣：除了唱經頌佛之外，就是料理小豹子，她替小豹子梳啊洗啊，抱在懷裏沉甸甸、暖乎乎的。她的手指撫摸著小狗狗毛絨絨的身子，眼睛卻常常發呆。大約又是想起了「弟弟」。「弟弟」若還在世的話，該有多高了？腳有多長了？手有多粗了？晚上睡覺，該越來越不規矩了……她還曉得，「弟弟」也會喜歡小豹子的！甚至比自己還要喜歡些。他會把小豹子領到大門外邊去，到後龍山裏，去汪汪叫，去追逐撒野，說不定還會叼回松鼠、野兔來呢！

到了晚上，青玉洗過臉，洗過腳，唸過經，拜過佛，就上床睡覺。可小豹子卻賴在床上不走。不走就不走。小豹子，你要伴著我，守著我？真聰明。看著你，我就想起了「弟弟」。如今「弟弟」沒了，我就拿你當「弟弟」。你會講嗎？會聽嗎？會笑嗎？你不會，傻子，你甚麼都不會。那麼，我就教你，教你講，教你聽，教你笑，你學得會？學得會就好了。我們就好好天天講話了。想到哪裏就講到哪裏。講瘋了、講亂了，你也不會到公公婆婆那裏去報信……我還要教你唱歌呢！我們老家，那大山寨子裏，鄉鄰們上山砍柴，下田栽秧，都要唱山歌。唱得可好聽！女人們唱歌愛罵人，男人們唱歌嘴巴鄙，聽了都叫人臉發燒、心發跳。小豹子，你愛聽？我就唱：「吃泡要吃三月泡，戀妹要戀一般高，一般高來那點好？嘴對嘴來腰對腰……」哎呀！醜死了！小豹子，你聽懂了？你不要壞，噢？這歌子不好，我不教給你，噢？我也不教你哭，噢？只有苦命的人才哭，遭罪的人才哭。我和小豹子你，都不要哭……m.hetubook.com.com

青玉說著說著，卻哭了。哭著哭著和*圖*書，就睡覺了。小豹子懂事，輕輕跳到地下，坐在一塊從高高窄窄的窗眼上落下來的月光裏。老屋老牆，有耗子，夜夜咬得樟木衣櫃格格響。自從有了小豹子，耗子就不敢出動了。

蕭家大屋雖然稱不上大富大貴世家，卻也是愛鵝灘地方數一數二的殷實門第。大屋四周圍牆高築，一個總的門樓出入，院內芭蕉滴翠，文竹叢叢。又前後分為三進：一進為前廳，兩側有伙房、倉房、長工婢女住房；二進為蕭四太爺、四奶奶的起居正室及書房、茶房，兩側為成年兒女、兒媳住所。正室、書房、與茶房之間，有一條窄窄的過道，通向三進內宅。因之三進內宅最為僻靜，與二進室隔著一個小小花園庭院，一字排開七間屋子，均為未成年的子女內眷住所。屋後又是高圍牆。牆上豎著些銹鐵藜。圍牆之外，是一片野樹林子，也是蕭家大屋的地產。站在後院花園裏，翹首可望天碑山，巍然屹立，一峰如劍，刺破青天。

對於青玉吃長齋，公公、婆婆尤為高興，倍加獎譽。那原由，卻跟青玉本人想的，大相逕庭。她吃長齋，是遵循佛家經文：生靈萬物，皆有一命，救苦救難，普渡眾生，乃佛家根本。南無阿彌陀佛！在公公蕭四太爺、婆婆四奶奶和*圖*書看來，卻是「酒肉色欲，亂世之淵藪，禍家之根本。」一個年輕的守節女人，如果天天雞鴨魚肉的吃將下去，大補大養出一個強壯、白|嫩的身子來，紅頭花色，招蜂引蝶，哪有不心生邪念、雞鳴狗盜的？至於蕭四太爺本人，一族之長，納妾娶小，貪花戀蝶，又自當別論。他六十二歲時，新納愛妾，還給生下顆「晚香玉」；六十四歲上，又得了個「晚來子」。這人寰之樂，豈是小看得的？不親不孝，無後為大。精神氣運，腎為根本。床笫之上，娛戀之中，蕭四太爺花甲之年，那功夫手段，是很有一番講究的。甚麼「內採術」甚麼「陽干力」等等，至今跟愛妾新婦擺譜開來，都是令她們嘆服、叫絕的。據說蕭四太爺手裏有一冊《後宮秘術》，是花了整整五百兩紋銀才購得的。轉讓這書的那老翰林告訴他，乃內廷聖上的抄本，洩露了出去是要滿門抄斬的！說的多嚇人。蕭四太爺購這秘冊時，年紀尚輕，不知深淺，竟說：皇帝老子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天下美女任其玩賞，我輩雖然江湖之遠，芥豆之微，卻也是地方鄉紳哩，就連本「秘術」都研討不得？說得那老翰林舌頭吐出來有五寸長，嚇的魂不附體，叫家人取了那五百兩紋銀，走的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