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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青玉沒能入睡，也沒聽見有人來後牆外野樹林子唱夜歌，而是一個村裡子的狗都出動了，狂吠亂叫。那街巷上，也只聽見開門關門聲，人來人去的奔跑聲，呼喊聲。不知是來了強盜，還是進了土匪。鬧騰了整整一夜，天亮時才平息。青玉倒是不怕。她及早把門洞堵上了，沒放小豹子出去。小豹子焦躁不安地在門洞邊抓撓了一會，被青玉喝住了，痴痴坐在她床邊，總算忠於職守。

難怪這些日子，蕭四太爺、四奶奶及全家老小，對她青玉這後院守節女子，越來越顯出一種敬重。四太爺還由四奶奶陪著，又親自來她屋裏屋外看視了一回。這回沒再問《列女傳》、《女兒經》，而問她缺甚麼，吃的穿的用的，儘管說。四太爺還說，他和四奶奶，把青玉當自己的親閨女來養。節孝節孝，就是他們親生的幾個崽女，都比不上青玉呢！

小豹子在青玉屋裏過了兩年，也是在蕭家後花園裏蹦跳了兩年，就長得有半人高，肥肥滾滾，四柱粗壯，嘴短頸長，牙口鋒利，豹尾如棰，渾身毛色金黃油亮，真如一頭小豹子那麼雄健。見過它的人都說，在整個愛鵝灘地方，蕭吳二姓的家犬群裏，無論個頭、長相、靈性、氣力、兇勇，它都排行第一，無可爭議。原來這愛鵝灘人家，自來有馴養良犬的習性，一來看守門戶，二來出山進山相跟著做個可靠的夥伴，三來寒冬臘月打狗過年還是美味珍餚呢。一物百用，各各不同。平常日子，更有一班閒散弟子，專一以唆狗咬群架悅己悅人。小豹子長大後，性也野了，常從蕭家大屋的門樓下溜出去，看看高圍牆外的人家世界。怎奈它每次出門，便有村野人家的一些癩頭小犬欺生，圍著亂咬亂吠。它都懶得理睬。可後來，全村的惡犬都ｍ•heｔubｏｏk.coｍ.ｃｏm「汪汪」地被人唆使著，聚集在村外的一塊禾場上，把它團團圍困了，「呼呼」吼著、湧著，齜牙獠齒，兇目惡眼，妄圖跟它開仗。惹得它一時性起，尾巴夾進後腿裏，前爪伏地，真如同一頭豹子一般，猛地像一條吠得最兇的公狗衝去。那公狗外強中乾，慌忙逃過一旁不敢迎戰。於是它渾身抖擻，在群犬之中左衝右突，英勇了得。群犬被他拱得團團亂轉，四下裏奔突。過後，它瞅準空檔，如同離弦的箭、出膛的彈一般衝出犬陣，卻又不立即歸營，而是威風凜凜地回轉身子。立在那裡。搖動豹尾，與群犬對峙，盡興方回。

三嫂深深嘆息著，說：

又過了些日子，由四娘娘領著，蕭家大屋的十多位內子兒媳，開了樓屋門，去那「節婦街」上，十五座漢白玉貞節牌坊下，燒香、化紙。然後，四娘拉著青玉的手，給內眷們講了一座座牌坊的來歷。講到那兩座由皇帝老子親自封賜的牌坊下時，也就不分蕭姓吳姓了，她們全都跪拜了下去……青玉因幾年來深居後院，連本院二門都沒出過，這回來到「節婦街」，竟見覺得天碑山又長高了，長大了，「節婦街」也比先前更潔白了。她眼睛有些發花，腳下有些輕飄，身子就像要在這些漢白玉牌坊間浮游起來。

蕭家大屋後花園的花，開了又謝了。後花園的草，綠了又黃了。青玉看過了「節婦街」回來，又日日在屋簷下做針線活。三嫂的話也少了。可青玉心裏有句話，想問問三嫂：「五嬸她，到底值不值？」

一時，後院裡相安無事。青玉仍然白天在花園裡做針線。聽五嬸講古，聽三嫂笑談。五嬸講的依然是些戲文故事，才子佳人，相傾相慕，生離死合。三嫂笑談的，也無外和-圖-書是左鄰右舍、男女私情的閒篇。起先青玉聽了，常常臊得滿臉盤都火燒火燙。到如今倒也聽慣了。就是三嫂講的那些頂頂粗俗的事兒，繪形繪色的，還做著手勢，她也只是心裡慌亂，臉上不燒不燙了。三嫂、五嬸信得過她，她也信得過三嫂、五嬸。小豹子再通人性，也聽這些不懂。那言談，都是三個女人心靈的需求和藉慰。日常生活缺少了的，在嘴頭上得到補充，在想望中得到滿足。某一天，要是三嫂、五嬸因自己家中有事，沒到後花園來陪她做針線活，她就會眼巴巴地盼著，整整一天都坐立不安，丟魂落魄。到了晚上，她仍是讀《列女傳》、《女四書》，看《二十四孝圖》，而後是唸經拜佛，而後便是上床數銅錢。有時數到兩百三百，仍是睡不著。那一百枚銅錢已經被她手指挲摩得黃晶晶，亮鋥鋥，如同金元銀元。小豹子倒好，無憂無慮，無愁無悵，在月光裡打坐，在門洞裡進出，自如得很。青玉傷心落淚時，它還會痴痴地守在一旁，抬眼望著呢。小豹子，青玉不如你，你還有門洞可以出進，還有門樓可以偷走。還可去到村子裡，大街小巷子的由著你轉悠，溪旁井頭的由著你停留，山邊嶺腳的由著你跑跳、追逐……

聽三嫂講了五嬸的事情後，青玉晚晚都做惡夢，夢見自己跳崖，夢見自己的身子在水裏泡爛了，魚老鴉正在啄眼睛……她常在夢裏大喊大叫，嚇出一身冷汗才醒轉來。全虧了小豹子，不管她在夢裏大喊大啡也好，嚇醒了翻身坐起也好，總是「呼呼呼」親暱地低嗚著，搖著大尾巴，不離開她，廝守著她。

又過了許多日子，還是沒見五嬸露面，青玉想，一定是出了甚麼事了，就硬逼著三嫂講真話。三嫂見瞞不過去，就臉一沉，眼一紅，再憋ｈttｐs://m•ｈetｕboｏｋ.ｃｏm•com不住似的，先哭了起來：

青玉喜歡五嬸，說著也落下淚來。

「你五嬸，是個情種……」

「三嫂，怎麼啦？你講呀，講呀！」

一時，三嫂又邊抽泣邊吱唔。面有懼色。

青玉眼裏也沒有了淚水。她都聽得心驚肉跳，屏聲住息，差點氣都緩不過來。難怪兩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整座村子裏的狗都咬成一片，街巷上人來人往，叫叫喊喊，鬧騰到天亮。

「後來哪？」

「玉妹子！這事，本不該告訴你，不該告訴你……」

「後來，後來可有人替他們料理了後事？」

「不怕，三嫂，告訴我。我們相處了三、四年了，做妹子的，多過嘴舌？再說這後院裡，我除了和三嫂五嬸講講話，就剩下小豹子。你告訴的事，我還能傳到哪裡去？至多告訴小豹子……三嫂。五嬸到底出了哪樣事？」

「四太爺早有話，哪個要把五嬸的事講了出去，講給了後院守節的青玉，就開祠堂門，罩她的王桶，割下她的舌頭！」

「哪樣叫『內採術』？」

「蕭家大屋不肯認人。四太爺說，死了死了，死了最好。太爺不準派人去百丈崖下的河裏收屍。村子裏別的人更是不管不探，樂還樂不過來呢。直到這事傳到你五嬸娘家去，娘家才派出子侄來打撈。可打撈上來的，都在水裏泡爛了，眼珠子都叫魚老鴉啄去了，也分不出男女了……」

「你一個守節的人，不該問這些男人的事……我也是聽了一句半句的……就是男人在做那事時……哎呀該死，都扯到哪裡去了？我們還是來講你五嬸……你五嬸會做人，在家老小無欺，百事放讓，體恤下人……去年，小叔子也出外買了官做去了，又把她撂下……她這人，千不該，萬不該，那件事，做了初一，又有十五……今年初上，我們家不是和*圖*書來了個做粗活的新長年？你沒見過，二十大幾的後生家，樣子很英勇，一頓吃得下兩升米，一肩揹得起兩百斤一袋的麻包……你五嬸這沒出息的，就又跟這新長年有了往來，罪過啊……我早看出來她的蛛絲馬跡。那些日子，你沒見過她一天到晚笑笑瞇瞇、紅頭花色？有天晚上，我舉了個麻桿火去出恭，沒想到芭蕉樹下，有兩個人抱作一團，把我嚇了個臭死，也羞了個半死……我聽出那聲氣，是那壞蹄子……第二日。我私下裡罵了她。可你聽她怎麼答我？她竟說：在這世上，做人一場，碰見了這漢子，她值……還說，在這蕭家大屋，她沒有禮義，不知廉恥，不怕開祠堂門，不怕罩王桶，不怕沉塘……」

小豹子從此在地方上名聲大震。可它自有它的行事規矩。兇猛儘管兇猛，卻是輕易不傷同類，更不朝人亂吠。唯主人青玉之命是聽。因而白天、晚上，都不用給它上鏈子，在青玉房裡出出進進，如同家室。它見了家人、熟客，總是「嗡嗡」的親熱輕吠著，低下嘴鼻在你腳邊嗅著舔著，且把尾巴高高捲起，飛快地來回擺著，溫順得像頭大羊羔似的。若是見了生人外客，它以為不是親者善者，便會不聲不響，「呼」地一傢伙直撲過去，直撲上你的肩頭，並不咬你，就能把你嚇個臭死！這一來，蕭家大屋花院內宅，有了小豹子日夜逡巡，連貓帶耗子都不見了蹤影。使得蕭四太爺、四奶奶這些家主長輩，對獨居後院守節的青玉，更為放心，萬無一失。青玉則向他們提出，因小豹子經常出門進屋，不如在門邊給它開個圓洞，供其來去。蕭四太爺立即派人辦了。

青玉丟了手頭的針線活，一把拉住三嫂的手直搖晃。

「五嬸多情，她講的戲文，都是男才女貌，男痴心，女痴情……」

「後來，是和圖書被一個老長年撞見的。他們雙雙跪在老長年面前，直到老長年答應不告到四大爺那裏，他們才起來。可那老長年從小跟了蕭家，忠義得很，還是告到了四太爺那裏。四太爺當下命人拿了新長年審問。新長年有骨頭，抵死不認。四太爺就叫人把他鎖了。後生家力氣大，半夜提了門兜，又摸黑去喊了你五嬸，兩個開了樓門，就朝天碑山裏跑去……可他們出樓門時又被那老長年發覺了，於是喊醒了四太爺、四奶奶，四太爺又喊起了蕭姓叔伯子侄們，打了火把，一路吆喝喧天追了去。因你五嬸腳小，哪裏走得動？只得由那長年揹了她跑。他們跑到天碑山上一個叫百丈崖的地方，前路被人抄住，後路有人逼上來，兩個人，就相抱著，跳下崖去……」

說到這裏，三嫂眼裏已經沒了淚水。一時神色肅穆，就像在講著一個俠義故事。

「你五嬸男人五年不歸家，只管自己在外宿娼討小，把她撂在屋裡，不管不探……她才三十五歲啊，體子又好。做女人的，打熬不住。她先是跟自己的小叔子好……其實在這大屋裡，是哪個先亂了上下長幼的？你五嬸生得妖媚，有回熱天，她屋裡進了太爺……這事，誰心裡都有數，又誰都怕講得……所以後來她跟小叔子的事，家裡人都看在眼裡，也沒人到四太爺那裡去告發。說句罪過的話，四太爺自己，都年近古稀了，滿口論語子曰、道德節義，卻還在操習甚麼『內採術』……」

半天半天，青玉胸口還怦怦直跳。

此後青玉許久沒見到五嬸。只剩了三嫂來後花園裡陪她做針線活。她幾次問：「五嬸哪去了？怎麼不見了？」三嫂都只是告訴她，五嬸回娘家去了，大約是她爺老子、娘老子留下了她……可說這話時，三嫂喉嚨有些發嘎，神色有些悽楚。青玉心裡一直暗暗犯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