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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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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愛鵝灘故事 第十二章

貞女——愛鵝灘故事

第十二章

蕭漢楚回到愛鵝灘,也有好些日子沒去「夜來香」酒店。因為是他蕭漢楚主動向桂花姐提出來,只要見到車桿子,一定替她捎上話。而且拍拍胸口,意思明白:他包了。其實人家桂花姐並沒託他去牽甚麼線,搭甚麼橋,只是沒有反對他捎捎話而已。女人嘛,心裏就是鬼。有的人,她明明想得貓爪抓,望得眼巴巴,可嘴子卻不肯承,抿得鐵緊。這種女人的小嘴嘴,大約只有她的心上人也用嘴來撬,才行。
「他講師傅都不在了,還甚麼愛鵝灘……我說,還有你小師娘哪,還有『夜來香』酒店哪。你猜他哪樣答?他說,天底下,又不只有一家『夜來香』……」
「多謝,多謝。蕭主任,成家哪點好?」車桿子反問,「我如今是雙肩抬一嘴,獨立大隊,想走就走,想睡就睡……」
「他答哪樣?」
「我見跟他講不進油鹽,就乾脆點穿了他。我說,桿子老弟,你也三十出頭了,還打單身,就不想成家?」
「車桿子……方向盤在他手裏,六個輪子在他腳下。開車的,都是些野貓子,一年四季,東跑西顛,行蹤沒定準。」
「我,我去找誰?你要我捎話給誰?」
「熟人熟事嘛。先時常來走動、幫忙的,就不興問問?」
「是啊,蕭主任,親戚朋友,師兄師弟,也總是勸這個話,唸這個緊箍咒……還有個老兄喝醉了酒,滿嘴巴胡說八道,竟給我提了個二路親,要我娶個半路婆!要不是當場旁邊有人拉著,我操起酒瓶就要砸開他狗腦殼!」
「蕭老師,許多日子不見了,公司裏忙得很啊?」
「還有師娘在嘛,『夜來香』酒店還開著門嘛……」
你們,你們這些男人……你們愛鵝灘的『節婦街』早剩下一堆爛石頭,可你們這些男人……蕭主任,對不起。我不是嘔你的氣。哪天我偏要找到車桿子,當面問問他,他一個新社會生、新社會長的汽車司機,哪樣是二路親,哪樣算半路人……
「桿子老弟,聽講你都三十出頭了,又有一門開車的好技術,就不想成個家?光棍打到哪年月?」
「蕭老師,你大忙,還常來……」
「他答哪和_圖_書樣?」
「是啊,他沒講錯,天底下,不只一家『夜來香』。」
話一下子給封死了。車桿子脾氣倔得嚇人,一身筋肉鼓鼓,講話四稜四角,半點不含糊。蕭漢楚有些驚訝地望了他兩眼,也就打住了話題。兩人起了身。分手時,車桿子覺得自己剛才話太衝,有點失禮,便提出要開車子相送一程,並說:
「她?哼!天底下,又不只是『夜來香』一家酒店。」
「有這等事?司機們都不吃不喝了?地方上只多了幾個小攤販,沒有新開別的店呀。」
「他講,多謝了。還反問我,成家有哪點好?討個包袱來揹,買個籠子也關自己……。」
桂花姐飛紅了臉,低下了頭,抿了抿嘴才說:
「桿子老弟,師傅不在了,到愛鵝灘去那條馬路,你就認不得了?」
「啊啊!看看我這記性,你講的是車桿子啊?」
「講出來,不見怪?」
蕭漢楚添了酒興,見桂花姐那副癡癡獃獃的樣子,心裏又有點過意不去。
桂花姐「刷」地一下寡白了臉。她站起身子,晃了兩晃。她眼睛發直,要笑笑不起,要哭哭不出……蕭漢楚連忙走攏去,把她扶住了。這女子的身子,柔若無骨,溫軟如綿。
「噢——,單身漢啊……可先前,他喊你小師娘,喊的怪親熱。」
「我是特意去找著他車桿子的……我問他,還認不認得有條去愛鵝灘地方的馬路?」
「他姐子,有的話,我本不想告訴你。」
「要見怪,也不是怪你當主任的。」
「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又不是三歲兩歲,也經了幾件事,見過幾個人的。蕭主任,有話你只管講。」
……整整有半年,車桿子都沒來愛鵝灘地方跑車,到「夜來香」酒店露臉。據說他惱著桂花姐,也躲著桂花姐。每當他眼前閃現出桂花姐那清麗哀怨的面影時,就要「呸」地朝地下啐一口。甚麼天碑山下一枝花,愛鵝灘上美人兒?不是甚麼好女人。師傅要不是娶了她,也不會五十歲上就丟了性命。如今車桿子想到了,就算師傅罵過她,打過她,也是防著她水性楊花,出甚麼事呀。平常日子,師傅和車桿和圖書子一人駕一輛車,不論跑州跑縣,山區平地,一停下車子來,就要給他說起桂花姐,說起眼睛,說起頭髮,說起走路,說起鬥嘴……師傅是愛自己的女人愛得發瘋哩!師傅說,開車的人,常年在外,可他只要在家住一晚,就能管半年,任甚麼女人都不看一眼。師傅說得他車桿子一個徒弟,都差點愛上了自己的小師娘……
「他姐子,在這世上,做人難,做單身女人更不易……」
蕭漢楚嘆氣,搖頭,眼神是充滿了同情和憐憫。
有一回,車桿子開車路過一個小鎮子,碰見了愛鵝灘的蕭漢楚主任。他趕忙停了車。蕭主任把他拉到一家小茶館,買了香茶,稱了點心,請他坐下,一邊喝茶一邊說:
「我這店子,卻跟你們公司反著,快要關門停業囉。」
事情總算過去。「夜來香」酒店的黃土清理乾掙後,桂花姐治好了病痛,回到了店裏。可她整整兩個月沒開店門。地方上關於她和吳老大的種種議論,流言仍沒有止息。更有婦女主任吳姓媳婦一班人在暗中燒火,要替吳姓兄弟爭「夜來香」酒店的產權,還把事情牽扯到了村民委員會主任蕭漢楚身上。村子裏早就有過風言風語,講吳老大本人都撞見過,蕭漢楚跟桂花姐喝酒調情,兩人怕是早就有了一腿子了呢,難怪他處處向著姚桂花呢!還有那個吳老大的徒弟,最先來報信的車桿子,早先在酒店裏出出進進,自願打幫工,夜裏留宿,也行跡可疑。狀子都送到了縣裏,縣裏自然批到區裏,區裏自然轉給鄉裏。鄉政府民事庭認為純屬無稽之談,按下不表。告狀的一夥人慢慢地悟出道理來:如今是「四化」時期,要緊的是搞活經濟。蕭漢楚承辦的「卵石公司」除了按期向國家交稅,還按時向鄉政府交了管理費。是政府的一筆活水!就是新寡婦姚桂花那「夜來香」酒店,也事關開放、搞活,輕易不許關閉的!
「車桿子?唉,車桿子沒家沒室……人家要避嫌疑。」
「看你,蕭老師,看你……蕭老師,講心裏話,男人在時,嫌男人罵我、打我;男人不在了,這店裏空落落的…www.hetubook.com.com…」
「她要車麼?可以,交運費,按噸公里算!」
桂花姐吃過靈芝草,有些話,只要聽個話尾子,就能懂多半。她放低了聲音,說:
「夜來香」酒店的大門,倒是一天到晚都敞開著。儘管因為沒了男人,沒人拉關係進好菸好酒,生意冷落了許多。一天,蕭漢楚從店門口過身,被桂花姐喊住了。他只好搔了搔頭皮,進了去。
蕭漢楚倒是不信惡鬼,也不敬邪神。他照舊每天有事沒事,都要到「夜來香」酒店去打個轉身。兩個月後,「夜來香」酒店重又開門營業了,又成了卡車司機們休息、笑鬧的場所。只是不如先時那麼熱鬧了。也再沒見到過車桿子。蕭漢楚發覺,桂花姐消瘦了許多,臉色發白,眼眶發青。三十歲上當寡婦,另有一種哀怨動人處。他每回來,桂花姐都要抬抬眉,笑一笑,儘管笑的很淒楚。這姐子過去笑的多麼好!她那一臉溫存的微笑,吸引、安撫過多少過路客人。
「這就好。那個車桿子,怎麼不見了影子了?」
「多謝蕭老師。有事,一定請你出出手。」
「啊,你們倒是見過面……」
「還有氣人的哪!他講,親戚朋友,師兄師弟,都跟他唸這個咒。還講有回他跟人一起喝酒,有個老兄喝醉了,竟拿他開心,要他娶個二路親,討個半路婆。要不是身邊有人拉住,他操起酒瓶就砸了人家腦殼……他姐子,他就是用這話,封了我的口……」
「桿子兄弟!我承包著本地方的『卵石公司』,肯幫忙的朋友多,萬事都方便。只是『夜來香』酒店,你小師娘,進貨裝卸,退瓶退箱,都要司機幫忙。」
「都還好。莫看這些司機愛笑鬧,可都比先時還講禮性。」
車桿子撇撇嘴,苦笑著,晃了晃頭。
「主任你……就一直沒有碰到過?」
桂花姐定了定神,拿起瓶子,給蕭漢楚添滿了酒。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連你主任都不肯認門了,這店子還不冷落?」
蕭漢楚卻沒表示感激,反倒一下子沉下臉來,頂真地說:
這些事,後來都不免傳到了蕭漢楚本人的耳朵裏。他只好苦笑了。婦女主任吳和-圖-書姓媳婦背後燒火告他的狀,還有點道理。胖婆娘的細眉細眼早就盯住了村民委員會主任的位置了,每月可以領到五十塊錢的勞務津貼。可其他人告他的狀,就沒有多少道理了。無非是依了一種古老的習俗,熱衷於在男女問題上湊湊份子,找個是非樂趣。
「光棍單身,出門沒人記掛,進屋沒人心疼……你說哪點好?成了家,白天吃個熱飯菜,晚上睡個暖被窩……女人嘛,討得好,家事和睦,流水快活!」
「是啊是啊,來要鵝卵石的車子,一天比一天多囉。馬路壓壞了,橋板開裂了,都找上了我……」
「他姐子,你今天怎麼了?一門心事的要見到車桿子?」
「蕭主任,今後,你私人,你家屬,有甚麼東西要裝裝運運,只要給我車桿子搭個口信!跑車在外,親幫親,鄰幫鄰,朋友義氣,沒二話講的!」
「看看店裏有不有事,要託我辦。」
兩口白酒落肚,蕭漢楚搖搖頭,開始發感嘆。
「師傅不在了,我跑愛鵝灘,還有哪樣意思?」
「夜來香」酒店被黃土埋了一半,鄉政府的幹部們就由村委主任蕭漢楚陪著及時趕到了,婦女主任吳姓媳婦的公公、鄉黨委書記吳本立都親自出面了,吹哨子命令吳姓子座們立即停止挖土、擔土,各回各屋,誰都不準在屋後山坡上停留,否則以宗派械鬥罪從嚴論處……這一來,黃土封屋的古老風習只演出了一半,就被制止住了。畢竟解放都三十幾年了,無法無天要變有法有天了,人治要向法治轉變了。接著,縣運輸公司的人也聞訊趕到了,汽車運來一盒棺木,當下就把吳老大的遺體從黃土中扒出,裝放了進去。於是縣運輸公司、鄉人民政府、村民委員會三家,又達成了善後協議:由愛鵝灘村民委員會出勞力,由縣運輸公司出勞務報酬,清理這屋裏屋後的黃土,恢復「夜來香」酒店原來面貌。至於吳姓族中帶頭肇事者,調查清楚後再行處理……可忙亂中,鄉裏、村裏幹部們才發現桂花姐失了蹤,屋前屋後都不見人影。又是縣運輸公司的人說:吳老大的家屬神經出了毛病,瘋瘋顛顛跑上百丈崖就要朝下跳和_圖_書,被他們的人拖住了,並送到縣城治病去了。
蕭漢楚呷了一口酒,話到嘴邊,又想嚥下。
「興問興問。我跟他見過面,也捎過話,請過他……」
「近些日,沒人來胡攪蠻纏?只管告訴我。」
「啊,二路親……半路婆……他車桿子這話,講得多聰明……」
不進油鹽。蕭漢楚人情練達,度事老辣,就轉了個話題說:
蕭漢楚裝懵。
桂花姐看了蕭漢楚一眼,聲音發澀,神情哀怨。蕭漢楚隆了隆眉頭。桂花姐飛快地就在他面前擺下了一瓶酒,一碟香乾子,一隻玻璃杯,一雙塑料筷。蕭漢楚眼睛閃了閃,喉結嚥了嚥,便坐下了。是個見酒必喝的角色。
「你沒請他?他做哪樣總不見來走走?車子大修了?還是找上好人了?」
車桿子見蕭漢楚不要自己相送,便鑽進駕駛室,「嘟嘟——」兩聲喇叭響過,起動車子走了。把愛鵝灘的牽線搭橋人拋在了塵土裏。車桿子一路開著車,一路心與還嘀咕:虧了這個蕭漢楚,當著個十品芝麻官,還兼著甚麼「卵石公司」經理,以為人家聽不出他話裏的深淺!也想來試探,哄人上鉤,去結甚麼二路親,去娶甚麼半路婆!大白天趕路碰到邪神囉……我車桿子就這麼沒志氣,沒出息,去撿人家的剩飯剩菜吃?我堂堂正正紅花郎,真要結下一門二路親,娶下一個半路婆,莫說親戚朋友看不起,就是師兄師弟面前也抬不起頭。那支夜歌子是哪樣唱的?「買花要買九月菊,娶親要娶黃花女,九月菊花才開|苞,黃花女子潔如玉……」哼哼!莫講我車桿子三十出頭,高不成,低不就,若要娶親,非娶個原裝貨!還得品貌端莊,行為規矩。不能像我師傅,打、罵、查,都沒能把師娘降住……可那小師娘,臉模子倒是真能迷住人,尤其那雙黑眼睛,能把人得魂都勾了去……
桂花姐意識到了甚麼,身子猛地掙了一下,自己站穩了:
桂花姐裝著隨便問問,臉盤卻有點微微泛紅。大約是憋了幾個月的心事,憋不住了。
「還會有誰?開車的,原先那徒弟……」
「難為你當主任的,說出這句話……你說你要去捎話給那人,可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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