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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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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愛鵝灘故事 第十三章

貞女——愛鵝灘故事

第十三章

三嫂拍拍綉花繃子,撇了撇嘴說。
「三嫂子,愛叫的狗,有時也咬人。」
「這屋裏養著大黃狗,就是用來咬人的?」
青玉笑著招了招手,把小豹子招到了自己身後。
這以後,青玉只要一在簷前花園裏坐下來,就愛聽東北角那學堂哩,清清朗朗的讀書聲。每天散學時,她都要站起身子,偷偷地看上吳先生一眼。要是吳先生也回看了她一眼,她就要飛快地轉回屋裏去,跌在床上,把臉盤埋進被窩裏,心慌心亂好半天。
青玉曉得三嫂在賣關子。她低下腦殼,也有意不答話。反正三嫂自己會忍不住,把話講完的。
「哎呀呀,三嫂,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吳先生卻呆痴痴地望著她的身影,嘴裏輕輕讚嘆著:
「喲!我跟你講話哪,你不想聽?不聽,我回屋去了啊?」
「你又沒在場,聽哪個講的?」
「絕色!絕色!原來這深宅大院,有這等國色天香……」
這晚上,青玉在拜佛頌經之後,著實把小豹子數落了一頓:平白的,何苦要去招惹吳先生?你那樣子又兇又狠,只要一口兩口,就能把人的頸脖都咬斷了呢,阿彌陀佛。小豹子!你聽著。以後,再不許可嚇唬吳先生。要不,我就堵了那門洞,不許你出屋!聽見沒有?你還不高興、不服氣?人家是秀才,一肚子詩書,時運不濟,懷才不遇,才落到這後院教私墊……阿彌陀佛。
「啊啊,對不起,美人兒……不過,我講過,他真樣子不俗吧?」
青玉心裏一驚,臉一紅,問:
「樣子俗不俗,關我甚麼事?三嫂!」
「我才巴不得他沒遭咬呢!哪個叫你自己養著小豹子……不定連你自己,都被這畜牲守住了和*圖*書呢……」
「怎麼樣?聽講昨晌午,小豹子把吳先生的魂都嚇掉了?」
小豹子彷彿通著人性,只差不會講話而已。它看出來自己的主人不喜歡東北牆角屋裏的那個高高瘦瘦的傢伙,時時處處都在對其防範、規避。因之它對那高高瘦瘦的傢伙,也就露著兇狠,帶著仇恨。只要他敢走近自己的的主人一步,小豹子就會「虎」地撲上去,毫不容情。
第二天,還是在那叢芭蕉樹下,三嫂陪著青玉挑花綉枕頭。三嫂笑嬉嬉地說:
青玉真能裝。三嫂瞄了她一眼,恨不是,怨也不是,有話究竟憋不住:
這話,都叫青玉聽見了,幸好三嫂還沒回來。要不叫她也聽去了,多不好。
「好事還沒人講?整座蕭家大屋傳遍了……是秋兒冬兒散了學,回去跟太爺、四奶學的舌。太爺、四奶好高興,笑了半日哩!四奶講,她早就料到了,這後院裏有了小豹子,連耗子都沒影了。」
過了些日子,青玉聽三嫂偶爾提到,教書先生姓吳,字朝清,是天碑山後山莊人氏,自小從學天碑書院,滿肚子詩書學問。且是書香門第出身,他祖上出過翰林大學士的,天碑書院,就是這翰林學士所建。到了他父親一代,家道中落,他本人十八歲上就考上了秀才,可是連著六科鄉試,都榜上無名。如今三十幾歲,樣子不俗,天下文章漚爛在肚子裏,只落得做個私塾先生掙口飯吃。人不行運,虎落平陽,也是可憐見兒的。
話是這樣說,青玉還是坐起身子,伸出手去,從梳妝檯上拿過來圓銅鏡,就著滿床上的月光,照將起來。羞不羞,小賤人,人家吳先生誇了幾句你好看,就深更半夜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坐起身子照鏡子……「國色天香」就是自己的這個樣子?青玉聽五嬸講過,「國色天香」講的是唐朝時候一個絕代佳人,也姓楊,叫楊玉環,後來成了貴妃娘娘……看看,都胡亂想到哪裏去了?自己好看不好看,有甚麼用?自己要守節,要替蕭家大屋立牌坊……想著想著,青玉又淚流滿面,把一面銅鏡滴得淚跡斑斑。哭了一會,她好過了些。她把一直蹲坐在月光裏廝守著她的小豹子喊了過來:「小豹子,你聽著!從今起,再不許嚇唬吳先生!吳先生書香弟子……」
公曆一九〇八年,大清朝光緒皇帝駕崩。年方三歲的皇子溥儀,由人摟抱著,坐上金鑾寶殿,做了中國兩千多年封建歷史長鏈條上的最末一個皇帝。
「今早上,我碰見吳先生。吳先生是我娘家人,還算遠房親戚……他偷偷問我:後院裏,那養著大黃狗的娘子,好個美人兒,芳姓芳名?」
「腳長在你自己身上,由便你。何況……你講你的,人聽人的。人家愛聽不愛,你管不著。」
青玉雙手蒙住了耳朵,像個小孩兒似地扭著身子,臉盤紅得像秋天的柿果一樣。三嫂深深地嘆口氣,怔怔地看了她好一刻。
青玉又漲紅了臉,生氣了。三嫂趕忙陪笑說:
「吳先生,受驚了。不過不要緊,我不發話,它不會咬人的!」
天碑山下,愛鵝灘村,歷史的河床乾枯了,生活也在這裏凝固了。蕭四太爺膝下的兩顆「晚香玉」,六歲的冬兒,七歲的秋兒,都到了發蒙讀書的年紀。秋兒冬兒都是四太爺年過花甲所得,精血氣神所致,一如掌上明珠,並寄予仕途大望。因之特為拜下飽學之www.hetubook•com.com士,在後院裏開設家學,從嚴教養。
這晚上,月亮又灑下滿院子的清光。青玉又沒能睡好。她把枕邊的一百個銅錢,一連數了三遍,眼皮都沒發睏。還嫌屋裏燥熱。她索性把束胸的綾羅也解開了。她又在惱恨自己。幾年來,她都沒正眼瞧過一個青年公子,更沒有跟男子交談過……阿彌陀佛。原來這吳先生,雖說瘦高了一點,但四方臉膛,寬額頭,黑眼珠,高鼻梁,闊嘴,一副清俊相貌,難怪三嫂都講他「樣子不俗」……阿彌陀佛。可他吳先生,為甚麼只看了自己兩眼,就連說甚麼「絕色」、「絕色」?還有甚麼「國色天香」?這詞兒青玉懂得,吳先生講自己是天下少有的美人兒。「國色天香」!就是先時五嬸常講的那戲文裏的「絕代佳人」哩!自己好看麼?果真有吳先生說的那樣好看?不信、不信,他是被小豹嚇暈了頭,胡謅哩……
有一天,還真險些兒就出了事。原來那吳先生講過一課,就佈置秋兒冬兒描大字,自己卻搖頭晃腦地唸誦著甚麼莊子老子,在花園裏踱開了方步。唸文章唸得入了迷,不覺地就踱步到芭蕉樹下。其時青玉正在樹下綉花哪,三嫂又正好回屋取絲線去了。青玉飛紅了臉,躲避不及。說時遲,那時快,本來蹲坐在屋簷下的小豹子,竟「虎」地一下子衝了上來,撲到了吳先生的右肩上,張開了鋒利的獠牙!把吳先生嚇了個臭死,邊退邊喊救命!可小豹子撲在吳先生肩上,豈是肯放的?幸好,沒有主人命令,它沒下嘴咬。青玉慌忙喝道:「下來!小豹子!吳先生都不認得?去去!」小豹子也真聽話,立即放開了吳先生還直搖尾巴、低聲哼哼著和圖書,繞著吳先生轉圈子,不服氣似的。
吳先生手上的書也掉了,渾身仍在打哆嗦,牙巴骨仍在打戰戰。青玉歉意地朝他笑了笑,屈了屈身子道了個「萬福」,就把小豹子領回屋裏去了。
過後,青玉仍是眼睜睜地望著高高的窗口。月光像水銀似的,直瀉了下來。真怪,這晚上,後山上,連鳥都不啼叫,也沒有人來唱夜歌子了。
三嫂眼睛瞅著青玉,有意把話打斷了。
「好了,好了!也不關我甚麼事哩……只是今早晨,我碰到了吳先生……」
「壞蹄子。你有心勁,不叫的狗咬人。」
「怎麼啦?昨日裏小豹子沒咬他,是你救了他?」
青玉仍是低著頭,埋著臉,只是不動聲色。
「娘子!多謝相救,多謝相救……你養著這惡犬,著實了得,著實了得……」
說來也是奇怪,青玉每日是在自己房前也好,在花園樹蔭下也罷,做著針線活,一看見東北角屋簷下那高高瘦瘦的身影,一聽聽見那「之乎也者」拖長了聲調的嗓門,青玉就煩心,就惱恨。就要叫聲「小豹子!過來!」小豹子一聽她呼喚,就會「虎虎」地幾箭步衝過來,前腳伏在地下,尾巴夾進後腿裏,擺下出擊的架勢。這時青玉又會「嘻」地一聲笑起,伸手摸摸小豹子的腦殼:「去吧,去吧,沒得事,逗你耍子呢!」真也是,人家吳先生他教他的書,也是為了掙口飯吃,又沒逗你,撩你,正眼都沒瞧瞧你,你惱人家,恨人家,為哪樣?太無道理了呢。
自後院來了教書先生,三嫂的嘴巴,就又閒不住,一天到黑呱呱啦啦,和打蓮花落一樣。青玉不禁暗暗有些惱恨。平白的,你跟青玉說那窮秀才做甚麼?青玉父親也是個落魄秀才,也是住hetubook.com.com在大山溝裏,吃了上頓愁下頓,三個妹妹置不起嫁妝,都打發不出去。三嫂是有意無意的,借了這吳姓秀才,來奚落自己娘家貧寒?那倒不見得。三嫂口直心快,為人心慈面善,這幾年待青玉就和自己的嫡親姊妹一樣……可是,吳先生長也好,短也好,他高也好,矮也好,青玉都不要聽。青玉是個守節、吃長齋的人。他個教書漢子,規避還規避不及。四太爺、四奶奶也是,你蕭家大屋,前後三進,頭進二進,空屋子多的是,哪裏不好辦學?偏偏選到這後院裏,引進個三十幾歲、不老不少的男人,教育兩個屁事不懂、只會學舌傳話的小公子……阿彌陀佛。
辦學之先,四太爺和四奶奶對於在後院開家學的事,頗費周折。後院辦學,牆高院深,屋舍清靜,秋兒冬兒無法逃學,也無以頑劣,最是合適處所。只是青玉後院守節,不免常跟先生見面,會不會生出些齪齟事端來?四奶奶說:青玉守節,已經五年,吃齋頌經,淨心寡欲,守身如玉,斷乎不會再有淫思邪念;再說青玉白裏後花園做做女工,也有三嫂子陪著,更兼一頭兇猛無比的小豹子,日夜廝守,誰人近得半步?四太爺聽四奶奶說的有理,且望子成龍,祖祠基業,事大矣。於是四太爺請人擇下吉日,備下香火紙錢,領了秋兒冬兒兩個,先去祠堂拜了列祖列宗;後回到蕭家正廳,讓秋兒冬兒拜了先生。再親送至後院東北角上,開一間亮敞淨潔房屋,做為私塾學堂。此後這後院裏,便日日「詩云子曰」,「人之初,性本善」,傳出一種比青玉頌經還要悅耳的聲音來。但青玉注意規避著,沒和先生照面。
青玉心裏一沉,埋下臉盤,半晌沒吭聲。
「三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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