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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同志！你手裏的方向盤要把穩，腳踩油門，心想革命……你還記得你師傅嗎？你師傅甚麼都好，就是不該娶錯了年輕老婆，害起他五十歲上，被婆娘吵脫離……」

「所以要跟你說古論今……現在，我先來問你，春秋戰國時候，越國有個美女，叫西施，你曉得不曉得？」

「西施？我看過老戲，還有電影……」

「我們暫時莫管它路線不路線。我只說，呂后是不是個寡婆、半路人？是的。寡婆掌權，管理國家呢。西漢之後，是東漢。東漢末年，漢獻帝懦弱無能，宰相董卓權傾一國。董卓這條老狗，狹天子以令諸侯，靠的是他乾兒子呂布保鏢。呂布武藝超群，天下無敵，有萬夫不當之勇，卻也是個酒色之徒。漢獻帝手下有個忠臣，名叫王充，對奸相董卓恨之入骨。王充有個愛姬，叫貂嬋，絕色佳人，幼讀詩書，深明大義。王充為了離間董卓、呂布父子，就做好了貂嬋的工作，先讓她跟呂布見過一面，並予以許配。跟著，王充卻把貂嬋送給了老色鬼董卓。這一來，引起了董、呂父子不和。美女貂嬋自然在中間做了不少手腳，惹得呂布妒火中燒。最後矛盾激化，呂布為了奪佔貂嬋，殺了董卓。這是歷史上最有名的美人離間計，你曉不曉得？這個千古傳名的貂嬋，算二婚還是三婚？」

車桿子都聽神了，仍是張開嘴巴，答不出話。

「兩千五百年前，吳國滅了越國。越王勾踐成了亡國之君，他為了討好吳王夫差，就把自己的愛妾西施，獻了出去。這在西施，算不算二婚？吳王夫差得了西施，終日荒淫，腐化墮落。而越王勾踐卻含垢忍恥，臥薪嚐膽，厲精圖治，自強不息。後來終於打敗了吳國，復興了越國，搶回了西施。越王勾踐手下有個大臣名叫范蠡，看透了勾踐是個只共得患難、共不得安樂的負義皇上，就乘其不備，領了美人西施，逃到太湖做生意去了……車桿子，西施乃千古第一美人，算幾路親、幾路人？」

蕭漢楚忽然問。車桿子又搖了搖頭。

「春秋戰國之後，是秦朝。秦始皇焚書坑儒，殺知識份子，二世而亡，沒有甚麼好講。到了西漢，有個才貌雙全的美女，名叫卓文君，守寡在家。她兄長有個朋友，叫司馬相如，是個大文人。兩人在後花園裏見了一面，一見鍾情，害得司馬相如晚上睡不著覺，只好彈琴作賦。卓文君聽了這琴聲，情詞真摯，刻骨銘心，晚上就自己上了門……後來他們相敬如賓，恩愛無比，白頭到老，為千古所傳頌。這個卓文君和司馬相如，和圖書算頭婚還是二婚？」

「怎麼比舊社會還舊？」

車桿子顯得呆頭呆腦，又吃驚又著迷。

村民組長、蕭嬸嬸對他說：

車桿子又是張目結舌，答不出話。

「這個呂后，是不是那年批林批孔時，上過中央文件？兩千多年前的女人也搞路線？」

車桿子張口結舌，答不上話。

他總算把車子開進了愛鵝灘，停到了「夜來香」酒店門口。酒店大門閉得鐵緊，屋裏黑了燈。這麼漆黑的雨夜，這麼險惡的山路，誰還會來光顧這鬼酒店？走，老子也走！這店裏，已經沒有了師傅，只有那妖精師娘……是她逼走了師傅……可是，他的腳踩不著油門，手摸不著車速桿、車鎖匙。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了。車子已經熄了火，不聽使喚……

「桿子老弟！自那回小鎮上分手，我一直想找到你，還想跟你論理論理……」

「發甚麼獃？身子養好了，替這店子進點貨，好菸好酒好糖！你們車販子，路路通，手腳長！」

蕭漢楚真不愧是個教書先生出身的幹部，不枉讀過老書來的。車桿子說：

「說古論今。」

「在人家西方國家，可不像我們中國有這麼多封建老觀念、老習俗。人家看中的是某個具體的人，而不管他是甚麼黃花不黃花女。就是在我們中國，人也常說寡婦多情……」

「東漢之後，是三國、魏晉南北朝，隋朝唐朝。唐開盛世，萬民樂業。出了個武則天，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女皇帝，明媒正娶的婚姻她有過兩次。她治理天下很有本事。還有個本事就是耍男人。供她玩耍的男人稱『面首』……到了中唐，出了個唐明皇，號玄宗，他在位三十七年，初時很有些作為。可是江山日久，四海無事，他開始荒淫無度。他發現他兒子有個愛妾，名叫楊玉環，長得閉月羞花，有如沉魚落雁。不禁心搖神蕩。但老子要兒媳，豈不成了扒灰？可唐玄宗這灰卻是扒定了。他想出個主意，先讓這兒媳楊玉環出家當尼姑，帶髮修行，從佛門鍍了鍍金，繞了個彎子，再下詔書弄到了自己身邊，賜封貴妃。楊氏父兄，也因此成為朝廷重臣。這楊貴妃不但生得千媚百態，且能歌善舞，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很得唐玄宗歡心。酒聖李白都替她寫過詩，她為李白調湯醒酒。從此唐玄宗每日與楊貴妃飲酒賦詩，歌舞升平，不理朝政。惹得天怒人怨，導致安史之亂……後來有個詩人叫白居易的，寫過一首《長恨歌》，開頭一句就是『漢皇好色思傾國……』那全唐詩中，後人批註得好：『思傾國，果傾國htｔps://ｗwｗ.ｈｅｔuｂooｋ.com.cｏｍ』……車桿子，我們的話莫扯遠了，你倒是講講，這傾國美人楊貴妃，算不算二婚、半路人？」

「車子以外，還有甚麼事？」

接著，他被灌了藥。又燙、又鹹、又辣，是表汗的老薑茶。小的時候，車桿子調皮，傷了風，被爺娘捉住手腳，捏住鼻頭，一調羹、一調羹的灌。直辣得小車桿子又叫又喊。如今，沒人捉手腳，也沒人捏鼻頭，只是師傅一調羹、一調羹地朝他口裏灌……過後，又被人餵了一種甚麼藥丸……再過來，他被人半抱半扶，倒在了床上，給壓了兩床棉被……他又跌進了一派火雲裏，烈焰奔突的火雲裏……他覺得有一人，在前邊領著他向清涼的白雲、風爽的藍天裏走去。那人像師傅，又不是師傅……那人不回頭。他老也沒追上，就老也沒看清楚……

車桿子連連點頭。他學過中央文件，慈禧太后，有名的壞女人。講她用了海軍軍費過生日，修了座頤和園，至今保留在北京城。

師傅哪裏去了？昨兩天還見了他……他救了我……師傅！師傅，徒弟不孝，害起你辛苦勞碌……

老天爺就像一口倒扣著的大黑鍋，叫雷公炸裂了，被電母掀翻了，把天河水化作漫天雨箭，傾瀉到地上，灑潑到地上……

蕭漢楚主任的滿腹經綸是甚麼時候講完的？又是甚麼時候走掉的？車桿子昏昏糊糊，半醒不醒，如同在夢中，又不是在夢中……

臨行前，桂花姐塞給車桿子五百塊錢，他都懞住了。桂花姐淡淡地笑了笑說：

「這個拿破崙英雄了得。他率領法國大軍，打遍了整個歐洲無敵手，甚至曾經直逼莫斯科城下……這麼一個偉人，全世界的美人兒不隨他挑？可他沒挑甚麼黃花閨女，偏偏看中了羅馬城裏的一個寡婦，這寡婦身邊還有個兒子……

豪雨如注，直下了三天三晚。引起山洪暴發，濁流滾滾。通往縣城的公路滑了坡，為亂石爛泥所堵。天色已晚，雨中行車的車桿子又餓又凍，無法在車上過夜，只得繞道天碑山下，往愛鵝灘上開來。一路上黃湯濁水，車已經成了泥車，車桿子也成了泥人。好在他車上的貨已卸，放了空。此時刻他就像小心翼翼地驅使著一隻黃褐色的大甲蟲，亮著前燈，嗚嗚嘶吼，隆隆抖動著，鑽行在雨霧裡。

「也是西漢時候，有個呂后。漢武帝死後，由呂后執掌國政，滿朝文武，莫不畏服。你曉不曉得這段歷史？」

「車桿子，你還沒成親？老身愛做媒人，愛成全你們小年青……我有個外侄女，高中生，黃https://m.hetubook.com.com花閨女，原封原套……老身告訴你一個法子，新婚頭一夜，你在床上墊塊白府綢，看看見紅不見紅……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你一個童男，千萬不要結門二路親，討個半路人……」

車桿子抓頭抓腦，聽得眼鼓鼓的。他根本沒聽說過卓文君和司馬相如這段戲文掌故。

後來，好像是村民委員會主任、愛鵝灘卵石公司經理蕭漢楚也來了，就在他床邊的四方凳上坐了好久。蕭主任跟他討論的是一件頂重要的事情：

「蕭主任，你大忙，想我的車子幫忙？」

他仰靠在駕駛室裏。嘴唇已經燒得乾裂，舌頭已經起了火泡，鼻孔裏呼出的是灼人的熱氣……他渾身都火中燒烤，眼前是無數的火焰在閃跳……甚麼地方起火了？不不，是燈亮了。車燈不早關了？甚麼響聲？是店門開了，師傅回來了？接自己來了……師傅，師傅，我自己能動，我自己能開車門，我自己能走……車桿子才三十出頭，力壯如牛，打得死豹狗……

「講過了中國有名的『二婚』、『半路』女人，我再給你講兩個外國的……法國有個拿破崙皇帝，你聽講沒聽講過？」

「車桿子，我們是漢子對漢子，講話不繞彎子。你上回講甚麼『二路親』、『半路婆』，思想可是比舊社會還舊呢！」

車桿子彷彿落進了一派紅雲裏，不，一派紅雨裏，澆吧，把車桿子澆個痛快，澆個透……但又模模糊糊覺得，他是被人撐著扶著，跌跌蹌蹌，進了屋。他被人放到了椅子上……他聽見了響聲。是屋外的風雨雷電在轟鳴。可這屋裏又是甚麼響動？怎麼又有一團紅光？是師傅在屋裏忙來忙去，弄得鍋響水響……師傅、師傅，真對不住。我車桿子，沒有好好孝道過你，服伺過你……那回，你要我打酒給你喝，我怕你醉，怕你出事，只買了二兩，惹得你不高興……可你也沒有責怪，沒有發火……師傅，後來我送給你一瓶老窖，後來又送給你兩瓶土罐子茅台，你樂呵呵，直誇我……你還對我講，車販車，長年離家跑世界，兩件事情最當緊，一是喝酒不過量，二是不可貪女色……

車桿子被人從椅子上拉起，又被人放回了椅子上……這是一把長靠椅。車桿子先時在這長靠椅上睏過午覺，歇過涼。誰在脫自己身上的衣服？不不！甚麼？這身上穿的是髒尿布？好，好，那你就脫……師傅，叫你給徒弟脫衣服？徒弟身上難看，但是舒服……又覺得師傅用一團熱呼呼的東西在他身上抹來抹去，就像在抹一筒木頭……臉塊，頸跟、肩背、肚皮、腿子、腳和圖書桿……熱烘烘，暖呼呼。好了，好了，我車桿子又不是小娃娃，怎麼要被翻過來，翻過去？好，好。給換上師傅的衣褲？合身合身，清爽乾淨，只是褲子緊了點……緊點就緊點，總比穿原先那濕尿布強。再說，日後不定還買條牛仔褲來穿穿……

車桿子又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想答話，又不曉得該答甚麼話。

車桿子咬緊牙關，抖著雙手，抓牢了方向盤，雨急風狂，坡陡路滑，好幾回，他都差點把車子栽下了百丈崖，跌進了愛鵝河，去跟師傅吳老大做伴。不不！老子還沒活夠，老子還沒到那份上……倔強的脾性帶給他倔強的毅力。即使在撲朔迷離的情態中，卡車東溜西歪，顛跛搖晃得厲害，他還是踩住了油門，掛住了車檔。

通往縣城的公路搶修好了，縣運輸公司來了車，來了人，接車桿子回縣城去養病。醫院是不消進了的，只是打針、吃藥，增加些飲食營養，將息些日子恢復體力而已。回那個白天冷冷清清、晚上吵吵鬧鬧的單身宿舍去？車桿子眼睛望著桂花姐，希圖她說句甚麼話似的。可當著縣運輸公司來人的面，桂花姐甚麼也沒說。人家能說甚麼呢？留你住下？伺候你吃酸喝辣？甚麼名義？人家自己還要照顧鋪面，招呼來來往往的客人。

「本世紀三十年代，英國發生了一起奇特的轟動全球的婚姻事件，本來應當接英國王位的艾德華公爵，愛上了一個美國婦女。這美國婦女已經結過兩次婚，生過兩個兒子。根據英國法律，國王不能跟貴族以外的女子結婚，更何況外國女人？可艾德華公爵不要江山要美人，把王位讓給了妹妹伊莉莎伯，毅然跟那美國婦女結了婚，被稱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愛情……車桿子，這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愛情，算頭婚還是二婚、三婚？幾路人？

「車司機！有人告了狀，關係到你師傅的財產……你師傅沒有兒女，可他說沒說過有甚麼嫡系親屬？沒有？你師傅從小是孤兒……哪，他的財產怎麼辦？只好全歸了你師娘……」

「唐之後，是五代十國。五代時有個花木蘭，代父從軍，女扮男裝，戍邊十二年，更是個奇女子，巾幗豪傑。五代十國之後是宋元明清。宋朝有個女詞人李清照，人比黃花瘦，就嫁過兩次人。到了大清光緒年間，整個朝廷由一個寡婦垂簾聽政。這寡婦面善心不善，手段高強，連光緒皇帝在內，滿朝文武沒有一個漢子鬥贏了她的……這個寡婦你曉得，批林批孔那年也上過中央文件，滿族名叫葉赫那拉氏，官號慈禧太后。也是個半路婆吧？」

好像鄉政府民事ｗｗｗ.hｅｔuboｏｋ•ｃｏm.ｃom庭的法警也來過，對他講：

卡車熄了幾次火，車桿子就衝著雷雨咒罵了幾次。他唇焦舌燥，身子裡頭火燒火燎，可腰背上卻冷得打戰戰，像被冰塊黏住了一樣。他用手摸了摸額頭，燙得很。難怪腦殼這麼脹痛。屋漏偏逢連夜雨，車桿子好幾年沒有打過噴嚏，吃過感冒藥，不遲不早，大雨天，又是半路上，卻要發病了。這回，虎落平陽，該低三下四的求人告人了。

「電母、雨婆！你們這兩個爛貨，盪|婦！」

蕭漢處主任肚裏裝的大約全是墨水。他繼續說：

「說古論今？啊啊，你蕭主任當過教師，讀過老書，有學問。」

婦女主任、吳姓媳婦對他說：

蕭楚漢笑了：

直到第三天，雨停了。車桿子身上的燒也退了。他下了床，但腳下輕飄飄的，想走幾步都打跪。不用說，他早已明白了：他是投宿在「夜來香」酒店裏，是小師娘救了他的命。可是他發覺，他病好轉後，桂花姐卻對他不親不疏，神情冷淡。他還發覺，桂花姐守寡大半年，出落得比先時更水靈，更漂亮，不曉得是像西施，像貂嬋，還是像楊玉環？

「不不，老弟。是一件車子以外的事。」

車桿子一路睡去，昏昏沌沌，睡了兩天兩夜。他只是覺得睏、太睏。渾身的骨頭都散架了，渾身的皮肉都鬆垮了。一動都不能動。酸痛得厲害，就像是去爬過高山高嶺回來……他好像醒來過幾次。好像有許多人來看過他，淋著大雨來看他。好像有婦女主任吳姓媳婦，好像有村民組長蕭嬸嬸。

「桿子老弟，乾脆，我把肚子裏的這點墨水都倒給了你吧！其實，在我們中國，對於女人，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是受了幾千年的騙，上了幾千年的當哩！你不信？這裏有很深的奧妙、學問。統治階級，封建士大夫，要老百姓搞『三從四德』、『守貞守節』、『授受不親』、『從一而終』等等。他們自己哪？搞的完全是另一套！皇帝老子，選天下美女，搞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玩弄的女人數都數不清，合理又合法。至於將相、王公、大臣，直到知府、縣太爺、員外、鄉紳，他們無不三妻四妾，養著梨園，辦著官妓！男人玩女人，女人也玩男人！他們對自己可是從來沒講過什麼『三從四德』、『守貞守節』、『授受不親』、『從一而終』，也從來不管甚麼黃花女不黃花女，頭婚二婚三婚……」

「這是說古。論今嘛，有個大名鼎鼎的女人，『文革』中被稱為『中央首長』的，不講你也曉得，她的一輩子，就不曉得該算七婚還是八嫁了。可也沒妨礙她成為名重一時、權重一朝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