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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個夢，大白天發睏，也做夢。心驚肉跳的夢。清玉只得天天晚上都跪在觀音大士像前，渾身打著哆嗦，祈求保佑，超渡。她睡在床上也不再數銅錢。銅錢再多也不頂用。她常常眼睜睜呆到天亮。一次一次的上床又下床。一會去看看房門插沒插好，一會去摸摸小豹子在沒在屋，一會又會墊上椅子，站在高高的窗眼底下，聽聽外邊有不有甚麼響動……就在前些天，也是一個晚上，有人從這窗眼裏，丟進來一樣東西，正好落到了月光裏。把清玉的魂都嚇飛了，躲在床角落，一動不敢動，大氣都不敢出。她生怕那東西會走動，會閃跳，會爬到床上來！幸好有小豹子在。小豹子從黑地裏撲了過去，用前爪按住，用鼻嘴拱了拱，就嗚嗚地低叫了一聲，搖了搖尾巴，走開了，鑽出門洞去了。清玉呆呆地看了一會地下那東西，長長的，圓圓的，不禁起了好奇心。她躡手躡腳下了床，蹲到地下，伸出兩個手指頭，將那東西點了點，沒有動。再仔細看了看，原來是顆小小的嫩苞谷！還當是甚麼怪東西哩，難怪小豹子也只用鼻嘴拱了拱。可牆外頭的壞人，為哪樣要選了這大晚邊，丟這東西進屋來？她忽然心裏一動，腦子裏一亮，天呀，真缺德少教！算哪回事呀，平白的要欺侮她一個守節的女人？你們家也有姐姐妹妹，兄嫂弟媳呀！是好東西早該輪到她們受用呀……青玉只覺得臉盤從耳根燒起，燒到了腦門頂，燒到了每一根頭髮尖尖上。她心裏好一陣慌亂。過後，她又好氣、好恨，伸出腳尖去，將那嫩苞谷踢了幾踢，踢到了牆根下。她想想還不解恨，又去到牆角，將那嫩苞谷狠狠拿了，才回到床上，在手裏捏搓著。仍覺得不解恨，乾脆在被面上擦擦乾淨，放在嘴裏，一口一口咬起來，脆脆的，水滋滋的，剛灌漿哩，香甜香wｗw•hｅtｕｂｏｏｋ.cｏm.ｃoｍ甜哩……

青玉獃站在窗口下，聽得心搖神蕩，淚流滿面……是哪個唱的？他一個讀書人，也會唱夜歌子？難怪他學業上不長進，屢試不第……可吳先生，難得你一脈痴情。你白天看我不夠，還把月亮當燈。我青玉長到二十七、八，還沒有人對我這樣心疼……嗚嗚嗚，吳先生，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嗚嗚嗚，吳先生，今生今世我報答不了你，來生來世，做牛做馬，報你的恩……嗚嗚嗚，吳先生，夜來山裏有露水，你不要冷出一身病，明天來不得蕭家教書，我看不到你的形影……吳先生，嗚嗚嗚……

三嫂回娘家去了。清玉有些暗自高興。後院花園的芭蕉綠蔭裏，只剩下了她一個人……不知是白天還是晚上，是在屋裏還是屋外，她的身子被人抱住了，壓住了……她想喊「救命」，可又喊不出，她的嘴巴被人堵住了，也是一張嘴。於是她把自己的嘴也閉得鐵緊、鐵緊。她拼命地扭動身子，亂蹬雙腳。終於，她的小嘴張開了，渾身都酥軟了。怎麼？花開了，草綠了，帶著雨露，生命的歡樂……

青玉倒在床上，哭了不知有多久。哭夠之後，她心裏閃過一個念頭：去了罷！免得吳先生害相思，自己守孤淒。她眼睛盯著床頂上的木梁發呆。

吳先生，好大的膽子，竟又踱步踱到了她身前。小豹子也不曉得躲在哪裏貪涼爽。園子裏只剩得知了叫。吳先生讀書人，忘了身分，忘了禮儀，眼睛直勾勾的，從她半敞的領口看下去，一對寶物，和圖書高高聳聳，白如瓷，嫩如乳，那尖頭各是一圈紫紅色，如同瑪瑙上嵌著兩粒大珍珠……青玉痴痴的，像醉了酒，埋頭挑著絲線，綉著鴛鴦。佯裝不知，卻沉得住氣，要儘吳先生看個夠，也痴痴的，像醉了酒……忽然間，她省悟到了甚麼，綉花繃子一收，矮凳子一抽，站起身子就朝屋裏走，像一頭受了驚嚇的鹿！那吳先生竟膽大包天，忘了厲害，跟將上來。天呀，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她「砰」地一聲關上了屋門，上好栓，氣都快斷，身子倚靠在門背上。一時，她像發了瘧子，渾身上下像篩糠，這時小豹子從門洞裏鑽進來，搖著粗肥的尾巴望著她，瞪著她，她汗如雨下，淚如雨下……

有一天，青玉也是穿了絲綢衫，也是敞開了衣領口，坐在芭蕉樹蔭下綉雙飛蝶。她明明聽到了誦書聲，明明聽到了腳步聲，可她低著頭，埋下臉，裝做沒聽見，沒看見。直到一雙青布鞋，半截長衫，落入了她眼簾。

不過，吳先生稱她為「絕色」，「惜乎，絕色」。在這之前，從沒人講過她絕色。就是三嫂也只講她「小模樣真整齊」。就是四太爺也只誇過她「小家碧玉」。吳先生看重她，憐惜她。吳先生是個三十幾歲的秀才，求學求師，去過的地方多，見過的世面大，一定認得許多大家閨秀，對比過天下的許多女子，見了她，才驚訝，才「惜乎，絕色」！

想著這些，青玉感到一種莫大的滿足。本來她被藏匿在這高牆深院裏守節，都已經被人忘記。她甚至都不如小豹子。因為小豹子還能在大屋門樓口跑出跑進，到街巷裏，到田埂上、禾場上、溪邊井邊，去跟自己的同伴對咬、衝闖……她青玉呢？恐怕只有到了哪一天，她閉了眼，伸了腿，完了節孝，蕭家大屋要報官，要討封立牌坊，人們才會和*圖*書記起、講起有她這樣一個女人，十九歲上開始守節，被關在籠子裏似的過了一世……因此上，她又很感激吳先生。她也很敬重吳先生。是吳先生給了她人世的溫情，人世的愛憐。

「小暑大暑，熱死牛牯」。已經進了頭伏天氣。蕭家大屋的後花園園裏，也越來越燥熱。芭蕉樹上的紡織娘娘，「細細呀——」，「細細呀——」，賽嗓子似的，從早叫到晚，沒歇過氣。大白天，燥熱歸燥熱，青玉膽子就大些，日子也好打發些。她依舊坐在一叢肥大的芭蕉樹蔭下，挑花刺綉，做活兒。她綉鴛鴦，綉鳳凰，綉鯉魚，綉蝴蝶，都是成雙成對，或比翼飛，或齊頭游。只她自己，孤淒一個，旁邊蹲了小豹子陪著。因熱得身上起了痱子，她把罩衣都脫了，束胸也放了，只穿了件薄薄的絲綢衫，領口都半敞著。東西又是長在自己胸口上，又摘不走，飛不脫。她有時伸懶腰，站在芭蕉枝葉間，眼睛朝東北角上看。每到半晌午，吳先生給秋兒冬兒講ｈｅtｕｂｏoｋ.com•coｍ過一課，就佈置他們描大字，自己便站到學堂門口來，也是眼睛痴痴地朝這邊看著。花園本來就不大，園子裏的人，蕉叢葉影裏，哪有看不清楚的？許多日子過去，青玉和吳先生，一個在芭蕉叢，一個在房簷下，彼此眼睛一眨不眨，那千種情思，萬般眷念，盡在不言中，全在這痴望裏！他們開始還目光有些躲閃，如今卻越來越大膽放肆。彼此間一天要看好幾回，看不夠，站不累。彷彿從這往返的目光中，彼此那苦旱的心田，都得到了雨露的滋潤……要是有哪一天，吳先生因事告了假，秋兒冬兒散了學，青玉就會茶飯無心，滿園子轉，滿園子看，好像要把甚麼失落了的東西找回來。直到秋兒、冬兒又上了學，吳先生又站在了門廊上，痴痴地朝芭蕉叢這邊打望……在這四面高牆的深院裏，要不是有小豹子，要不是有秋兒和冬兒，要不是怕四太爺或四奶奶偶爾來走動巡看，他們兩個真會一直痴望下去，直到變成兩塊碑，兩棵樹，或是兩隻蝴蝶，像戲文裏的梁山泊與祝英台，飛到掛著七彩長虹的天地裏去……

晚上，窗外的月亮又圓了，如銀紗，鋪灑在青玉床上。只有月亮對她不吝嗇。後山裏，又有人晚晚都對著她窗口，唱夜歌子。唱夜歌子的嗓音，不像先時的那麼粗野、鄙俗，而要來的斯文、好聽，情詞也真切。有天夜裏，那夜歌子唱得很長，青玉痴痴地站在窗口下聽，都聽得著了迷。一點都不嫌它長。腳都不發麻，蚊子嗡嗡咬著她，也不知痛。唱的是一天十二個時辰的《想姐歌》呢：

從這天起，她再也沒正眼瞧過吳先生。她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她想到了厲害。這麼著下去，如何了結？到時只怕是果子沒有吃到，彼此都鬧個身敗名裂！這吳先生也是，讀書人衣帽整齊，滿口之乎者也，卻這樣不知禮性。一個守節婦人，也是容得你這樣打望的？你要真是個漢子，真有本事，就學學那長年和五嬸……娘呀，罪過呀，都瘋想到哪裏去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