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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姐說著，挾起自己碗裏的雞把腿，放回原地去。

「桂花姐，桂花姐……你遞給我塊乾毛巾……」

「我就先洗個澡。車販子，一身上下總是髒兮兮的，人見了就嫌氣。」

車桿子放了筷子，以雙手握著雞腿，吃得有滋有味。樣子自然不斯文。可桂花姐高興。她的高興又只是放在心上，眼睛仍盯著自己的酒杯和菜碟。等車桿子吃完了那雞腿，就又挾了那另一隻送上。

說就說。車桿子只得坐下來。他看了看手上的電子錶，沒去理會那盆洗臉水，卻也邊抽菸，邊喝茶。桂花姐一轉到後院裏，像在趕雞鴨，半天沒出來。這個小師娘，把人涼在這店堂裏，人還要開車趕路呢。你怕人家真是來給你打了工，等著你的封賞呢。貓眼看人低。

車桿子給「夜來香」酒店運來了一箱茅台，一箱白沙液，兩箱德山大麯，還有芙蓉菸，湘南菸，黃金葉，大前門，都是名菸名酒。喜得桂花姐滿面春風，笑笑微微。她都好久沒有這麼笑過了。她嬌嗔地側過腦袋，抿著嘴子，飛了車桿子一眼，不覺得又生出一種媚態來。男人家最見不得的就是她這勾人魂魄的媚態。滴酒不沾的人都想從她手裏買口酒喝，隔著櫃檯都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馨香似的。

「桂花姐，桂花姐……我這樣，我身上，有哪塊不好？聽講……聽講，每年一到大熱天，在那些海灘上，男的女的，一對一對，身上都只穿了一點點，在海水裏泡泡，https://m.hetubook.com.com在沙灘上曬曬，頂多支了一把花尼龍傘……」

「桂花姐……」

「要看高興不高興。」

「給！司機是工人階級，裝甚麼斯文？」

「沒有要緊的事，你就……」

「可我沒帶換洗的……」

「你個單身漢，倒是自己洗慣了。」

「桿子哥，你先坐，我先到後院裏辦個事，回頭還有話跟你說。」

桂花姐抱怨起來了。女人的抱怨，有時真好聽，聽了也受用。

「嗬嗬，你還頂會罵人。」

車桿子來了興致，講話也風趣了。

「小師娘！水涼了，你能不能再給我半桶溫熱的？」

「你還有個完、沒個完？」

酒足飯飽，車桿子到店門口看了看天色。天色還早，只是仍在下著雨。桂花姐看出了他的心事，也就順著他：

「前些時的那場大雨，把馬路沖得盡是坑坑窪窪。」

車桿子在後院裏磨磨蹭蹭，肯怕有半個時辰，才回到前店來。洗過澡，換過衣，人都光鮮威武了。他見桂花悶著臉盤坐在櫃檯裏，正在生誰的氣似的，眼睛仍是不看人：

桂花姐像真的生了氣，轉身回到了前店裏，又開了店門，有人沒人，生意不能不顧呢。店外邊，天已大黑，仍在飄著雨絲，響著遠雷。

「小師娘，你這麼客氣……」

「外邊在落雨。」

「我只想姐子你多看我幾眼。」

「路上，可好走？」

「呸！車桿子，好個男子漢，你嘴巴乾淨點。」

和*圖*書「今晚上就去找？」

「你換下的衣服放哪裏？」

這晚上，車桿子睡在樓上客鋪裏。桂花姐倒是沒有鎖樓門，只是把自己樓下那睡房門插得鐵緊，都沒留下一絲縫縫。害得車桿子空下又空上，氣得捶樓板。

「還會開車，是嗎？我要你去找蕭主任。」

「姐子你給治？」

聽聽這沒出息、沒長進的！這會連稱呼都改了，小師娘也不喊了。先前還斧頭斧腦要吃人，這會就膽子大到不要臉，還胡拉瞎扯到甚麼海灘上，一對對男女曬太陽！不過，桂花姐還是給他打了半桶水，低著腦殼送過去，就轉過去，退回到門廊裏，身子倚靠在門框上。

好在這時，桂花姐總算從後院裏出來了，雙手端著個大漆盤，漆盤上熱氣騰騰，香氣撲鼻，擺滿了葷菜、素菜，其中一海碗汽鍋雞，兩個雞把腿翹在碗邊上。車桿子不禁暗暗吃了一驚，她手腳這麼快？一會功夫，就殺了雞，整治出了這麼多葷素菜？車桿子忍不住看了桂花姐一眼，她臉盤子白裏透紅，是像撲了粉、勻了胭脂哩。還有，她腰上束了個短圍裙，束得腰細細，胸聳聳，胸前衣服上像頂著兩粒小扣子，走起路來一步一顛動。車桿子不禁喉嚨有些發乾，咳了咳嗽，才說：

車桿子卻斧頭斧腦，繃著臉塊，眼睛望著別處，好像哪個欠著他八百塊錢。他手腳倒勤快，都沒讓桂花姐伸手，就把一箱箱酒，一箱箱菸，搬進了櫃檯裏。還交上了五百塊錢的ｍ.ｈeｔuboｏk•ｃｏm.cｏｍ進貨發票。桂花姐問他，身子可大好了？腳還發不發軟？打不打飄？他卻只是哼了哼鼻頭，愛理不答。一個車販子，架子倒挺大。他的這副樣子，是在給人打工出力哩。桂花姐擺下菸，擺下茶，打來一盆洗臉水，才又抿了抿嘴，斜了他一眼說：

「喊哪樣？肚子痛？」

「你愛捲不捲。反正樓上有現成客鋪，鋪蓋剛洗過。」

「你當沒看過？呸！上回你得病，病得像灘稀牛尿，又是替你擦，又是替你洗，裏外換衣衫……你身上又沒長唐僧肉，不過筋鼓鼓，肉鼓鼓，一身蠻力氣。」

「找蕭主任保媒？還要媒？」

「有。你師傅的。你又不是沒穿過。」

「哪個把你當外人？只怕是你自己把自己當外人。」

車桿子眼睛像長出了秤鉤，一刻也不離桂花姐的好身段。酒壯人膽，也助人興。

「是人，都有一本難唸的經。有時，也真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幾杯酒落肚，車桿子心裏也有點野。但這話，他到底也沒有敢講出。桂花姐雖也是跟自己同年，如今又是孀居著，可總也還背著師娘的名份。車桿子既為徒弟，就輕易不要越這個禮。

「吃吧，吃吧。我做了這麼多菜，是用來擺樣子的？」

「只怕這勁，也不光長在兩手上……」

「姐子，我、我有一肚子話，還想到了一個計劃……」

「小師娘，你、你，這這怎麼好意思？」

「蠻力氣，不正好……」

店外邊，天老爺又灑下來過雲雨，m.hetubook.com.com酒店裏空空落落的，連個過路躲雨的人都見不著。車桿子差點一拍屁股就走人。小師娘，只怕在裏屋梳妝打扮換衣衫。可她打扮了給哪個看？哪個又會看？車桿子氣岔岔地想。這人也真怪，沒來又想，來了又坐不安。

桂花姐挾起一隻怕有四兩重的雞把腿，塞進了車桿子碗裏。

「水燒好了。澡盆、換洗衣，都擺好在豬欄裏。」

車桿子在後院裏喊。桂花姐只得打發了那兩個小皮猴，臨時關了店門，去到後院提熱水。哎呀！該死的桿子，原來並沒進到豬欄去，豬欄裏還堆著沒有挑走的黃土呢。他身上只穿了條短褲衩，站在圍牆下，就著桶子洗。他身上筋肉鼓鼓的，比一頭小牛犢還壯實。桂花姐一頭撞見了，飛紅了臉，低下了頭：

「要。明媒正取。在愛鵝灘地方，為人處世，更要堂堂正正。這地方，古時候有條『節婦街』，曾經立有十五座貞潔牌坊。」

「吃，吃。只怕人笑我，是餓了三年牢飯出來的。」

「這個，就你自己吃了吧！男女都一樣。」

「桿子，若想那件事，你就先去找找蕭主任。」

「我也不只是會罵人。」

車桿子抓住了茬口，鼓起勇氣問：

酒菜杯筷都擺齊，他們面對面地坐下來。這時刻，車桿子眼睛不由自主地在桂花姐身上溜上溜下。桂花姐的眼睛卻只是看著桌上的酒和菜。

「我洗過了，晾在後院簷前竹桿上。」

「跑了車，趕了路，總不能叫你空著肚。」

「我養的雞，我和-圖-書自己還不曉得吃？」

桂花姐沒答話，只是抿了抿嘴，嘴角透出一絲猜不透、道不明的笑意。她到後院裏燒水去了。後院裏還剩有一灘一灘的黃土印。

車桿子品著酒，心裏、身上都暖乎了起來，就沒話找話說。

「那是老封建。蕭主任講的，只有那些狗官狗員外，又要嫖婊子，又要立牌坊！」

「樓門鎖不鎖？」

「小師娘，你這是把我當外人……」

「自己洗，自己漿，沒人心疼沒人憐。」

「有哪樣不好意思的？吃了雞把腿，長手勁，好握方向盤。」

不一會，桂花姐又從後院裏出來了，臉盤紅噴噴的，比勻了胭脂還好看。她埋下眼睛走動，短圍裙還束在腰上，束得胸脯上的兩座小山峰，一步一顫動。

「你呀！哪能這樣？洗澡也不避個地方？」

車桿子到後院去洗澡，桂花姐在店堂裏收拾杯盤碗盞。有兩個小娃娃來買酒打醬油，眼睛溜溜的直朝後院裏看，聽那後院裏嘩嘩啦啦的潑水響。桂花姐認得他倆是婦女主任吳姓媳婦的娃娃。

「哪個許了你今晚上？」

「我可以像煎蝦公，捲在駕駛台裏。」

「姐子，我晚上睡車上？」

車桿子嘆了口氣，彷彿一時觸動了甚麼心事似的。

桂花姐聽了這話，心裏一動，飛了車桿子一眼。

桂花姐眼睛仍不看他，卻又話裏有話。小師娘這又甜又厲害的嘴巴。

「呸！」

車桿子挾起了海碗裏的另一隻雞把腿，放到桂花姐碗裏來。他這人只要順了心，遂了意，嘴巴、手眼也是不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