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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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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愛鵝灘故事 第十七章

貞女——愛鵝灘故事

第十七章

「可憐見兒的,活生生一個人……這麼活熬死熬著……跟吳先生好,可是件大事哩……青妹子,三嫂能做的,都會去做的……怕只怕,又會是你五嬸樣……可你五嬸講,她值得……」
「青妹子!你有心事只管跟你三嫂講。千萬千萬……」
「告訴三嫂,小蹄子,是他吳先生招惹你了?」
吳先生被蕭家大屋的人扔到了河灘野地上,四下裏除了圓圓滾滾、花花斑斑、又硬又冷的鵝卵石,連滴露水都黏不住,連棵小草都生不出。只偶爾有野狗、野兔出沒。那野狗睜著綠晶晶的眼珠子,曾經繞著他的身子轉。一當發現他身上還散發出熱氣,嘴裏還在輕輕地呻|吟,也就對他這血肉模糊之軀沒了興趣……直到第二天晌午,天碑山後山莊的族中人聽到報信,才來人把他抬了去。因被惡犬咬著了身上幾處當緊地方,吳先生一個儒門弟子,飽學秀才,經草醫、中醫治療無效,命歸黃泉。那陰魂,連同那十二個時辰的《想姐歌》,大約都升不得天堂,只配下得地獄去。
青玉又搖了搖頭。
「新的舊的一個樣。」
「三嫂,你莫嚇我了,我再不走娘的路了,再不走娘的路了……」
「你娘不是早就過世了?講的哪樣蠢話子?」
青玉眼淚婆娑,搖了搖頭。
青玉望著她,要哭不哭,要笑不笑,魂不守舍。
小豹子被喝住了,趕開了。眾人一時都摸不著頭尾,只覺得事有蹊蹺。還是蕭四太爺經見的世事多,見狗洞被拖出一道泥印來,便一腳踢開了節婦青玉的房門。但見青玉坐在床上,身上衣服倒是整整齊齊,頭髮也不曾蓬亂,只是被嚇傻了,渾身發和*圖*書著瘧子似的,一頭黃豆似的冷汗珠子,任眾人怎麼盤問她,她像啞了喉,封了口,答不出話。
原來三嫂因妹子辦喜事,又回了娘家。三嫂臨走時,倒是沒忘囑咐青玉,一定要餵好管好小豹子,還有秋兒冬兒兩個小把戲。這一天,吳先生上過課,又佈置秋兒冬兒描大字。一人描五百,不描完五百不準出學堂。青玉也早早地餵好了小豹子。小豹子也照吃不誤。可是,天氣已轉涼爽,小豹子已不甘願被關在小屋裏,又喜歡前院後院的奔跑了。有時,狗比人靈聰。傳說狗的心是泥巴做的,因而耳聰鼻靈,聽得到地上的各種響動,分得清人|獸百物各自的氣味。鼻子、耳朵和牙齒,成了犬類最為有效的武器。這天小豹子頂破了小屋的朽門板,跑回了花園裏,滿地下嗅鼻子,聞氣味。它轉了三個圈子,一路跟蹤著某個氣味,竟回到了女主人門口。門上沒上栓?不曉得。反正小豹子是從自己的矮門洞裏不聲不響進去的。一進屋,它「汪汪」狂吠了兩聲,就如狼賽虎,三口兩口,咬住了一個人,活生生地從門洞裏拖了出來!
蕭四太爺當機立斷,大聲說:
「娘還在。娘在那邊等著我。」
「哪有你這樣作踐自己的?年紀輕輕,就尋短見?告訴你,若是做了吊死鬼,到陰間,就下地獄,會被掛在黑岩山上,上邊是青天,下邊是深潭,你上上不得,下下不得,陰風吹你打鞦韆,厲鬼朝你放毒箭,白頭老鷹飛過來,把你啄成一片片。你在陽世活了多少年,你在陰間黑岩山上被吊多少年……」
青玉「哇」地一聲哭出來,倒在了三https://www.hetubook.com.com嫂臂彎裏,渾身都抖動著,痛哭不已。
三嫂是個機靈的人,說話聲氣粗,心眼卻是細。她見青玉臉色發青,眼睛發直,神思恍惚,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至於另外的兩個大人,有甚麼去向,三嫂一概不管。反正這蕭家大屋後院裏的日子,能挨過一天,就算一天。就算有甚麼長遠的主意,也得人家自己去盤算。她冷眼看出來,青玉那蹄子,小模樣越來越整齊,有時真如那戲文裏的多情美人兒一樣。難怪吳先生要稱她為「絕色」。
青玉哭了整整一晚。觀音大士冷心冷面,沒有超渡她出苦難。經書經文,沒有指引她,走出迷津。第二天上午,她正在房簷下解那麻繩,不想被剛從娘家回來的三嫂一頭撞見:
青玉哭,三嫂也哭。都是女人,都被關在這高牆深院的籠子裏,守孤苦。
古曆七月七,已是三伏秋老虎天氣。早禾進了倉,禾桶罩了地,鐮刀上了壁。「秋高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七月初七這晚上,傳說滿天下的喜鵲都飛到銀河去搭起一座橋,讓當年被王母娘娘分隔在銀河兩邊的牛郎和織女,踏著「鵲橋」來相聚……愛鵝灘地方鄉俗,每到這晚上,年輕的姑子嫂子們,還有童男稚女,就要分頭躲到許多瓜棚豆架下,趁著明晃晃的月色,靜悄悄地望著天上那銀河,說是能看到那喜鵲橋,看到橋上的牛郎和織女,聽到他們說的悄悄話呢!沒的醜,沒的羞,人家年輕夫婦苦分離,一年一度見個面,那聲氣,那響動,也有好聽頭?也就是這晚上,男兒妹兒看過了天上的鵲橋,也在地上演開hetubook.com.com了「鵲橋會」,成就了好姻緣。反正園裏的瓜和豆,可以隨意摘吃,瓜園的主人也不以為偷竊……
是吳先生,被小豹子咬得遍體是傷,血肉模糊。是青玉,在屋裏被嚇掉了魂。
青玉緊緊抱住三嫂不鬆手。抱住三嫂就不會去,就有救。三嫂成了她每晚上跪拜、祈禱的觀音大士。
青玉望著床頂上的橫梁發呆。她想著,門外邊,房簷下,牽有一根半指粗的麻繩。那麻繩是用來晾曬家常衣物的。把它解了來,做成一個活套,往屋梁上掛牢,在腳底下墊一張四方凳,人頸跟往繩套裏一鑽,最後只需雙腳把視子蹬掉,就懸空了……娘就是這麼過去的。是青玉來蕭家大屋之前。青玉親眼所見。娘被人解下來時,身子已經冰涼。娘走這條路,是因家裏常斷頓,而父親卻騙了她的鐲子、釵子去抽大煙……娘走這條路之先,常在家裏說,去了去了,一去百了。果真,她後來就去了。人一去,任甚麼愁苦、哀怨、磨難、飢寒、痛楚都沒有了。如今,青玉又要走娘的這條路,是因為活在這世上,沒人疼,沒人憐,太淒清,太孤寒。熬得過白天,熬不過晚上。只有小豹子,一條又兇又猛的大黃狗,白天黑夜的廝守著她,監護著她,跟她做夥伴。好不容易後院裏辦家學,來了個吳先生,高高瘦瘦的男子漢,看重她,喜歡她,疼她,稱她為「絕色」,每日裏給秋兒冬兒講過學,就站在房簷下,痴痴凱凱地看著她,看半天,眼睛都不眨。到晚上,吳先生又到後山裏唱夜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十二個時辰都唱遍……可自己,出得了這蕭家後花園?和圖書出得了大屋高圍牆?就連夜歌子,也只能聽,不能唱。就算吳先生鐵了心,肯相幫相救;就算逃得脫小豹子,逃得出蕭家大屋……可自己這三寸金蓮,逃得出愛鵝灘,排得出天碑山?吳先生一個文弱書生,還不如五嬸的那長年漢……到時候,自己被捉回來不要緊,頂多是罩王桶、游洞、沉塘。只是害起吳先生,也無好下場……吳先生,吳先生,求求你,白日裏不再打望我,黑夜裏你不再去那後山上。我和你,你和我,隔著百丈崖、隔著愛鵝河,隔著天碑山!今生今世,再無姻緣。只求來生來世,變牛變馬,到你身邊……
「牽在屋裏晾帕子?我去給你要根新的。」
「噢,我懂了,小蹄子,沒長進……是吳先生看上了你,是你看上了吳先生,兩個一起看上的……」
「三嫂回來了……這繩子,有大用。」
虧了小豹子邊咬邊「汪汪」狂叫,虧了吳先生大喊「救命」,驚動了前院裏的長工、短工,驚動了正堂裏的蕭四太爺、四奶奶,還有幾個小姨娘,全都火急火燎趕到後院裏,才見是家學先生吳朝清,被小豹子咬傷在地。
「我要去娘的身邊去。娘女有個伴。」
事情當然立時傳遍了愛鵝灘,傳遍了天碑山,成輻射形擴散。在吳姓族中,有人提出要遞狀子打官司,替吳秀才伸冤。他蕭家大屋狼犬傷人,草菅人命,天理難容…… 可是話說回來,蕭吳二姓,既是在一個地方住著,又供著同一條「節婦街」的香火,為著一個外地窮秀才而結下世仇,值得值不得?況且對於吳先生怎麼被小豹子咬的,在哪裏咬的,在甚麼情勢下咬的,他是應約進節婦房中去的,還是他www•hetubook•com.com強闖進去的,都說不出個子丑寅卯,狀子又從何寫起?那實際情形,吳先生已死,只剩下了狼犬小豹子和節婦楊青玉得知。但小豹子雖然兇猛異常,通著人性,畢竟不會人話。節婦楊青玉本人呢,又從此喉嚨緊鎖,再沒開過口。
「是你看上了吳先生?」
三嫂趕忙把她扶進屋裏去,邊罵邊勸解:
三魂出竅,六魄失散。三嫂一見不好,心裏一急,罵了一聲「沒出息的東西!看你中的甚麼邪」!就揚起雙手,「噼噼」兩聲,給青玉搧了兩個重重的耳刮子。青玉臉上,立時現出十個紅紅的指頭印。
「大家看見了! 青玉守節,服飾整齊,清白無辜。只有門外地下,那衣冠禽獸,儒門敗類,行為不軌,欺我節婦,辱我家風,遭此下場,罪不容誅!來人!把這畜牲抬走,扔到河灘裏,餵野狗去!再有,備下香燭紙錢供果,開祠堂門。家規不嚴,兒孫不孝,男婦老幼,去列祖列宗神位前罰跪……」
青玉把臉子埋進三嫂臂彎裏,也把眼淚鼻涕抹在了三嫂的臂彎裏。三嫂撫摸著青玉的肩背,也落下眼淚來,也抽抽咽咽說:
這之後,三嫂每天仍到後院來。只是不再到芭蕉樹蔭下,陪著青玉挑花刺朵,描龍繪鳳;而是一當吳先生講完課,她就端了一缽頭吃食,把小豹子逗到一間小屋裏去關起;小豹子因天熱,也懶了,樂得屋裏陰涼,又有吃食。然後三嫂走進學堂裏,跟秋兒冬兒兩個去講古,或是用兩塊手帕,扎了秋兒、冬兒的眼睛,滿屋子的躲摸子,做遊戲。
七月初七這一天,蕭家大屋後院卻出了事,這個事,成了謎,傳給後代都猜不出。
「青妹子,解了繩子做哪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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